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斯特罗莫游到岸边,爬上岸,浑身的水直往下淌。他走进这座古老城堡的方院内;他在方院内的残垣断壁中睡下了,一睡就是一天多的时间。他睡在大山的阴影里,睡在下午的白热阳光下,睡在椭圆形的海港与宽阔的半圆形海湾之间的那块杂草丛生的寂寞土地上。他躺着就像死了一样。蓝天上有个黑点,那是一只秃鹰,弓着背,正小心翼翼地在天上盘旋着,如此巨大的鸟还能这样鬼鬼祟祟地飞翔实在是惊人。那秃鹰,除了翅膀尖有点黑色之外,全身皆珍珠白色。秃鹰的身影突然落了下来,落在了距离那个像死人一样躺着的男人不到三英尺远的草地上,落地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跟落在一堆垃圾旁边一样。这大鸟,舒展了一下自己光秃秃一根毛都没有的脖子,伸出秃脑壳,这副样子在周围五光十色的鲜艳环境中显得非常丑恶,正用既贪婪又焦虑的目光盯着那个静静地俯卧着的身体。看了一会儿,那大鸟把秃脑壳缩进柔软的羽毛里,静下心来等待。诺斯特罗莫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位正耐心地等着眼前出现腐烂迹象的看守者。看到俯卧的人坐了起来,那秃鹰猛地展翅向旁边跨出一大步,展开翅膀在附近徘徊了一小会儿,样子既郁闷又迟疑。最后,那秃鹰飞了起来,喙和爪子恶毒地下垂着,静静地在天上盘旋起来。

最后,那秃鹰飞得无影无踪了。又过了很长时间,诺斯特罗莫才抬起眼,看了看天空,低声说道:“我还没有死。”

苏拉科搬运工的监工,曾经过着声名显赫的生活,但自从他上了那艘运送银锭财宝的驳船,他的生活就全变了。

他在离开苏拉科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完全符合他虚荣心的口味,而且极为实在。在镇子古老的拱门下,他看到了那个为寻找亲人而悲痛欲绝的老妇人,于是他把自己最后一点钱给了她。虽然当时天色昏暗,又没有证人在场,但他依旧表现出好大喜功的特点,严格地维护自己的名誉。如今在这残垣断壁中,他醒来发现,周围除了那守候在旁边的秃鹰,仅自己孤身一人,根本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特点。他最初的困惑就是如此——名声殆尽。一切仿佛都结束了。他在逐渐变得清醒的过程中,对生活的本质问题进行了思考,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但他最终认识到他这许多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而且是愚蠢地结束了,就好像一个讨人欢喜的梦突然结束了一样。

他开始爬城堡的斜坡,虽然不断有碎片从斜坡上滑落下来,但他终于爬了上去。他扒开灌木丛,眺望港口里的情况。港口里,水面反射着微光,他看到几艘停泊着的船,索蒂略的汽船停靠在码头上。在苍白的海关大楼后面,他看到了那镇子,此时的镇子就像平原上的一片由木材构成的小树林,前面还有个大门,小树林里竖立着炮塔、塔楼、瞭望台,整个镇子仿佛已经向夜晚投降了。他想到,如今他已经不可能像往常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骑马穿过那几条街,去墨西哥人开的客栈里打扑克牌,或去听歌跳舞。这个想法让他感到眼前的这个镇子仅是个幻影。

在凝视那镇子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一松手,让灌木丛恢复了原状。然后,他转身走到城堡的另一边,俯瞰那巨大海湾的更加辽阔的空荡。向西面看,能看到一条又窄又长的红色带子,伊莎贝尔诸岛就沉重地站在那条带子上,那带子在几个黑色形体之间泛着微弱的光芒。监工心想,就在那里,德科德正孤身一人守着财宝。那个男人才是唯一不愿他这个监工落入蒙泰罗那伙人手里的人,监工痛苦地反省到。对这点,他除了能为自己感到焦虑之外,无可奈何。其余的事,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曾经跟老维奥拉说过一句大实话。像国王、大臣、贵族、富豪这些人,总是让人民处于贫困之中,处于从属地位;他们把人民当作狗来养,这样人民才能为他们去争斗。

天空中的黑暗已经降临到了地平线上。那黑暗,不仅笼罩住了整个海湾和伊莎贝尔诸岛,还笼罩住了孤身在大伊莎贝尔岛上陪伴财宝的安东尼娅的情人。监工转过身来,不再看那些黑暗中存在但看不见的东西。他坐下,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如今贫困潦倒,这种感觉是他平生第一次。过去,他晚上常跟搬运工兄弟们去乌烟瘴气的小客栈玩牌赌博、唱歌、跳舞,有时他会因运气不佳而输得身无分文,还有的时候他突然大方起来,把兜里的钱全送给金发美女或其他人(他根本不关心他们是谁),遇到这样的情况,这样的贫困不让他感到羞愧。他仍然拥有大量的荣耀和名誉。如今,由于他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去寻欢作乐,不能像阅兵一样走在镇子的大街上,接受众人的喝彩,所以这位水手真正感到了贫困。

他感到嘴是干涩的。嘴干涩是因为长时间沉睡和极度焦虑思索的结果。他的嘴中从来就没有干涩过。或许可以这样说,诺斯特罗莫渴望获得赞扬,为此他狠狠地咬了生活一大口,但咬到的却是一口灰烬。他双手托着脑袋,吐出一口痰——“呸”——低声地诅咒富人们的自私自利。

