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时刻,其他人都在河里洗手洗脸,纷纷准备吃饭休息。三个最强的弓箭手到了海湾北面山里,扛回来一对野山羊,这时野山羊正架在火上烤呢。凯斯宾已下令搬一桶酒上岸,那是阿钦兰生产的烈酒,得掺上水才能喝,供大伙儿喝绰绰有余。到目前为止,工作进展顺利,大家吃得欢天喜地。再添一份羊肉以后,爱德蒙才说"尤斯塔斯那讨厌鬼上哪儿去了?"

这时候,尤斯塔斯瞪着眼睛朝这陌生的山谷四下张望。"

山谷又狭又深,周围的悬崖十分陡峭,谷里就像个大坑或壕沟。底部虽然遍地岩石却长满了草,尤斯塔斯看见到处有烧焦的黑斑瘾,像干旱的夏天铁路路堤两边所见的焦痕一样。离他十五码以外,是个清澈平滑的水塘。开头,山谷里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走兽,没有飞禽,没有昆虫。太阳直晒下来,狰狞的峰峦俯临谷边。

尤斯塔斯当然明白自己原来是在雾中爬到山脊另一边去了。所以他马上回头看看回去的路。可是他一看便不禁浑身发抖。明摆着他是万分侥幸才摸到这惟——条下来的路的——长长一条绿色的暗道,陡峭狭窄,两岸悬崖耸峙。没有别的路好回去了。他既然看到了实际情况,还能不能上去呢?他一想到这念头,头也晕了。

他再掉过头去,心想无论如何最好还是先在水塘里喝个痛快。谁知他刚掉过头,还没向山谷里迈前一步,就听见背后有声音。声音虽小,但是在那无比寂静中听上去也够响的。他吓得在原地僵立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去看。

在崖底,他左手不远的地方有个低矮的黑洞——也许是一个山洞的入口。洞口冒出两缕细烟。就在黑洞下面那堆松散的石块在动(他听见的就是这声音),恰如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暗处爬着。

果然有什么东西在爬。更糟糕的是,竟然爬出来了。要是爱德蒙和露茜,一看准认得出,你也认得出,可是尤斯塔斯没看过一本对路的书。爬出来那东西他连想象都没想象到过——铅灰色的长鼻子,暗红色的眼睛,身上没羽毛,也没皮毛,长长一条柔软的身子,在地面上爬行,腿弯部分抬起来比背部还要高,像蜘蛛腿,凶残的爪子,蝙蝠翼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嘎嘎声,尾巴老长老长。那两道烟是从它两个鼻孔里冒出来的。他心里从来没想到龙这个词儿,就是想到了,事情也好不了多少。

不过,他要是知道一些龙的知识,也许他对这条龙的举动就不会那么吃惊了。这条龙没有坐起来拍拍翅膀,也没从嘴里喷出一道火焰。它鼻孔里冒出来的烟就像火烟,没多久就消失了。它似乎没注意到尤斯塔斯,只顾很慢很慢地向水塘爬去,爬爬还歇了好多回。尤斯塔斯尽管心里害怕,也觉得这是个衰老凄惨的怪物。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敢冲过去爬上坡。不过如果他弄出声音来,它就可能回过头来,也可能会苏醒过来。也许它只不过装装样子,不管怎样,想爬上去,从会飞的怪物身边逃走有什么用呢?

它爬到水塘,把长满可怕鳞甲的下巴滑到砂砾层上,但它还没喝上水,就发出嘎嘎一大声,像是飞鹤的尖戾,扭曲挣扎了几下后,它就翻了个身,侧身躺着,一动不动,一只爪子还翘在半空。张大的嘴里涌出一点乌黑的血。鼻孔里的烟一时也变黑了,接着又飘走了。就此再也没动静了。

尤斯塔斯好长时间不敢动弹。也许这是那怪物的诡计,诱骗外来人送死的花招。可是你也不能老等下去。他走近一步,再走两步又停下。那条龙还是一动也不动。他还注意到它眼睛里的红火也消失了。他终于走到它跟前。这回他绝对肯定它死了。他打了个寒喋,摸了它一下;什么事也没有。

这下可大大放心了,尤斯塔斯差点大声笑出来。他不由开始感到自己不是眼看这条龙死去,而是打了一仗,亲手把它杀死似的。他跨过龙身,走到水塘边喝水,因为这里热得受不了。他听到隆隆一阵雷声,倒也并不吃惊。雷声响过,顿时就不见太阳,他还没喝完,大滴大滴的雨点就下来了。

这岛上的天气真是非常讨厌。转眼工夫尤斯塔斯就浑身湿透,眼睛也看不清,这么大的雨在欧洲可从没见过。只要这场大雨不停,想爬出山谷也没用。他冲进惟一看得见的龙洞去避雨。接着他就地躺下,拚命缓过气来。

我们多半人都知道在龙洞里会看到什么,可是我上文已经说过,尤斯塔斯只看过些不相干的书,书上尽说些进口、出口啊、政府啊、耗费啊这一类词儿,就缺谈龙这方面的事。所以他对身子躺着的地面感到这么莫名其妙。有的地面太刺人但不像石头,而且太硬也不像荆棘,看来似乎有一大堆又圆又扁的东西,他一动这些东西就丁当响。洞口光线正好可以让他看个仔细。不消说,尤斯塔斯看到的正是我们任何人事先都可以告诉他的——财宝。有好些王冠(就是那刺人的东西),钱币、戒指、手镯、金锭、酒杯、餐盘和珍宝。

