经受过冬夜的严寒之后,走进这间杂乱的长方形屋子时,你会感觉里面很温暖。灯光照射下,房间里满是棕橘色的浮尘。房间的形状就像是孩子的手绘。一个水桶里装满炽热的焦炭,桶顶盖着块拱形的铁皮。一束束光线从水桶破洞射出来,给三个镶有黄铜的棕色支架打上了微光。两个男人——好像社会地位不高——蹲在火盆旁边。另外四个人坐在桌旁,低着头,两两分坐在小屋两头,态度十分冷漠。湿气汇聚成水滴,伴着乐音中玻璃般的音程,有节奏地持续不断地从黑黢黢的平行四边形门洞上方的屋檐落下。蹲在火盆边上的两个人是通讯员,他们开始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像低声唱歌一样的方言说话。他们一直说着、说着,乏味而单调。好像其中的一个在给另一个讲很长很长的故事,他的同伴则通过动物般的咕哝声来表达理解或者同情……

一个巨大的茶盘轰然击向地面,发出令人敬畏的声音,响彻四下的黑夜。无数的铁片说着“啪!啪!啪!”一分钟之内,小屋里的黏土地面开始摇晃,左右耳膜同时被向内挤压,连续不断的响声洒向全宇宙,巨大的回声向这些人压来,向右,向左,或者向桌子底下。爆裂声如大量灌木燃烧时的火焰,成了这天晚上的背景乐。地上蹲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把头伸向火炉,脸上映满亮光,嘴唇显得特别鲜红、饱满,他不停地讲着、讲着……

蹲在地上的两个通讯员是威尔士的矿工,其中一个来自朗达谷,未婚;另一个来自庞特迪勒斯,有个开干洗店的妻子,他在战争之前放弃了下坑挖矿的工作。靠门右手边的桌上,坐着的两个人是准尉副官[6],萨福克郡来的那个靠着在一个线列步兵团里做中士,混了十六年资历;另一个是英裔加拿大人。小屋另一头的两个军官都是陆军上尉,其中一个是年轻的正规军官,出生在苏格兰,在牛津念的书;另一个接近中年,体态略胖,从约克郡来,在一支民兵部队里服役。蹲着的那个来自庞特迪勒斯的通讯员满心愤怒,因为年长的那个军官拒绝批他的假,而他想回家看看为什么妻子把洗衣房卖掉以后还没有得到买家的付款。另一个通讯员想着关于一头牛的事情,他的女朋友在卡尔菲利山区农场工作,她在给他的信中提到一头很怪的牛,一头黑白花的荷斯坦牛——绝对是一头很怪的牛。那位英国准尉副官因为调兵被迫延迟而急得眼泪汪汪。他们得等到午夜才能出发。让士兵们这样无所事事地等着是不对的。士兵们不喜欢这样被迫无所事事地等着,这让他们很不满意。人们没有必要被迫无所事事地等着。很快他们就得吃点晚饭了。军需官可不喜欢吃饭,他会抱怨半天,因为必须得订晚饭。这会光明正大地耗光他的账户资产。两千九百三十四份晚饭,每份一个半便士。但让人们无所事事地等到午夜,又不让他们吃饭,是不对的。这会让他们很不满意,而且他们又是第一次上前线,这些可怜的家伙。

加拿大来的那个准尉副官在为一本猪皮皮夹忧虑,那是他在城里的军械署补给站买的。他想象着阅兵时把它亮出来,他个子高挑,站得笔直,为副官读一些报告之类的东西。这在阅兵场上会显得很时髦。但他不记得有没有把它放进背包了,它并不在他身上。他上下左右摸遍了前胸口袋、下摆口袋,椅子旁边伸手可及的钉子上挂的外套也找了个遍。尽管勤务兵声称自己把那个皮夹放在袋子里了,但那位准尉副官不十分确信他真的这么做了。这很恼人。他现在的皮夹是在安大略买的,鼓鼓的,有些开裂,他不想在帝国军官问他关于报告方面的问题时把它拿出来,这会使他们对加拿大军团产生错误印象。真是恼人。他是个拍卖商。他相信以这个速度,等他们把新兵带到车站再登上车就得一点半了。但不知道笔记本有没有装进去这件事也很烦人。他可是想象过自己在阅兵队列里给其他人留下好印象的:他个子高挑,站得笔直,当副官问报告上这个或者那个数据的时候他就把笔记本从皮夹里掏出来。他知道,既然他们现在到了法国,问话的副官会换成帝国军官。这很恼人。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对他们中的每个人都说了一番私密得令人难以忍受的话。之后,其他所有声响都显得像急急陷入沉默、引得耳朵阵阵疼痛只能听见耳中血流的声响。年轻的军官猛地站起来,抓住他那条挂在钉子上的缠成一团的皮带。年纪大的那个军官,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懒洋洋地左晃右晃,一只手向下伸展,他注意到那个年轻高级军官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这个年轻人,疲倦难耐,正对他的同伴说着尖锐、中伤、几乎听不见的话。那个年长的军官说话尖锐而短促,也听不太清,他继续把手往桌子下面伸。

那个年长的英国准尉副官对他的下级说:“麦肯基上尉又犯疯病了。”但他所说的话都听不清楚,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个英国准尉副官散发着母性,渴望着他的两千九百三十四个小婴儿的心中泛起一种需求,像一种杂务一样,他感到必须将他的母性从本职工作延伸到士官们身上。英国准尉副官继续对那个加拿大人说:“麦肯基上尉在不发疯的片刻里,就是国王陛下军队里最好的军人。真是最好的,找不到更好的了。他细心、聪明,像个英雄一样勇敢,对他前线上的部下也十分照顾。你不会相信的……”

