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送你的宝贝去学校,读上一两年,那时候他长大了,正好做新郎。

——《树儿高高》

(英国民歌)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在诊所过夜好陪着宝宝,不管怎么说我是他母亲而且是德路易希大夫亲自向所长介绍来的。他们完全可以搬张沙发床过来,我就可以陪着他让他慢慢适应。这小可怜儿进去的时候那么苍白,好像马上就要上手术台似的,我觉得是因为诊所里的这股味儿。他父亲也跟着紧张上了,没注意该离开的时间。不过我还以为他们肯定同意让我留下陪宝宝,毕竟他还不到十五岁,而且别人都看不出来他有这么大。他总是黏着我,虽然现在他穿上长裤开始装大人了。等他发现我不能留下来陪他,他得多难受,好在他父亲和他谈过了,帮他穿上睡衣裤,让他上了床。都怪那个没教养的小护士,我真怀疑究竟是大夫有命令还是她存心使坏。我都跟她说了,我问她是否确定我不能留下,都没用。我一眼就瞧出来她是什么人,护士裙紧箍在身上,一副狐狸精样儿,没羞耻的丫头,她以为在这儿她说了算呢。我当然不会让她嚣张,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跟她说了,宝宝在一边尴尬极了,而他父亲就装糊涂,还顺便瞄人家的大腿,他一贯如此。唯一让我安心的是那儿的环境还不错,看得出是一家接待上等人的诊所;宝宝有一盏特别漂亮的床头灯可以看他的杂志,好在他父亲还没忘带来他最爱吃的薄荷糖。不过等明天上午,哼,我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德路易希大夫,把那个自以为是的丫头打发到她应该呆的地方去。我得看看宝宝盖的毯子够不够,我得让他们再给他送一床在身边。毯子当然够,好在他们终于撤了,老妈总把我当小孩,净让我丢人。护士肯定以为我需要什么都不会自个儿说,老妈跟她抗议的时候她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吧,人家不让留下就不留呗,我已经长大了,晚上睡觉不用人陪了,我觉着。在这张床上会睡得不错,到这个钟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偶尔有电梯的声音让我想起那个恐怖电影,里面也有一个诊所,半夜的时候门一点儿一点儿打开,瘫在床上的女人就看见一个男人戴着苍白的面具走进来……

护士挺和气的,六点半的时候拿着些表格回来了,开始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什么的。我赶紧把杂志收起来,因为我觉得应该看一本真正的书而不是漫画。我相信她看见了,但什么也没说,肯定她还在为昨天老妈说的话生气,以为我跟老妈一样,要支使她干这干那的。她问我阑尾疼不疼,我说不疼,晚上睡得很好。“来测下脉搏。”她对我说,测了以后在记录本上写了几个字又挂到床脚。“你饿么?”她问,我觉着我脸红了,因为吃了一惊,她用“你”称呼我,她那么年轻。我说不饿,虽然这是假的,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饿。“今天的晚饭你只能吃一点儿东西。”她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薄荷糖拿走了。我不记得我跟她说了什么没有,我相信没有。我生气因为她把我当个孩子,她完全可以跟我说不能吃糖,她倒把糖收走了……肯定是她还在生老妈的气,就报复在我身上,纯粹是发脾气;谁知道呢,她走了以后我忽然觉得很烦,我想一直生她的气,可是做不到。她真年轻,我打赌她连十九岁都不到,估计刚当上护士没多久。说不定她会来给我送晚饭,我就可以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当我的护士我总得知道她叫什么。但来的不是她,是一位穿蓝制服的非常和气的女士,给我送来了汤和松糕,让我吃下几片绿色的小药片。她还问我叫什么名字,感觉怎么样,她还跟我说在这间房里能安安静静地睡觉,因为这是诊所里最好的病房之一。她说得没错,我一觉睡到快八点,直到一个小个子、皱纹多得像猴子但很和蔼的护士把我叫醒,告诉我可以起床洗漱,但在这之前她给了我一支温度计,让我像诊所里常做的那样放好,我没明白,因为在家里都是夹在胳肢窝里的,她给我解释了就出去了。不一会儿老妈来了。看见他好好的真让入高兴,我还担心这小可怜儿会失眠,不过孩子们就是这样,在家让人操心,等离开家倒能呼呼大睡,可怜当妈的整夜担心合不上眼。德路易希大夫走进来给宝宝检查身体,我退到门外边,因为他已经是个小大人了,我倒是很想再碰上昨天的护士,好好瞅瞅她的脸色,我只消从头到脚扫她一眼就能让她明白自己的斤两,但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德路易希大夫很快就出来,通知我准备明天早上给宝宝动手术,患者的状况极其良好,非常适合做手术,在他这个年纪还留着阑尾完全没必要。我表达了谢意并且借这个机会告诉他,昨天下午那位护士的无礼表现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提起这个是希望我的儿子不会因此而缺乏适当的看护。然后我进病房陪着宝宝,他在看他的杂志,已经知道自己明天要做手术。可怜的女人看着我,就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老妈,拜托,我又不是要去死。卡丘在医院切了阑尾,还没到一礼拜他就想去踢球了。你就放心吧,我好极了,啥也不缺。嗯嗯嗯,妈,嗯嗯,问了我整整十分钟这儿疼不疼那儿疼不疼,幸亏她还得回家照顾我妹妹,她终于走了,我可以把昨晚开始看的漫画看完。

