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科的落日把房屋的阴影从西面转移到了东面。整个大草原上的阴影都在被移动之中:小山顶上能俯视远近绿色田野的大庄园的白墙留下的阴影;蹲伏在小河边的茅草屋留下的阴影;漂浮在绿色野草海洋上一簇簇深色的森林之岛留下的阴影;伫立在低矮的波澜一般的森林之上、犹如一片宏伟大陆的荒凉海岸的巨大且静止的科迪勒拉山脉陡峭山峰投下的阴影。伊格罗塔峰那白雪皑皑的山坡,在遥远的落日的照耀下披上了一层玫瑰色的年轻气息,而远处参差不齐的山峰则仍然是黑暗的,仿佛在炽热的光芒中被烧焦了一样。森林高低起伏的表面好像撒上一层淡金色的尘土;比林康村更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因为被两座树木茂盛的山嘴给挡住了,圣托梅峡谷的岩石壁上长满了硕大的蕨类植物,颜色是温暖的棕黄色,上面还有铁红色的斑纹,黛绿的灌木丛深深地扎根在石缝中。从平原上看,矿山的碎石工棚和房屋显得很阴暗和渺小,高高地蹲坐在山上,就好像悬崖边的鸟巢一样。蜿蜒曲折的小路,就好像是在一个庞大的碉堡的墙壁上刻画出的痕迹。两个矿区值班员正在巡逻,他们沿着小溪缓慢走到桥旁边的树荫下,手里拿着卡宾枪,眼睛四处观望。帕皮先生从山的高处上走下来,远看就跟一只大虫子一样。

帕皮先生就像一只虫子一样,漫无目标地在岩石上试探着乱走,但最终还是下了山。当他到了山脚下时,便消失在一群仓库、熔炉、车间之中。那两个值班员在桥上走来走去,拦下了一个手中拿着一个大白纸封的骑马人。这时,帕皮先生从刚才的那堆房子中走到了村庄的街上,此地离那座被视为前沿阵地的桥已经不远了,他大步向那座桥走去。他穿的裤子特别肥大,裤脚塞入了皮靴中,他的上衣是一件白布茄克,马刀挂在身子侧边,左轮枪掖在皮带里。在这个混乱时期,就像人们说的那样,矿山总督是绝对不会脱靴子的。

这位骑马的人是从镇子上来的信使,他看到一名值班员点了点头,便跳下马来,手牵着马缰绳,走过了那座桥。

帕皮先生从信使手中接过信件,拍了拍那信使的左肩,又拍了拍他的两个屁股蛋,对他的惊人之举表示同情。他把那镶着大量银的玩意儿架在自己的鼻子上,在耳朵后面仔细调整了一下,打开了信封,拿到眼前一英尺的地方端详。他手中大信纸上写着三行字。他看了很长时间。他的灰胡子上下微微抖动着,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了一起。他沉着地点了点头。“好,”他说,“没有答案。”

然后,他以安静、友善的态度与那人展开一次谨慎的对话,那人很愿意交谈,就好像最近遇上了走运的好事。他从远处看到索蒂略的部队在海关大楼两侧的海滩上安营扎寨了。他们没有破坏海关大楼。外国人都躲在铁路调度场里,大门紧闭。这些外国人已经不像骚乱开始的时候那样在焦虑中胡乱射杀平民了。他诅咒了几句外国人;然后,他开始说见闻,他说蒙泰罗已经进入了镇子,还说了一些镇子上流传的谣言。如今穷人要变富人了。这很好。其他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他露出友善的微笑,并暗示自己又饿又渴。老少校指示他去找附近的村长要。那信使骑马走了,而帕皮先生则缓慢地朝着一个小木钟楼的方向走去。他看到在一个有篱笆的小花园里,罗曼神父坐在一张白色的吊床上,那吊床悬在神父住宅前的两棵橙子树之间。

一棵巨大的罗望子树的深色树叶,覆盖住了整栋白色的木屋。一名年轻印第安姑娘,长发,大眼睛,手和脚都很小,正从木屋里搬出一把木头椅子。木屋的阳台上站着一个消瘦的老妇人,嘴里一边唠唠叨叨,一边用警觉的目光盯着那姑娘。帕皮先生在椅子上坐下,点燃了一根香烟;神父从手掌心吸入大量的鼻烟。如果仅看他那张红棕色的脸,他显得疲惫空虚,好像精神崩溃了一般,但他的那双眼睛,透露出既新鲜又坦率的目光,就像两颗闪光的黑钻石。