英国准尉副官隐约觉得,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位军官让人感到精疲力竭。面对一位代理下士的一等兵或者一位年轻的中士,如果他说错了话,你可以嘟哝着含糊不清的字句,从胡子缝里挤出些建议。但是面对一位军官,你必须得说出代表个人观点的话来才行。这很难。感谢上帝,别的上尉手下有值得信任的、冷静的人。姜还是老的辣,谚语是这么说的。

四周降下死一般的寂静。

“跟丢了,那些浑蛋,他们已经跟丢了。”从朗达来的那位通讯员用一种震慑旁人的口气说道。明亮的灯在小屋的三角墙上闪烁着,在门外都看得见。

“没有理由,”他那从庞特迪勒斯来的伙伴用唱歌一样的方言哀叹着,“为什么这些该死的探照灯这么明显,非要照亮我们这里,让那些他妈的德国佬飞机都能看见。如果他们看不到的话,我想再看看我那栋在该死的曼博斯[7]的该死的小房子。”

“别骂那么多脏话了,〇九摩根[8]。”准尉副官说。

“不,戴·摩根,我告诉你,”〇九摩根的伙伴继续说,“无论怎么说,那一定是一头很奇怪的牛。那可是头黑白花的荷斯坦牛……”

似乎那位年轻些的上尉已经放弃倾听这场谈话了。他把两只手都放在那张铺桌子的毡子上,叫起来:

“你们以为自己是老几,敢对我发号施令?我可是你们的长官。你们他妈的以为……噢,老天,你们他妈的以为……没人能对我发号施令……”他的声音在胸腔里软弱地坍塌了下来。他感到他的鼻孔不正常地扩张着,所以涌进身体的空气都是冰凉的。他感到周围有一团纠缠不清的阴谋针对着他,围绕着他。他叫道:“你和你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将军……”他很想用身上尖锐的双刃短刀割开几条喉咙,这会减轻他胸口沉重的压力。那副笨重的身躯杵在他的对面,叫他“坐下”,这让他的四肢都僵住了。他感受到难以置信的恨意。如果他可以动动手,摸到他的双刃短刀……

〇九摩根说:“那个买了我那该死的洗衣房的浑蛋叫威廉姆斯……如果知道那是红堡的埃文斯·威廉姆斯,我会放弃这桩买卖的。”

“它恨自己的小牛崽,”朗达来的那个人说,“看看你,在你开口之前……”军官们谁都没有听其他人说了什么话。他们讨论着跟他们自身并没有利益关系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害得它跟自己的小牛崽过不去呢,还在卡尔菲利的山上?秋天的早上,整个山坡都布满了蜘蛛网,阳光下,它们像玻璃纤维一样闪耀着。那头牛一定是没有得到照料。

年轻的上尉麦肯基靠在桌子边上,开始和相对高级的军官提金斯展开一场长时间的争论。麦肯基自己跟自己争论,用语速快而急促不清的话语从两个立场互相辩论。在格鲁维尔特战役[9]之后,麦肯基自己也上了公报[10]。提金斯直到一年之后才登报。事实上,提金斯在这个补给站管理处拥有一个永久职位——而麦肯基只是附属于这个小队——负责管理物资配给和维持纪律,但是这并不包括发号施令叫别人坐下。麦肯基想知道,那人是他妈的什么意思?他开始说话,语速比之前还要快,这次说的是一个时间的圆圈,当它走满一圈的时候,世界就会因为原子的分解而终结。等到千禧年,就不会再有人下达命令,也不需要服从了。当然,到那时为止他都会遵守命令的。

提金斯被迫负责管理一个大得不合常理的分队,初具雏形的总部里全是些没用的中尉,一直换来换去,士官们全都不愿意工作,士兵几乎都是殖民地居民,不习惯没有必需品的生活。补给站虽说老早就建立了,但他们认为自己只能为英国正规军的各分队服务,并憎恨他对任何补给品的需求。他每日需要处理的难题已经足够多了,而他的私人生活更加麻烦。他刚刚出院,住在从军医官那里借来的用粗麻布搭建的小屋子里——军医官休假去了英国。小屋里面烧着煤油暖气,热得令人窒息,而关掉它,屋里会变得又湿又冷,令人难以忍受。军医官留给他的照看小屋的勤务兵脑子不太好使。德国佬的空袭最近变得无休无止了。基地塞满了人,简直比沙丁鱼还挤。在城里,你简直没法在大街上随意走动。各分遣队都要求士兵尽量待在视野之外,越远越好。调兵只能在夜晚进行。但是每十分钟就会有空袭造成的长达两小时的停电,那时候,你又怎么能发兵呢?每个士兵都有九套证件和标牌需要军官签字。这些可怜的家伙应该按规矩被记录在案,这是必要的,但是该怎么做呢?他有两千九百九十四名新兵,当晚都要派走,两千九百九十四乘以九也就是两万六千九百四十六。他们不会也可能是没办法给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打孔机,这样他们怎么能指望一个补给站军械师在本职工作以外,再给五千九百八十八张身份标牌打孔呢?

麦肯基上尉在提金斯面前东拉西扯个没完。提金斯不喜欢听他讲圆圈和千禧年。如果有点脑子的话,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你通常会很警惕。这或许是可以证明确凿而危险的疯病的早期症状……但是关于这个家伙,他一无所知。作为一位很好的正规军官,从脸上看来,他可能肤色太深,太帅气,太热情了。但他一定是个好军官:身上挂着带勋扣的服役优异勋章、军功十字勋章,还有些别国的绶带。将军也说他是,还补充了奇怪的信息,说他得过副校长拉丁文奖……提金斯很怀疑坎皮恩将军知不知道副校长拉丁文奖是个什么东西。可能他不知道,他只不过是把这条信息塞进了他给自己留的字条,就像一个野蛮部落的首领会使用那些粗野的装饰品一样。他这样做,只是很想证明他,爱德华·坎皮恩勋爵,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没人知道在什么地方虚荣心不会大爆发。

