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最好的酒店的休息室里,房间里摆满了令人赞叹的陈设,装饰有白色珐琅和藤条,镶满了镜子。西尔维娅·提金斯坐在一把藤条椅上,心不在焉,并没有在听那位哭哭啼啼的参谋长说的话。他一直求她当晚不要锁上她的房门。

她应着:“我不知道——是,也许——我不知道。”然后她远远望着墙上一块泛蓝的镜子,它和其他镜子一样,镶在涂了白漆的软木框里。

她坐直了一点,说道:“克里斯托弗来了!”

参谋长扔下他的帽子、手杖和手套。他的黑头发没有偏分,因为涂了某种发胶之类的东西而沉沉地趴在头顶,焦虑不安地在他的头皮上晃动着。他刚才正在说,西尔维娅毁了他的人生。西尔维娅难道不知道她毁了他的人生吗?要不是为了她,他可能早就娶了哪个年轻纯洁的小姑娘。现在他叫起来:“但是他想要怎样?老天!他想要怎样?”

“他想要,”西尔维娅说,“扮演耶稣基督的角色。”

佩罗恩少校继续叫道:“耶稣基督!但他是将军手下说话最刻薄的军官啊!”

“唉,”西尔维娅说,“就算你娶了那位年轻纯洁的小姑娘,她也可能会——怎么来着?——在九个月之内给你戴上绿帽子。”

佩罗恩听到这话,微微打了个冷战,嘟囔道:“我不觉得。看起来正好相反。”

“噢,不,不是的。”西尔维娅说,“想想吧,从道德上讲,你是丈夫;不道德地讲,我可以说……因为他是我想要的那个男人……他看起来不太好……医院的领导通常会告诉妻子她们的丈夫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半个身子露在椅子外面,从他的角度望去,西尔维娅好像在看着一面空白的墙。

“我看不到他。”佩罗恩说。

“我可以在镜子里看到他。”西尔维娅说,“看!从这里你就能看到他了。”

佩罗恩颤抖得更厉害了些。

“我不想看到他。我有时候在公务上不得不见他。我并不想见的。”

西尔维娅说:“你啊,”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轻蔑,“你只会给摩登女郎带巧克力盒子——他为什么会跟你在公务上有来往?你又不是个士兵!”

佩罗恩说:“但是我们要怎么办?他会干什么?”

“我这边嘛,”西尔维娅回答,“那个小男仆拿着名片过来的时候,我就让他去说我很忙。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揍你一顿,很有可能。现在他正看着你的后背。”

佩罗恩僵住了,陷进深深的椅子里。

“但是他不会的!”他焦虑地叫起来,“你说他要扮演耶稣基督的。我们的主可不会在酒店休息室殴打他的臣民。”

“我们的主!”西尔维娅轻蔑地说,“关于我们的主你都知道什么?我们的主是一位绅士,克里斯托弗正在扮演主,召唤通奸的夫人。他给我提供社会上的支持,他认为作为我的丈夫他应该这么做。”

一位独臂、蓄须的酒店领班[41]穿过面对面[42]摆放的一排扶手椅走了过来。他说:“不好意思,我一开始没有看到这位夫人。”然后他亮出一张放在托盘上的卡片。

看都没看那张卡片,西尔维娅便说:“告诉那位先生,[43]我现在正忙。”酒店领班神色严峻地走开了。

“但是他会把我揍成肉酱的。”佩罗恩叫起来,“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他无路可逃,除非从提金斯的眼皮底下溜走。

西尔维娅上身挺得笔直,表情宛如盯上了一只鸟的毒蛇,直直地注视着前方,什么都没说。最后,她叫起来:“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抖了,他不会对你这样的小女孩出手的,他是个男人。”佩罗恩的藤条椅本来正吱呀作响,好像它在火车车厢里一般。于是这吱呀声一抖,停下了……突然,她捏紧双手,唇齿之间小小吐出一口恶气。

“对永生的圣徒发誓,”她叫道,“我一定会让他那木头般僵硬的脸痛苦地皱起来。”

在泛蓝的镜子里,几分钟以前,她看到了她丈夫玛瑙般湛蓝的眼睛,三十英尺以外,隔着扶手椅,在棕榈树叶之间。他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条马鞭,穿着不适合他的制服,看起来相当笨拙。相当笨拙且疲倦,但是仍毫无表情!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在镜子里的映像,然后移开了视线。他动了动,好让他的侧影对着她,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装饰在镶了玻璃的门上方的墙上的一只驼鹿头,那扇门通向酒店的内部。酒店侍应生向他走去,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侍应生,说了几个字。她看到他的嘴唇动着,吐出这几个字,“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

她无声无息地说:“他的骑士精神真该死!噢,真该死,他的骑士精神!”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看到了她,和佩罗恩在一起,所以他既没有向她走过来,也没有直接告诉侍应生她的位子在哪里,就怕让她尴尬!他让她自己过去,如果她愿意的话。