由于他在苏拉科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这就是他醒来时的感受),诺斯特罗莫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国家。这个想法使他走入了一个新梦境,他仿佛看到一段陡峭但平静的海岸,高处有深色的松树,靠近蓝色大海的地方有白色的房子。他看到了一个大港口的码头,有许多正要进港的三桅小帆船,帆船的三角帆伸展着,就像静止的翅膀,帆船悄悄地驶过一段长长的防波堤,防波堤由一组相互成角度的方块构成,然后进入一处小山环抱的港湾,那小山上布满了豪华的住宅。他能想起这一幕幕的景象,并非没有儿时的记忆。他当时是个孤儿,一个脸刮得精光的短脖子热那亚人,使用诡计骗他离家出走了,来到一艘三桅小帆船上。在这艘小帆船上,那个热那亚人经常重重地打他。不过,按照教会的仁慈规定,人只能稍微回忆一下过去的不幸。他感到了孤独,感到了被人抛弃,感到了失败。这几种感情使他产生了回到过去的愿望。什么?回去?除了手和脚,就剩下一件格子衬衣和几粒棉布纽扣。就凭这点家当就想回去?

声名显赫的监工,胳膊肘架在膝盖上,拳头托着面颊,大声嘲笑起自己来,对着黑暗吐了一口吐沫。他困惑地却真切地感到世界就要分崩离析了,这种感觉几乎就跟死亡一样折磨着他的生存意志。他是纯朴的。他像个孩子一样容易被任何信仰、迷信、欲望所捕获。

面对当前的这种处境,他能像一个在这个国家有独特经历的人那样展开分析。他把一切都看清楚了,就好像人在一场大醉之后突然清醒了一样。有人利用了他的忠诚。他曾劝说搬运工们站在布兰科党人一边去反对人民;他曾与何塞先生多次见面;他曾被考比兰神父利用去与赫尔南德斯进行谈判;大家都知道,当马丁·德科德先生对暴乱分子说他与监工是好朋友的时候,这才被允许从《波文尼尔报》的办公室离开。这些事总是让他感到很满意。难道他在乎他们的政治吗?根本不在乎。结果是所有人都请诺斯特罗莫去帮忙——诺斯特罗莫这里,诺斯特罗莫那里——诺斯特罗莫在哪里?诺斯特罗莫能做这件事,还能做那件事——他能全天工作,骑马走一夜的路——太厉害了!他发现自己成了一名被所有人仇视的著名的里比热分子,比如,加马乔就想干掉他,而如今蒙泰罗党成了镇子的新主人也想干掉他。欧洲人放弃了;富人们放弃了。马丁先生确实解释说这一切仅是暂时的——他要去请巴里奥斯来救援。援兵在哪里——马丁先生自己身陷大伊莎贝尔岛(他说话的讽刺风格总是让监工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甚至卡洛斯先生也放弃了。匆忙把财宝送到大海中就说明了这点。搬运工监工的主观判断发生了剧变,突然气愤得几乎疯狂起来,在他眼里世界不再有信仰和勇气。他被欺骗了!

此时此刻,他身后是一望无边的海洋的阴影,面前是被众多小山包围着的迷雾中的伊格罗塔峰,诺斯特罗莫仿佛从沉寂和静止中惊醒了,他再次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突然猛地跳了起来,接着稳稳地落地站好。他必须走。可是去哪里呢?

“没错,他们饲养我们,激励我们,就好像我们生来就是为他们捕捉猎物的狗。那老头说对了。”他用缓慢而严厉的语气说道。他记得老乔治奥说这话时,身后全是铁路车库里来的司机和装配工,他从嘴里取下烟斗,回头说出这段话。这个想法给了他暗示。他应该去找老乔治奥。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如何!他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了,摇了摇头。左边和右边,前面和后面,浓密的灌木丛在黑暗中发出神秘的沙沙声。

“特里萨也说对了。”他用敬畏的语气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话。他很想知道她是否被自己气死了。不过,或许她还活着。就好像是对他疑问的回答,一只大猫头鹰,柔和地舞动翅膀,躲躲闪闪地像个模糊的大黑球一样飞过他的头顶,用一半怜悯一半同情的骇人声音叫喊着:“咕咕苗!咕咕苗!”——很多人都相信猫头鹰正在呼喊的是:“死了!死了!”人在落魄时容易相信迷信,猫头鹰的叫声让他微微战栗起来。特里萨夫人肯定死了。猫头鹰的叫声就是这个意思。猫头鹰是一种不吉祥的鸟,他回来听到的第一声竟然是猫头鹰叫,他是一个被人欺骗过的人,这样的欢迎很合适。他没有去给那临死的女人找神职人员,这件事在他内心激起了某种无形的压力,此时正提高嗓门儿谴责他。她死了。由于他总能令人敬佩地坚守做人的原则,所以他把责任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了。她是个总能给人忠告的女性。就在他正需要那老头的睿智建议的时候,那老头却因丧妻而丧失了理智。丧妻的打击会让那个平时就喜欢梦想的老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