所以这个家伙肤色太深,太帅气,没法做个好军官,但他是个好军官。这就得到了解释。对热情的压制会让人发疯,他以前一定是冷静、严明、耐心、绝对压抑着情绪的,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在地狱般的烈火、喧哗、鲜血、泥土、旧锡罐之间……实际上,提金斯几乎能看到这位年轻军官在全身肖像画中的样子——因为某些原因,他的两腿叉开,背景被火焰映照得通红,又在鲜血浸染下愈发猩红……提金斯稍稍叹了口气,这就是这几百万人的生活……

提金斯仿佛看到了他的新兵:在最近几个月里——这是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他指挥的这两千九百九十四个人,他和准尉副官考利十分温柔地照看着他们,照顾他们的士气、他们的道德品质、他们的脚、他们的消化功能、他们的不耐烦、他们对女人的渴望……他仿佛看到他们排着队、蜿蜒曲折地走过大半个国家,队伍前头缓缓停驻,好像你会在动物园里看到一条巨蛇慢慢滑进它的水缸……他们在那里安顿下来,在很远的地方,靠着那无法跨越的障碍,那屏障从深深的地底一直伸向天堂……

强烈的沮丧,无尽的混乱,无尽的愚蠢,无尽的邪恶。这些人落入了最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密谋者手中,他们在权力走廊里谋划着令全世界无数人心碎的计划。这些人只是玩具,他们的悲惨生活只是契机,好让政客在演说中运用美妙的、不过心甚至不过脑子的词句。数十万人被扔到这里或者那里,在这污秽、巨大、泥沼一样泛着黄棕色的寒冬……老天,他们完全像是被喜鹊不怀好意地摘下、扔在身后的果实……但他们是人,不仅仅是人口数据。他们是你会担心的人。每一个都有脊梁、膝盖、枪膛、支架、来复枪、家庭、热情;他们私通、醉酒,有哥们儿;遵照着宇宙的某种安排,有鸡眼、遗传病、蔬菜店的生意、牛奶配送区、报纸摊、顽皮的孩子、放荡的妻子……那些普通士兵!还有可怜的小军官,老天,帮帮他们吧。得过副校长拉丁文奖的人啊……

那个特别可怜的得奖人似乎对噪音很反感,他们得为了他让这个地方保持安静。

老天,他可是非常正确的。这个地方本来就该安静有序地为那些乱糟糟的人准备肉食。基地是一个让你冥想的地方,可能你还得祈祷;在这里,英国兵可以安静地给家里新写一封信,形容一下枪炮声是如何可怕地呼啸而过的。

但是把一百五十万人塞进这么一座小城,就像把一大块腐肉塞进老鼠夹。德国佬的飞机一百英里以外就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他们对这里造成的损毁会比把四分之一个伦敦炸成碎片更加明显。而这里的防空措施就是个笑话,一个愚蠢的笑话。他们扔下上千轮随便什么弹药,就像小学生用石头轰炸游泳的老鼠。当然,最训练有素的防空官兵应该被安排在大都市周围。但这对受难者来说并不是个笑话。

沉重的抑郁更加沉重地压在提金斯身上。当时军队里大部分人都对祖国的内阁充满不信任,这变成一种生理上的痛楚。他们付出这样巨大的牺牲,承受这汪洋一般的心理折磨,结果只是加深了个人的虚空感,而人在宏伟的风景和自然力面前显得那么渺小!棕色泥潭里,这几百万湿漉漉的人的担忧让他也感到担忧。他们可能会死,他们可能会遭到屠杀,被对方二十五万军队杀得片甲不留。但是想到他们可能一点都不快活,没有自信,皱着忧郁的眉头,连阅兵式都没有参加就要被屠杀……

提金斯对他面前这位军官几乎一无所知。很明显,这家伙为了等他回答某个问题而停下了话头。什么问题?提金斯一无所知,他刚才没有在听。小屋里降下浓重的沉默。他们只好等待着。那个家伙语气中带着恨意说:

“那么,怎么样了?我只想知道这个!”

提金斯继续回想……疯狂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哪一件呢?这家伙没有喝醉。他说话好像一个醉鬼,但是他没有喝醉。命令他坐下这事,提金斯只是碰碰运气。有时候疯子偶尔浮现出的潜意识会使他自己像中了魔法一样听从军事命令。提金斯记得曾在家乡的一个营地里对着一个可怜的小疯子喊“向后——转”,当时那疯子本来正挥着一把出了鞘的刺刀,在他的帐篷边疯狂地乱窜,把追逐的人甩开了五十码,听到这声号令突然死死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像军人一样一跺脚,好像一个守卫。他为了应急,在这个疯子的身上也试了一下,好像多少起了点作用。

他冒险地问道:“什么怎么样了?”

那个人似乎带些讽刺意味地说:“看起来我这小人物的话不值得您这样高贵威严的人听。我说的是,我那个没用的臭老叔怎么样了?就是你那个肮脏的、最好的朋友。”

提金斯说:“将军是你的叔叔?坎皮恩将军?他对你做了什么?”

将军把这家伙送到提金斯这里来,并给他一张纸条,叫他照顾他们小队里这个很不错的家伙,很值得尊敬的军官。便条上是将军本人的字迹,上面还有其他一些信息,比如麦肯基上尉的学术造诣……提金斯感到很奇怪,将军为什么这么费心关照一个临时的步兵连长?这家伙是怎么引起他的注意的?当然,坎皮恩是个好人,和别人一样。如果一个家伙半疯了,他的履历显示他是个很好的人,而坎皮恩又注意到了的话,他会为这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提金斯知道,将军认为他,提金斯,是个严肃、有些书呆子气的人,有能力照顾他的一个门生……可能在坎皮恩的想象中他们这个小队无事可做——他们可以变成“正常”的疯子。但是如果麦肯基是坎皮恩的侄子,那事情就得到解释了。

那个疯子叫起来:“坎皮恩,我的叔叔?哟,他是你的叔叔!”