侍应生,映在镜子里,曲曲折折地来了又去,提金斯仍然盯着那个驼鹿头。他拿回了那张名片,夹回他的手册里,然后和侍应生说话。侍应生带着他们阶层特有的礼貌热情地耸了耸肩膀,耸肩膀的同时一只手指向朝里的门,领着提金斯进了酒店。拿回卡片的时候,提金斯脸上的线条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就是那时,西尔维娅发誓她一定要让他木头般僵硬的脸皱起来……

他的脸让人不能忍受,沉重,僵硬,并不粗鲁,但是他的目光高高越过所有这些东西和人类,凝望着一个遥远得无人能进入的世界……不过,在她看来,他如此笨拙而疲倦,再折磨他几乎要有失风度了。这就像鞭打一只行将就木的斗牛犬……

她沉回自己的椅子,有一瞬间几乎是灰心丧气,说:“他进了酒店。”

佩罗恩突然焦虑地从椅子上向前坐了起来。他嚷嚷着说他要走了,然后他也灰心丧气地沉了回去。

“不,我不走,”他说,“我在这里可能还安全得多。我要是走,可能正好碰到他出来。”

“你现在也知道我的裙摆保护着你了吧。”西尔维娅轻蔑地说,“当然,我在的时候克里斯托弗是不会打人的。”

佩罗恩少校用两个问题打断了她,“他会怎么做?他在酒店里要做什么?”

提金斯夫人回答:“你猜!”她补充了一句,“在类似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去砸了你的卧室,”佩罗恩马上说,“我发现你离开了伊桑若之后就是这么做的。”

西尔维娅说:“啊,那地方原来叫这个名字。”

佩罗恩呻吟道:“你简直冷酷无情——没有更适合的词了。冷酷无情。你就是这样。”

西尔维娅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他偏偏在这个关头说她冷酷无情。她想象着克里斯托弗笨拙、脚步沉重地走过酒店的走廊,看着各间卧室,给侍应生一笔慷慨的小费,保证把他安排在跟她同一个楼层。她几乎可以听到他那并不令人讨厌的男性嗓音从胸腔发出,微微震颤着,也让她感受到了共鸣。

佩罗恩继续嘟囔。西尔维娅冷酷无情,是因为她竟忘记了布列塔尼的那个小村庄的名字,他们在那里共同度过了无比美好的三个星期。尽管后来她离开得那么突然,她所有的衣服都还留在旅馆里。

“唉,那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什么盛宴。”西尔维娅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佩罗恩身上,继续说,“老天!你觉得对你来说那会是什么盛宴吗,专门为你开设的吗[44]?我为什么要记得那个可恶地方的名字?”

佩罗恩责备地说:“伊桑若-勒-佩旺谢?多么好听的名字。”

“这么做没有用,”西尔维娅回答道,“你想要在我心中唤起感伤的回忆。如果你想跟我继续相处,就得让我忘记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停下来坐在这里听你那长脚秧鸡一样的嗓音,只是想等克里斯托弗离开这家酒店,然后我要回房间,为萨克斯夫人的聚会做准备,你得坐在这里等我。”

“我不去,”佩罗恩说,“我不会去萨克斯夫人家的。唉,他将会是签署婚姻条款的主要见证人之一。而且老坎皮恩和其他参谋官都会去——你抓不到我。没想到之前就定好了。我不怕。”

“你得跟我来,我的小家伙,”西尔维娅说,“如果你还想沉浸在我的微笑中的话。我不会一个人去萨克斯夫人家,看起来好像我连一个护送我的男人都找不到一样,而且是在半屋子法国社交沙龙的同伴眼皮底下。如果他们有一屋子的同伴呢!你抓不到我。我不怕!”她模仿着他叽叽嘎嘎的声音。“只要你露个面,表示你是护送我来的,你就可以走了。”

“可是,老天!”佩罗恩叫起来,“只有这件事我一定不能做。坎皮恩说如果他再听说我出现在你身边,就会把我送回该死的团里去。我那该死的团队现在在战壕里。你不想看到我在战壕里吧,不是吗?”

“我宁可看到你在战壕,也不愿意看到你在我房间里,”西尔维娅说,“任何一天!”