至于说到米切尔船长,诺斯特罗莫以一个受重用的下属的身份对他有个评价。由于所受教育的缘故,他只适合在办公室里签署文件或发布命令,其他什么都不会做,像个傻子一样。诺斯特罗莫越来越讨厌那个老水手,因为每天都必须受他任意摆弄,而且他为人华而不实、脾气暴躁、自以为是。最初,诺斯特罗莫能获得一些自我满足。但自信心强的人最终会对仅做一些小事感到厌倦的,因为他不仅需要成就感,还希望工作性质不单一。他认为自己的上司太喜欢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此他深表怀疑。那个英国老汉根本没有判断力,他暗自说道。在诺斯特罗莫看来,那个英国老汉即使知道了事情的实际情况,他也不会亲自动手去做的。他只会空谈一些不切实际的事。诺斯特罗莫很害怕他,就好像他是个没完没了的麻烦一样。他没有判断力。他会泄露财宝的秘密的。诺斯特罗莫就下定了决心,不再被别人欺骗,不让财宝的秘密泄露出去。

“欺骗”这个词,像顽固地待在他思维里一样。这个简单的词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想象力,他把反思过去所做的事产生的混乱感情都归结在这个词上,完全忽略了自己的人格对事情的结局也造成的影响。一个人被欺骗等于被毁了。特里萨夫人(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说对了。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认真对待。他被毁了!他的眼前浮现出她一身素白弯腰坐在床上的样子,乌黑的头发下垂着,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一边在生气一边还在指责他。如今,她的指责在他眼里变得庄严起来,因为不仅具有可怕的激励作用,还带着死亡的意义。那只恶毒的鸟在他头顶发出悲惨的尖叫声,此事绝非偶然。她死了——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

他跟广大民众一样喜欢随意反对神职人员,虽然他嘴上说的都是大家习惯用的肤浅套话,但他绝对不是口是心非,而是发自内心的。大众不懂得如何去质疑;这种无能,使他们不仅容易上骗子的当,还容易被野心勃勃的政治家的没有怜悯的激情所利用。她死了。但上帝同意保佑她的灵魂吗?她死去之前没有做忏悔或赦免,就是因为他不愿分点时间给她。只要世界上还有神职人员,他就要蔑视他们;但他无法判断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权力、惩罚、原谅这三者都是简单可信的概念。搬运工监工是搬运工中最杰出的,由于缺少一些有利的基本条件,比如女性的仰慕、男性的奉承、令人羡慕的社交生活,所以他主动承担亵渎神灵的罪过。

诺斯特罗莫站在沙滩上,光着头,只穿着衬衣和内裤,他感到脚板下细细的沙子的温存。窄窄的海滩像一条长长的曲线,在远处闪着光芒,勾勒出海港的外部轮廓。他的左手边是阴暗的棕榈树丛,右手边是像死一般寂静的海面,他在海滩上快步地走着,就好像一个被人追赶的黑影一般。他默默地、孤独地、急匆匆地向前赶路,就好像忘记了所有的谨慎。但他知道没有人会在这片海滩上发现他。这片海滩唯一的居民是一名孤独的印第安人,此人沉默寡言,待人冷漠,负责看管这片棕榈树林,有时拿一些可可豆去镇子上叫卖。他住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窝棚里,没有女人跟他在一起。窝棚里总是点着干木柴,窝棚附近有一艘搁浅在沙滩上的破旧独木舟。可以很容易地避开他。

那人的窝棚里传来狗叫声,他这才停下了脚步。他忘了狗会叫这回事。他猛地转身,钻入棕榈树林,就好像是钻入一个巨大宫殿里茫茫一片大柱子的后面,在这个阴暗不透光的宫殿里,似乎有人在他头顶很高的地方低声细语,发出那微弱的沙沙声。他穿过棕榈树林,走进一个峡谷,爬上了一道没有大树和灌木丛的陡峭山脊。

山脊上视野开阔,借助星光,他看到了介于镇子和海港之间的平原地带。山脊顶上有小树林,树林里有夜间活动的鸟发出奇怪的敲鼓的声音。在海滩上的棕榈树林那边,那只印第安人的狗仍然在狂吠着。他好奇为什么这只狗受了如此大的惊扰,便从他所在的高处观望,吃惊地看到山脊下模模糊糊有东西在运动,仿佛是几个长方形的平面在运动。这几个时隐时现的阴暗的东西,不断变更位置,但正在远离港口,这意味着其运动是按照一系列命令进行的,有固定的目的。有光亮照到他身上。一队向内陆进发的士兵,徒步上山来了。但他处于暗处,不会引发怀疑。

平原又恢复了幽暗和寂静。他从山脊上下来,发现在海港和镇子之间除了他就没有其他人了。昏暗使得这片平原显得无限的宽阔,而无限的宽阔就更加重了他孤独的感觉。他比刚才走得慢了。没有人在等待他;没有人想起他;没有人盼望他回来。“欺骗啊!这简直就是欺骗!”他低声对自己说。没有人在乎你。人家都以为你可能已经淹死了。根本没有人在乎你——或许,那两个女孩会在乎,他暗自想到。但她俩现在与那个英国女人住在一起,根本不会想起他的。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去维奥拉客栈。目的何在呢?能在那里获得什么呢?他生活里的所有细节似乎都不令他满意,甚至特里萨的轻蔑责备也让他感到不满。他对自己的犹犹豫豫感到痛苦。如今自己如此懊悔,是否她早就预见到了?那是她最后的话吗?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出于本能向右拐了,朝着港口码头走去,那是他每天工作的地方。海关大楼隐约浮现在他眼前,就好像一家工厂的一堵高墙一样。没有人出面阻拦他。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大楼的正面,偶然发现有两扇窗户里亮着灯光,好奇心让他兴奋起来。