下午的护士名叫克拉,小个子护士给我送午饭的时候我问了她;他们就给我一点儿吃的,又是绿药片和几滴薄荷味的药水儿;我猜那些水是催眠的,因为很快杂志从我手里掉下去,我忽然梦见学校,我们跟师范的女孩们一起去野餐,跟去年一样,我们在游泳池边上跳舞,好玩极了。我差不多四点半的时候醒了,我开始想手术的事,倒不是害怕,德路易希大夫说了这不算什么,不过是有点古怪,麻醉了等你睡着他们把你肚子划开,卡丘说最糟的是你醒来的时候,疼得要命,然后你开始又吐又发烧。妈妈的宝宝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活跃,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有点儿害怕,他还是个小孩儿,我甚至有点儿同情他。看见我进来他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把杂志藏到枕头下面。屋里有点冷,我调高了暖气的温度,然后拿来温度计递给他。“你知道怎么放么?”我问他,他的脸立刻红得像是着了火。他点点头又缩回到床上,我去拉下窗帘,打开床头灯。等我走近接过体温计的时候,他的脸还红着,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孩们都这样,他们很难适应这种情况。而最糟糕的是她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我就受不了这个呢,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女人么。当我从毯子下面掏出体温计递给她,她看着我,我觉得她心里正偷偷笑。我脸这么红她肯定看见了,这个我就是控制不了,它比我更强大。然后她在床脚挂着的小本上记下体温,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几乎想不起来六点钟老爸老妈来看我的时候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没呆多久,因为克拉小姐跟他们说我得准备一下,手术前一天晚上不宜太激动。我以为老妈又要啰嗦两句,结果她只是从头到脚打量着护士,老爸也一样,不过我了解老头子的眼神,那是另一码事。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我听见我妈跟克拉小姐说:“请好好照顾他,我会非常感谢,这孩子从没离开过家”,或者类似的傻话,我差点儿被她气死,克拉小姐怎么回答的都没听见,反正我可以肯定她不会高兴,她可能会以为我抱怨过她之类的。

差不多六点半的时候她推着一辆那种带滚轮的小桌子回来了,桌上摆满了瓶子和棉花,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儿害怕,其实也不是害怕,但忍不住去看桌上的东西,红色的或蓝色的各种小瓶小罐,纱布绷子,还有镊子和橡胶管。这小可怜儿一定开始害怕了,活像大花鹦鹉的妈妈不在身边,请好好照顾他,我会非常感谢,您看我已经和德路易希大夫打过招呼了。呃,是的,太太,我们会像照顾一位王子一样照顾他。您的宝宝很漂亮,太太,特别是一看见我进来就脸红的时候。我帮他撤开毛毯,他的表情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我猜他已经注意到自己害羞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好,把睡裤脱了。”我说的时候没看他的脸。“裤子?”他的声音一下尖得像只小公鸡。“对,没错,裤子。”我重复了一遍,他开始松开裤带,解扣子,手指头怎么也不听使唤。我不得不自己弯下腰帮他把裤子褪下来,直到大腿中间,和我猜的一样。“你已经是个小大人啦。”我跟他说着,准备好软刷和肥皂,虽然说实话没有太多可剃的东西。“在家他们叫你什么?”我一边涂肥皂一边问他。“叫我保罗。”他回答的声音让我有点儿同情他,竟害羞成那样。“但你总有个小名儿吧?”我接着问。情况更糟了,我给他剃掉那个地方稀稀拉拉的毛发的时候,我觉得他都要哭出来了。“那就是说你没有小名儿了?对了,你就叫宝宝。”我给他剃完了,打个手势让他盖好,但是他动作更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只露出脑袋在外面。“保罗是个好名字。”我说了一句想要安慰他;他这么害羞都让我有点儿难过,这是我第一次照顾一个这么小又这么腼腆的男孩,但在他身上仍然有什么东西让我不舒服,可能跟他妈妈有关,跟他的年纪无关,某种让我讨厌的东西,甚至他长得这么漂亮,发育得这么好都让我厌烦,一个小男孩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一有机会说不定就要跟我搭讪。

