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斯特罗莫是在变富,但速度极为缓慢。这是他谨慎的缘故。甚至缺钱的时候,他也能控制自己。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财富的奴隶,如果知道了,精神肯定受折磨。但他变富慢还有另一个大原因,银锭很难直接消费。银锭需要从岛上一块一块地运走,这个过程充满了困难,随时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他总是在远航途中秘密去大伊莎贝尔岛,然后对外说自己在远航中赚了钱。他很怕自己那艘帆船上的船员,好像他们都在刺探他们可恨的船长。无论到了哪个海港,他都不敢久留。当船上的货卸下后,他总是匆忙开始新的航行,害怕即使是一天的延误也会让他人生疑。有时他能在家里住一周或更多的时间,他就去埋财宝的地方看看。仅此而已。同时拿走几块银锭。除了谨慎在折磨着他,恐惧也同样在折磨着他。偷偷摸摸做事让他感到羞辱。然而,脑袋里整天只想着那批财宝,那才是最折磨他的地方。

犯罪或罪恶,在进入一个人的生活之后,就会恶毒地增长,最后把他的生活吞噬光,或者说会像发烧一样耗尽他的生活。诺斯特罗莫不再有内心的平静;他的人品被破坏了。这点他自己也感到了,于是一有机会就诅咒圣托梅矿的银锭。他的勇气,他的大度,他的闲逸,他的工作,这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存在着,但这一切如今看来仅是假装出来的。但那批财宝是真的。所以他的精神就更加紧密地依偎着、抓着那批财宝。但他痛恨银锭给他的感觉。有时,他在保险柜里放入几块银锭之后——这是他夜晚秘密去大伊莎贝尔岛的成果——他会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吃惊地发现银锭竟然没有在自己的皮肤上留下瑕疵。

他找到了把银锭存放在遥远港口的办法。由于必须远航,所以他的沿海旅程都很长,这使得他很少去维奥拉家,相邻两次的间隔时间很长。他命中注定要在维奥拉家娶回妻子。他曾经这样对乔治奥说过一次。然而,乔治奥挥了挥抓着黑色石楠木烟斗的大手,意思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时间富裕得很;老头不想强迫自己的女儿嫁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诺斯特罗莫发现自己比较喜欢姐妹俩中的妹妹。他和她在某些本质方面极为相似,这是形成完全的信任和理解所必须的,即使他俩都愿意发挥想象力去对比他俩在性情方面的不同,也无法改变他俩之间的相同点。他的妻子必定会知道他的秘密,否则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他被吉塞尔迷住了,因为她目光坦率,脖子雪白,温顺,沉静,懒散,但又喜欢刺激;琳达,有一张热情的白脸,很活泼,很容易发火骂人,面带阴郁和轻蔑,是个极像父亲的孩子,真正严厉共和党人的女儿,但说话声音很像特里萨,这使得他对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此外,这个可怜的女孩无法掩饰对巴蒂斯塔的爱恋。在他看来,这场爱情将会是激烈的、苛求的、猜疑的、强硬的——就如同她的灵魂一样。吉塞尔是一个温和的金发美女,她宁静的外表反映出一种内在的顺从本性,拥有女孩神秘的魅力,她的这些特征能激起他的热情,减轻他对未来的恐惧。

他长时间不在苏拉科。在从那次最远的航行返回后,他发现有几艘装满了石块的驳船,停泊在大伊莎贝尔岛的悬崖下面;悬崖上面竖立着起重机和脚手架;悬崖上面有工人在工作,一座小灯塔已经拔地而起了。

看到这出乎意料的一幕,他感到自己肯定要失败了。怎么才能不被发现呢?没有办法。局势发生这样突然的变化,他既吃惊又害怕,那灯塔将点亮一盏意义深远的灯,照亮他生活中唯一的秘密地点,而生活的真正价值和意义反映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普通人理解不了他的心事;因为这盏灯站立在他与那个仍有待应验的恶毒诅咒之间。他的心事是隐秘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隐秘。可是他们要在这里建灯塔。那就是一盏灯啊!他看见那盏灯让羞耻、贫困、轻蔑裸露在外。有人肯定会……也许有人已经……

无人可比的诺斯特罗莫,虽然享有着多种美名:监工、受人敬畏的菲丹扎船长、一些秘密社团无可非议的精神领袖、一个像老乔治奥一样的共和党人、一个秘密的革命分子(另一种方式的革命),但此时却几乎就要从他的帆船上跳海自杀。这个男人几乎屈服于疯狂,开始认真考虑自杀问题。但他没有丧失理智。当他想到即使自杀也无法解脱之后便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他想到他死后,耻辱仍然会伴随着他的名字。或者用更通俗的话说,他无法想象自己会死。他有非常强的生存意志,这种意志是无限的,代表着万物的终结。但万物会永远生存下去。