“啊,你看你!”佩罗恩生气地叫起来,“我能得到什么保证:如果我按照你的意愿去做,就可以沉浸在你的微笑中,像你说的那样?我自己跳进最可怕的火坑,没有任何证件、公文就把你带到了这里。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什么证件都没有。奥哈拉将军,宪兵司令,为这事发了好大一通火。而我为这个得到了什么?连个笑容的影子都没有。你得看看老奥哈拉猪肝色的脸!有人在他睡下午觉的时候把他叫醒,告诉他你十恶不赦的行为,他现在还没有从消化不良中恢复过来。还有,他恨死了提金斯。提金斯总在削弱他手下的职能——奥哈拉心爱的那些小羊羔。”

西尔维娅并没有在听,但是她因为心中的一个念头慢慢地展现出笑容。这让他气昏了头。

“你在玩什么把戏?”他叫道,“真是活见鬼了,你在玩什么把戏?你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看——他。至少在我看来,你不是来看我的。那好吧。”

西尔维娅瞪大眼睛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眼睛睁得好像她刚刚从沉睡中醒来一样。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来,”她说,“我突然想到就这么来了。在我出发前十分钟突然想到的。然后我就来了。我不知道需要公文,我以为我想要就能弄到。你也从没问我有没有公文呀。你就只管黏住我,然后把我带进了你的专属车厢。我又不知道你要来。”

对佩罗恩来说这似乎是最后的侮辱。他叫起来:“噢,该死,西尔维娅!你一定是知道的。你星期三晚上去科克斯家看了壁球赛。他们知道。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既然你这么问,”她说,“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会坐那班车的话,我就不会坐了。是你逼我对你说这么粗鲁的话的。”她补充了一句,“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缓和一点呢?”这让他稍微安静了一小会儿。他惊诧得合不拢嘴。

她在想克里斯托弗是从哪里弄到住酒店的钱。没多久之前,她把他银行账户里的钱全都取光了,只剩下一个先令。现在是月中,他没法再取钱来付……当然,这是她耍的花招。这样他可能会被迫抗议。以同样的方式,她也尝试控诉他带走了她的床单。这完完全全出于恶意,而当她再次看到他纹丝不动的面容,她就知道自己太傻了……但她已经无计可施了。她以前确实尝试指控她的丈夫,但是从来没想给他添麻烦……现在,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愚蠢。他绝对知道,她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令人不快的小事;所以他也会知道,每件这样的事都只是她的花招。他会说:“她在想办法让我尖叫出声。我要是真这么做就完蛋了!”

她得使用更难招架的法子,于是说道:“他会,他会,他会臣服的。”

佩罗恩少校现在合上了嘴巴。他在思考着……有一会儿他嘟囔道:“再缓和一点!老天啊!”

她突然感到有了精神:看到克里斯托弗的身影,她很确定他们又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她愿意赌上她的全部身家和她不朽的灵魂,赌他不会和那个姓温诺普的姑娘在一起。这就像在确定的事实上下赌注一样!但是她不知道,在战争结束后他们的关系会变成怎样。一开始,当她凌晨四点离开他们的公寓之际,她认为他们永别了。当时这很符合逻辑。但是,在她隐居伯肯黑德期间,在安静的、白色的修女房间里,渐渐地,怀疑的思绪向她袭来。他们这样住在一起的一个缺点是他们几乎从不交流各自的想法。但是有时候这也是个优点。她当时确定地表示,他们是要永别了。她确定她提高了嗓音,对着出租车司机喊出她要去的车站的名字,以保证他一定能听见;她也很确定,他会认为这意味着他们的结合彻底消亡了……相当确定。但还不一定!

当初,她死也不愿意给他写信;现在,她则死也不愿意暗示她希望他们重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她对自己说:“他给那个女孩写信吗?”然后自己回答:“不!我很确定他没有。”她在公寓截下了他的全部信件,只给了他几份宣传广告,好让他以为全部来信都寄给他了。从她读过的他的那些信件来看,她很确定他没有把除了格雷学院以外的地址给任何人……但是没有从瓦伦汀·温诺普那里来的信……两封来自温诺普夫人,两封来自他哥哥马克,一封寄自朴次卡索,有一两封是军官同僚寄的,还有几封官方的短笺……她对自己说,如果有任何从那个女孩那里寄来的信件,她就会把他所有的信都寄过去,包括那个女孩的……现在她不是很确定自己会不会这么做了。

从镜子里,她看到克里斯托弗沿着从大门通到她身后门里的那条路木然地走出了酒店……她突然非常高兴地意识到——可以确信,他绝对没有和温诺普小姐通信。绝对确信……如果他精神好到可以这么做的话,他看起来会不一样的。她不知道会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但是一定不一样……更有活力!可能更有自我意识,可能,很满足。

少校已经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半天他所犯下的错误。他说他整天都跟在她后面转,像只哈巴狗一样,但是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现在她还要他缓和一点。她说面子上她需要一个男人护送。那么好,护卫人员总该得到什么东西吧……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开始说:

“你看,你今天晚上会不会让我去你的房间?”