我闭上眼睛,这是能稍微逃避这一切的唯一的办法,但根本没用,因为就在这时候她说:“那就是说你没有小名儿了?对了,你就叫宝宝。”我恨不得立刻死了,或者抓住她的脖子掐死她。我一睁眼就看见她栗色的头发几乎贴到我脸上,因为要弯下腰帮我擦掉一处肥皂沫。我闻见巴旦杏的香波味儿,跟美术课老师用的一样,或者是类似的香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问她:“您叫克拉,对吗?”她嘲弄地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算是认识我了,全身都被她看过。她说:“叫克拉小姐。”她这么说是为了惩罚我,我知道,就像她刚才说“你已经是个小大人啦”一样,就是为了拿我开心。虽然我最恨自己脸红,可这个偏偏我控制不了,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我鼓起勇气对她说了同样的话:“您这么年轻……嗯,克拉是个好名字。”其实不是这样,我本来想说的是别的话,我猜她发现了,有点儿不高兴,现在我可以肯定她还在生老妈的气,我只想跟她说她这么年轻,我更愿意直接叫她的名字克拉,但她这会儿这么生气我怎么跟她说呢,她推着滚轮桌走了。我有点儿想哭,这是又一样我自己控制不住的事儿,我突然嗓子哽住了,眼前一片模糊,而这时候我本该冷静下来告诉她我想说的话。她要走了,但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好像在检查落了什么东西。我要把我心里想的告诉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指给她装肥皂的杯子。他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您忘了装肥皂的杯子。”非常严肃好像成年人的声调。我回去拿杯子,多少为了安慰他我用手摸摸他的脸颊。“别紧张,小保罗。”我对他说。“一切都会好的,这就是一个小手术。”我碰到他的时候,他猛的向后仰过头去好像受了侮辱,然后缩回毯子下面连嘴都不露出来。他在那儿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我可以叫您克拉,对吗?”我心太软了,看着他这么害羞地想在另一方面找到补偿几乎有点儿难受,但我明白这种情况不能让步,因为那样的话我会很难再控制他,对病人就得控制他,要不然就会像以前一样,遇上玛丽亚·路易莎在十四号病室遇上的麻烦,或者面对德路易希大夫的辱骂,对这种事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叫克拉小姐。”她对我说,拿起杯子走了。我气极了,我想揍她,想从床上跳起来使劲推搡她,或者……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怎么会跟她说这个:“要是我没病,可能您就不会这么对我了。”她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留下我一个人,不想看书,什么也不想干。我心里面巴不得她能生气地回我两句,这样我就可以向她道歉,因为我想跟她说的不是这个,我嗓子堵住了不知道怎么会冒出那些话来,我那么说纯粹是因为生气,但不是我想说的,也许是但也不是这种方式。

是的,他们总是这样,你摸摸他,跟他说句好话,他立刻觉得自个儿成大男人了,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我得把这些告诉马尔西亚,他会觉得好玩,等明天在手术台上看见他的时候会觉得更好笑,小脸儿一红更显得嫩了。该死,我脸上怎么这么热,我怎么着才能不脸红啊,或许说话前应该深呼吸,谁知道呢。她走的时候一定很生气,我肯定她听得非常清楚,我不知道我干吗要跟她说那些,我猜在问能不能叫她克拉的时候她还没生气,她跟我说小姐什么的因为那是她的职责,但她没生气,她还过来摸我的脸来着;啊不对,那是之前,她先摸我的脸然后我跟她说叫她克拉然后就全完了。现在我们比以前还糟,虽然他们给了我一瓶药片我还是睡不着。肚子一阵阵疼,挺奇怪手摸上去倒是好好的,糟糕的是我什么又都想起来了,想起巴旦杏味道的香水,克拉的声音,她那么年轻又漂亮的一个姑娘声音却很低沉,像是唱博莱罗舞曲的人,就算在生气的时候还是带着点儿温柔。一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我就全身钻进被窝闭上眼,我不想看见她,看见她也无所谓,她最好别来烦我。我感觉她进了屋开了顶灯。他假装睡觉的样子好像一个小天使,一只手捂着脸,直到我走到床边才睁开眼。等他看见我手里拿的东西,脸涨得通红,我又开始同情他,又觉得有点儿好笑,真是个小傻瓜。“来,小乖乖,脱下裤子转过身去。”可怜的人差点儿就要两脚乱踹,像他五岁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这么想象的,说不嘛不嘛然后钻到被子下面尖叫,但现在他没法再这样,只能呆在那里看着冲洗器然后又看着我,我在等着,突然他翻过身去,手开始在毯子下面动起来,但都是白费劲儿,我把冲洗器挂在床头之后,不得不掀开毯子告诉他把臀部抬高一些好把裤子褪下来,又给他塞进一块毛巾。“来,把腿抬高一点儿,对,就这样,再趴下去点儿,我跟你说再趴下去,对。”他一声不吭好像要吼出来,看着我的这位小仰慕者的小屁股,我觉得一阵好笑,但又有一点儿同情他,这真像是我为了他说的话在惩罚他。“太热的话你就说一声。”我提醒他,可他没应声,一定是在咬自己的拳头,我不想看他的脸就坐到床边等着他说话,虽然要输的液体很多,但他一直忍着没出声直到最后,完事的时候我对他说,这回的确是要报复他以前的话:“这样我才喜欢,像个小大人了。”我给他盖好,建议他尽量忍着先别去厕所。“我给你关上灯还是就这么开着到你起床?”她站在门口问我。我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力气回答说无所谓,或类似的话,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我就拉毯子蒙上头,还能怎么样呢,虽然肚子一阵阵绞痛,我咬着两只手大哭,没人,没人能想象我是怎么边哭边诅咒她,骂她,往她胸口戳上五刀,十刀,二十刀,戳一下就诅咒她一次,享受她的痛苦,享受她的哀求,求我原谅她对我的所作所为。

