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说:“听着,提金斯,借给我两百五十块吧。他们说你是个该死的有钱人。我的账户都空了。我还有个烦人的毛病。我的朋友都不理我了。我一回国就得上调查法庭。但是我的精神不行了。我必须要回去。”

他接着说:“我敢说,这些你都知道了。”

从一想到要给这个人钱就感到的突然、强烈的憎恨来看,提金斯知道他内心的一切算计都是基于和瓦伦汀·温诺普住在一起——等到可以在小山上挺直了身子站起来的时候。

他在上校的地窖里找到了他——那个地方真的就是个地窖,一个农场最后的遗迹——他坐在他的行军床边上,穿着短裤,卡其色的衬衫领口大敞开。他的眼睛有点充血,但是他的剪过的银灰色的头发居然丝毫不乱地打着卷,他灰色的唇髭漂亮地翘着。他的银背梳子和一面小镜子正放在他面前的一张桌子上。在油灯的光亮下,灯就挂在头顶上,这个潮湿的石头地窖微微有点令人恶心,他看起来很有精神,整洁而且有魄力。提金斯好奇日光下他会是什么样子。他几乎就没有在日光下见过这个家伙。在镜子和梳子的旁边,歪歪倒倒的,有一个空烟斗,一只红铅笔,还有提金斯已经看过的白厅发来的黄白色的文件。

他一开始先用一副锐利的、直直的、充血的眼神盯着提金斯。他说:“你觉得你可以指挥这个营?你有什么经验吗?听说你建议我休两个月的假。”

提金斯本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冲突,甚至还会有威胁,结果什么都没有。上校只是一直专心地盯着他,什么都没做。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长长的双手,一直到手肘都露在外面,放在两个膝盖上,膝盖分得很开。他说如果他决定了要走,他可不想把他的营交到一个会把部队败坏掉的人手里。他继续直直地盯着提金斯。那种说法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显得很奇怪,但是提金斯明白那么说的意思是他不想让他的营的纪律败坏下去。

提金斯回答说,他不认为他会让队伍的纪律败坏下去。

上校说:“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军人,对不对?”

提金斯说他在前线上指挥过一个满员的连队——几乎和营里现在的人数一样多,而在后方的时候,他还指挥过一支正好是现在营里人数八倍的队伍。他不记得有什么人投诉过他。

上校冷冷地说:“好吧!我还真是对你一无所知。”

他又说:“你前天晚上指挥我们营撤退还不错。我自己当时没法做到。我不舒服。我欠你一次。士兵们看起来很喜欢你。他们受够我了。”

提金斯觉得自己像绷起来的布一样紧张。到现在,他已经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去指挥这个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想。他说:“如果变成了运动战的话,长官,我其实没有多少经验。”

上校回答说:“我回来之前不会变成运动战的。如果我还回得来的话。”

提金斯说:“现在不是已经很像运动战了吗,长官?”这也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向上级询问信息——而且还暗自确定他会得到确切的回答。

上校说:“不是,这只是要后撤到准备好的防御阵地而已。如果参谋部做好了自己的工作的话,一直到大海都会有给我们准备好的防御阵地的。如果它没有,战争就结束了。我们就完了,死定了,挂了,全灭了,不存在了。”

提金斯说:“但是如果这场大攻势,按照旅部的情报,马上就要开始……”

上校说:“什么?”

提金斯重复了他刚说的话,接着说:“我们有可能会被撵到下一个准备好的防御阵地后头。”

上校看起来是在把他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收回。

“不会有什么大攻势的。”他说。他又开始接着说:“师部有……”重重的一击晃动了他们背后的小山。上校坐在那里不太在意地听了听。他的眼睛忧郁地落在了他面前的文件上。他头也不抬,说:“是的,我不想让我的营被败坏!”他又继续读着——从白厅发来的公文。他说:“你读过这个了?撤退到准备好的防御阵地上和在野外运动是不一样的。你从堑壕到堑壕的攻击是怎么做的照着做就好。我猜你会用指南针找对方向吧。或者找个人帮你看。”

又是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摇动了大地,但是距离要稍微远点。上校把那张白厅的公文翻了过去。用别针别在背面的是旅长亲自写的便条。他是用忧郁、毫不惊讶的眼神看着这张便条。

“来真格的了,”他说,“这些你都读过了?我得回去处理这个问题。”

他大喊道:“真是不走运。我本来想把我的营交到一个了解它的人手上。我觉得你不行。尽管或许你行。”

一大堆的火钳通条和灰铲,全世界所有的火钳通条和灰铲刚刚落到了他们头上。听起来好像是因为有回音,所以这个声音绵绵不绝,但这是不可能的,它只是在不断重复。

上校不在意地抬头看了看。提金斯提议要去看看。

上校说:“不,不用。有问题诺丁会告诉我们的,不过不可能有问题!”诺丁就是那个小黑眼睛的副官,就在旁边的地窖里。“他们怎么可以期望我们一九一四年八月[173]的账目没有任何问题?他们怎么可以期望我记得发生了什么?在训练营地里。那个时候!”他看起来有点没精打采,但是没有恨意。“不走运……”他说,“在营里还有……还有这个!”他用他的手背敲了敲那份文件。他抬头看着提金斯说:“我猜我可以把你弄走,交一份说你坏话的报告,也许我不行……坎皮恩将军把你安插进来的。据说你是他的私生子。”