他是有勇气的,但用错了地方。然而,只要是勇气,就对实现目标有好处,没有对错之分。他乘船靠近大伊莎贝尔岛的悬崖,等船到了峡谷口外时,他用富于穿透力的目光向峡谷里瞭望,那峡谷里灌木丛密不透风。他让船靠近岸边,与工人打招呼,那些工人则站在悬着大吊车的悬崖边上手搭凉棚看着他。他看出这些工人没有人有机会走近那个藏银锭的峡谷;就更不用说走进去了。在港口,他听说工人不在岛上睡觉。每天晚上,工程队坐在一艘空荡荡的驳船上,唱着歌,由一艘海港的拖轮把驳船拖回来。至少目前他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但以后怎么办?”他自问道。未来会有一个灯塔护塔员,住在距离灯塔150码远的盖起来的一间小房子里,距离阴暗的、灌木丛生的峡谷有400码远。那峡谷里保存着他的秘密,那秘密给予他安全、影响力、豪华、力量,不仅如此,还能帮助他克服不幸,抵御无论穷人和富人都可能对他做出的背叛行径——然而,此后又该怎么办?他无法摆脱那批财宝。他的胆子比一般人都大,早已把那批银子藏进了他的生活之中。他感到自己有很强烈的征服欲,而且还感到他已经变成了财宝的奴隶——这样的感觉是如此的难以改变,而且非常深刻,以至于他常把自己比喻为传说中那两个外国佬,他俩既不能死,也活不成,被束缚在阿苏厄拉半岛上,守候着被征服来的非法财宝——虽然他已经是一艘驳船的船主和船长,他在这片大陆的西海岸神出鬼没,很有名气,但这种感情沉重地压在独往独来的菲丹扎船长的心头。

那次航行结束后,菲丹扎船长又出现在苏拉科的街道上,像往常一样轻盈照料自己的业务。他蓄着大胡子,神情严肃,步伐没有平时那么富于弹性。他那两只匀称有力的胳膊,被掩盖在一套他在安扎尼百货店买的伦敦犹太人在贫民窟做出来的粗俗花呢西装里。像往常一样,他让人们知道他运货赚了一大笔钱。运的货是咸鱼,做贷款的人马上就前来接触。有人看见他坐着有轨电车来往于镇子和海港之间;他与他人在一两间咖啡馆里交谈,语气从容不迫。菲丹扎船长被人看到了。下一代人恐怕就没有人知道他骑马去凯塔的著名冒险经历了,但下一代人此时还没有出生。

过去,诺斯特罗莫被人误叫为搬运工监工。如今,他用自己正常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但情况与过去有所不同,不那么特殊,更难以在人口越来越多的苏拉科中留下踪迹。苏拉科自从成为了这个殖民共和国的首都后,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

菲丹扎船长虽然样子不再特殊,但永远带着神秘感,很容易就能在苏拉科火车站由玻璃和铁构成的高大屋顶下辨识出来。他乘坐一列本地火车,在林康出了站,他要去拜访那个死在古尔德家院子里的搬运工的遗孀(是在新时代到来的前夜死去,跟何塞先生一样)。他应主人的邀请在小屋里坐下,喝了一杯凉柠檬水,那女人站着口若悬河,而他却一个字都没听。他给了她一些钱,这与往常一样。那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而且还上了一所不错的学校,叫他叔叔,闹着要他祝福。他也做了;在迈出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圣托梅山平坦的山体,微微地皱了皱眉。他平时总是一种随意的表情,如今他棕色的眉头微微一皱,代表了一种很严肃的表情,这种表情变化被共济会聚会的看门人发现了——但这种表情用餐前便消失了。他带着这副表情与几个好同志会了面,他们是来自意大利和欧洲的移民,聚会以他的名义召开,主席是一个小摄影师,既穷又病,还驼背,白脸,有雅量,由于对资本主义者和东西半球的压迫者有刻骨仇恨,灵魂被染成了鲜红色。摄影师的开场白,老革命家、英雄的乔治奥·维奥拉没有能听懂;菲丹扎船长像往常一样对贫困的同志出手慷慨,但没有发言。他听着,皱着眉,心早就飞远了,他离开时走路速度很快,没有人能跟上,默默无语,像是个谨慎小心的人。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早晨,他看到几艘运输石块的驳船向大伊莎贝尔岛驶去,这些石块足以再修筑起一条去灯塔的小路。工程进展的速度是很快的,一天就能修筑好一条小路。