总是这样,苏亚雷斯,一刀下去刺开,保不齐在哪儿就吓你一跳。当然这个岁数的孩子治好的机会还是很大,但我还是跟他父亲明说了,免得以后惹麻烦。很可能术后的反应会不错,可是总会有意外,你想想刚给他麻醉的时候,谁能相信这个岁数的孩子会那样。两个小时以后我去看他,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看上去还挺好的。德路易希大夫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这可怜的人擦嘴,他不停地呕吐,麻醉还没有过去,但大夫还是一样给他听诊检查,并要我守着他直到他完全清醒。孩子的父母还在另一个房间,那位女士显然不习惯这种情况,突然间没声了,老头儿也一副狼狈相。小保罗啊,你想吐就吐吧,难受你就叫出声来吧,我在这儿呢,嗯,我在呢,小可怜还睡着,但他的手紧紧抓住我好像一个要淹死的人。他应该是把我当成妈妈了,他们都这样,从不例外。来,保罗,你别这样乱动,安静,要不会更疼,别,手别乱动,这儿不能碰。这小可怜从麻醉中醒过来够他受的,马尔西亚跟我说手术进行了很长时间。奇怪,估计是碰上了什么麻烦:有些时候阑尾不是那么明显,我今天晚上要问问马尔西亚。嗯,小乖乖,我在这儿呢,你难受就叫出来吧,可别这样乱动,我用纱布裹着小冰块给他擦嘴唇,让他不那么渴。嗯,亲爱的,你吐吧,你吐出来就舒服了。你手上怎么这么大劲儿,非把我抓出瘀伤来不可,嗯,嗯,你想哭就哭吧,哭,小保罗,哭出来能好受点儿,哭吧叫吧,你还没醒,还以为我是你妈妈。你真漂亮,你知道吗,鼻子有点儿上翘,睫毛像小帘子,你现在这么苍白像个大孩子了。你现在不会脸红了,对吧,我的小可怜。我疼,妈妈,我这儿疼,把压着我的东西拿走,我肚子里有很重的东西压得我疼,妈妈,跟护士说把那东西拿走。好的,小乖乖,一会儿就不难受了,你安静一点儿,你怎么这么大劲儿,我得喊玛丽亚·路易莎来帮我。喂,保罗,你要再不老实我要生气了,你老这么乱动会更疼的呀。啊,好像你开始清醒了,我这儿疼,克拉小姐,我这儿疼得厉害,您帮帮我,我这儿疼得厉害,放开我的手,我受不了了,克拉小姐,我受不了了。

好在可怜的宝宝睡着了,护士两点半的时候来找我,说他已经好点儿了,让我陪他呆一会儿,可我看他脸色那么苍白,一定流了不少血,好在德路易希大夫说手术非常顺利。护士给他折腾得很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早点儿进去,这家诊所里的人都太死板。现在快天黑了,宝宝一直在睡着,他看来是太疲倦了,不过我觉得他脸色好了一些,不那么苍白了。他还不时会呻吟,但起码不去碰绷带了,呼吸也平稳,我想夜里会过得很好。就好像我该做什么我自己不知道似的,不过这是难免的:最初的惊吓刚一过去,这位女士就又恢复成大人物了,拜托您夜里别让我们家宝宝受了委屈,护士小姐。幸亏我可怜你,蠢老太婆,要不你就有苦头吃了。我了解这种人,他们以为最后一天的时候多给点儿小费就完事了。有时候连小费都不多给,不过我还想这些干吗,已经有人让她闭嘴了,现在一片安静。马尔西亚,等等,你没看见小孩在睡觉么,你告诉我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好吧,你要没空那就以后再说。不行,玛丽亚·路易莎会进来的,在这儿不行,马尔西亚。当然了,用不着在乎别人,可我跟你说过我工作的时候不想让你亲我,这不好。我们不是有整整一晚上可以亲吻吗,傻瓜。走吧。快走我说,要不我生气了。傻瓜,坏蛋。嗯,亲爱的,一会儿见。当然啦。我也爱你。