这两扇窗户很迷惑人,就好像被什么神秘的守夜者保留在那里一样,整栋被荒废的大楼就是它们对着海港放射出暗淡的灯光。那两扇窗户的孤寂都能让人触摸到。他抬眼看星星的闪光,发现空气中有薄雾,薄雾中悬浮着一股强烈的燃烧木头的味道。周围一片寂静,他独自前行,干枯的草地里有数只蝉在尖声鸣叫,似乎让他那双紧张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一步又一步,他慢慢地走进大厅,大厅里很昏暗,有刺鼻的烟雾。

楼梯燃烧过,此时已经变成一堆灰烬。硬木没有着火;只是楼梯底部的几级台阶在冒烟,被烧焦的边缘仍然有火花在爬动。在楼梯口,他看到有一扇房门是打开的,射出有条纹的光线,光线投射在巨大的楼梯平台上。楼梯平台上有烟雾蔓延,一切都很模糊。就是这个房间。他爬上楼梯,但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墙上有一个人的影子。那个身影样子很古怪,肩膀高耸着。他看不见那个人,但那人应该是站着的,头低垂着。监工想起来自己没有带武器,于是闪到一旁,躲进墙角的黑暗中,眼睛紧盯着那扇门,静观其变。

这栋巨大的遭废弃的临时工房,由于建筑工程还没有完成,高大的屋顶下没有天花板,烟雾随着微弱的气流,不仅在许多高大且黑暗的房间里弥漫,还在像仓库一样的走廊里弥漫。有一旋转扇百叶窗把墙壁撞出一道大口子,好像是被一个不耐烦的人推的一样。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张纸,沙沙响着落在了地上。那人,无论他是谁,没有向有光亮的门口走来。监工两次从角落里走出来,伸头想看个究竟,因为那人在房间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但每次他都只看到肩膀和低垂的头形成的畸形影子。那人显然没有在做什么,一直都待在原地没动,就好像在沉思——或者在读报。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监工又站住不动了。他心想这人会是谁呢?是蒙泰罗的人吗?想到这,他就不敢露面了。如果现在有谁看到他在岸上,而不是许多天之后,他相信肯定会危及那笔财宝。他根据自己全部灵魂拥有的知识做出一个判断,似乎任何一个苏拉科人都能做出有关财宝在何处的正确猜测。几周后的情况就不同了。到那时人们就会以为他是刚从这个国家的其他什么港口回来的。谁说得准呢?自从有了财宝这回事,他的思维就处于一种特别焦虑的混乱中,就好像他的生活都被束缚在它上面了。他在那扇有光亮的神秘门前变得胆小起来。那家伙身上有鬼!他不想看到那家伙。无论是生人或熟人,那家伙都不值得一见。他在这里浪费时间简直就是一个傻子。

刚进来才五分钟,监工就开始后撤了。他迅速下了楼梯,回头看了看楼梯平台上的光亮,偷偷地跑过大厅。就在他快要走出大门,心里想着终于能避开楼上那个人的注意的时候,他与一个精神勃勃地正要走进大门的人撞上了。两人都吃了一惊,低声叫喊起来。他俩都退了退,站住了,但双方都看不清对方。诺斯特罗莫没有开口。对方用受了惊的语调低声先说了话。

“你是谁?”

诺斯特罗莫似乎已经认出了蒙汉姆医生。但听了对方说话的声音,他没有了疑问。他迟疑了一秒钟的时间。一言不发赶紧跑开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不能跑,没用!不知何故,他极度厌恶在这种环境下说出自己的姓名,所以他又多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低声说道——

“一个搬运工。”

他走近对方。蒙汉姆医生大吃一惊,举起双臂,大叫起来,因为这样的见面简直就是奇迹,医生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诺斯特罗莫生气地让他压低声音。海关大楼里并非真的空无一人。楼上有灯光的屋里有人。

奇迹最容易被人忘记。奇迹会不停地引发恐惧和欲望,在恐惧和欲望的恳求下,人很自然地就会忘记原来的奇迹。所以,医生以最自然的方式问这位在两分钟前他还认为已经淹死在海湾里的人一个问题:

“你看见楼上有人?真的?”

“我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楼上有人的?”

“我看见了他的影子,刚想跑,就遇见了你。”

“他的影子?”