菲丹扎船长陷入了沉思。岛上出现了陌生人,等于切断了他去取财宝之路。这条路如今已经足够的艰难、危险了。他很害怕,很气愤。他一会儿像一个意志坚强的主人那样思考,可过了一会儿又变得像一个懦弱的奴隶般的狡猾。过了一会儿,他下船上岸了。

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在危机关头想出的权宜之计总是非常有效,能彻底地改变形势。他有一种转危为安的能力,所以他才被人称为“千里挑一”的诺斯特罗莫。一旦乔治奥定居下来,他就没有必要躲藏了。他能公开地去岛上,而且可以在白天去,去见乔治奥的女儿——两个中的一个——并与乔治奥聊天到天黑。然后,借助黑夜……一个黑夜,又一个黑夜……这下,他就能富裕得快一些了。他喜欢用无人能比的方式去攫取、拥抱、吸收、征服这笔财富,因为这笔财宝一直在折磨着他的心灵、妨碍着他的行动、破坏着他的睡眠。

他去找老朋友米切尔船长——这就是蒙汉姆医生告诉古尔德夫人的事。当老乔治奥听到这个建议时,他做出了某种微弱的心理反应,从这位早就痛恨国王和大臣的老战士的大白胡须底下,偷偷冒了出来一丝如同无形鬼魂般的古老微笑。他的女儿是他焦虑所在。他对小女儿特别担心。琳达说话像她妈妈,扮演起了原来妈妈的角色。她那低沉的“嗯,爸爸?”声音,似乎就是对可怜的特里萨夫人那冷漠的、告诫性的“嗯,乔治奥”的极为相像的模仿。他坚信镇子里已经不适合他的女孩。他非常讨厌那个呆头呆脑的热恋者拉米雷兹,因为他是这个国家罪恶的延续。这个国家的人民,不仅盲目,而且都是卑鄙的奴隶。

当菲丹扎船长再一次航行回来后,他发现乔治奥已经住进了灯塔护塔员的小房子里。他没有看错乔治奥的本性。除了女儿之外,乔治奥拒绝任何外人陪伴。米切尔船长很急于讨好可怜的诺斯特罗莫,于是又正式任命琳达·维奥拉为伊莎贝尔岛灯塔的副护塔员。如果没有真情实意,米切尔船长是不会有这样巧妙的灵感的。

“灯塔是私有财产,”他经常这样对人解释,“是公司的财产。我有权力任命我喜欢的人,维奥拉就是那个人。这是诺斯特罗莫唯一求我帮忙的事——听着,诺斯特罗莫是个贵人。”

他的帆船,就直接停泊在新海港大楼的对面,那是一栋有柱廊的像希腊神殿的建筑。然后,他换乘小船驶出港口,在众目睽睽之下,趁着黄昏天,驶向大伊莎贝尔岛,就好像他已经掌握了命运的安排一样。他已经取得了稳定的社会地位。他可以向维奥拉要女儿了。他想选吉塞尔。也许琳达爱他,但那老头想把琳达留下,因为她有他妻子的声音。

他没有在他和德科德曾经一起上岛的那片窄沙滩上登陆。他后来自己独自来岛上的时候也是在这片海滩登的陆。但这次,他选择了在岛的另一面的沙滩登陆,然后走过这座楔形的岛屿的平缓山坡。乔治奥·维奥拉坐在小房子正面的墙下,远远地看着他,稍微抬起胳膊大声呼喊起来。菲丹扎船长走过来,发现两个姑娘都不在。

“这里很好。”老人说,态度严峻、冷漠。

诺斯特罗莫点头称是;然后在沉默了一小会儿后说——

“你是不是看见我的帆船在不到两小时前经过这里?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我的锚刚咬住了苏拉科港海底后就来这里吗?”

“你来这里就像我儿子来一样受欢迎。”老人郑重地说,态度平静,凝视着远处的大海。

“哈!儿子。我知道。我就是你儿子的样子。很好,老头。我很荣幸。听着,我来这里是想向你要……”

突然,无所畏惧的诺斯特罗莫感到一阵恐惧。他不敢说出自己心里想的那个名字。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庄重地改变了说法。

“我要来娶媳妇!”……他心跳得飞快,“现在轮到你……”

维奥拉伸出手抓住了他。“这由你去宣布。”

老头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的胡须自他妻子死后就没有剪过,浓密,雪白,都盖住了胸口。他转过头面朝着房门,大声叫道——

“琳达。”