周围很黑,可这样更好,我连眼睛都不想睁。我基本不疼了,能这么安稳地喘气真好,不再老恶心想吐。这么安静,我现在想起来我看见老妈了,她跟我说了一通什么,我那时候难受死了。老爸我都没怎么看他,他在床脚冲我挤眼睛,可怜的人老是这一套。我有点儿冷,我想再要床毯子。克拉小姐,我想再要床毯子。她在那儿,我一睁眼就看见她坐在窗边看杂志。她立刻走过来给我盖好,我都不用说什么她已经注意到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我把她当成了妈妈,她安慰我来着,或者我是在做梦。我在做梦么,克拉小姐?是您握着我的手,对吗?我说了很多傻话,不过我那时候太疼了,还恶心想吐……对不起,看来当护士挺不容易的。瞧,您笑了,不过我知道,估计我吐了您一身。好吧我不说话了。我这样好极了,也不冷了。不,不是很疼,就有一点儿疼。很晚了么,克拉小姐?嘘,您现在闭上嘴巴,我跟您说了不能多说话,不疼就好,安安静静地呆着。不,不晚,还不到七点。闭上眼睛睡吧。对。现在睡吧。

嗯,我倒是想睡可没那么容易啊。有一阵儿我觉得就要睡着了,但伤口突然疼起来,要么就是脑袋里天旋地转,我只有睁开眼,就看见她坐在窗边,怕妨碍我睡觉,罩上灯罩看书。她干吗整天呆在这儿?她头发真好看,头一动就闪闪发光。她真年轻,想想我今天怎么会把她当成老妈,真不可思议。我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呀,她听了肯定又要笑话我一回。可她往我嘴上敷冰块,让我好受多了,我现在都想起来了,她往我脑门和头发上抹古龙水,握住我的手不让我去扯绷带。她已经不生我的气了,可能是老妈跟她道歉了什么的,她跟我说“闭上眼睛睡吧”的时候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我喜欢她这么看我,跟头一天她拿走薄荷糖的时候太不一样了。我想跟她说她真漂亮,我对她没一点儿恶意,正相反,我想让她晚上照顾我而不是那个小个子护士晚上照顾我。我真想让她再给我往头发上抹古龙水。我真想让她微笑着跟我说对不起,跟我说我可以叫她克拉。

他睡了好一会儿,八点的时候我估计德路易希大夫该来了,就叫醒他量体温。他脸色好些了,看来睡眠对他有好处。一看见温度计他立刻从被子下面伸出一只手来,但我让他别乱动。我不看他的眼睛避免他尴尬,但他的脸还是红了,说他一个人能行。我当然不同意,可他那么紧张,我只好跟他说:“你看,保罗,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你不能每次都这样,对吧?”还是老样子,他眼泪又止不住了;我假装没看见,记下体温就去准备给他注射。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用床单把眼泪擦干,我生自个儿的气,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跟她说我不在乎,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可一到时候就是不行。“这一点儿也不疼,”她拿着注射器说,“这能让你一晚上都睡好觉。”她掀开被子,我感觉又一次血涌到脸上,可她笑了笑,用一团湿棉球给我擦大腿。“不疼。”我说这个是因为我总得说点儿什么,她这么看着我,我总不能就那么呆着。“你看,”她边说边挤空针管,用棉球给我擦着,“你看这一点儿也不疼。不会让你疼的,小保罗。”她给我盖上被子,又用手摸摸我的脸。我闭上眼,我要是死了就好了,我死了她用手摸我的脸,哭着。

我一向都不大理解克拉,不过这回她实在太邪门了。说实话我不太在乎能不能理解女人。重要的是她们喜欢你,这就够了。要是她们有点儿神经质,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事纠缠不清,哈,宝贝儿,好了好了,吻我一下,就完事了。看来她还嫩,且得一阵子才能学会怎么在这该死的行当里混下去,小家伙今晚脸色很奇怪,足足花了我半个小时才让她忘掉那些傻念头。她还没学会怎么跟一些患者打交道,跟二十二号的老太婆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以为她从此能学聪明点儿,可现在那小孩又让她头疼了。差不多早晨两点的时候我们在我屋里喝马黛茶,然后她去打针,回来的时候又不高兴了,不想搭理我。她这样子挺可爱,又生气又有点儿伤感,我慢慢把她哄好了,最后她乐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在这时候我真想脱掉她的衣服,她会微微发抖好像感觉冷似的。来不及了,马尔西亚。啊,那我还可以多呆会儿,另一针是五点半,小个子西班牙女人六点才来。对不起,马尔西亚,我是个傻瓜,老想着那个小破孩。不管怎么说我能控制他,可有时候我挺同情他,这么大的孩子都傻傻的,骄傲得要死。要是可以的话我会求苏亚雷斯大夫把我换个地方,三楼有两个做完手术的,都是大人,你可以随便问他有没有大便,尿盆好不好用,需要的时候帮他洗身子,一边聊着天气或者聊着政治就把这些都办了。再自然不过,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马尔西亚,不像在这儿,你明白么。是,当然了什么都得干,我也不会总碰上这个岁数的大孩子,就像你说的这是一个技术问题。对,亲爱的,没错。可这都怪他妈,一开始就不顺,问题就落下了,从第一分钟就出现误会,那孩子又骄傲又容易受伤,特别是刚来的时候他没明白来干什么,老想当个大人,看着我的样子好像你似的,好像一个男人。现在我根本没法问他撒不撒尿,因为要是我呆在病房里他真能憋一夜。我想起来的时候都好笑,他想说是又说不出口,这样冒傻气让我烦了,我就强迫他学会躺着不动撒尿。这种时候他总是闭上眼,不过更糟,他几乎要哭出来或者要出声骂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是个孩子,马尔西亚,那位太太把他当个小傻瓜养着,宝贝儿长宝贝儿短,虽然又是小西装又是礼帽的,其实一直把他当孩子,妈妈的小心肝。哈,就像你说的,烫手的山芋偏让我赶上了,要是玛丽亚·路易莎肯定能跟他处得很好,就像他的姨妈一样,把他全身擦遍了也不至于让他脸红。对,真的,我运气不好,马尔西亚。