提金斯说:“噢,不,他不是。”将军跟他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的确碰巧是他的教父,又是他父亲最老的朋友。

“那就他妈的搞笑了。真他妈的让人生疑!如果他不是你肮脏的叔叔,为什么他对你那么有兴趣?你不是士兵,也不是那种可以当兵的人。一个软包子,你看起来就是这样的。”那家伙停了一下,继续很快地说,“总部的人说你老婆死死抓住那个让人恶心的将军不放。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提金斯因为这些愚蠢的话笑了起来。然后,在一片深棕色泥沼里,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贯穿了他沉重的身躯。对这些忙得要死的人来说,来自家乡的消息引起难以忍受的痛苦,那疼痛是由发生在远处黑暗里的灾难造成的。你没有办法减轻这痛苦!……与他分居的妻子异于常人的美丽——她美得异于常人!——可能会使一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传到将军的总部去,那总部本身就像个家庭聚会!到现在为止,老天开眼,还没有什么流言蜚语。西尔维娅·提金斯极为不忠,还是以一种最让人痛苦的方式。他不能确定他非常喜爱的那个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这对美得异于常人——又十分残酷!——的女人来说并不是稀罕事。但她一直傲慢而审慎。

即使这样,三个月前,他们分居了……或者他认为他们分居了。他的家庭生活中出现一块几近彻底的空白。此时她的形象显现在他面前,在棕色暗影中显得如此明亮、清澄,他为之颤抖起来。她非常高,非常白皙,极为健美,几乎是一匹洁净的——纯种马!她穿着金色布料的修身礼服裙,闪闪发光;她浓密的头发,也像金色的布料一样,层层鬈曲着辫成辫子别在耳后;她面部轮廓分明,瘦瘦的;她的牙齿小小的,很是洁白;她胸部小小的,手臂纤细、修长,笔直地贴在身侧……他的眼睛,在它们疲劳的时候,会在视网膜上投射出这样极为洁净的画面,有时候是他正在想的东西,有时候只是他脑海里无意浮现出的东西。啊,今晚他的眼睛实在太累了!她直直地看着前方,脸上带着一丝不太友好的恼怒。她刚想到一个伤害他安静性格的好办法……之前半清澈的画面变成发亮的蓝色,像一个小小的哥特式拱门,向右滑离出他的视野。

他完全不清楚西尔维娅在哪里。他已经放弃阅读那些画报了。她说她准备去伯肯黑德的一个修道院——但是他已经两次在报上看到她的照片了。第一次,她只是和菲欧娜·格兰特夫人在一起,格兰特是阿尔斯沃特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女儿。照片上还有一位是斯温顿勋爵,他被认为是下一任国际财政大臣——一位商界新秀……他们三人在斯温顿勋爵的城堡庭院里直直走向照相机……他们三个人都微笑着!这是在向世人宣布,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有一位正在前线征战的丈夫。

不过,让提金斯感到一阵刺痛的是第二张照片。照片上,西尔维娅站在公园的长椅前面。长椅上坐着一个侧对镜头的年轻人,头上紧紧套着一顶高礼帽,他在拼命大笑,笑得向后仰去,他突出的下巴指着天。图注解释,这张照片展示了丈夫还在前线医院里的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给布里格姆勋爵的儿子兼继承人讲了个好故事!……又是一个要命的、不诚实的、掌控报纸的金融贵族……

出院后,在一间破败的食堂接待室里看到这张照片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因为,从这段图注来看,这份报纸已经盯上了西尔维娅。但是画报从来不会盯上上流社会中的美人。对摄影师来说,她们太珍贵了……那么一定是西尔维娅自己提供了这份信息,她想要她滑稽的同伴和图片描述里她丈夫尚在前线的医院这一事实形成对比,激起社会舆论……他突然想到,她一定怒不可遏,但是他丢开了这一想法……无论如何,像她这样一个非凡的混合体,结合了彻底的率真、彻底的无畏、彻底的鲁莽和慷慨,甚至是善良,还有凶残的残酷,最适合她的只有光明正大地表现出她的蔑视了——不,不是蔑视!是愤世嫉俗的仇恨——对她的丈夫,对战争,对公众舆论,甚至对他们的孩子的利益……但是,在他看来,刚才眼前显现的就是西尔维娅的模样,她笔直站着,嘴巴微微开合,读着温度计明亮的水银柱边上的读数……得了麻疹的孩子的体温,他到现在都不敢想象。而那是在他约克郡的姐姐家,当地的医生不愿意管。他现在还能感觉到那个小小的木乃伊一样的身体的热度。他把孩子的头和脸用法兰绒盖住,因为他不敢把视线落到那上面,然后把那一团发热的、吓人的、脆弱的重量放进混着碎冰的水的明亮表面……她笔直站着,嘴角稍微动了动:当你看着温度计的时候,读数正在慢慢下降……因此她可能不想,在摧毁父亲的同时,也凶残地摧毁孩子……因为对一个孩子来说,没有比有个人尽皆知的婊子母亲更糟糕了……

考利准尉副官站在桌子旁边,说道:“派一个通讯员去补给站中士厨师长那里,告诉他,我们会申请为这批兵供应晚饭,这不是很好吗,长官?可以派另一个拿着一二八号证明去军需官那里。现在这里也没人需要他们。”

麦肯基上尉继续不停地说话,但说的是他了不起的叔叔,而不是西尔维娅。对提金斯来说,把自己的需求清楚传达出来很困难。他想要另一个通讯员去补给站军需官那里报个信,告诉他,如果还无法提供负责十六号临时营的他的,提金斯上尉的,连部办公室所需要的罩灯用的蜡烛,上尉会亲自在当晚在基地前面把他营里所需的物资全都拿走。他们三个同时在说话。一想到补给站军需官表现出来的顽固,沉重的宿命论就压垮了提金斯。他兵营旁边这个大部门是个顽固得令人疲惫的添堵物。你本来以为他们可能会表现出一些送军人上前线的热情。更何况,这些人是紧急而必需的,他们的人去得越多,他们之中留在后方的人就越多。但是这些人又想办法停止供应他的肉、日用品、吊裤带、身份标牌、士兵手册……能想到的一切阻碍,甚至都不是出于常识可以理解的自私和牟利!……当一切似乎慢慢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想办法告诉了考利准尉副官,那位加拿大的准尉副官最好去确认一下送他的新兵上前线的准备工作是不是都做好了……如果再安静上十分钟,有可能会听见“警报解除”的信号……他知道考利准尉副官希望让士兵们先从小屋离开,因为那个上尉处于现在这种状况,而他也没理由不让那位老士官如愿。