屋里传来她的回答声,虽然微弱,但很尖锐;这让诺斯特罗莫吃了一惊,他站起来,盯着门口。他很害怕。他不怕被自己喜欢的女孩拒绝——仅是拒绝无法阻止他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女人——但那堆财宝发出的鬼魅之光在他面前闪耀着,默默地要求他保持对财宝的忠贞,这让他无法拒绝。他害怕了,因为他既不能死,也活不成,就像阿苏厄拉半岛上的外国佬。他的灵魂和身体早就归附于他那大胆的非法行为了。他害怕被禁止上岛。他因为害怕而说不出话来。

看到两个男人在门口等着她,琳达走出门口。她的脸是惨白的,什么也无法使之再次恢复热情;但她那双深邃的黑眼睛似乎把黄昏所有的光亮都吸收进去了,然后她立即垂下了沉重的眼帘。

“看看你丈夫,你的主人和恩人。”老维奥拉称赞道,他有力的声音似乎震撼了这个海湾。

她闭着眼向前走了走,就好像仍然做着美梦的梦游者。

诺斯特罗莫在做出了超人般的努力之后开口了。“琳达,到时候了,我们订婚吧。”他说道,语调平稳、单调、轻率、坚决。

她把手放在他伸过来的手中,并低下了头。她父亲把手搁在她那闪烁着青铜色光芒的黑头发上一小会儿。

“那死者的灵魂可以安息了。”

这句话是乔治奥·维奥拉说的,他自言自语说开了他妻子的事;其他两个人,并排坐着,谁也没有看谁。过了一会儿,老头停住了说话;琳达,一动不动,开口说话了。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为你一个人活着,巴蒂斯塔。这你是知道的!你知道……巴蒂斯塔。”

她按照母亲的意愿称呼诺斯特罗莫。诺斯特罗莫的心就如同在坟墓里一样阴沉。

“是的。我知道。”他说道。

老英雄维奥拉坐在同一张木凳上,低垂着灰白的头,他那衰老的灵魂回忆着往昔,温柔的或激烈的,可怕的或沉闷的——他在这个挤满了人的世界里感到孤独。

这时,他最疼爱的女儿又说话了,“从我开始记事时起,我就属于你了。我要一直想着你,直到在我眼前地球上空无一人。只要你在,我就看不见其他人。我是你的。什么都没有变。世界属于你,你让我活在这个世界里。”……她把原本就战栗着的低音压得更低,为的是能想出更多可说的——去折磨她身旁的男人。她流利的话语像火一样燃烧着。她似乎没有看到她的妹妹从屋里走了出来。妹妹手拿着正在绣的一块祭坛布,从他们的前面走过,宁静,新鲜,漂亮,瞥了他们一眼,露出一丝微笑,在诺斯特罗莫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傍晚很宁静。太阳马上就要在紫红色海洋的边缘沉没了;白色的灯塔,在白云的衬托下变成了铅色,占满了整个海湾的天空,灯塔上的红灯在燃烧着,就像被天生的大火点燃的一块余烬。吉塞尔的样子既懒散又端庄,不时举起祭坛布掩盖自己不自然的呵欠,就好像一头小猎豹一样。

突然,琳达推了一下妹妹,抓住了她的头,疯狂地吻遍了她的脸。诺斯特罗莫感到自己头晕目眩。妹妹躲开了姐姐,仿佛被姐姐的激烈爱抚打晕了。等妹妹把手放在膝盖上后,那位财宝的奴隶恨不能亲手开枪杀了那个女人。老乔治奥抬起像狮子一样的头颅。

“琳达,你要去哪里?”

“去灯塔,爸爸。”

“是,去完成任务。”

老头也站了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大女儿;用一种似乎已经多年没有的愉快语调说道——

“我要做点吃的东西去。哈!儿子!我这个老家伙还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一瓶酒。”

他接着转向吉塞尔,口气变得严厉中带着温柔。

“你,小丫头,不要为牧师和奴隶的上帝祈祷,要去为孤儿、受压迫者、穷人、小孩子的上帝祈祷,祈祷能找到一个像这样的男人。”

他用手重重地拍了拍诺斯特罗莫的肩;然后进屋去了。圣托梅矿银锭的那个毫无逃跑希望的奴隶,感觉到刚才的那番话就像嫉妒的毒牙,深深地咬在他的心脏上。这新鲜的经历使他感到惊骇,因为不仅太有力量了,而且太亲密了。丈夫!做她的丈夫!吉塞尔自然也会有一个丈夫。他从前没有意识到这点。一想到吉塞尔的美丽会属于另一个男人,恨得他甚至想把老乔治奥的这个女儿也杀死。他生气地咕哝道——

“他们说你爱拉米雷兹。”

她没有看他,但摇了摇头。她的金发中闪着黄铜色的亮光。在辉煌的落日中,伴着星星点点的天空、紫红色海洋、宁静的深红色天空,她的圆润的前额就跟无价的珍珠一样散发着柔和的、纯粹的光芒。

“不,”她缓慢地说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相信我没有……他爱我——也许。”

她那富有诱惑力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了,她抬起头凝视着,但没有任何凝视的目标,仿佛她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想。

“拉米雷兹说他爱你?”诺斯特罗莫问道,看得出他压着火。

“啊!一次——有一天晚上……”

“那个卑鄙的家伙……哈!”