“他是我的教父,”提金斯说,“如果你交一份说我坏话的报告我不会抗议的。当然,前提是报告我缺乏战斗经验。用其他任何理由我都会去旅长那里抗议。”

“都一样,”上校说,“我的意思是教子。如果我真以为你是坎皮恩将军的私生子,我就不会说出来了……不,我不想交一份说你坏话的报告。是因为我的错误你才不了解营里的情况。是我把你推到一边的。我不想让你看到文书工作到底有多混乱。他们说你是个打文件战的好手。你原来是在政府办公室里工作的,对吧?”

重重的炮击有规律地落在地窖两侧的土地上。就好像是有山岭那么大块头的拳击手重重地右拳左拳交替攻击一样。这样很难听清楚人在说什么。

“不走运,”上校说,“麦基尼奇又疯了。绝对疯了。”提金斯听漏了几个字。他说他大概可以在上校回来之前就把营里的文书工作整理好。

巨大的声响像一团重重的云雾一样滚下山来。上校继续说着,而提金斯,因为对他的声音不是很熟悉,很多话都没有听见,但是在一阵空当里,他听到了,“我不准备交一份说你坏话的报告,以免烫了自己的手,还有可能让一个将军记恨我——把已经疯了的麦基尼奇要回来……不能够……”

声响又滚了下来。上校听了一次,把他的头转向一边,抬头看着。但是看起来他对自己听到的声音很满意,然后又开始读起近卫骑兵团发来的信了。他拿起铅笔,在几个字下面画了线,然后坐在那里闲得无聊地用笔尖戳着那份公文。

每过一分钟提金斯对他的尊敬就增长一分。这个人至少熟悉他的工作——就像一个机修工,或者不定期蒸汽船[174]的船长一样。他的精神也许毁了,多半是毁了,很有可能不吃兴奋剂他就坚持不了多久。他现在的样子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吃过的溴化剂起作用了。

而且,总的来说,他对提金斯很不错,而提金斯也必须要修改自己的看法。他意识到,让他以为上校恨他的人是麦基尼奇,上校是不可能说过什么的。他这种在军队里待久的人是不会说什么明确的话让提金斯抓到把柄的。而且他一直都用那种庄重的礼节对待提金斯,就是那种在军官食堂里,一位上校应该对他的首席助手表示出来的那种礼节。比如说,在吃饭的时候要穿过一道门,如果他们碰巧同时走到那里,他会摆摆手让提金斯先过,不过很自然地,在提金斯停下来之后,他会先走过去。而且他现在还非常的冷静,也很乐意回答问题。

提金斯一点都不冷静,他的烦躁是因为想到了瓦伦汀·温诺普,而之前他刚想到,如果那个攻势开始了,他应该去看看他的营。自然,还因为炮击。但是当提金斯打着手势再次提议要去看看的时候,上校说:“不用。你就老实待在那里。这不是什么攻势。不会有什么攻势的。这就是点额外的清晨的憎恨[175]。你听声响就知道了。那就是发四点二英寸的炮弹。没有真正的重炮。真正的重炮打不了这么快。他们马上就要转到伍斯特营那边,只会每隔半分钟落一发到我们这边,这就是他们的游戏。要是你连这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又说,“听见没?”用他的手指向屋顶。声响转了方向。它就像一辆拉煤马车一样慢慢地转向了右边。

他接着说:“你的位置就在这里,不是在上面做什么。要是他们需要什么的时候,他们会来告诉你的。你,还有诺丁这样一流的副官,邓恩也是个不错的人,士兵们都隐蔽好了。人打得剩下三百多个就有这种好处。所有的人都躲进避弹壕也装不满。都一样,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也不是我的。这是场年轻人的战争。我们都是老家伙了。我熬了三年半,熬不下去了。只要三个半月,你也会不行的。”

他忧郁地看了看立在他面前的镜子里的自己。

“你完蛋了!”他对它说。之后,他把它拿了起来,在手里拿了一会儿,举在露出来的白胳膊的一头,猛地把它朝提金斯背后粗糙的石墙上一扔。碎片叮当撒了一地。

“那又是七年的霉运[176],”他说,“上帝,要是他们能给我比这还要倒霉的七年,我算是长了见识了!”