考利就像一位温柔而有男性气质的男管家。当考利在火盆旁对两个通讯员耳语的时候,他的灰色海象胡子和红扑扑的脸颊一瞬间被火光照亮,他的双手和蔼地搭在他们的肩头。通讯员走了,加拿大人也走了。考利准尉副官,身躯挡在门廊上,仰望着繁星。他觉得这很不可思议,此时他透过夜的黑色复写纸看着的星星点点的亮光,也正照耀着他伦敦北部泰晤士河边艾尔沃思的花园住宅和他上了年纪的妻子。他知道这是事实,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象着有轨电车顺着高街一直走着,他的老婆也坐在其中一辆上,肉肉的膝头放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她的晚饭;有轨电车亮着灯,很亮。他想象她晚饭吃的是熏鲱鱼,十有八九会是熏鲱鱼,那是她的最爱。他的女儿现在该是在妇女后勤军团里,她曾经在帕克家做收银员——那是布伦特福德一家很大的肉店——在玻璃柜子里的反光中她显得很漂亮。好像大英博物馆里装法老什么的玻璃柜子一样……“脱粒机”——他总是说那些飞机就好像脱粒机一样——整夜都在不停地嗡嗡作响……哎呀,它们要真是脱粒机就好了!……但是那也可能是我们自己的飞机,当然了。他茶歇的时候吃了些不错的威尔士干酪吐司。

在小屋里,火盆发出的亮光照到的人变少了,房间里似乎有某种亲密的气氛降临,提金斯感到有能力对付他的疯朋友了。麦肯基上尉——提金斯不是很确定他的名字,将军手写的看起来像这几个字——麦肯基上尉还在说着自己在他了不起的叔叔手下所遭受的苦难。很明显,在某些紧要时刻,他的叔叔拒绝承认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因为这件事,侄子遭受了种种不幸。

提金斯突然说:“喂,振作点。你疯了吗?真的彻底发疯了?还是说只是在演戏?”

那人突然一屁股坐在当椅子用的罐装腌牛肉箱子上。他磕磕巴巴地问提金斯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可以不那么在意这种事的话,”提金斯说,“你看到的会比期望的更清楚,更长远。”

“你又不是精神病医生,”对方说,“你这样想要说服我也没用。你的事我全都知道。我叔叔对我做了肮脏的事情——对他人能做出的最肮脏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你说得好像他把你当奴隶卖了似的。”提金斯说。

“他是你最亲近的朋友,”麦肯基似乎找到了报复提金斯的素材,“他也是将军的朋友。他也是你老婆的朋友。他跟所有人都很熟。”

几声散漫而令人愉悦的砰砰砰声从远处越过头顶,向左飘去。

“他们觉得他们又发现德国佬了。”提金斯说,“没关系,你继续专心讲你叔叔的事,只要不夸大他在世界上的重要性就行了。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说他是我的朋友,你就错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他补充了一句:“你介意这噪音吗?如果这影响你的神经,在事态变得更糟糕以前,你可以很有尊严地出去找个防空洞……”他让考利去告诉加拿大准尉副官,如果他的士兵出来的话,叫他们回到庇护所去,直到发出“警报解除”的信号为止。

麦肯基上尉脸色阴沉地在桌子旁边坐下。

“该死的,”他说,“别认为我害怕那点小弹片。前线我上了两次,一次足足十四个月,一次整整九个月。我本来可以逃出来,担任那该死的参谋官职位的……该死的,都是该死的吵闹……为什么我不是个姑娘,还能有尖叫的特权。老天,我可能有一天也会想要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尖叫呢?”提金斯问,“你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

在这里没人会怀疑你的勇气。”

雨水大声地滴落在小屋的周围,一声熟悉的闷响在大约一码以外的地面上爆开,上方传来尖锐的撕裂声。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发出一声更尖锐的敲击声。麦肯基拿起掉下来的那块弹片,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地把玩。

“你以为你趁我不备逮着我了,”他讽刺地说,“你真他妈聪明。”

好像二楼下面有人把一对两百磅的哑铃掉在了起居室的地毯上一样,整个屋子的窗户砰砰地晃着,好像在比赛谁先掉下来。弹片掉落的砰砰砰声在空中四处回荡。接着,寂静突然又一次降临,在耳朵强忍着接受了噪音之后,这寂静更令人感到痛苦。朗达来的通讯员脚步很轻,举着两支粗粗的蜡烛进来了。他把罩灯从提金斯身边拿开,开始把蜡烛往里面的弹簧上塞,小心地用鼻孔喘着气……

“差点弄死我,”他说,“有支干‘烛台’掉下来的时候碰到了我的脚,真的。我跑开了。我绝对要跑开,上尉。”

在炮弹的里面有根铁条,前端平而宽。当炮弹在空中爆裂的时候,那根铁条会掉到地上,而且它通常从很高的地方掉落,因而会变得尤其危险。士兵们管这种铁条叫“烛台”,它们看起来也确实很像。

铺了毡布的桌子呈暗红色,上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圈。提金斯看起来满头银发,脸色红润,身体粗壮;麦肯基三十来岁,非常瘦,肤色略深,下巴突出,眼神带着仇恨。

“如果愿意,你可以跟海外领地兵团一起进庇护所。”提金斯对通讯员说。那人顿了顿才回答,他想事情很慢,他宁可等他的伙伴,〇九摩根还是什么的。

“他们应该给我的连部办公室都配上钢盔,”提金斯对麦肯基说,“如果他们再不把我队伍里的这些家伙的钢盔重新供应上,我就完蛋了。如果他们不告诉我,要是我想跟自己的总部要点钢盔,就非得给那些在奥尔德肖特或是类似其他地方的总部的加拿大人写信解决不可的话,我也会完蛋。”

“我们的总部全是在做德国佬的事情的德国佬,”麦肯基气愤地说,“我希望有一天也混到他们中间去。”

提金斯注视着这个深色脸庞、周身带着伦勃朗式阴影的年轻人,说:“你相信这一派胡言吗?”