他就好像被牛皮蝇蜇了一样,突然跳了起来站在她面前,气冲冲地一言不发。

“慈悲的老天啊!你,巴蒂斯塔!我真是不幸的人!”她用悲伤的腔调坦白地说道。“我告诉琳达,但她斥责我——她斥责我。难道让我在这个世界里像个瞎子、哑巴、聋子一样生活?她告诉了父亲,父亲把枪拿着赶走了拉米雷兹。可怜的拉米雷兹!后来,你来了,她对你说了。”

他看着她。他紧盯她嫩白的、纤细的脖子,那脖子具有无法抵御的魔力,因为是那么的年轻、令人心悸、细腻、活泼。这就是他见过的那个女孩?这是真的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最近几年一直都没有见到过她。一次也没有。她就像是一个陌生的东西来到了这个世界。她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突然降临。她是个危险。一个可怕的危险。他有一种在生活中的危险面不低头认输的本能,这种本能使他激烈的情绪更加暴烈。她说话的声音让他想起了流水、银铃的叮当作响。她继续说道——

“你们三个人把我带到这个牢笼里,除了天空,就是海洋,别的什么都没有。天空和海洋。哎呀!我的头发在这个枯燥的岛屿上会变成灰色的。我恨你,巴蒂斯塔!”

他大笑起来。她的声音像爱抚一样拥抱了他。当她哀叹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就好像傍晚凉爽中的花朵在无意识地散发着香气,这是她这个人最奇妙的魅力所在。没有人喜欢琳达,是不是她的缘故?在她俩还是小孩的时候,妈妈带她们去做弥撒,她记得人们不看琳达,都看她。琳达胆子很大,谁都不怕;她胆子小,所以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头发是金色的缘故。

他开口了——

“你的头发像金子,你的眼睛像紫罗兰,你的嘴唇像玫瑰;你圆圆的胳膊,你白白的脖子。”……

虽然她看上去一副懒散的平静样,但她脸早就红到头发根。她不自负。她像花朵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美丽。但她心里很高兴。也许花朵也喜欢听赞扬的话。他低头看了看,又说了一句,语气急迫——

“你的脚真小!”

她似乎是疲倦了,把背靠在了小房子粗糙的石头墙上,好像在享受自己脸上玫瑰色的红晕散发出的温暖。不过,她还是低垂下双眼看了看自己的小脚。

“所以你要娶我们家的琳达了。她很可怕。啊!由于你已经说爱她了,她如今心情会好一些。她不会那么凶了。”

“姑娘!”诺斯特罗莫说,“我还没有对她说过什么。”

“那就赶紧。明天再来。快告诉她,这样我们能有安宁,不会再被她斥责——也许行——不过,谁知道呢……”

“你还想继续听拉米雷兹胡扯,嗯?是不是?你……”

“上帝宽恕我!乔瓦尼,你怎么这样暴躁,”她说道,样子很平静,“谁是拉米雷兹……拉米雷兹……他是谁?”她重复说着,就像在梦中。这时,海湾上空乌云密布,傍晚显得更加阴沉,在西方的天边有一条红色的带子,低低地悬在空中,看上去就像一个烧红了的铁棒,横在像巨大的阴暗山洞一样的世界的入口之处,出类拔萃的搬运工监工就把自己爱的俘虏和财宝藏在那里。

“吉塞尔,请你听好了,”他用谨慎的腔调说道,“我不会跟你姐姐谈情说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唉!乔瓦尼,我或许真的不能理解。爸爸说你跟其他男人不一样;说别人都不理解你;说富人们都很吃惊……哦!天神们啊!我都听累了。”

她举起手中的刺绣品盖住了自己的下半个脸,然后又让那刺绣品垂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从岛上看,灯塔上的灯室是看不见的,但他俩能看见灯塔倾斜射出的一道光线,那是琳达射出的,那道光线正在对地平线上紫红色的落日余晖发动着攻击。