“是的。那影子在那个有亮光的房间里。”诺斯特罗莫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他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那栋巨大建筑的墙根上,低垂着头,微微咬着嘴唇,看也不看医生一眼。“我看,”他暗自想到,“医生马上就要问我财宝的下落了。”

然而,医生真正关心的事不是诺斯特罗莫复活这样的奇迹,而是当前含糊不清的情况。为什么索蒂略会突然率领部队秘密撤离这里?这次撤离行动预示着什么?不过,医生猛然醒悟到,楼上的那个人一定是那位失望的上校手下的军官,被留下来与他保持联络。

“我相信那人是在等我。”医生说。

“有可能。”

“我必须去看看。先别走,监工。”

“去哪里?”诺斯特罗莫低声说。

话音未落,医生已经走了。诺斯特罗莫依靠着墙,凝视着海港里黑暗的海水;耳朵里全是蝉的尖叫声。一种无法驱赶走的模糊感控制住他的思想,他因此丧失了做决断的能力。

“监工!监工!”医生在楼上急迫地呼喊。

他感觉自己被欺骗了,被毁了。这种感觉漂浮在他忧郁的冷漠上,就如同漂浮在黏稠的沥青之海的海面上一样。然而,他终于还是从墙根走了出来,仰头向上看,看见蒙汉姆医生从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伸出头来。

“上楼来看看索蒂略做的事。楼上的这个人,你不必怕他。”

诺斯特罗莫微微苦笑了一下。我害怕?苏拉科的监工害怕见人?竟然有人说他害怕见人,听到这种话他就生气。他想起那笔可憎的财宝就生气,有人把这笔财宝捆绑在他的脖子上,他为这笔财宝不仅失去了自卫力,还在危险中四处躲藏,可这笔财宝对那些人来说并没有多少价值。他无法摆脱自己的忧虑。对诺斯特罗莫来说,医生是那些人的代表……为那笔财宝,他去做了一生中最危险的任务,可医生竟然连问都不问。

诺斯特罗莫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再次走进空旷的大厅,大厅里的烟雾此时已经相当稀薄了。楼梯此时已经不烫脚了,他走上楼梯,来到这段楼梯顶部有光纹的地方。医生又伸出头来,不仅激动,还很不耐烦。

“快点!快点!”

在走过那门口时,眼前的景象震动了监工。那个人不仅一动不动,那影子也一动没动,这让他感到吃惊。他走进屋里,想立即揭开谜团。

谜团很容易就揭开了。在两支蜡烛的光照下,透过刺眼的蓝色烟雾,他霎那间看清了一切。一个男人站立着,这与他想象的一致。那人的背对着门,在墙上投下一个模样奇怪的巨大身影。接着在闪电般短的时间内,他看到那人是处于被捆绑着,处于要跌倒的状态——肩膀向前,脑袋低垂在胸前。接着他又看到,那人的双臂被掰到了背后,两只手腕被绑在一起,被硬拉到比肩胛骨还高的位置上。他顺着绑手的绳子向上看,发现绳子被挂在房梁上了。他不忍心再看那双僵硬的腿,看那两只无力下垂着的双脚,脚指头离地板足有六英寸高。显然此人被施以吊刑,直至昏死过去。他第一个反应是冲上去一刀切断绳索。他摸索自己的匕首。自己的匕首已经不在身上——竟然连把匕首都没有了。他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医生坐在桌上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幕悲惨的情景,手托着下巴,用平静的口气说道——

“受过折磨——胸部中弹而亡——身体已经冰冷。”

这句话使监工镇定下来。这时一支灯花闪动的蜡烛熄灭了。“谁干的?”他问道。

“我对你说过是索蒂略。除他之外还有谁?折磨——肯定的。但为什么要开枪?”医生紧盯着诺斯特罗莫,而诺斯特罗莫仅微微地耸了耸肩。“目标,开火,冲动了。情况很明显。我希望知道真相。”

诺斯特罗莫向前走了走,微微弯腰查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他咕哝道,“此人是谁?”

医生又把目光转移到诺斯特罗莫身上。“我有点羡慕这种下场。监工,你怎么看?”

但诺斯特罗莫根本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他抓起剩下的那根蜡烛,伸到那人低垂的头底下。医生目光呆滞地坐着。这时,诺斯特罗莫手里的那只重重的铁蜡烛台,就好像刺痛了他的手一样,“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喂!”医生大叫起来,吃惊地抬头查看。他能听见诺斯特罗莫晃晃悠悠地走到桌子旁边,喘着粗气。屋里突然失去了灯光,原先漆黑的窗户里猛地能看到星星的闪光了。

“当然喽,当然喽,”医生用英语咕哝道,“这是被死人吓着了。”

诺斯特罗莫的心脏仿佛跳到了咽喉处。他感到眼花缭乱。赫希!此人是赫希!他紧紧地抓住桌子边缘。

“他现在应该躲在驳船上才对,”诺斯特罗莫几乎大叫起来,随后他立即压低了声音,“在驳船上,并且……”

“并且被索蒂略抓住了,”医生说,“看到他,我的吃惊程度并不比你的要小。但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诱使一些富有同情的人向他开枪的。”

“这么说索蒂略全都知道了……”诺斯特罗莫说话的声音平静了许多。

“全都知道了!”医生插嘴说。

医生听到监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全都知道了?你说什么?你在这里是怎么知道的?全部?全部知道了?这不可能!全都?”

“当然全都知道了。你说不可能是为什么?让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听到他们在这里审问了赫希,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德科德的名字。他还说了运银锭的事……驳船被撞成两半。他在索蒂略面前显得害怕得要命,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但他只能记住那么多了。你还想知道更多吗?他至少还记得自己的情况。他们发现他紧紧抓住船锚。就在驳船要沉底的时候,他肯定刚好抓住那救命的船锚。”

“驳船沉底了?”诺斯特罗莫重复了一句,语速非常缓慢,“索蒂略相信吗?这很好!”