她爆发出尖厉而响亮的欢笑声。

他说:“真该死,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你看看!你不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这个城镇所有旅馆的走道上走来走去的人里面又是宪兵副司令,又是宪兵司令,还有助理宪兵副司令,整晚整晚的,我可是冒着赔上我的工作的风险。”

她把手帕举到嘴边,好挡住自己的一丝微笑;她知道这笑容对他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他不会注意不到。果然,即便她拿下了手帕,他还是说了出来:

“等一下,你是个多么残酷的恶人啊!我到底为什么要在你周围晃来晃去?我母亲有张画,是伯恩·琼斯[45]画的,一个面相残酷的女人,带着一丝冷淡的微笑,无情的妖女[46]、吸血鬼什么的,你就是那个样子。”

她突然以相当严肃的表情看着他。

“你看,波蒂……”她开口说。

他又呻吟道:“我相信你一定想要我去那可怕的战壕里,但是我这样一个长相尊贵的大个子家伙是没有机会的。在德国佬的第一轮炮火里,他们就会把我干掉的。”

“噢,波蒂,”她叫起来,“稍微严肃一会儿。告诉你吧,我是个正在试着,拼命想要和丈夫重归于好的女人!我本不会和其他任何一个人说的,甚至都不会和我自己明说,但是女人总欠点什么东西——一场分离,如果没有别的。啊,总得有点什么……和一个跟她上过床的男人……我在那里没有好好跟你分别,在——啊,伊桑若-勒-佩旺谢,所以我现在给你这点好处。”

他说:“你今晚会留卧室的门吗?”

她说:“如果那个男人接受我的追求,我会尽我所能追随他到天涯海角!看看这里,看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都在发抖。”她伸出一只长长的手臂,从手到手臂整个颤抖着,起初还微微地,然后变得非常剧烈……“啊,”她最后说,“如果你看到这个,还想要到我的房间来,你的鲜血可能会沾到你的脑袋上。”

她停下来喘了一两口气,接着说:“你可以过来,我不会锁门,但是我不会保证你能得到什么,或者保证你会喜欢所得到的东西。这已经是一笔不错的报酬了。”她突然又补了一句,“你这个该死的自负的人[47],随便你能得到什么,都是怪你自己!”

佩罗恩少校突然捻起他自己的小胡子来,说道:“噢,我会冒碰上宪兵副司令的险……”

她一下子盘起腿坐在椅子里。“现在我知道我是干什么来了。”她说。

佩罗恩即威尔弗里德·福斯布鲁克·艾迪科尔·佩罗恩少校,他母亲的儿子,是这样一类人:没有历史,没有强烈的倾向,也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性格。他什么成就都没有;他的学识看起来仅限于了解当天报纸的内容。不管怎样,和他的对话从来没有深刻过。他不勇敢,不害羞;他既不特别英勇,也不特别胆小。他的母亲富有得过分,拥有一座坐落在悬崖顶端的巨大城堡,在一片西方海域之上,像极了高高的公寓楼窗台上挂着的鸟笼。但是她招待的访客很少,甚至没有访客,她家的饭菜十分普通,酒也难喝得吓死人。她有强烈的禁酒倾向,在她丈夫去世之后,她立刻清空了他那几乎和城堡一样历史悠久的酒窖,把酒倒进了海里,这消息让全英格兰的乡绅家庭都打了个激灵。但就算这样还不足以让佩罗恩臭名昭著。

在他早年开阔了眼界之后,他母亲给了他一笔相当于较低级别的王室人员的收入,但是他拿这笔钱什么都没做。他住在肯辛顿宫御花园一处不错的房子里,他一个人和他母亲亲自挑选的一大堆仆从住一起,但是他们什么事情都不做,因为他在巴斯俱乐部吃每一顿饭,甚至在那里洗澡,并在晚饭前更衣。在其他事情上他很吝啬。

他曾经,追随当时的潮流,年轻的时候在军队里待了一两年。他先是被委派到第四十二团,但是在苏格兰高地警卫团[48]出发去印度时,他被调换到了格拉摩根郡,当时是坎皮恩将军指挥,在林肯郡周围招兵。将军是佩罗恩母亲的老朋友,当他被提拔为陆军准将以后,就把佩罗恩安排进了他的参谋人员中,担任他的副官。因为,虽然佩罗恩骑马骑得很一般,但他至少有足够的社交知识,将军可以信赖他代表军团得体地去邀请嫁给了某位子爵的第三个儿子的遗孀……作为一名军人,他指挥水平十分一般,训练水平很糟糕,几乎无法控制手下的军队。但是他很受他的勤务兵的欢迎;而且他穿着老旧的深红色制服或者蓝色晚礼服的样子虽然有点僵硬,但是还挺像样。他正好六英尺高,分毫不差,穿着高筒袜,眼睛颜色很深,嗓音很刺耳;他的四肢相对于丝毫没有发福的躯干来说有一点太粗壮了,因此这让他看起来稍微有些笨拙。如果你在一个俱乐部里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最有可能会回答你,他的脑袋上长了或者据说长了疣,这就是为什么他这辈子一直把头发往后梳,而不是从额头向两边分梳。但实际上他头上并没有长疣。