在晚霞中,吉塞尔·维奥拉把头靠在小房子墙上,半睁半闭着眼睛,她的那双小脚,穿着白袜子和黑拖鞋,双脚交叉,似乎做出了投降的姿态,那是一种安静但致命的投降。她身体发出的魅力,带着她懒散的神秘许诺,飘入了海湾的夜空,像令人陶醉的芬芳,在房子的阴影中飘散着,空气中全是那芬芳。在道德上高标准要求自己的诺斯特罗莫,呼吸着她散发出来的魅力,心里乱作一团。他在离开港口前脱下了船长的服装,这样划船来岛上更加容易一些。他站在她面前,系着红腰带,穿着方格子衬衣,这是他在公司的码头上的装束——他就像一个地中海水手要到科斯塔瓦那试一试运气一样。紫红色的黄昏包裹着他——那么的紧密,那么的柔软,那么的全面,就好像50码开外的地方不是马丁·德科德先生的死生之地。就在那个地方,德科德的极端疑虑一夜接着一夜累积起来,逐渐变成了自我毁灭的激情,最后在孤独中燃烧成了灰烬。

“你必须听我说,”他终于又开口了,此时他已经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我与你姐姐订了婚,但我不会对你姐姐说一句爱情的话,因为你才是我爱的人。是你!”……

他仍然能在黄昏的朦胧中看清她的嘴唇,那嘴唇的形状简直就是为爱情和亲吻而生的,虽然因疲惫而显得僵硬,嘴角憔悴得令人感到恐惧,但那嘴唇却本能地裸露出温柔的、艳丽的微笑。他忍无可忍。他走近她,她躲避,但她的双臂却伸出来去拥抱他,放弃了她刚才用懒散才保持住的尊严。他双手抱住了她的头,把雨点般的亲吻洒向紫色黄昏中微微闪着光的、昂起的面庞。他专横地、温柔地、缓慢地、彻底地占有了自己的所有。他感觉她在哭泣。这无与伦比的监工,曾经草率地爱恋过许多姑娘的人,此时变得文雅起来,爱抚起了对方,就好像一个妇女在爱抚一个悲痛的小孩。他低声对她说着情话。他坐在她旁边,让自己的胸脯支撑着她的金发头颅。他说她是他的星星和花朵。

天黑了。在灯塔护塔员的小房子的起居室里,长命百岁的乔治奥正低着他的那颗狮子般英雄的头颅,在一堆炭火上做饭,发出来阵阵的咝咝声和芳香味。

爱情这种事,既朦胧,又混乱,发生的时候就如同灾难,但往往是女方仍然怀有一丝理智。在相互拥抱中,他早就忘记了自己。但她低声对着他的耳朵说道——

“上帝怜悯我!在我痛恨的这块只能看到天空和海洋的地方,我会变成什么呢?琳达,琳达——我看到了她!”……她试图摆脱他的拥抱,但听到自己说出的那个名字,她突然松懈下来。白墙上映衬着他俩扩大了的身影,那两个身影挣扎着乱作一团,但没有人向这一团身影走来了。“琳达!可怜的琳达!我在发抖!我那可怜的姐姐琳达,我会被吓死的。她今天刚和乔瓦尼订婚——可乔瓦尼又是我的爱人!乔瓦尼,你一定是疯了!我不理解你!你不是一般人!我绝不放弃你,永不——除上帝之外!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做如此盲目、疯狂、残酷、吓人的事?”

她松开了手,低垂着头颅,让双臂自然下垂着。那块祭坛布就好像被大风吹走了一样,远远地躺在漆黑的地方,闪着微弱的白光。

“我害怕失去你。”诺斯特罗莫说。

“你知道你拥有了我的灵魂!你知道你拥有了一切!我是你的。但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东西隔着吗?告诉我,还有什么吗?”她重复道,她说话时充满了耐心,带着超强的自信心。

“你们死去的母亲。”他说道,语速缓慢。

“哈!……可怜的妈妈!她总是那样……如今她是天国的圣徒了,我不会为她而放弃你的。不,乔瓦尼。我只会为上帝放弃你。你今晚是疯了——但事情已经做了。哎哟!我们都做了什么呀?乔瓦尼,我的爱人,我的生命,我的主人,别把我留在这乌云的坟墓里。你不能现在就走。你必须带走我——立即——马上——坐那条小船。乔瓦尼,今晚把我带走,我害怕琳达的眼睛,我不想再看到她的眼睛。”

她偎依在他身旁。这位圣托梅矿银锭的奴隶,此时感到四肢像被锁链捆住一样,嘴上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一样。他挣扎着抵抗那魔力。

“我不能,”他说,“目前不能。有件东西隔在咱俩中间,不让咱俩去自由世界。”