此时,医生心里有点焦躁,无法想象其他人可能知道得更多。对,索蒂略相信驳船沉没了,并且相信搬运工监工与马丁·德科德淹死了,同时被淹死的可能还有其他几个政治逃犯。

“医生先生,我对你说过,”诺斯特罗莫这时评论道,“索蒂略并非知道所有的情况。”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我没有死。”

“我们都不知道这点。”

“但你们根本不关心我的死活——你们这些站在码头上的绅士——你们看着一个与你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出发去干一件命中注定要失败的事后,马上就把那人给忘记了。”

“你忘记了,监工,我没有去码头。此外,我也不看好这件事。所以,你不应该嘲弄我。朋友,让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们没有闲工夫想死人。死亡就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你已经死了。”

“我确实是去赴死了!”诺斯特罗莫插嘴说道,“但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去赴死呢?你能告诉我吗?”

“哈!那是你自己的事,”医生粗鲁地说道,“别问我为什么。”

黑暗中,他俩低低的咕哝声停止了。此刻,他俩坐在桌子边,双方的脸略微都偏向一旁,肩挨着肩,他俩的眼睛都盯着那个在黑暗的屋里几乎看不见的直立人形。那人形,头部和肩膀都向前凸出,像鬼一样一动不动,似乎正在认真地偷听他俩说的每一个字。

“很好!”诺斯特罗莫最终低声说道,“事情都过去了。特里萨是对的。这是我自己的事。”

“特里萨死了,”医生心不在焉地说,可他心里却在想着一个新情况,即诺斯特罗莫复活后产生的新形势。“她死了,可怜的女人。”

“没有牧师在场?”监工焦虑地问。

“这算什么问题啊!昨晚谁能去找牧师?”

“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诺斯特罗莫嘴里突然蹦出一句,语气中带着沮丧和绝望的情绪。还没有等蒙汉姆医生表示惊讶,他马上又恢复了刚才中断的谈话。他用一种恶毒的语气接着说道:“是的,先生,正如你说的,那是我的事,那事绝对没有成功的希望。”

“在这片大陆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你一样靠游泳逃命。”医生羡慕地说道。

这两个男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他俩都在思考,由于脾气秉性不同,他俩的思路在相见后变得相去甚远。医生冒险来这里,就是为了效忠古尔德夫妇。如今他看到,由于一系列的偶然事件,这个能在拯救圣托梅矿中发挥巨大作用的人,又被再次送了回来,这让他心里感到十分感激。医生真正效忠的是矿山。在这位50多岁的老男人眼里,矿山的样子就是那位穿着长袍的小女人,她的脑袋非常吸引人,因为长着浓密的金发,而且内心极为高尚,她的每一种姿态里都传递出宝石和鲜花的特征。随着圣托梅矿变得越来越危险,他对她的幻觉获得了力量,不仅持久,而且富有权威。最后,那幻觉竟然向他提出了要求!那要求,因为在精神上远离了普通的期待和回报,所以变得高尚起来,并使得蒙汉姆医生的思想、行动、人格变得极度危险,不仅对他自己危险,对其他人也危险。他内心的犹豫都不见了,因为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在那位值得赞美的女人和可怕的灾难之间,只站立着他的虔诚。

由于他处于一种特殊的沉醉状态下,他完全漠视德科德的命运,但保留下了完全清晰的理智,所以他能理解德科德的政治理念。那个理念很好——巴里奥斯是实现这个理念的唯一手段。由于医生过去有道德污点,羞愧之情早就使他的灵魂枯萎和缩小了,所以他总是不停地扩展自己的温柔。诺斯特罗莫回来了,这是天赐的机会。他没有把诺斯特罗莫看作自己的同类,丝毫没有想到这位兄弟刚从死神的嘴里逃出来。监工是唯一有可能去凯塔送信的信使。唯一的选择。医生不仅仇视人类,还不信任人类(因为个人的失败经历),但这仍然不足以让他避免人类的共同弱点。他与普通人一样盲目迷信名人。由于米切尔船长不停地大声宣传,而且大家的意见颇一致,诺斯特罗莫的忠诚问题从来没有被蒙汉姆医生质疑过。如今就更难去质疑了,因为他铤而走险,急需诺斯特罗莫的忠诚。蒙汉姆医生像普通人一样,相信监工是正直的,因为他没有听说过任何相悖的实例。这种信念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如同他的胡须和牙齿一样。他难以改变自己的信念。问题的关键是诺斯特罗莫是否愿意去跑这趟差事。医生是个敏锐的人,早就发现这个男人的脾气有点古怪。医生知道他无疑因丢失了银子而感到痛苦。

“必须让他尽可能地信任我。”医生暗自说。医生深知如何才能做到这点。

与此同时,诺斯特罗莫心里充满了忧郁的寡断、气愤、不信任。不过,他先开口了。

“游泳并不难,”他说,“难的是游泳之前的事,游泳上岸后也很难……”

他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说完整就把话停住了,就好像他的思维撞到了一块结实的障碍物。医生则像个高明的阴谋家一样想着自己的计划。他尽管假装出同情地说——