他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提金斯。

“你说说看!”他说,“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这场战争最糟糕的地方是什么?最糟糕的地方是什么?告诉我!”他的胸口起伏起来。“那就是他们不肯放过我们!从来不!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放过!要是他们能放过我们,我们还能打仗。但是从不……一个都不放过!不光是营部该死的文书工作,尽管我的确弄不好文书,从来都不行,也永远不会行。而是那些在后方的人,你自己的亲人。上帝,帮帮我们吧,你以为当一个可怜鬼都进了堑壕的时候,他们会放过他……去他的。我住医院的时候还收到过关于家庭纠纷的律师信呢!想想看!想想看!我说的不是生意人的账单,而是你自己的亲人。我还没有像麦基尼奇那样,或者,他们说你也是那样,有个糟糕的老婆。我老婆有点爱花钱,养孩子也不便宜。那就够烦人的了,但是我父亲十八个月前又死了。他和我叔叔合伙做生意。建筑商。他们不想把他的股份算进他的遗产里,什么都不给我的老妈妈留下。而我的兄弟姐妹们为了讨回我父亲花在我妻子和孩子身上的那点钱,又把遗产扔进了大法官法庭。当我还在印度的时候,我的妻子和孩子是和我父亲一起住的——还有在这里——我的律师们说,他们可以不把这笔钱算进我该得的那一份里:我妻子和孩子的生活费。他管这个叫撤销原则[177],撤销……原则……我当军士的时候还过得好点,”他又忧郁地补充道,“但是军士们也没被放过。总有女人追求他们。要不就是他们的老婆和比利时人混在了一起,还有人写信告诉他们。D连的卡茨军士每周都会收到一封关于他老婆的匿名信。他要怎么完成他的任务!但是他做到了。我也是,直到现在……”

他又重新激动地说:“说说看。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对吧?那种会写书的人。你该写一本关于这种事的书。你应该给报纸写信说说这种事。你做那个比在这里对军队更有用。我猜你是个还不错的军官。老坎皮恩是个不错的指挥官,不管你是不是他的教子,他才不会把一个糟糕的军官安插到这份工作上。再说了,我根本不相信所有关于你的故事。要是一位将军要给人安排一份轻松的教子的工作,那就会是份轻松的工作,而且还有油水。他就不会把他派到这里来。所以,接过这个营吧,我祝你好运。你不会比我操更多的心,那些可怜、该死的格拉摩根步兵。”

他有自己的营了!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那些晃动开始回到前线附近了。他觉得那些炮弹就像沿着树篱冲撞的雀鹰。他们可能打得相当准。德国人都打得挺准的。堑壕现在肯定已经被砸得一塌糊涂了。那些漂亮的、粉扑扑的砾土一堆一堆落得到处都是,就好像是在公园里一样,随时都可以用来铺在小径上。他记得当他站在黑山[178]山顶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谢谢上帝,那个地方还在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的后方。他为什么要谢谢上帝?他真的关心这支队伍现在在哪里吗?很可能!但是关心到会说“谢谢上帝”?也很有可能……但是只要他们坚持下去,还有别的什么是重要的吗?有别的什么?坚持下去才是重要的。在黑山顶上,就在晴朗的天气里,他看到了我们的炮弹在远处细细的战线上爆开。每一发炮弹都是一团白烟,很漂亮的,沿着敌人的前线前后跳动——就在梅西讷村[179]下方。想到我们的炮兵有这么个练习的好机会他就很激动。现在轮到有个德国佬站在某个山头上看着我们阵地里一股股的白烟感到激动了!但是他,提金斯是……管他的,他要挣下两百五十块和瓦伦汀·温诺普同居的钱了——等到你真的可以在山丘上挺直了身子站起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

那位副官,诺丁,探头进来说:“旅部想知道我们有没有遭受什么损失,长官?”

上校讽刺地看了一眼提金斯,“那,你要怎么上报?”他问,“现在这位军官接替我了,”他对诺丁说。诺丁的小黑眼睛和红扑扑的脸颊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告诉旅部,”上校说,“我们都乐得跟卖沙土的一样[180]。我们可以一直坚持到天国降临。”他又问:“我们没受什么损失,对吧?”

诺丁说:“没有,没什么大事。C连在抱怨他们漂亮的加固木板给炸成了碎片。他们避弹壕门口的哨兵在抱怨砾土里的卵石伤起人来简直跟弹片一样。”

“行,那就告诉旅部我刚才说的那些。署上提金斯少校的名字,不是我的。他现在负责指挥。”

“开头的时候,你总得给他们留个乐呵呵的好印象。”他对提金斯补充道。

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他毫无征兆地说:“我说!借给我两百五十块吧!”

他带着一种刚刚问了句半开玩笑、逗趣的难题的人那种尴尬表情,一直眼不眨一下地盯着提金斯。

提金斯往后一缩——真的退了半英寸。那个人说他得了种该死的病,是因为靠近什么肮脏的东西,你不会得该死的脏病,除非是从最便宜的妓女身上,或者不把卫生放在心上。那个人的兄弟们都不理他了。那种人的兄弟们自然不会理他!他的账户都空了。简短地说,他就是那种东借西骗,那种人们会借钱给他,无法抵抗地借给他的不干净的混蛋!