他有一次去葡萄牙属东非地区打猎。但刚到达目的地,就听说内地的土著发生了暴动,所以佩罗恩又回到了他在肯辛顿宫御花园的房子里。他在和女性交往方面有几次小小的成功,但是,因为他小气又害怕感情纠葛,直到三十四岁为止他的恋爱范围仅限于较低阶层的年轻女性。

他和西尔维娅·提金斯的风流韵事本来是可以拿来吹嘘的谈资,但是他并不爱吹嘘,而且实际上她离开他的时候他被伤害得太厉害,以至于没法编造些谎言来掩饰他和她在布列塔尼度过的那段时间。幸运的是没人对他在夏天做了什么感兴趣。当他回想起她抛弃了他,他的眼眶就会湿润,并不明显,好像海绵表面渗出了水一样。

西尔维娅离开他的时候,为了方便,只带着一个小包就上了那辆小小的法国电车,它会把她带到铁路主干线上。从那里她用铅笔写了一张封好的明信片给他,说她离开他就是因为她既没法忍受他的无聊,也没法忍受他尖厉的声音。她说他们秋天可能会在城里相遇。在买了一些过夜的东西之后,她直接去了那个德国矿泉疗养地,她母亲在那里静养。

在那之后,西尔维娅想起自己和这么个笨蛋私奔的事情时,毫无困难地就把责任算到了自己头上:她只是出于性方面突然产生的强烈仇恨才做出这样的反应的,这主要还是因为她丈夫。在全伦敦像点样子的男人里,她没法找到一个比佩罗恩更和她丈夫彻底相反的人了。就算是多年以后,在这个法国旅馆的会客厅里,她也可以想起在她第一次想出和他私奔这个点子的时候,她心里袭来的那股愉悦的恨意,那种情绪几乎让她感到痛苦。这好像是自我褒扬,因为刚刚获得一次极为鼓舞人心的智识上的发现。她之前对克里斯托弗短暂的不忠让她意识到,无论与她发生浪漫关系的男人有多么拿得出手,无论这段关系有多短暂,就算只是一个周末……克里斯托弗把她惯得受不了其他男人了,这是他身上的特质里最糟糕的一点。当她听到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对任何话题发表看法——任何一个,任何一个话题——从稳定结构到权力制衡,或者从某个歌剧演员的声线到彗星的循环出现——在和克里斯托弗度过周中之后,再和任何一个男人过周末,还得听他说话的时候,你会发现,不管你多讨厌克里斯托弗的想法,这两件事之间的区别都如同聆听一位成年男人的谈话,和带着强烈的厌倦感、试着逗一位不善言辞的中学生开心之间的区别。除了他以外,其他男人就像从来没有长大过一样。

在非常突然地答应和佩罗恩私奔之前,她猛地想到一个让她眼前一亮的点子:如果我真的跟他私奔了,这将是我能对克里斯托弗做的最让他感到耻辱的事情……正当她想到这个点子的时候,在将军的姐姐科罗汀·桑德巴奇夫人举办的一场在音乐学院进行的舞会上,佩罗恩在她的椅子旁,他的声音因为充沛的感情而比往常更沙哑和令人愉快,一直不停地央求她和他私奔……

她突然说:“很好,让我们……”

他的感情因为受震惊而无法自抑,就算这样,她也几乎宁愿把她自己的话当成一个玩笑,放弃这一报复……但是羞辱克里斯托弗这个点子在她看来太有吸引力了。因为,你妻子为了一个吸引人的男子而抛弃你已经够羞辱人的了,而她还只是为了一个几乎没有智力可言的人公开抛弃你,而你恰恰为自己的头脑感到骄傲,这几乎是所有能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中最令人感到羞愧的了。

但是,她的恶作剧刚要上演,她的计划中两个非常重大的缺陷就狠狠地打击了她:一是,无论克里斯托弗感到多么羞愧,她都没办法在他身边目睹他的羞愧;二是,带着佩罗恩出现在随意的社交场合已经显得那么蠢笨了,在亲密的日常关系中他更是显得蠢到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想象中他至少有可能在谨慎的轮番爱抚和责骂之后成点气候。她发现他母亲基本已经为他做了可以做的一切。因为,当他还是个私立中学里有些迟钝的孩子的时候,他母亲给他的零花钱太少,他就在其他孩子的桌肚里左偷几个先令,右偷几个先令,好给校长的妻子订购一份生日礼物。他的母亲,为了给他上有益的一课,对这件事夸大其词,以至于他变得一直很害羞,还因此一会儿不信任自己,一会儿又自吹自擂。虽然他对外压制了这两方面的倾向,但长期的压抑让他几乎没有能力产生任何比较有力的想法,或者做出任何比较有力的行动。

这一发现并没有让西尔维娅对他的态度缓和下来,像她说的那样,这就是他的葬礼,虽然她本来准备好了让一个粗鲁的男人变聪明,但她可没有做好准备矫正其他女性在做母亲方面无可救药的错误。