“监工,那很不幸。但没有人会埋怨你。非常不幸。其实,本不该把银锭运出山。那是德科德的计谋。不过,他已经死了。没有必要再谈他了。”

“确实不必再谈德科德了,”趁着医生的停顿,诺斯特罗莫表示同意,“没有必要谈死人。但我还没有死。”

“你活得很好。只有像你这样勇敢的人才能救自己。”

蒙汉姆医生这样说是真心的。虽然他很敬重那个男人的勇气,但他认为价值太低,这是因为他对人类的希望破灭了,而这源自他自己的失败经历。在那段令他感到耻辱的时期,他被迫孤独地与许多真实的危险做斗争,他意识到什么才是所有危险中最危险的因素:那种人类自甘渺小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精神瘫痪或崩溃,使人无力去克服阻力和困难。他的同胞根本看不到这点。在他的想象空间里,监工在经历了数个小时的紧张和焦虑后,突然跳入了一个漆黑的深潭,在那深潭里,看不见地,看不见天,但监工没有丝毫的沮丧心理,而是全力抗争,最后取得了相当大的胜利。他十分欣赏自己创造出的这幅幻象。虽然这个男人是个众所周知的游泳高手,但医生判断这证明他有更大的精神勇气。想到这里,他很高兴,因为监工又变得非常有用了;他预计监工肯定能成功地完成他托付监工去做的险峻的任务。他用一种略带满足的口气评论道——

“当时肯定特别黑暗!”

“海湾的天从来没有那么黑过。”监工简洁地表示同意。他心里略微感到了一丝高兴,因为对方似乎对他的遭遇给予了某种小小的关心,于是他懒洋洋地多说了几个形容词。此刻,他想说点什么。他希望对方继续保持那种关心,无论这种关心是真或是假,他都能借着这种关心恢复自我——这是他在这次玩命的冒险经历中丢失的东西。然而,医生正全神贯注地想着他自己的冒险计划,随便地说了一句惋惜的话。

“我真希望你大喊大叫并点亮一盏灯。”

医生出乎意料说出的这句无情且残暴的话,让监工大为震惊。这句话等于在说,“我希望看到你是一个懦夫;我希望看到你痛苦得自己割喉自杀”。实际上,医生是在对自己说话,而且仅针对银锭而言,在这句简单的话背后,他还有许多话没有机会说出来。虽然对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但医生仍然继续说。实际上,诺斯特罗莫此时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因为他热血沸腾,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相信索蒂略拿到银锭后,肯定掉调转方向,去其他小港口上岸。从经济角度看,银锭等于被浪费了,但银锭沉入海底等于更大的浪费。此外,如果把银锭藏在陆地上的某处,用来贿赂索蒂略,那应该是更好的方案。但我怀疑卡洛斯先生是否曾经想过这种方案。他与科斯塔瓦那的现状很不匹配,这是事实,监工。”

监工一听到卡洛斯先生的名字,就气得发疯,耳朵里就好像袭来一阵风暴。不过,他此时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一个说话前深思熟虑,说话声音温和且平静的人。

“难道卡洛斯先生会甘心交出这笔财宝?”

“他们如果现在有这种想法,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医生冷酷地说道,“他们从来没有跟我商量过。德科德埋头走自己的路。我觉得他们眼界现在开阔了。我认为,如果这批银锭现在能神奇地出现在岸上,我要把它交给索蒂略。以目前的现状看,我同意这样做。”

“神奇地出现,”监工用极低的声音重复道;然后提高了声音。“先生,神仙都做不到这点。”

“监工,我相信你。”医生冷淡地说道。

他继续思考着索蒂略对局势的危险影响这个问题。监工像在梦里听医生说话一样,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刚才在蜡烛下看到的死人一样,似乎在听,但是否真听根本没有人在乎,仅是个被遗忘的人,完全被忽略了。

“是不是可以说他们来找我是个缺乏考虑、愚蠢的奇怪念头?”监工突然插嘴说,“先生,是我做得不够,所以才变得没有价值吗?上帝啊,是不是只要还有人愿意去送死,绅士们就宁愿送那人的肉体和灵魂去死?或许我们跟狗一样没有灵魂?”

“请注意,去死的不光是你,还有德科德,整个计划都是他制订的。”医生再次提醒他。

“对了!旧金山那个富人,他与财宝也有关系。我知道什么?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富人能做任何事。”

“监工,我理解你。”医生又开口了。

“谁是监工?”诺斯特罗莫打断了医生的话,声音极为有力,但很平稳。“监工完蛋了。再也没有监工了。你再也找不到监工了。”

“别这样,这太孩子气了!”医生抗议道;但对方突然平静下来。

“我确实像个孩子。”他咕哝道。

他再次看了看那被谋杀之人的身影,仍旧静静地悬挂着,似乎正在一动不动、毫无怨言地认真听着。于是他好奇地轻轻问道——

“为什么索蒂略要对这个可怜的家伙施以吊刑?你知道吗?这是最严厉的拷问。为什么要杀人,这点我能理解。索蒂略感到极度痛苦无法忍耐。但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人?这个人说不出更多的秘密了。”

“此人确实说不出更多秘密了。任何有理性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说了所有他知道的。但让我告诉你为什么,监工。索蒂略不相信他说的。索蒂略不相信他所听到的。只是部分相信。”

“那么索蒂略相信什么?我倒是想知道一下。”

“我知道索蒂略的想法,因为我见过他。他绝不相信那笔财宝已经丢失了。”

“什么?”监工用惶恐的声音大叫道。

“你被吓着了,是不是?”