一声你无法忽视的巨响,就像雷雨中的某几声巨大的雷鸣一样,把一大堆砾土炸到了他们地窖的台阶上,还撞到了他们摇摇晃晃的门上。他们听到诺丁从他的地窖出去,跟人说把这些该死东西从哪里来的铲回到哪里去。

上校抬头看了看屋顶。他说刚才多半把他们的胸墙砸得有点四处乱飞了,然后,他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提金斯。

提金斯对自己说:“我要疯了……都是那个该死的坎皮恩要来的消息……我变成了个可怜的犹犹豫豫的家伙。”

上校说:“我不是那种该死的老找人借钱的家伙。我从来没借过钱!”他的胸口起伏——它真的扩开又变小了,卡其衬衫在他脖子那里敞开的口也变小了。也许他真的从来没有借过钱。

说到底,其实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问题是提金斯自己正在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说:“我没法借钱给你。但是我可以向你的银行担保你的透支,限额是两百五十英镑。”

好,他还是那种会自动把钱借给别人的人。他很高兴。

上校的脸沉了下来,事实上,他本来直挺挺的军人肩膀垮了下来。他又悲又悔地叫道:“哦,我说,我以为你是那种靠得住的人呢。”

提金斯说:“这是一样的。你可以用你的银行账户开支票,就好像我把钱存了进去一样。”

上校说:“我可以?这是一样的?你确定?”他的问题就像一位年轻姑娘哀求你不要杀掉她一样。

他明显不是个老找人借钱的家伙。他是个财务上的处女。整支队伍里也不可能有一个十八岁的尉官在休假两周之后还不知道透支担保是什么意思——提金斯倒希望他们不知道。他说:“等于你还坐在这里时就已经把钱拿到手了。我只需要去写封信。你的银行不可能拒绝我的担保的。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会筹钱给你送过去。”

他很好奇自己为什么没有干脆直接就这么做。一年多以前,不管要透支自己的账户中的多少他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但现在他有种不可逾越的反对,就像是某种仇恨!

他说:“你最好把你的地址给我,”他又接着说,因为他其实有点走神了,说太多话了!“我猜你要去鲁昂的第九红十字医院待一阵子。”

上校跳了起来,“我的上帝,你说什么?”他大吼道,“我……去第九。”

提金斯大声说:“我不知道程序。你说你得了……”

另一个大声说:“我得了癌症,腋下肿了一大块。”他把手从衬衫开口伸进衣服里,拂过露出来的肌肤,长长的手臂一直伸到胳膊肘为止。“上帝啊,我猜在我说兄弟们都背叛了我的时候,你肯定以为我去找他们求助然后被拒绝了。我没有……他们都死了。那是你可以背叛一个兄弟最糟糕的方式,不是吗!你懂不懂人话?”

他又重重地坐到了床上。

他说:“朱庇特在上,如果你没有答应借钱给我,我除了去水上砸个窟窿以外,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提金斯说:“现在别想这个。把自己照顾好。特里是怎么说的?”

上校又激动地叫起来,“特里!那个医务官……你以为我会告诉他吗!还是那些小个子尉官!或者任何人!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会吃特里该死的药片了吧。我要怎么知道它会影响什么……”

他又把手放到了腋窝下,他的双眼带上了渴望和算计的表情。他接着说:“我想,在我找你借钱的时候,我有责任告诉你,你的钱可能收不回来。我猜你不会反悔吧?”

到现在为止,水汽不断地在他额头上凝成水珠,他的额头现在全都湿了,而且发亮了。

“要是你哪个医生都没有看过,”提金斯说,“你可能没有得癌症。要是我,我会马上找医生看看。我不会反悔!”

“哦,我肯定得了,肯定,”上校用一种带着无限智慧的语气回答,“我老爷子——我家当家的——就得的这个。就是那样的。他直到死前三天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也不会。”

“我会去看看的,”提金斯坚持道,“这是对你孩子还有国王应该负的责任。军队不该失去你这么一个好军官。”

“谢谢你这么说,”上校说,“但是我已经承受的太多了。我受不了等待判决的感觉。”

说他面对过更糟糕的事情也没用。像他这样的人多半也没有。

上校说:“要是我还能帮上什么忙!”

提金斯说:“我想我现在该去堑壕里走走看。有个进水的地方……”

他决定去堑壕里走走看。他必须要……是什么来着……“找到一个他和上天独处的地方。”[181]他还坚持地认为要让士兵们看到他这个面口袋一样的身体,心不在焉地,但又专心地走着。

有个问题让他很担心。他不想问这个问题,因为它听上去像是在质疑上校的军事能力。他把它总结起来就是:在如何和两翼的部队保持联系方面,上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建议?还有如何传递信息?

这是一个令提金斯痴迷的地方。要是他说了算的话,他会让整个营日夜不停地做通信演练。他没能发现这支队伍或者旁边其他队伍里有任何相应的准备措施。

他一击正中上校的阿喀琉斯之踵。[182]

在外面,这种感觉变得明显起来,越来越越来越越来越明显!坎皮恩将军要来接手指挥的消息改变了提金斯对世界的看法。

堑壕的情况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它们完全符合他在地窖里的想象,就像一堆堆红扑扑的砾土堆好了准备撒到公园的小径上。从避弹壕里出来就像是要爬进一辆为了倒土而竖起来的手推车一样。对士兵们来说,这是份糟糕的工作,又要挖出一条通道,又要注意隐蔽。德国狙击手自然正在寻找目标。我们的麻烦是要乘着日光尽可能多地把堑壕清理出来。德国人的麻烦是要尽可能多地干掉我们的人。提金斯要确保夜色降临前所有的士兵都保持掩蔽;对面德军指挥官则要想办法尽可能多狙杀几个人。提金斯自己手下还有三个一流的狙击手,他们会试着尽量多地干掉几个德国狙击手。这是自卫。