她打开床头灯的时候我正梦见法语课,我第一眼看见的总是头发,可能是因为她总要弯下腰来打针什么的,头发离我的脸很近,有一次蹭得我嘴上痒痒的,特别好闻,给我擦棉球的时候总是微微笑着,在打针之前擦上好长一阵,我看着她的手稳稳地挤压针筒,黄颜色的液体慢慢地进入,弄得我很疼。“不,我一点儿也不疼。”我从来说不出:“我一点儿也不疼,克拉。”我不会叫她克拉小姐,我永远不会这么叫她。我尽量少跟她说话,我不想叫她克拉小姐,就算她跪下来求我也不行。不,我一点儿也不疼。不,谢谢,我很好,我会继续睡的。谢谢。

谢天谢地他脸上总算又有血色儿了,可宝宝还是有点儿没精神,吻我一下都没力气,对艾丝特姨妈看都没看,亏人家还给他带杂志来,外加一条漂亮的领带,等接他出院的那天戴。上午的护士是位模范女性,特别谦和,跟她交谈倒很愉快,她说宝宝一直睡到八点,喝了一点儿牛奶,看来他们总算开始注意他的营养了,我得和苏亚雷斯大夫说一声,可可对他身体不好,说不定他父亲已经跟他说了,他们刚才聊了一阵。麻烦您出去一下,女士,我们来看看这位先生的身体情况。您留下,莫兰先生,主要是怕那么多绷带把当妈的吓着。来让我们看看,伙计。这儿疼吗?当然了,这很正常。那这儿呢,疼还是就有点儿感觉?好的,我们很顺利,小朋友。就这么弄了五分钟,我这儿疼不疼,那儿有感觉没有,老爸盯着我的肚子就跟以前没见过似的。感觉很怪,直到他们走了我才踏实,可怜的老爸老妈够难受的,可我能怎么办,他们让我烦,总说不该说的话,特别是妈,好在那小个子护士像是聋了似的,什么都能忍,一脸等着要小费的神气。听听,又拿什么可可来烦人了,我又不是吃奶的孩子。我真想一气睡上五天,谁也不见,尤其不见克拉,一醒过来正赶上他们来接我回家。估计还要再等几天,莫兰先生,您一定已经听德路易希大夫说了,手术比预先设想的要复杂,有时候会有些小意外。当然从这孩子的体质来看,我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您最好还是转告您夫人,这不是一开始想的那样一个星期就能好的事。哈,当然,好的,这个您可以跟经理说,属于内部事务。现在你还能说不是运气太差么,马尔西亚,昨晚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这事可不像咱们想的那样,得耗上很长时间。对,我知道这没关系,不过你就不能稍微体谅人一点儿,你很清楚我不乐意照顾那孩子,他更不乐意让我照顾,那小可怜儿。你别这么看我,我为什么就不能同情他。你别这么看我。