帕皮先生用温和且幽默的声音告诉罗曼神父,佩德里托·蒙泰罗借着富恩特斯之手传话过来,请他提出一个自首条件,因为他必须按照命令把矿山交给一个由爱国公民组成的合法委员会,而且还会有一支小部队担任护卫任务。听到这话,神父把目光投向天空,但帕皮先生仍然继续说自己的话。那个送信来的年轻人说,卡洛斯·古尔德先生还活着,目前还没有危险。

听到矿主安全的消息,罗曼神父说了几个感激的词语。

钟楼里清脆的钟声打断了他俩的谈话。峡谷入口处的那片林带,就好像一个屏风,拦在低沉的太阳与村子里的街道之间。在这段石头峡谷的另一端,在玄武岩壁和花岗岩壁之间,有一座树木茂密的山峰,山势陡峭,但树木一直覆盖到了山顶,圣托梅上居民走的小路就在树木丛中。三朵蔷薇色的小云朵,静静地悬挂在深蓝色的上方。在沿街的小棚屋之间,坐着一群一群的人。在矿工村村长的房子前面,晚班的工头已经把矿工都聚集好了,皮革头盔蹲坐一圈,弓着棕色的后背,玩着传递葫芦的游戏。那个从镇子上来的年轻人,已经把马匹拴在门前的木柱子上。随着那个被煮黑了的葫芦从一个人的手里传递到另一个人的手里,他给大家伙讲起了苏拉科镇的新闻。矿工村的村长就站在人群旁边,他头顶着一个海狸皮帽,手拿着一根银柄指挥棒,面色严肃,腰间系着白色的围裙,身上穿着一件像华丽的浴袍一样的印花棉布大褂,袖口大敞着,露出矮胖的身段。这些代表着尊严的标志,都是矿山的管理部门授予给他的,矿山是他荣誉、富裕、和平的源泉。他是这个峡谷里最早的定居者;他的儿子和女婿都在矿山里工作,矿山不断把财富从山顶倾泻下来,给劳动者带来幸福、安全、公平。他好奇地听着从镇子上传来的消息,但表情满然呆滞,好像那都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他确实是有这样的感觉。仅在几年的工夫里,这些半野蛮的印第安人对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又逐渐拥有了归属感。他们为矿山感到骄傲,并把自己托付给矿山。他们变得有信心、有信念。他们就像保护自己亲手制造出的偶像一样保护着矿山,使之不受侵害。虽然你可以说他们很无知,但他们的无知与文明人对自己的创造品盲目信赖并没有多么大的区别。村长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力量可能保护不住矿山。他觉得镇子里的人和大草原上的人有政治就足够好了。他的那又黄又圆的脸,长着宽大的鼻孔,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一轮野蛮的圆月亮。他听着那个兴奋的年轻人的夸夸其谈,但他心里却没有疑虑、没有惊奇、没有伤感。