此外,还有大量敌人会把注意力投向提金斯指挥的这一段战线。炮兵会继续时不时地砸一发炮弹过来。他们不会砸得太频繁,因为那有可能引起我们炮兵的注意,这样就得不偿失了。会有或多或少的高爆炸药包被扔到前线上。德国人管这种炮叫“掷弹炮”[183],我们的人管它打出来的炮弹叫“香肠”。这些炮弹从空中飞过来的时候还能看见,你安排好观察哨适时发出警报让大家有时间隐蔽起来就好。因此德国人也就几乎不怎么用这种炮了,多半是因为炸药消耗得多又不是很有效。就是说,它们在地上砸个坑的效果不错,但打不到几个人。

飞机,上面安着那该死的发子弹的漏斗——它们看起来就像个漏斗——时不时地会沿着堑壕俯冲下来,但不是很频繁。这么做成本也太高了,它们通常只会在头上悠闲地盘旋,丢丢东西,同时,一发发榴霰弹在它们周围炸开——还会在堑壕上洒下一阵弹雨。会有飞猪[184]、航空鱼雷,还有其他航弹,漂亮而且闪闪发光的带着翅膀的银色的玩意从天上掉下来,一落到地面或者钻进土里就爆炸。他们的玩意花样无穷多,而且德国佬每隔一两个星期就有个新玩意。他们也许就是在这些新玩意上浪费太多了。相当多的玩意都是哑弹。而且他们通常很成功的那些炮弹也有相当多成了哑弹。毫无疑问,他们开始感受到压力了——精神上的,还有物资上的。所以,如果你不得不待在这些该死的地方,在我们的堑壕里大概好过在他们的堑壕里。我们的战争物资还不错!

这就是消耗战——一场傻瓜的游戏!就杀人而言,这是场傻瓜的游戏,但如果你把它看作阳光下散布在宽阔的大地上不同头脑之间的斗争的话,也不是份无聊的工作。他们没有杀掉多少人,但他们用了数不清的炮弹和非常多的脑力。要是你让六百万人手持铅头手杖,或者装着砖头的袜子,或者匕首,对上另外六百万拿着同样武器的人,三个小时之后,一边会有四百万人死掉,另外一边六百万人全部会死掉。所以,就杀人而言,这真的是场傻瓜的游戏。你让自己落到应用科学家手里之后就会是这样。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士兵的成果,而是那些胡子拉碴,戴着眼镜,眯着眼睛用放大镜往外看的人的功劳。或者,当然,在我们这边,他们的脸会刮得干干净净,也没有那么抽象。他们当屠夫只有一点是高效的,他们使得成百万的人可以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在手头只有刀的时候,你可没法运得这么快。从另一个方面说,你的刀每捅一次都是致命的,而现在,你让一百万人隔着一千八百码用步枪互相射击。但是没几条枪打中过什么。所以,相对来说,这个发明效率更低。它还把事情拖得这么长!

突然,一切都变得无聊。

他们可能一整天都会这么过,德国人会无比努力地想要杀掉一个两个提金斯的士兵,他们的智慧隔了半个地球闪闪发光,而提金斯则要花费全副心思努力不要让哪怕一个人受伤。一天结束的时候,他们会疲倦无比,而可怜的该死的士兵还要认认真真地去修补好堑壕。这就是平常一天的工作。

他在堑壕里走着……他让A连的连长靠过来,和他说了说他手下人运手榴弹的情况。指挥部右侧的堑壕看起来比左边情况好,有可能可以让不少人安全地通过。A连连长是个瘦得惊人的五十岁秃头男人。他秃得如此彻底,以至于钢盔老是在他的颅骨上滑来滑去。他原来是个小船东,而且肯定很晚才结婚,因为他说过自己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一儿一女。他的生意现在一年能挣五万英镑。想到如果他战死了他的孩子们不用为生计发愁提金斯就很舒心。一个不错的少言能干的人,说话时,他的眼睛总是相当抽象地看着远方。两个月后,他战死了,非常干脆,一发毙命。

他很不耐烦,因为事情没有任何进展。德国的那个大攻势去哪了?

提金斯说:“你还记得前天晚上向你们投降的那个德国佬连队准尉副官吗?那个说他要用偷来的连队经费在托特纳姆宫路[185]上开个小甜品店的家伙?还是你没有听见?”

一想起那个看起来鬼鬼祟祟的穿蓝灰色制服的士官——对一个乘着一场大攻势混进来的人来说,他的衣服太整洁了——提金斯的心底就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对他来说,控制一个人的人身自由是件可憎的事——就像他自己当了俘虏一样可憎,这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害怕的事。事实上,这件事更可憎,因为被俘至少是一件你的自我意识无法控制的事情,而控制一个俘虏,即使是在纪律对你的强制要求下,多少也意味着你有自己的意识。而且这回的事情尤其令人讨厌。就算正常情况下,虽然现在的确已经很不理智了,俘虏们给他一种他们是不干净的感觉,好像蛆一样。这一点很不理智,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得不碰一个俘虏的话,他会感到恶心的。人和畜生的区别就在于人有自由。人的自由被剥夺了的时候,他就变得像个畜生。和他在一起就是和畜生生活在一起,就像格列佛和慧们一起一样[186]!