没人不让我看书,但是杂志老从手里滑下去,我还剩两集没看,还有艾丝特姨妈拿来的那些。我脸上很烫,估计是发烧了或者是这屋里太热,我要让克拉开一点儿窗户或者给我拿走一条毯子。我想睡觉,这是我最喜欢的,她坐在那儿看杂志,我睡着看不见她,也不知道她在那儿。但现在晚上她不留在这儿了,最糟的时候过去了,他们就让我一个人呆着。我觉得三四点的时候睡了一会儿,五点整她拿着新的药来了,一种特别苦的药水。她总像是刚洗过澡换过衣服,特别精神,闻起来有爽身粉的香味,薰衣草的味儿。“这药特别难吃,我知道。”她对我说,笑着鼓励我。“不,就有点儿苦,没什么。”我说。“你白天过得怎么样?”她问我,甩着体温计。我跟她说很好,睡觉,苏亚雷斯医生说我好多了,我不怎么疼了。“好啊,那你可以干点儿活啦。”她说着递过体温计。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她已经走开,去拉上百叶窗,收拾桌上的瓶瓶罐罐,我自己量体温。我甚至来得及在她过来之前瞄了一眼体温计。“可是我烧得厉害呢。”他跟我说,吓坏了。该死,我老是干蠢事,我把体温计给他是为了不让他尴尬,结果小孩儿利用这机会知道了自己在发高烧。“头几天都是这样,再说谁让你自己看的。”我说着,更多的是在生自己的气。我问他动过肚子没有,他说没有。他脸上在出汗,我给他擦擦,抹上一点儿古龙水;他回答我之前就闭上了眼睛,我给他梳了梳头,不让头发粘在额头上难受,他一直没睁开眼。三十九度九,确实烧得不轻。“试着睡一会儿吧。”我跟他说,估算着什么时候通知苏亚雷斯医生。他闭着眼睛,做出好像厌烦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您对我很不好,克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身边呆了一会儿,直到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满是高热和悲伤。我几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额头,可他猛地用手一挡,可能扯动了伤口,因为他疼得抽搐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用低低的声音对我说:“如果我们是在别的地方遇见,您一定不会这么对我。”我差点大笑起来,可荒唐的是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又让我有同样的感觉,叫我生气,几乎是害怕,在这个雄心勃勃的小孩面前我突然感到一阵的无助。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方面我得感谢马尔西亚,他教我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做得越来越好了),我直起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把毛巾挂到架子上,拧上古龙水的瓶盖。总之,我们现在知道了哪些是自己该干的,其实这样最好。护士和患者,仅此而已。抹古龙水还是留给他妈妈干吧,我有别的事要干,而且不用胡思乱想。我不明白我干吗还在这儿呆着,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职责。我跟马尔西亚说的时候,他认为我是想给他机会向我道歉,请求原谅。我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也许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等他骂我,为了看看他到底能走多远。可他还闭着眼睛。汗水把额头和脸颊都打湿了,就好像有人把我按到开水里,为了不看她我紧紧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紫色和红色的亮点,我知道她还在那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她能弯下腰来再一次给我擦掉额头的汗,就好像我根本没说过那些话,但是不可能,她要走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跟我说,等我睁开眼,就只看见黑夜,看见台灯,看见空荡荡的病房,还剩一点儿香水的味道,我会告诉自己十次,一百次,我应该跟她说那些话,好让她明白,让她别把我当孩子,让她别烦我,让她别走。

它们总在同一个时间开始,早上六七点钟,估计是一对儿在院里的屋檐下搭了窝,公鸽子咕咕叫,母鸽子跟着叫,叫上一会儿累了就不叫了。我跟来给我清洗、给我送早饭的小个子护士说过,她耸耸肩说鸽子的事儿别的病人也抱怨过,可头儿不愿意把鸽子赶走。我都不记得最早听见它们叫是什么时候,头几个早上我不是太困就是太疼了,没注意,可是这三天我听着它们叫让我有点难过,我真想呆在家里听“米洛德”汪汪叫,听艾丝特姨妈在这个钟点起床去望弥撒。该死的发烧就是不退,不知道他们要我在这儿呆多久,今天上午我就问问苏亚雷斯大夫,不管怎么说在哪儿也不如在家。您看,莫兰先生,跟您说实话,情况并不简单。不,克拉小姐,我希望您继续照顾这位患者,我会告诉您为什么。可那样的话,马尔西亚……来,我给你倒杯够浓的咖啡,你看你还是这么嫩,说出去谁信啊。听着,姑娘,我很小心地跟苏亚雷斯大夫谈了,看来那小孩……