她把自己的身体又向他靠了靠,带着一股狡猾的、天真的诱惑力。

“你瞎说,乔瓦尼——我的爱人!”她低声说道,样子十分动人可爱。“那是什么东西?带我走——用你的双手——去伊米莉亚夫人那里——从这里。我的身体不重。”

似乎她好像希望他用双手立即把她抱起来。她已经不关心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任何事情在那个夜晚都能发生。看到他一动不动,她几乎哭出声来——

“我告诉你我害怕琳达!”但他仍然不动。她安静下来,动起了小心眼儿。“那会是个什么东西呢?”她哄着他问道。

他感到她在自己的怀里散发出的温暖、喘息、扭动、战栗。由于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胜利,他变得既得意扬扬又兴奋,于是猛地扑向自己的自由。

“财宝。”他说道。一切都静止不动了。她不理解。“财宝。就是用来给你买女王金冠的银子。”

“财宝?”她轻轻地重复道,好像仍然留在深沉的睡梦中。“你说的财宝是什么东西?”

她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他站起来从上而下地看着她,仔细看着她的脸、头发、嘴唇、酒窝——此时海湾已经进入黑夜,而他却好像在正午的明媚阳光下查看她的个人魅力。敬畏的和难以驾驭的好奇使她兴奋起来,兴奋中她的那冷淡的、诱人的声音战栗着。

“是一批银锭吗?”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接着她加快了语速:“什么财宝?在哪里?乔瓦尼,你是怎么得到的?”

他努力与那被囚禁的魔力搏斗着。就好像英雄终于发动了最后一击一样,他突然说道——

“像一个贼那样得到的!”

海湾中最浓密的黑暗似乎降临到他的头上。此时他看不见她了。她陷入了漫长的、朦胧的、深不可测的沉寂之中。突然,他眼前有微弱的闪光,那是她的洁白的面庞。接着他又听到她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

这几个字给了他一种罕见的自由感;这几个字的魔力,比那该死的财宝的魔力要强大;这魔力使他不必去服从那堆令人讨厌的死东西,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为此兴奋起来。他说他要珍爱她,并把她打扮得像伊米莉亚夫人一样华丽。富人依靠偷穷人的钱活着,但他并没有拿富人的任何东西——他拿的东西是那些富人因为自己的愚蠢和背叛行径早就丢失了的。因为他被富人背叛了——他说——被欺骗了,被诱惑了。她相信了他……他为了报复而保留下财宝;如今,他已经不在乎什么财宝了。他只在乎她。他要把她的美丽摆在一座山顶上的宫殿里,给她戴着橄榄枝——蓝色海洋里的白色宫殿。他要把她当作首饰盒里的珠宝一样对待。他要给她买一块地——让她拥有一块能种植葡萄树和玉米的富饶土地——让她的小脚可以在那片土地上走路。他亲吻了她的那双小脚……为了这批财宝,他已经耗费了一个女人的灵魂和一个男人的生命……搬运工监工品味着慷慨带给人的极度陶醉感。在海湾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把受自己控制的财宝潇洒地投掷在她的脚下,那黑暗实在是太黑了——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足以挑战上帝的无所不知、魔鬼的无所不能。但她必须允许他先富裕起来——他提醒她。

她在恍惚中听着。她把手指插入他的头发中。他站了起来,膝盖摇摇晃晃的,浑身感到虚弱,心灵感到空虚,仿佛他刚把自己的灵魂弄丢了。

“那么就赶快去做,”她说道,“赶快去做,乔瓦尼,我的爱人,我的主人,因为除了上帝,我绝不把你交给任何其他人。但我害怕琳达。”

看到她在发抖,他已经猜出她的心思,于是发誓要尽全力去做。他相信她的爱情的勇气。她答应要勇敢,这样才能永远去爱——远走高飞到那蓝色的海洋中一座小山上的白色宫殿中去永远相爱。然后,她用羞怯的、试探的、渴望的口气低声问道——

“财宝在哪里?在哪里?告诉我,乔瓦尼。”

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好像被雷击中了一般。

“不行!不行!”他喘息着说道,那神秘的魔力曾经使他在许多人面前保持沉默,如今又再次发挥其威力,这让他惊骇不已。即使是她,也不能说。不能说。这太危险了。“我不许你问。”他对她大叫道,并谨慎地不让声音中暴露出愤怒。