更别说这个不干净的家伙还是个逃兵!

他是在那天早上三点被带进营部避弹壕的,在德国人的攻势完全停下来之后。看起来,他是靠着假装遵守正常的进攻程序跑过来的。但是他一整晚都趴在一个弹坑里,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才爬到我们的前线。在逃跑以前,他往自己的包里塞满了连部的经费,甚至还有他能找到的所有文件。他在那个讨厌的时间被带到营部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些钱和文件,A连觉得这些东西至少应该尽快送到副官手上。

营长、麦基尼奇、情报军官和医务官,还有提金斯他自己,他们在那里安顿下来不久,那个小地方就变得臭烘烘的了,满是军队发的朗姆酒和威士忌的味道。那个德国人的出现差点让提金斯吐了出来,而他因为之前不得不指挥整个营撤退已经处在一种虚弱状态。他觉得自己的两个太阳穴因为眼球的压力带来的神经痛而痛苦不堪。

通常情况下,在俘虏被送到师部以前,审讯俘虏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一个逃兵比一般的俘虏激起了人们更多的兴趣。那时,已经处在滑稽的抗命状态下的营长严令提金斯把他能挖到的都从这个俘虏身上挖出来。提金斯懂点德文,那个德文说得不错的情报军官已经死了。邓恩,接替他的那个人,一句德文都不会。

那个鬼鬼祟祟、瘦小、双眼特别紧张的黑皮肤家伙回答起问题来相当干脆:是的,德国佬受够了战争,很难维持纪律,他要当逃兵的原因之一就是让他的手下听从命令实在是太累人了。他们没有吃的。在推进的时候,根本就不可能让士兵们从任何有吃的地方走开。他一直因为作战不成功而受到不正当的斥责,而且他就站在那里诅咒他以前的那些军官!然而,当营长让提金斯问他一些关于一种奥地利火炮的问题时——德国人最近把这种火炮引进到前线,它会发射一种装着惊人分量的高爆炸药的钻地炮弹——那个家伙两个脚后跟一磕,回答道:“不行,军官先生,那就是叛国了!”[187]回答那个问题就是背叛祖国了。他的心理活动还真是难以揣测。他已经尽可能地解释了他带过来的文件,用上了几个英文词。大多是用来鼓励德国士兵的东西,通报盟军遭受的灾难和士气低迷的传单,还有几份没有什么价值的回文——大多是对流感病号的统计。但是当提金斯把一张打字机打出来的,自己都已经把上面的标题忘记了的纸放在那个家伙眼前的时候,那个军士叫了出来:“啊,那个不行!”[188]他还动了一下,好像要把那张纸从提金斯手里抢过来。然后,他冷静下来了,意识到他是在拿性命冒险,这毫无疑问。但是他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还拒绝翻译提金斯不明白的几个短语;其实提金斯几乎一个字都看不懂,因为那都是技术性的词汇。

他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部队调动的指令,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由衷地对整件事情感到厌烦了,他还知道那张纸正是参谋部不想前线的人随便乱动的那种。因此,他没有逼问下去。这个时候上校和他的兄弟们也腻烦了,听了半天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提金斯就下令尽快把那个家伙送到旅部去,让情报军官带着比平常多的卫兵押送着他。

对这整件事,提金斯最后记在心上的只有一处:当那个家伙被问到准备把偷来的连部经费做什么用时的回答。他要在托特纳姆宫路上开一家小甜品店。他曾经在老坎普顿街[189]上当过服务生。提金斯隐约想知道他最后会怎样。他们是怎么处理逃兵的?说不定他们会把他们关起来,说不定他们会让他们去当战俘连队的士官。他永远都回不了德国了。这个他还记在心上——还有他对整件事情感到的恐惧和憎恶,就好像这件事情让他本人也堕落了一样。他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他现在突然明白过来,从各级参谋部发来的紧急通知很有可能都是因为那张纸的缘故!那个讨厌的家伙想要抓走的那张纸。他记得他当时感觉那么恶心,他都没让人给那个家伙上手铐。这里有很多问题:一个人既可以当逃兵,还可以拒绝背叛他的祖国吗?好,他可以。人性中的矛盾是无穷无尽的。看看营长,既是位干练的军官,也是头糊涂的蠢驴,即使在处理军事问题时也是这样!

反过来说,这件事情也有可能是德国佬的阴谋。也许就是想把那张纸——调动指令——送到我们的军部。按照惯例,重要的部队调动指令是不会随便放在连部办公室的。通常不。也许德国佬是想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一段战线上来,而他们真正的攻势可能要从别的地方展开。那也不可能,因为这一段战线虚弱至极,全都是因为可怜的泡芙将军不受后方的大人们待见,德国佬发了疯才会去攻击其他任何地方。数量惊人的法国军队也正在直直地朝这个地方赶来。那他有可能还是个英雄!——但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英雄!