“先生,这是不是说,”诺斯特罗莫用一种特别谨慎小心的语气继续说道,“索蒂略认为那笔财宝被用某种方式藏起来了?”

“不,不,那不可能,”医生充满信心地说;诺斯特罗莫则在黑暗中像猪一样哼了一声。“那不可能。他认为驳船沉没的时候,那批银锭没有在驳船上。他相信驳船出海仅是个骗局,为的是骗过加马乔的国民卫队、佩德里托·蒙泰罗、富恩特斯先生、新的政府以及他本人。但他说,在这些人里,只有他不是傻瓜。”

“但他一点理智都没有。他是这个丑恶国家中自称上校的人中最愚蠢的一个。”诺斯特罗莫咆哮道。

“他并非比许多有理性的人有更多的非理性,”医生说,“他坚信那笔财宝能被找到,因为他极想拥有它。他还害怕自己的军官去投靠佩德里托。他既不敢与佩德里托打仗,也不敢加以信任。监工,你能看出这里的奥妙了吗?只要还存在获得巨大战利品的机会,他就不怕自己的部下叛逃。我已经决定要努力为他维持这个希望。”

“你已经决定?”搬运工监工小心地重复了一遍,“这太妙了。但你能维持多长时间呢?”

“我尽力而为。”

“那能有多长时间?”

“我能详细地告诉你。只要我活着。”医生用顽固的声音进行反驳。接着,他简短地描述他被捕,后来又被释放的故事。“我见到你的时候,正好要去见那个愚蠢的恶棍。”他最后说。

诺斯特罗莫认真地听着。“你所决定做的,实际上就是去找死。”他咬着牙低声说道。

“有可能,我的大监工,”医生暴躁地说,“你不是此地唯一看到过死亡丑陋面孔的人。”

“毫无疑问,”诺斯特罗莫嘀咕道,声音大得足够被别人听见,“也许此地真不止两个傻瓜。谁知道呢?”

“那是我的事。”医生唐突地说道。

“就好比我带着那批可恨的银锭出海是我的事一样,”诺斯特罗莫反击道,“我知道了。你我都有各自的原因。但我出海前,你是我最后一个交谈过的人。你跟我说过话,而且把我当傻子一样看待。”

诺斯特罗莫很不喜欢医生讽刺他的好名声。德科德那略带讽刺的夸奖,经常让他感到难受;但能与马丁先生这样的人相识让人高兴,而医生就不同了,他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小人。他能记得医生身无分文流浪时的情况,那时医生常在苏拉科的街头偷偷摸摸地走动,一个认识的朋友都没有。后来,卡洛斯·马丁让他去矿山做事,这才有所改变。

“你可能是个聪明人,”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着,眼睛凝视着房间里的黑暗,那黑暗中弥漫着赫希被折磨、被残杀后遗留下的令人厌恶的困惑。“我已经不像刚来这里时那样傻。这些年来,我听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你是个危险的人。”

这话使蒙汉姆医生惊骇得只能大叫道——

“你说什么?”

“如果赫希能说话,他也会这样说的。”诺斯特罗莫继续说道。在有星光的窗口,能看到诺斯特罗莫的头影点了一下头。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蒙汉姆医生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不知道?如果你不怂恿索蒂略的疯狂,他或许不会急忙对可怜的赫希施用吊刑。”

医生对这个说法感到震惊。但他的虔诚吞噬了他全部的理智,他的内心已经坚硬得没有给遗憾和怜悯留下余地。不过,他仍然想彻底地推卸自己的责任,于是认为有必要大声地、蔑视地回击对方。

“呸!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就好像你是索蒂略一样。我承认我没有为赫希着想。可我为他着想又能有什么用。任何人都能看出,那个可怜的家伙从抓住锚链的时候就注定要完蛋了。你听我说,他是命中注定要死的,这点就跟我的命是一样——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这就是蒙汉姆医生对诺斯特罗莫的评论的回答。诺斯特罗莫的评论似乎很有道理,这才刺痛了医生的良心。医生不是个无情的人。但他自愿承担的任务是必须要去做的,不仅很难完成,还很重要,所以他只能放弃所有人性的考虑。为此他采取了一种狂热的精神态度。他不喜欢这样。他讨厌撒谎、欺骗、智取,即使是针对最卑贱的人,他也一样讨厌,因为他所受的教育、内在的本性、传承的传统致使他如此。以叛徒的身份来做这些事,跟他的本性格格不入,让他感到非常痛苦。为此他做了精神上的牺牲。他痛苦地对自己说:“只有我适合做那件脏事。”他对此有坚定的信念。他不算狡猾。他的想法很简单,虽然他不信奉英雄主义信念,不想主动去寻死,不愿冒太大的风险,但他有一种持久的舒服感。在如此的精神状态下,赫希的命运变成大残暴中的小残暴。他视这段插曲是有可能发生的。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是否表明索蒂略的错觉出现了危险的变化呢?医生真正无法理解的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会这样被杀死。

“为什么要开枪呢?”他嘀咕道。

诺斯特罗莫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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