所以她只走到了奥斯坦德,他们本来在餐桌上说好要待一个星期左右,而那之后她发现自己对一些见到的熟人解释她只要在这个欢乐的城市待一两个小时——在两班火车的间隙——她母亲现在在德国的一家疗养院,她准备跟她待在一起。她惊讶地发现她自己冲动地说了这番话,因为直到当时为止,对批评丝毫不介意的她从来没有意图遮掩她的所作所为。但是,非常突然地,在赌场里见到了几位有名的英国人之后,她突然想到,无论她多么希望克里斯托弗因为她和佩罗恩那样的蠢货私奔而感到羞愧,想到她可能会发现自己没法跟一个比佩罗恩这样的蠢货更好的男人私奔,克里斯托弗的羞愧相比之下立刻就一钱不值了。何况……她开始想念克里斯托弗了。

在巴黎圣罗奇街上那间相当拥挤但是并不起眼的酒店里,这种感觉并没有减少。在那之后她立刻把有些迷惑但是并没有抱怨的佩罗恩转移到这间酒店里,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带到威斯巴登参加一些轻快的娱乐活动。当你想避开那些更加惹人注目的度假地,而且没有令人愉悦的人陪伴的时候,可以说巴黎像星期天的伯明翰一样让人喘不过气。

所以西尔维娅只花了一小段时间向自己确认,她丈夫没有明显的意图要立刻申请离婚,而且事实上,没有明显的意图做任何改变。她给他寄了张明信片,说把她的信件和其他方式的通信都寄到这个不显眼的酒店里——透露出她住的酒店这么不起眼让她感到很羞愧。但是,除了她自己的通信被有规律地转到了这里之外,没有提金斯发来的任何消息。

在那之后她把佩罗恩弄到了法国中部一家空气疗养院,在那里她发现自己严肃地考虑着提金斯可能会做的事情。通过她自己的朋友们在信中毫不怀疑地提及的内容,她发现如果提金斯没有编造出她母亲病重,她得去照顾或者和她母亲在一起的故事的话,他至少也没有否认……这就是说,她朋友们说她母亲,赛特斯维特夫人,病重实在太不幸了;对她来说被关在一家小小的、愚蠢的德国疗养院里实在太不幸了,而这时这个世界本该那么有趣。考虑到克里斯托弗被一个人留在那里实在太不幸了,他们偶尔去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还不错。

大概这个时候佩罗恩开始变得,如果可能,比以前更令人厌烦了。在空气疗养院里,虽然客人几乎全部是法国人,但那里刚开了一片高尔夫球场,在打高尔夫球的时候佩罗恩显得既没用又消极自负,这发生在一个天生苍白无力的人身上显得很令人吃惊。如果西尔维娅或者任何一个法国人在某一轮赢了他,他整晚都会很愠怒。虽然西尔维娅当时对他的愠怒毫无反应。更糟糕的是,他为了他的比赛大声而沮丧地和他的外国对手吵了起来。

三件事接连发生在十分钟之内,让她下定决心离开这家空气疗养院,走得尽可能远一点。首先她发现街尽头有个她似乎认识的英国人,叫瑟斯顿,这让她突然感到非常紧张,她知道她应该保留让提金斯带她回去的可能性。然后,当她在高尔夫俱乐部的房间里急匆匆地付账取球杆的时候,她听到两名球手的对话,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佩罗恩偷偷地动了他的球,或者是在自己的分数上动了手脚……这对她来说几乎不能忍受了。同时,她心里也放下架子回忆起了克里斯托弗的声音,那次他傲慢地说,凡是他愿意与之交谈的人没有一个曾想过和女人离婚。如果他不能保护他至高无上的家庭生活的话,他也得将就着过,除非那个女人想跟他离婚……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当时非常恨他,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他说的这句话。但是现在它再次故意引起她的注意,她心里想:也许他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她把悲惨的佩罗恩从床上拽起来,午饭后他就沉沉地睡下了,并告诉他,他们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然后,他们一到巴黎或者别的大一点的地方,那种侍者和其他的人能听懂他的法语的地方,她就会永远离开他。结果,他们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坐上火车。听说她要离开自己,佩罗恩表现出的狂怒和绝望让事情变得很棘手,因为他并没有像意料中的那样宣称自己想要自杀,竟然沮丧地变得杀气腾腾。他说,除非西尔维娅对着她随身携带的圣安东尼的遗物发誓她不会离开他,否则他会控制不住杀了她的。他说,就像他之后一直说的那样,她毁了他的生活,让他心里的道德严重堕落了。但是为了她,他可能会和一个纯洁的小姑娘结婚。另外,和他母亲的规矩相反,她通过纯粹的奚落逼着他喝葡萄酒。因此,他确信,这对他的健康和他的男性的部分都造成了不利的影响……对西尔维娅来说,这是这个男人身上最不能让人接受的一点——他对葡萄酒的看法。每当他把酒送到嘴边,他都会令人无法忍受地咯咯笑着说些蠢话,比如:这是我棺材上的又一根钉子。然而他很能喝,无论是葡萄酒,还是更烈的酒。