虽然他以前很乐意研究复杂的事,并用清楚的数据和复杂的计算把它研究透彻,但这种复杂的情况现在真是让人力不从心。现在他对这件事情唯一的感觉是,感谢上帝,这可不关他的事。看起来德国佬不会来了。

他发现自己在为德国人的攻势最后没有来而惋惜。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怎么会为没有置身于随时可能会死去的危险之中而惋惜?

A连连长高高的,瘦削,骨节突出,一脸哀伤,他的钢盔现在滑到了盖住他鼻子的地方,他凝视着远方,说:“我很抱歉,德国佬没有来!”

他很抱歉德国佬没有来。因为如果他们要来,他们最好按照那个俘虏供出的时间来。他俘虏了那个家伙。他最好能因此给记上一功。这样一来,他申请休假时,他们可能会想起他是谁。他想要休假。他想去看看他的孩子。他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们了。两年之间,五岁和七岁的孩子会变很多。他继续嘟嘟囔囔地说着,丝毫没有因为泄漏了自己私密的动机而羞愧。非常普通的人!但是他也是完全值得尊敬的。他说话的时候胸腔里发出难听的声音。提金斯突然想到这个人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的孩子了。

他希望这样的兆头别再找上他。他发现自己有时会看着好几个人的脸,然后想到这个或者那个人很快就要死了。他希望他能改掉这个习惯,太不合适了。通常他都是对的。不过,他在那里见到的几乎每一个人都肯定会死的——除了他自己。他自己会伤在右锁骨后面那个柔软的地方。

他很为那天早上敌人的攻势没有来而惋惜!因为如果他们要来的话,他们还不如就按照他在那个臭烘烘的避弹壕里审问的那个俘虏供出的时间来。他的部队俘虏了那个家伙。他现在就要作为第九格拉摩根郡步兵营的代理指挥官签署营部的命令了。所以,这就等于他,提金斯,俘虏了那个家伙。而他迅速地命令把那个家伙和他那张宝贵的纸送到旅部的明智之举可能会使他,提金斯,给旅部留下好感。然后他们就会让他暂时指挥他的营。而如果他们这么做了,他就可以好好工作,真正地把这个营变成他的!

他让自己大吃了一惊,他的想法和A连连长完全一样!

他说:“你挺聪明,发现那个家伙挺重要的,就把他迅速送到了我那里。”A连连长科伊,他那张严肃的脸整个变得通红。那么,有一天,他,提金斯,也会因为听到一个军帽上有红圈的家伙[190]的话而高兴得脸红!

他说:“就算德国人不来,这还是有好处的,有可能更好。那有可能是他们没来的原因。”因为如果德国人知道我们已经搞到了他们的调动指令,他们自然可能会改变计划,那会给他们添点麻烦。这不太可能。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计划的消息可能还没有足够的时间传到他们的重要人物那里。但是这是有可能的。这样的事情是发生过的。

阿兰胡德斯和那个准下士在阳光下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是红糊糊的堑壕的一部分。然而,堑壕的红色砾土从这里开始混上了越来越多的农耕泥灰土,再往下,堑壕就完全变成了冲积土,然后,又更快地变成了一种湿乎乎的玩意,就像流沙一样。一片泥沼。他就是在那里尝试用虹吸管排水加固的。想到他战线的尽头,提醒了他。他说:“你知道怎么和相邻的部队保持联系吗?”

那个一脸严肃的家伙说:“只有刚开战时在训练营里他们教的那些东西,长官。我参军的时候。训练是挺全面的,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提金斯对阿兰胡德斯说:“你是通信军官。怎么和右翼或者左翼的部队保持联系,你又知道多少?”

阿兰胡德斯,脸红着,还结结巴巴的,他知道所有关于鸣叫器[191]和信号的东西。

提金斯说:“那只是在堑壕里,那些都是。但是在运动中,在军官训练营的时候,他们就没有让你们练习如何在运动中保持队伍之间的联系吗?”

他们在军官训练营没有练习过。开始的时候,它的确是在训练大纲里的,但是它总是被别的项目挤掉,枪榴弹训练、掷手榴弹训练、斯托克斯迫击炮训练。随便什么器械训练都行,只要不用带着一群人穿过复杂的地形——比如说,沙山——向他们灌输必须要保持队伍和队伍之间联系的意识,或者一支队伍独自分开时安排联络小组的意识。

这也许就是提金斯的一个执念,也许是他从战争中学到的主要经验——花上再大的代价,你也必须要和相邻的队伍保持联络。后来当他要指挥押运大批德国战俘转移的时候,有好几次,他为了自己手下那些因为疲倦或者疾病掉队的押运兵,或者士官——甚至还有军官,安排了如此多的联络小组,以至于在一天行军结束到达新营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剩下几个押运兵——比如说,还剩三十人押送着三千人。安排押运兵是为了防止战俘逃跑,说起来,出于这个目的不派出那些联络小组或许更好。但是,另一方面,除了被德国炸弹炸死的,他从来没有丢过一个战俘,也从来没有丢下过任何掉队的人。