罗曼神父神情沮丧地坐在吊床上,脚尖刚好碰到地面,手紧紧地抓着吊床的边缘。神父此时不仅缺乏信心,还像他的教徒一样不了解外面的情况,他问少校如何看待未来的局势。

帕皮先生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静静地放在剑柄上,剑垂直放在两腿中间。他回答说他不知道。矿山有能力抵御任何可能的武装攻占企图。在另一方面,峡谷里十分贫瘠,如果从大草原来的供应路线被切断,三个村庄里的人就会陷入饥饿,最终投降。帕皮先生冷静地把这些可能性向罗曼神父做了解释。罗曼神父是名老战士,能理解军人的推理。他俩的谈话是简洁的、坦率的。当听说他的教徒可能会被驱散或奴役时,罗曼神父感到了悲哀。他对他们的命运从来不抱幻想,这并非他有洞察力,而是依靠长期的经验,在这个国家里,政治暴行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不可避免的。在他看来,政府的工作惯例是再清楚不过了,那就是给平民百姓送去一系列的灾难,这些灾难都按照固定的逻辑程序一步步地发展,从仇恨,到复仇,再到愚蠢,最后到掠夺,就好像是天命的安排一样。罗曼神父的远见卓识被这条并不确定的消息证实了;虽然他经历过许多屠杀、劫掠、暴力的现场,但内心仍然维持着一股温情,由于他与受害者的关系密切,所以对政府引发的灾难格外痛恨。他对生活在峡谷里的印第安人抱有一种轻视,但他的这种轻视只有父母对孩子才有。在过去五年时间里,他有尊严地、津津有味地为圣托梅矿的矿工举行婚礼、施洗礼、做忏悔、解决纠纷、掩埋死者;他确实相信这些宗教仪式是神圣的,而他也在做这项仪式中获得了精神满足。他非常珍爱自己拥有的神圣优越感。古尔德夫人对矿工的热情关心,加强了矿工在神父心目中的重要性,因为这等于是在抬高他自己。当他与她谈论完村庄里众多的玛丽亚和布里希达之后,他感到自己对人类的仁慈心也扩大了。罗曼神父做不出任何狂热的举动,这点几乎到了挨人骂的地步。那个英国女人显然是个异教徒了;但他同时觉得她很奇妙,像个天使一样。他有时会陷入困惑的情绪中,这时他就会把每日祈祷书夹在胳膊下,在那棵罗望子树的宽阔树荫下散步,散步中,他会不时停下脚步,猛烈地大吸一口鼻烟,然后使劲地摇晃自己的脑袋。一想到光彩照人的夫人可能的遭遇,他就会逐渐陷入沮丧中而无力自拔。他激动地嘀咕着什么。甚至帕皮先生也被他弄得心神不安起来,身体僵硬地向前倾斜着。

“听着,神父。正在苏拉科镇子上偷东西的那些短尾巴猴子想知道我荣誉的价格,但这反而说明卡洛斯先生和古尔德家的人都是安全的。我的荣誉,男人、女人、小孩都知道,是不会出卖的。但那些突袭攻占了镇子的黑鬼们是不知道这点的。好。让他们等着吧。他们等着,就不会去害人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镇静,而且恢复过程很轻松,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他这位老军官的荣誉是安全的。他已经向查尔斯·古尔德做了保证,如果有军队进攻,他就在峡谷里展开防御战,但防御仅是为了获得足够的时间用科学的方法毁灭这里的一切:用重磅炸药摧毁所有的厂房、建筑、矿井;用废墟阻断主采矿隧道,切断道路,炸毁蓄水大坝,把著名的古尔德矿炸成碎片飞上天,离开这恐怖的世界。这矿山紧紧地抓住了查尔斯·古尔德,其牢固程度甚至超过抓住他父亲的时候。但这种极端的解决方案似乎对帕皮先生来说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他仔细审查所有准备工作,每一项准备工作都必须彻底完成。此刻,帕皮先生平静地双手交叉放在剑柄上,面对着神父点了点头。罗曼神父很激动,把一股股的鼻烟喷到帕皮先生的脸上,自己身上也被烟丝弄脏了。他睁圆了眼睛,从吊床上站起来,踱起步来,同时嘴里还惊呼着。

帕皮先生抚摸着自己下垂着的灰色胡须,细细的胡须都下垂到了刮得非常干净的下巴底下。他说出来的话带着一股荣誉感。

“所以,神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一点,只要我在这里,卡洛斯先生就能跟佩德里托·蒙泰罗那只短尾巴猴子说上话,威胁那家伙我有办法保证能摧毁这座矿山。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说到做到。”

这时他紧张地把嘴中的烟卷转了转,然后继续说——

“虽然话可以这样说,但这话只适合对方政客。我是个军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必须做的事——矿工应该拿起枪、斧头、绑着匕首的棍子,冲向镇子里面。那才是应该做的。只是……”

他放在剑柄上交叉的双手抽搐了一下。他叼在嘴角的香烟燃烧得快了一些。

“除了我谁应该带头去冲锋呢?很不幸——请注意——我已经用名誉向卡洛斯先生承诺,不让矿山落入那伙盗贼的手里。在战争中——神父,你知道这点——战局是不确定的,如果我离开这个岗位,并且打了败仗,谁能在这里替我执行任务呢?炸药已经准备好了。但需要一个有荣誉、有理智、有判断力、有勇气的人去执行爆炸任务。他应该是个我能凭我的荣誉去信任的人,就如同我信任自己一样。比如另一位老军官?或许一位老军旅神父也行。”

他站了起来,瘦高的个子,挺立着,军人的胡须,多骨的脸庞,脸上深陷的眼窝里两道寒光直逼神父。再看那神父,静静地站着,一个空了的鼻烟盒子倒着拿在手里,默默无语地怒视着面前这位矿山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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