年轻人说:“不,我不知道我信不信,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这个世界糟透了。”

“噢,这世界是挺糟糕的,没错。”提金斯回答。他必须关心众多细枝末节,比如每几天要给一千个人准备生活用品,给无论是军种还是演习都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的一支队伍安排阅兵事宜,还要跟宪兵副司令斗争,让他自己的队伍远离可怕的驻防部队宪兵的魔爪,后者已经对所有加拿大人下了手。因此,他疲于奔命的头脑已经剩不下一点好奇心了……但是他隐约感觉到,在他的心底有某些原因,让他一直尝试着拯救这个中下阶层的年轻人。

他重复了一句,“是的,这个世界当然挺糟糕了。但是我们需要特别在意的也不是它糟糕的那部分。我们一团混乱,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指挥室里有德国佬,而正是因为那里面有英国人,那才是我们汤里的老鼠屎。德国佬的飞机可能会回来,有五六架飞机。”

那个年轻人,由于吐露了心中一大堆有些荒谬的胡言乱语,平静了下来,他有些阴郁又漠不关心地思考着德国佬的飞机回来这件事。问题实际上是:他到底能不能忍受飞机回程时可能接连不断地制造该死的噪音?他得真正意识到,对所有的打算和目的来说,这实际上就是个露天的空间。不会有石头碎屑到处乱飞。他本来做好了被铁、钢、铅、铜或者黄铜的碎片边沿击中的准备,但是他可没想到会有该死的石头碎屑从正面砸向房子。他是在伦敦他那可怕的、炼狱般的、糟糕的休假期间想到这件事的,那时候正上演这么肮脏的战争……离婚休假!……麦肯基上尉,任职于格拉摩根郡第二营附属第九连,被准许在十一月十四日到十一月二十九日休假,以便拿到离婚……这回忆似乎是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带着一声可怕的、巨大的铁皮桶爆裂的声音——每当机枪击碎铁皮桶的时候,这一回忆也会在他脑海中浮现:体内和体外的爆炸,这两件事总是会同时发生。他感觉烟囱管帽快要砸到他脑袋上了。要对那些该死的、穷凶极恶的傻瓜大声喊话来保护自己;如果你可以叫得比机枪还响,你就安全了……这不理智,但是这样可以放松一点!……

“就告诉你一声,他们对我们构不成威胁。”提金斯谨慎地试着继续和麦肯基对话,并发表定论道,“敌军指挥官从他们早餐的培根蛋餐盘旁边密封的信封里读到的是什么,我们都知道。”

他突然想到,关心这个下等阶层的公民的精神稳定是一项军事职责。所以他继续说……随便什么陈词滥调都行,虽让人厌倦,只要能让对方的头脑一直保持运转就行!麦肯基上尉是国王陛下的军官,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是陛下及陛下的陆军部的财产。保护这个家伙是提金斯的职责,正如保证国王陛下的其他任何财产都不受损坏一样。这隐藏在宣誓效忠的誓言里。他继续想道。

军队的噩梦,从组织方面来看,是由我们国家愚蠢的信仰造成的,相信游戏的输赢比场上队员的死活更重要。作为一个国家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毁灭。我们受到的教育告诉我们,一场板球游戏的输赢比头脑的清醒更加重要,因此那个该死的军需官,就是隔壁补给站管军械器材的那个,认为如果拒绝给他的士兵提供头盔的话,他就能让击球员出局了。游戏就是这么玩的!若是他的,提金斯的,任何一个士兵被杀,军需官都会笑着说,这个游戏的输赢比上场的队员更加重要。当然,如果他让出局的平均次数足够少,他就会得到晋升。在什鲁斯伯里,有个军需官得到的服役优异勋章和作战勋章比法国任何地方正在服役的人都要多,从海边一直到佩罗纳,或者不管我们的战线延伸到哪里。他的成就是抢走了西线部队几乎每一个倒霉的英国兵几个星期的征属津贴。为了纳税人好,当然了。那些可怜得要命的英国兵,他们的孩子没有像样的东西吃,没有衣服穿,他们自己则恼怒不已,满心愤恨。对任何作为作战机器的军队及其纪律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但是那个军需官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浪漫地玩弄着他手下的空军基地的津贴,直到那些宽大的米色纸张在充气白炽灯的灯光下微微发光为止。“然后,”提金斯总结说,“他每从那些可怜的士兵身上克扣出二十五万英镑,就能在他第四条服役优异勋章的绶带上别上一枚勋扣。这游戏的输赢,简单说,比上场的队员更重要。”

“噢,该死的!”麦肯基上尉说,“就是这个让我们沦落到这番田地,不是吗?”