他对A连的连长说:“请解决好你连队里的这个问题。我会尽快安排,把你们调动到队伍的最右边。要是士兵什么都没做,请你亲自给他们讲讲这个问题,还要严肃地和所有的准下士、堑壕区段长、每个排里最年长的士兵都说一遍。除此之外,马上和我们队伍右侧紧邻的威尔特步兵营连队指挥官联系上。这场仗只有两种结束的方式。我的意思是堑壕战,要不是德国人马上把我们撵到北海里,就是我们把他们赶回去。那个时候,他们就会士气低落,而我们就需要快速地移动了。阿兰胡德斯中尉,吉布斯上尉给他的连队训话的时候请你到场,你要把他说的话传达到其他的连队。”

他说得很快也很清晰,他一切正常的时候说话就是这样,他语气生硬也是故意的。在德国人的攻势可能马上就要来的时候,他明显不能召开一次军官会议。但是他相当确定,如果他在一位连长、一位信号军官和一位文书室的准下士面前说话,他说的这些话总会有一部分进到营里几乎每一双耳朵里的。营里会传遍了“老爷子”把这个笑话当了真,而军士们则会负责让这个问题多少受到点注意。军官们也会。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跟在吉布斯后面顺着堑壕走开了,这个部分的堑壕丝毫无损,非常令人满意,红色砾土慢慢地被农耕泥灰土取代。他对那位好人说,这样他们至少可以做点事,将那些喜欢对战争过程指手画脚的平民一军,就是因为这些干扰,他们才落到了这步田地。吉布斯闷闷不乐地同意说,正是因为平民的干扰他们才输了这场仗。他们对正规军讨厌到了极致,每当某个平民看他们想要我们充分享受的这场泥巴仗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正规训练的痕迹,他就会用一堆假名字给报纸写上一百封信,然后陆军部长马上就会采取措施来挽留那一百张选票。那天早上,吉布斯在读一份后方报纸。

提金斯说的话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哦,我们会收拾他们的!”这句话表达的是种不现实的乐观精神。为了解释自己的话,他说,面对着如此罪恶的平民干涉,他们的军长都还能打得他妈的这么好,这开始让他们的游戏没法玩下去了。坎皮恩要来接手指挥就说明他们开始允许军人在战争组织上有发言权了。这就意味着统一指挥,吉布斯表现出沉默的满足。如果法国人接手了这条战线,如果真的有了统一指挥,他们肯定会这么做的,他就毫无疑问地可以回家去看他的孩子们了。他们所有的师部都必须从前线撤离到后方去整编和补充人员。

提金斯说:“回到我们开头说的那个,比如说,你可以让最靠外的那个堑壕段长、一个士兵和威尔特步兵营的人保持联络,他们也可以这么做。比如说,为了互相辨识,他们可以分别在右臂和左臂上围上手帕,有人这么做过。”

“德国佬,”吉布斯上校严肃地说,“大概会盯着他们打。他们可能会盯着任何戴袖箍的人打。结果只会更糟糕。”

他们是在他的要求下去看一段他负责的堑壕。文书室命令他在那里为机枪性能测试做准备。他没做。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他猜那肯定是那种新的奥地利火炮干的。新的,很有可能,但是为什么是奥地利?奥地利人通常对高爆炸药没有什么兴趣。不管它是什么,这种炮发射的炮弹会把自己埋进土里,然后炸飞半个宇宙,不过它的响声和动静小得惊人,就是往上一抬,就像头河马一样。他,吉布斯,几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如果,比如说,是地雷爆炸的话,你肯定会听见的。当他们来向他报告说那边有个地雷爆炸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相信他们。但是你自己也可以看到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好像地雷爆炸之后乱七八糟的样子。一颗小地雷,但还是地雷。

在被炸坏了的堑壕尽头的隐蔽处,有一个六人杂务分队扛着十字镐和铁锹干活,很有耐心,两人一组。他们把烂泥和石头挖出来,然后拍结实,然后下到刚挖出来的洞里挖出更多的烂泥和石头。水涌了出来,不知道该流到哪里。那里肯定有一股泉水。整个山坡就像蜂窝一样布满了泉眼。

你肯定可以说,这个地方埋过个地雷。如果是我们在推进,这可能是一颗德国佬留下来给我们鼓劲的小地雷。但我们是撤退到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阵地上的,所以,这又不可能是颗地雷。

而且它只把土朝前后炸开,几乎没有朝左右炸开,所以它炸出来的深坑更像是简陋的矿道入口,而不是通常圆形的弹坑。一座土山立在提金斯和B连的堑壕之间,比人的视线所及要高得多。一座很大的土山,一座微缩的樱草山[192]。但是比他们到目前为止见过的飞猪或者其他航弹炸出来的任何土山都要大得多。不管怎样,这座土山高得足够让提金斯有机会隐蔽在下面慢吞吞地走到B连的堑壕去。

他对吉布斯说:“那个机枪巢我们得再想想办法。别再跟我往前走了。让那些家伙把头埋低点,要是德国佬又像是要扔泥巴过来就让他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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