西尔维娅拒绝对圣安东尼发誓。她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风流韵事告诉这位圣人的,而且她是绝对不会对任何遗物许下一个她随时可能背叛的誓言的。有种事情叫作玩得太低级;跟有些耻辱相比,死亡可能还更好些。所以,当他两手拧在一起的时候,她抓住他的左轮手枪,扔到水瓶里,然后就觉得自己挺安全的了。

佩罗恩一句法语都不会说,对法国也几乎一无所知,但他发现,法国人对你杀掉一个想要离开你的女人无动于衷。另一方面,西尔维娅很确定,没有武器的话,他对她做不了什么。如果说她在她读的那间很贵的学校里没练过别的什么,她至少还是练了不少健美操的,因此可以自由操控自己的四肢,而且为了保持美丽,她一直保持着健美的体形。

她最后说:“很好。我们会去伊桑若-勒-佩旺谢。”

酒店里一对很讨人喜欢的法国情侣提到过法国最西边这个孤单的天堂,他们在那里度了蜜月……西尔维娅要的正是一个孤单的天堂,如果在她离开佩罗恩之前还会发生争吵的话。

她对自己打算做的事情没有任何迟疑。乘上这糟糕的火车穿越半个法国,这漫长的旅途让她产生思乡的痛苦!完全不比这个好!患上思乡病是一种耻辱。但这无法避免,就像流行性腮腺炎。你得忍过去。而且,她甚至发现自己想见到她的孩子,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恨他,因为他是她这全部厄运的根源。

因此,在仔细思考之后,她准备了一封信,告诉提金斯她打算回到他身边。她把这封信写得尽可能像是一个被邀请去了乡间小屋一段时间的人声称自己要回来了,她还加了几句关于她的女仆的指示,以清除信里一切跟感情有关的痕迹。她确信,如果她展露出任何情感,克里斯托弗绝对不会让她回到他的屋檐下……她很确定她的私奔没有引起任何流言蜚语。当他们离开的时候,瑟斯顿少校在火车站,但是他们并没有说话——瑟斯顿是个很正经的、长着棕色小胡子的家伙,是那种从来不说别人闲话的人。

事实上,她发现逃跑有些困难,因为几个星期以来佩罗恩就像精神病院的看护一样看着她。但是他认为她绝对不会不带她的衣服就走,然后,有一天,喝了很多当地的烈性甜酒,在午饭后一阵浓浓的瞌睡袭来之后,他放她一个人去散步了。

她当时已经厌倦了男人……或者至少她认为她已经厌倦了;因为她并没有准备好确信这件事,考虑到她看到周围的女人因为那些最不像样的家伙而追悔莫及。不管怎么说,男人永远都不能达到人的预期。在熟悉了之后,他们可能变得比看上去更有趣一些;但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差不多都像是读一本你忘了自己已经读过的书。你跟任何一个男人熟悉了还不到十分钟,就会说:“但是这些我之前都读过了。”你知道了开头,中间部分早就让你觉得无聊,特别是,你还知道了结局。

她记得,几年前她曾试图吓唬她母亲的精神导师,康赛特神父——他最近在爱尔兰遭到谋杀——还有凯斯门特……那个可怜的圣人丝毫没有被吓唬到,还赢了她一局。因为当她说什么关于她心目中神赐般的生活——那时候他们还用“神赐”这个词——每周末都会跟不同的男人私奔的时候,他告诉她,片刻之后,在那个可怜的家伙买火车票的空当她就厌倦了。

可是,老天啊,他是对的……在那家小小的德国水疗中心,那个可怜的圣人在她母亲的客厅里说过这句话之后——罗布施德,那个地方一定是叫这个名字——在烛光中,他投在四面墙上的影子中的每一个都在告发她的行为。直到现在,她坐在那张为了庆祝战争而新粉刷装修过的酒店中的棕榈藤条椅上仔细回想,她从来没有和认为自己有权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一起坐过火车……她想,天堂的康赛特神父看到大堂里正发生的这一幕,会不会对她很满意……可能真的是他所说的那番话改变了她。

一次都没有,直到昨天……因为可能倒霉的佩罗恩昨天刚拥有这样的权利两分钟,她就把他变成了一个被掐住脖子的、双目圆瞪的苍白的雪人。人在火车车厢里会变得非常讨厌,太大胆,但是又愚蠢又尴尬,因为担心卫兵从窗子往里看,火车时速超过六十码,没有走廊……“不,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神父。”她对着天花板说。