“是的,”提金斯回答说,“给我们挖下了陷阱,还不让我们爬出来。”

麦肯基继续无精打采地低头看着他的手指。“你可能是错的,也可能是对的。”他说,“这和我听说的任何事情都相反。但是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

“在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提金斯说,“我曾经造访陆军部,在一个房间里我看到一个家伙。你猜他在做什么,你猜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在策划基奇纳军[11]一个营的解散仪式。你不得不说,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哎,在表演的最后将这么安排:副官让营队队员稍息,乐队吹奏《希望与光荣的土地》[12],然后副官说,‘再也不会有阅兵式了。’你看不出来这多么具有象征意义吗?乐队吹奏《希望与光荣的土地》,然后副官说,‘再也不会有阅兵式了。’因为不会有了。不会有了,他妈的不会有了……再不会有希望,再不会有光荣,再不会为了你我举行阅兵式了。为了国家也不会,为了世界也不会,我敢说,没有了——不再有——全完啦!不会——再有——阅兵式了!”

“我敢说你是对的,”对方慢慢地说,“但是,即便如此又怎样,我在这场表演里有什么用呢?我恨当兵。我恨这整场可怕的战争……”

“那你为什么不到废物似的参谋部去工作?”提金斯问,“废物似的参谋部似乎很希望你过去。我敢说,老天想要你去情报部门,而不是在这个费力得要死的部门。”

另外那个人疲倦地说:“我不知道。我本来就在这个营里。我本来也不想干的。我本来是要去外交部的。我那可恶的叔叔把我给踢出来了。我本来就在这个营里,指挥官没什么用,总得有人待在军营里。我不会去做肮脏的事情,好找一个闲职。”

“我听说你会说七国语言?”提金斯问。

“五国,”对方耐心地说,“还有两种可以读,拉丁语和希腊语。”

一个男人,皮肤有些棕,身体僵直,傲慢地踏着正步,冲到了灯光下。他用尖尖的、有些发木的声音说:“又他娘的死了个人。”在阴影里,他的半边脸和右胸看上去都像是披着层黑纱。他尖锐地咯咯笑了起来。随后他弯下腰,好像僵硬地行了个礼,身子硬邦邦地拗到大腿前。他猛地倒了下来,仍然弯着腰,摔在盖火盆的铁片上,从上面滚开,面朝天横在了另一个通讯员的腿上。后者一直蹲在火炉边。在明亮的灯光下,这个人的左脸和胸口好像被倒了一整桶猩红色的漆。它在火光中闪闪发光——就像刚刷好的漆一样,还在流动!朗达来的通讯员坐在原地,被膝盖上的尸体压得动弹不得,惊得嘴都合不拢了。他们俩看起来就像一个姑娘在给另一个躺在她膝盖上的姑娘梳头。红色的黏稠液体涌到地板上,人有时候会看到新鲜的泉水像这样从沙地里冒出来。提金斯看到人体内竟然有那么多的血,不由得震惊了。他在想,那个疯子认为他的叔叔是他提金斯的朋友,真是一种奇怪的癔症。他在这行当里面没有朋友,这家伙的叔叔在寻常年代可能会给他带几双包退换的靴子过来什么的……他的感受正如之前医治一匹受伤很严重的马时那样,他还记得血从它胸前的伤口涌出,沿着前腿流下来,恍似一双长袜。一个姑娘把衬裙借给他用来包扎,即使这样,他的腿还是缓慢而沉重地从地板上走过。

火盆散发出的热量让提金斯扭曲的脸难以忍受。他希望自己不要双手沾满血,因为血很黏,这会让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地粘在一起。但他还是把手伸到了死者的身后。黑暗里,那里可能并不会有血。不过,实际上确实有,那里非常湿。

考利准尉副官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号手,给我叫两个负责清洁的一等兵,再叫四个普通兵来。两个负责清洁的一等兵和四个普通兵。”断断续续、拉长声音的号啕弥漫在夜空中,悲伤,无奈,持久。

提金斯想,谢谢老天,有人可以把他从这工作里解救出去。扶着这具尸体,灼热的火光烤着他的脸,这工作让人窒息。他对另一个通讯员说:“从他下面挪开,该死的!你受伤了吗?”因为有火盆挡着,麦肯基没法从另一边够到尸体。尸体下面的通讯员坐着一点点地挪动,好像他在把腿从一个沙发下面移开一样,他还说着:“多可怜的〇九摩根!对天发誓,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这可怜的家伙……对天发誓,我一开始真没认出这可怜的家伙。”