好在后来它们不叫了,也许是飞走了,在附近飞,在整个城市里飞,当鸽子真好。早晨怎么这么长,老爸老妈走的时候我挺高兴,现在我发烧这么厉害他们更得常来了。好吧,如果我还要在这儿呆上四五天,那也无所谓。在家当然更好,可还不是一样发烧和一阵一阵的难受。一想起连杂志都看不了,这真糟糕,就好像要了我半条命。不过这都是发烧闹的,昨晚上德路易希大夫跟我说了,今天早上苏亚雷斯大夫也这么说,他们懂。我睡得不少,可总像是时间停住了,老也到不了三点(好像我在乎什么三点还是五点似的)。不过,三点的时候小个子护士就走了,很可惜因为跟她在一起非常好。要是我一觉睡到半夜该多好。保罗,是我,克拉小姐。你的守夜护士,给你打针害你疼的人。我知道你不疼,傻瓜,我开玩笑呢。你愿意睡就接着睡吧,就好了。他对我说“谢谢”却没睁眼,他能睁开的,我知道他中午的时候还跟小个子西班牙女人聊天,虽然他们不让他说太多话。走之前,我突然转回身,他正盯着我,我感觉他一直盯着我后背看。我走回去坐在床边,试试他的脉搏,整整被他发烧的手弄皱的床单。他看着我的头发,然后低下头,躲开我的眼睛。我去准备必要的东西,他任凭我去做,一句话不说,两只眼睛盯着窗帘,当我不存在。五点半他们会准时来看他,他还有一会儿可以睡,父母都在楼下等着,因为这个时候看见他们会影响他的情绪。苏亚雷斯大夫会早来一会儿,向他解释还要给他做手术,说点儿什么为了别让他太紧张。可结果他们派马尔西亚来,看见他进来我吃了一惊,可他使了个眼色让我别动,就到床脚去看体温记录,直到保罗适应了他的出现。他开始跟他开玩笑,按着他擅长的路数展开谈话,说街上有多冷,呆在这房间里有多好,那孩子看着他没说一句话,像是在等待,而我感觉别扭极了,真想让马尔西亚离开,留下我跟他单独呆着,让我来跟他说最好,但也许不行,可能不行。我早明白了,大夫,又要给我做手术,您是来给我再麻醉一回,好吧,总比我接着在这床上躺着发烧强。我就知道最后总得对我做点什么,我为什么这么疼,从昨天开始,另一种疼,在更里面疼。您呢,坐在那儿别摆出这副脸色,别笑着好像是要请我去看电影。跟他走吧在走廊里吻他,那天下午我没睡着,那时候您生他的气因为他在这儿吻了您。你们两位都走,让我睡吧,睡着了我就不这么疼。

好吧,孩子,咱们来把这个问题一次性解决,你还要占我们的病床多久啊,嘿。慢慢数数,一,二,三。就这样,你接着数,一礼拜以后你就能在家吃上香喷喷的牛排啦。还不到一刻钟,宝贝儿,就又给缝上了。你真应该看看德路易希大夫的表情,对这种事谁也做不到习以为常。瞧,我趁机会求苏亚雷斯,照你希望的找人把你替下来,我跟他说照顾这个重病人已经让你很累了;只要你再跟他说一下,说不定会把你调到三楼去。那好吧,随你的便,那天晚上你抱怨连天的,这会儿又要当好撒玛利亚人啦。你别跟我发火,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没错,当然是为了我,不过已经晚了,我今夜要陪着他,每一夜都陪着他。八点半的时候他醒过来了,他父母立刻出去,因为最好别让他看见那一对儿可怜的人的表情,苏亚雷斯大夫过来的时候低低的声音问我愿不愿意让玛丽亚·路易莎换下我,可我摇摇头表示要留下,他就走了。玛丽亚·路易莎陪我了一会儿,因为我们得按住他让他安静下来,然后他忽然就平静了,几乎不再呕吐;他虚弱得又睡了,也没怎么呻吟,直睡到十点。是鸽子,你快看,妈妈,又在叫了,每天早晨都叫,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把它们赶走,让它们飞到别的树上。把手给我,妈妈,我很冷。啊,我是在做梦,我以为已经是早上鸽子来了。对不起,我把您当成妈妈了。他又一次移开视线,缩回到他的怨恨里,又一次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我照顾他假装不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我坐在他身边,用冰润湿他的嘴唇。我在他手上、脸上抹古龙水,他忽然看我,我就更靠近些冲他笑。“叫我克拉。”我对他说。“我明白一开始我们之间有误会,不过我们会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保罗。”他看着我不说话。“跟我说:好的,克拉。”他看着,一直看着我。“克拉小姐。”说完,闭上了眼睛。“不,保罗,不。”我求他,吻他的脸颊,吻在离嘴非常近的地方。“你可以叫我克拉,只有你可以。”我只能向后一仰,但还是溅到了脸上。我擦干了,扶着他的头让他漱口,我又一次吻他在他耳边说话。“请原谅,”他用一丝丝声音说,“我控制不住。”我跟他说别傻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照顾他的,想吐就吐吧只要能舒服点儿。“我想让妈妈来。”他对我说,眼神空洞地望着别处。我又捋捋他的头发,帮他整理毯子,等着他跟我说些什么,可他离我那么远,我知道再呆下去只能让他更痛苦。到门口我转过身,期待着;他眼睛睁得老大,盯着天花板。“小保罗。”我叫他。“求求你,小保罗。求求你,亲爱的。”我回到床边,我弯下腰吻他;气味冰冷,在古龙水下面有呕吐的味道,麻醉的味道。如果我多呆一秒钟,我就会哭出来,在他面前哭,为了他而哭。我又吻了他一下,跑了出去,下楼找他母亲和玛丽亚·路易莎;他母亲在的时候我不想再回去,至少今天晚上不想,之后我就知道没有必要再回去,马尔西亚和玛丽亚·路易莎会处理一切直到病房再次腾空。


[9]原文为英语。[10]“好撒玛利亚人”,典出《圣经》中耶稣所讲的寓道故事,此处泛指任劳任怨、照顾伤病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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