为什么你不能让一个男人跟你私奔——噢,这出轻喜剧——整整,整整一个该死的周末呢。该死的一辈子……为什么不呢?想想……该死的一辈子,和一个还不错的男人在一起,但是不会发出咯咯响声,没长鳕鱼那样的眼睛,也不那么谄媚——不会在被要求出示车票的时候找不到它们……神父,亲爱的,她又仰头对天说,如果她能找到这样一个男人,那可能就是极乐世界了……一个没有婚姻的地方……但是,当然,她几乎无可奈何地说,他不会对你保持忠诚……那时候,就不得不忍受。

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弄得身边的佩罗恩少校差点从他的藤条椅里跳出来,然后问他回来没有……她喊着:“不,那样我就完了,我就完了,我就完了,我就完了,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不会,不会。我对老天发誓!”

她恶狠狠地问焦虑的少校:“克里斯托弗在这个城里找姑娘了没有?你最好告诉我实话!”

少校嘟囔道:“他,没有,他太像块木头了,他甚至没去过叙泽特酒吧。除了有一次是去领一个倒霉的小手下回来,那个人砸坏了哈德罗嬷嬷的家具。”

他抱怨道:“但是你不能这么匆匆忙忙下结论!缓和点,这是你说的。”他继续嘟囔,来伊桑若-勒-佩旺谢之后她就没什么礼貌……然后继续告诉她yeux des pervenches在法语里的意思是长春蔓一样的蓝眼睛。这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句法语,因为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法国人是这么对她说的,而他一直想着,如果她的眼睛是长春蔓的蓝色……“但是你并没有在听,一点都不礼貌,我是说你这种做法。”他嘟囔着得出了结论。

她身子前倾坐在椅子上,双手仍然紧握,支撑着下巴,想象克里斯托弗可能会把瓦伦汀·温诺普安排在这座城里。这可能是他选择待在这里的原因。她问:“为什么克里斯托弗待在这个被上帝遗忘的洞穴里?这是个臭名昭著的基地,他们这么叫它。”

“因为他他妈的必须这么做。”佩罗恩少校说,“别人叫他这么做,他就得这么做。”

她说:“克里斯托弗!你的意思是让克里斯托弗这样一个人待在任何地方,就算他不愿意。”

“如果他走了的话,他们一定比他干得好多了,”佩罗恩少校叫起来……“你以为你那个该死的家伙是什么人?英国国王吗?”他突然带着沮丧的神情凶狠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他想逃跑,他们会像杀掉任何人一样杀了他。你怎么想?”

她说:“但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在城里有一个情人。”

“啊,他没有,”佩罗恩说,“他死死赖在他那该死的老营房里,就像一只该死的母鸡坐在变了质的鸡蛋上。他们就是这么说他的。我对那个家伙一无所知。”

她带着报复心懒洋洋地听着,觉得自己在他嗡嗡的声音里发现了一丝疯狂的自杀倾向,他在伊桑若的卧室里就是这样的声调。这个家伙身上毫无疑问带着一丝治安法庭上谋杀犯的乏味和疯狂。她突然打起精神来想着,“假设他想要谋杀克里斯托弗……”然后她想象自己的丈夫用膝盖顶断这家伙的背,这想法好像火苗穿过猫眼石一样划过她的脑海。然后,她用干燥的喉咙对自己说:“我得弄清他到底有没有把那个女孩带到鲁昂来。”人们挤在一起。佩罗恩那家伙可能在保护提金斯。任何军事规则能让克里斯托弗待在这个地方都是不可思议的。他们没法让上流社会闭嘴。如果佩罗恩还有点脑子的话,他就会知道做提金斯的挡箭牌并不是得到她的办法……但是他没有脑子……何况,男人要是在性方面紧密团结起来是很可怕的。她知道她不会说出一个女人的秘密好得到她的男人。那么……她怎么才能查明那个女孩到底在不在城里呢?怎么做呢?她想象提金斯每天晚上回家来到她身边……但是他今晚要在她身边过……她知道……在那个屋檐下……久别重逢。

她想象着他在那里,现在……你在小城顶上的有轨电车上看到的那些小小别墅的起居室里……现在,他们彼此都无所顾忌地讨论着她……她的身体扭曲着,从一块肌肉到另一块肌肉,蜷缩在椅子上。她一定要弄清……但是你怎么弄清呢?对手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阴谋……这场战争就是个自由性爱的温柔乡……当你想强奸数不清的女人的时候,你就去打仗。这就是战争的目的……这么多人,挤在这么个小小的角落里。

她站起来,“我要走了,”她说,“扑点粉去参加萨克斯夫人的宴会。你如果不想去,就待在这里。”她准备盯着每一个人的脸看,直到看出克里斯托弗到底有没有把温诺普小姐藏在城里为止。她想象她长着雀斑和高傲的鼻子的脸劈头盖脸地贴上——正确的词应该是“压在”——他的脸颊……她要去调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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