提金斯让这具尸体慢慢倒向地板。他的动作比对付活着的他还要轻柔。全世界迸发出比地狱还要嘈杂的声响,提金斯的头脑似乎得在地震般巨响的间隙对他喊话。他想,麦肯基这家伙以为自己认识他随便哪个叔叔,真是太荒谬了。他好像又看见那个信奉和平主义的姑娘的脸生动地显现在他面前。如果听说他现在的职业,不知道她会显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有些担忧。恶心?……他正站着,双手油腻腻、黏糊糊地从紧身短上衣的两边伸开去……可能是恶心吧!……在这轰炸声里根本没法想事情……他厚厚的鞋底移动的时候像被黏住了,被吸住又抬起来……他记起还没有派通讯员去步兵基地仓库的连部办公室,好看看第二天他的士兵有多少人要被叫去做驻防杂务,这事烦透了他的心。他得永不停止地警告那些被派遣的军官。他们现在应该都在城里的妓院里……他想不出来那姑娘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还有什么狗屁关系呢?……恶心,可能是!……他想起没有仔细看麦肯基在这噪音里是否还好。他不想看到麦肯基,他很烦人……她露出厌恶的表情会是什么样?他从来没有看过她表现出恶心的样子。她长了一张相貌平平的脸,肤色白皙……噢,老天,为什么一想起那个姑娘,他的肠胃就突然搅在了一起!……他身下的那张脸对着屋顶微笑起来——那半张脸!鼻子、半张嘴和牙齿在火炉前露了出来……那高挺的鼻子和锯齿状的牙齿在那一团糟里显现出的轮廓明晰得很不一般……那眼睛得意扬扬地看着铺着帆布的屋顶……微笑消散了。那家伙还能说话!在他死之后。他说话的时候一定已经死了。那大概是他的肺自动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可能是条件反射的动作,在死人的身体里……如果他,提金斯,同意那家伙休假的话,他现在就会活着!……唉,他不准那可怜的家伙休假是对的。但是那样的话,他不管怎样都比现在这样要好。他,提金斯,也一样。自从他这次出来以后,从家里寄来的信一封都没有!一封也没有。连闲言碎语都没有。一张账单都没有。只有几封旧家具贩子的广告。他们从来不忽略他!家里的情况已经超过了可以多愁善感的程度,很明显是这样……他怀疑如果自己再想起那个姑娘的话,他的肠胃会不会又搅动起来。他很高兴能有这样的反应,这证明他还有强烈的感情……他故意想起她,使劲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想着她白皙、其貌不扬、神采奕奕的脸,那想起的时候会让心脏少跳一下的脸。他的心脏少跳了一下。他的心真是顺从!好像第一朵报春花。不是随便哪朵报春花,是第一朵报春花。在河岸下,猎狗穿过灌木丛……说出“你好像一朵鲜花”[13]是多么感伤……该死的德语!但是那家伙是个犹太人……人不应该说自己的年轻姑娘像一朵花,随便哪朵花。对自己说也不行。这太感伤了。但是可以说某种特别的花。一个男人可以这么说,这是一个男人的工作。亲吻她的时候,她闻起来好像一朵报春花。但是,该死的,他从来没有吻过她。因此,他怎么会知道她闻起来像什么呢!她像是一个安静的、金色的小点。他自己一定是一个无能的人,这是从性情上来说。躺在地上的那个死人一定也是个无能的人,就生理方面而言。认为一具尸体性无能可能并不是什么正派的想法,但那家伙很有可能是,这可能是他妻子和红堡的那个职业拳击手“红毛”埃文斯·威廉姆斯搞在一起的原因。如果他给那家伙放假,拳击手会把那家伙揍得稀巴烂。庞特迪勒斯的警察就要求不能把他放回家——因为那个拳击手的缘故,所以他死了更好。或者也不一定。死亡一定比发现你的老婆是个婊子,还被她的相好做掉来得更好吗?“死亡好过耻辱。”他们团的徽章上写着这样的字。……不,不是死亡,是痛苦!痛苦好过耻辱。该死的,真的是这样!啊,那家伙两样东西都得到了——痛苦和耻辱。从他妻子那里得到耻辱,当拳击手揍他的时候得到痛苦……不用怀疑为什么他的半张脸对着屋顶笑了。沾满血污的那一面已经变成了棕色。已经!那半张脸看起来好像法老的木乃伊……他生来就是要成为十足的受害者。要么是炮火,要么是拳击手的拳头……庞特迪勒斯!在威尔士中部的什么地方。他坐车经过一次,因为公务。一个很长、很没劲的村子。为什么有人想要回到那里去呢?……

一个如管家那样温柔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这不是你的工作,长官。很抱歉让你这么做。还好那不是你,长官。都是这东西害的,我得说。”

考利准尉副官站在他旁边,手上拿着一块很重的金属,好像一个烛台。他意识到,片刻之前,他看到了,麦肯基,那家伙在火盆旁边弯下腰,把铁片盖回去。仔细的军官,麦肯基。一定不能让德国佬看到火盆的亮光。铁片原本滑落在那个死人的紧身短上衣上,被肩膀夹住。死者的脸在暗影中消隐了。门廊里出现几个人的脸。

提金斯说:“不,我不相信是这个。该是比这更大的东西,比如一个拳击手的拳头。”

考利准尉副官说:“不,拳击手的拳头干不出这种事来,长官。”然后他加了一句,“噢,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长官,〇九摩根的妻子,长官。”

提金斯的脚底黏黏的,朝准尉副官的桌子走去。另一个通讯员把一个盛了水的锡质脸盆放在上面。桌上现在有一支带罩蜡烛,亮着光;水无辜地闪着光,半月形的半透明倒影在水盆的白底上荡出水纹。

“先洗洗手,长官!”朗达来的通讯员说,“稍微移开一点,上尉。”通讯员黢黑的手上有一块破布。提金斯从血泊里走出来,那血泊在桌下流成一条细细的小溪。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双手攥着那块破布,使劲擦着提金斯的靴沿。提金斯把他的手放进无辜的水里,看着浅紫红色的迷雾在苍白的弯月里弥散开来。他脚下的那个家伙重重地喘着气,吸着鼻子。

“托马斯,〇九摩根是你的伙伴?”提金斯说。

那人的脸上布满皱纹,肤色略深,像只猩猩,向上望着。

“他是个好朋友,可怜的老家伙。”他说,“老天知道,你肯定不喜欢穿着沾满血的靴子去食堂的。”

“如果我批准他休假,”提金斯说,“他现在就不会死了。”

“不会,肯定不会,”一七托马斯回答,“但这都一样。红堡的埃文斯肯定会杀了他的。”

“所以你也知道,关于他妻子的事情!”提金斯说。

“我们认为肯定是这个原因,”一七托马斯回答,“否则你就准他的假了,上尉。你是个好上尉。”

提金斯突然意识到他自己那方面的生活可能也已经被曝光了。

“你们知道啊,”他说,“我真好奇究竟有什么事是你们这群家伙不知道的呢!”他想,“如果一有什么事情不对,整个指挥部两天之内都知道了。感谢老天,西尔维娅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那个人站了起来,他从准尉副官那里拿了一条毛巾,毛巾很白,绣着红色的边。

“我们知道,”他说,“你是个很好的上尉。麦肯基上尉是个很好的上尉。还有普兰蒂斯上尉,还有梅瑟的琼斯中尉……”

提金斯说:“这样就好了。叫准尉副官给你一张通行证,带着你的伙伴去医院。找个人来刷刷地。”

两个人扛着〇九摩根的尸体,他的躯干裹在一块防潮布里。他们把手臂交叠搭成椅子,抬着他走出了小屋。他的手臂搭在他们的肩膀上挥舞着,好像在滑稽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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