他没能获得自由。那批吸引他犯罪的财宝,再次显灵了,那幽灵站在她的身旁,假装出银锭的样子,既无情,又诡秘,还用一个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的灵魂已经在他的体内死去了,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沿着那峡谷爬行,泥土的味道和草木的潮湿钻入了他的鼻孔——为了一个让他的心胸麻木不仁的目标,他爬进峡谷,然后又爬出来,背着银锭,耳朵则警觉地听每一种细微的声音。这件事必须在这个夜晚完成——他是个怯懦的奴隶,只配干这样的事。

他弯腰拿起她的衬衣的摺边贴在自己嘴上,低声地命令道——

“告诉他我走了。”接着就从她身旁默默地消失了,甚至在黑暗里没有留下一点脚步声。

她静静地坐着,头懒散地靠在墙上,她的那双穿着白袜子、黑拖鞋的小脚,相互交叉着。老乔治奥走出门外,听到他走了的消息后,似乎并没有像她原先隐约害怕的那样表现出惊奇。如今,她内心里充满了难以解释的恐惧——除了乔瓦尼和他的财宝之外,所以人和所有事都让她感到恐惧。但这实在难以置信。

对诺斯特罗莫的突然离去,老乔治奥满不在乎,因为他的智慧宽容了他。他记得自己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展示出一个男性对这件事复杂性的理解。

“让他走吧。哈!哈!无论女人多漂亮,都会让男人有的烦恼。自由啊,自由。自由有多种!他曾经说过那个伟大的字眼,巴蒂斯塔这孩子是不会驯服的。”他似乎是在教诲一动不动、恐惧中的吉塞尔……“一个男人是不能被驯服的。”他在走到门口时又接着说道,语气像是在说教。她的沉静似乎让他感到不快。“不要嫉妒你姐姐抽签的结果。”他警告她,语气很严肃,声音很低沉。

不久,他又再次走出房门,叫他的小女儿进屋。太晚了。他大叫了三声她的名字,她这才动一动头。他转身走了后,她变成一个受到惊吓的无助受害者。她走进她与琳达共享的寝室,样子就像是一个深度睡眠的人。她的那副样子很特别,正在戴着眼镜看《圣经》的老乔治奥甚至抬眼看了看她,并摇了摇头。她进门后随手把房门关上了。

她走过房间,没有看房间里的任何东西,然后在窗前坐下。此时琳达正好在灯塔中,内心里充满了幸福,她偷偷地从灯塔里向下看了看,发现妹妹背对着蜡烛,面朝着黑夜。此时海湾里吹着阵风、下着小雨——这是海湾真正的夜晚,在这样的夜晚,上帝的眼睛看不清,魔鬼的诡计难奏效。背后的门开了,妹妹也没有转身。

琳达此时正处于极度欢乐中,感到妹妹如此的安静似乎有点问题。姐姐生气地猜测着妹妹的心思:这孩子正在想那个卑鄙的拉米雷兹。琳达想与妹妹谈一谈,于是用武断的声音说:“吉塞尔!”但对方丝毫没有动静。

那个想住宫殿、想离家出走的女孩,正想着用恐怖的方法去死。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她转过头颅看看她的姐姐。她的心疯狂地跳动着。她压低了声音急匆匆地说道——

“别跟我说话。我在祈祷。”

琳达很失望,静静地离开了;吉塞尔坐着,内心做着各种猜测,一会儿失落,一会儿茫然,一会儿恢复了耐心,仿佛等待着不可能的事发生。海湾上空的乌云让人感到希望渺茫,这似乎也是她梦想中的情节。她在等待。

她没有白等。那个灵魂已经在体内死去了的男人,爬出了峡谷,背负着重重的银锭。他看见了闪着灯光的窗户,忍耐不住,竟然从海滩上又折回来了。

在那无法看穿的背景上,海边的高山也消失在视线中了,她看见了圣托梅矿银锭的奴隶,这简直就是非凡的奇迹才能办到的事。她把他返回看作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奇迹。

她站起来,显得很被动,身体僵硬。她开始讲话,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直到屋里的灯光照在那个走近的男人的脸上。

“你回来接我。很好!张开臂膀,乔瓦尼,我的爱人。我来了。”

他谨慎的脚步声停下了,他的眼睛里闪耀着野蛮的光芒,他用刺耳的声音说话了。

“现在不行。我必须先富裕起来。”……他说话的声调中出现了一个威胁性的音节。“别忘了你的爱人是个盗贼。”

“是的!是的!”她低声说道,说得很匆忙,“走近一点!听着!别抛弃我,乔瓦尼!千万不要,千万不要……我会耐心等你!……”

她做出了一个安慰性的举动,她把身体低垂到窗扉的下半部,伸向了那个非法财宝的奴隶。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伟大的监工,肩负着沉重的银锭,在海湾的黑暗中搂住了她的白皙的脖子,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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