尤斯塔斯不像多半孩子那样,他对财富从来没看重过,可是他一看就明白,在他糊里糊涂一头从家里露茜卧房那幅画上闯进去的新天地中,这笔财宝会派多大用处。"这里什么捐税都不收,"他说,"你用不着把财宝交给政府。有了这些财宝,我在这儿——也许在卡乐门吧——可以过得逍遥自在了。这国名听上去一点不像假的。不知我带得了多少呢?马上拿那手锢——上面镶嵌的那些东西大概是钻石——我要把手镯戴在自己手腕上。太大了,但我要是把这一直撞到肘拐儿上面就不嫌大了。然后再在口袋里装满钻石——那比装金子容易。就不知这场该死的雨几时才停?"他坐到这堆财宝上一个比较舒服的地方安心等候,那地方大都是些钱币。不过,受了一场大惊,特别是走了山路再受一场大惊,惊魂才定,人就感到很疲倦。尤斯塔斯竟睡着了。

在他进入梦乡,呼呼大睡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吃完饭,对他的下落当真着起急来。他们大声喊着,"尤斯塔斯!尤斯塔斯!喂,喂,喂!"喊得大家嗓子嘶哑,凯斯宾还吹起号角。

"他不在附近,不然早听到了。"露茜急白了脸说。

"这家伙真该死,"爱德蒙说,"他这样偷偷摸摸地溜走,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我们必须想些办法,"露茜说,"他可能迷了路,或者掉进洞里,或者被野人抓去。"

"或者碰上野兽送了命。"德里宁说。

"啊呀,假如真送了命倒好了。"赖因斯嘀咕说。

"赖因斯先生,"雷佩契普说,"你从没说过一句有失身份的话。这家伙虽然不是我朋友,可他是女王的亲属,只要他是我们一条船上的伙伴,那就要找到他,他死了就要为他报仇,这事关我们的荣誉。"

"我们当然得去找他(如果找得到的话),”凯斯宾有气无力地说,"讨厌就讨厌在这点上。这要组织一支搜山队,没完没了的麻烦。尤斯塔斯真讨厌!”

这时候,尤斯塔斯正睡啊睡啊睡的,睡到手臂痛才醒来。月亮正照在洞口,满地财宝似乎也变得更加舒服了。其实他简直一点都没感到舒服。开头手臂痛得他莫名其妙,可是不久就想起,他刚才撸到肘拐儿上面的手锢竟变得出奇的紧。他睡着那会儿手臂一定是肿起来了(是他的左臂)。

他挪动右臂,想去摸摸左臂,可是他还没挪动一英寸就住手了,吓得直咬嘴唇。因为就在他前面不远,稍稍偏右一点的地方,月光照在洞里一清二楚,他看见一个可怕的形状在移动。他知道那形状:是龙瓜。他挪动他的手,它也在动,他一住手,它也一动不动了-

"啊呀,我真是糊涂蛋,"尤斯塔斯心想,"那怪物当然有个伙伴,它就躺在我身边呢。"

一时间他丝毫不敢动弹。他看见眼前冒起两缕细烟,衬着月光,烟是黑的;正如刚才那条龙临死前鼻子里喷出来的烟一样。这真令人惊慌,他不由屏住气。两缕烟就此消失了。他屏不住多久,一口气悄悄溜了出来;两道黑烟顿时又出现在眼前。不过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明真相。不久他决定小心翼翼地斜着身子摸到左边,想法偷偷溜出洞去。也许这怪物睡着了——不管怎样,这是他惟一的出路。可是他还没斜着身子摸到左边去以前,他当然免不了先朝左边看看。啊呀,真吓人!那边也有一只龙爪子。

假如这时有谁看见尤斯塔斯掉眼泪,决不会怪他。他看见自己的泪水竟在面前的财宝上溅了一大片,不由吃了一惊。这泪水似乎也烫得出奇;上面还直冒热气。

但是哭也没用。他必须想法从两条龙中间爬出去才行。

他开始伸展右臂。他右边那条龙的前肢和爪子的动作也完全一模一样。于是他心想,试试左臂吧口那边那条龙的前肢的动作竟也一模一样。

一边条,不管他做什么,两条龙都学着他做|他受不了啦,干脆赶快逃走。

他冲出洞口时,只听得丁丁当当,喀嚓喀嚓,金子铿铿锵锵,石头嘎吱嘎口支,他还以为两条龙都跟着他呢。他看也不敢回头看,冲到水塘边。那条躺在月光下的死龙扭曲的形状足以吓死任何人,可是这会儿他简直顾不上了。他一心只想走到水里。

谁知正当他走到水塘边,发生了两件事。头一件,对他来说无异一个晴天霹雳,原来他一直是四肢着地在跑——他到底为什么一直这样干呢?第二件,他趴向水面时还以为水塘里又有一条龙在抬眼盯着他。不过他一下子就明白真相了。水塘里的龙脸原来是他自己的倒影。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动它也动,他张嘴它也张嘴,他闭嘴它也闭嘴。

他睡着的时候竟变成了一条龙。睡在龙的宝窖里,心里怀着贪婪的龙一样的念头,他自己竟变成一条龙了。

那一来什么都清楚了。原来洞里他身边没有两条龙。左右两只爪子原来是他自己左右两只手。两缕烟原来是他自己鼻孔里冒出来的。至于他左臂(或者说他过去的左臂)的疼痛,现在他眯着左眼也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正好戴在孩子上臂的手锚,勒在龙那条粗短的前肢上未免太小太小了。手镯深深嵌在有鳞片的肉里,勒得两边肉都鼓起来,

卡卡直跳。他用龙牙去咬那地方,可咬不掉。

尽管还痛,他头一个感觉倒是放下心来,现在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如今他自己就是令人恐怖的怪物,天底下除了骑士以外(而且也不是所有的骑士都如此),什么都不敢攻击他。如今他甚至可以跟凯斯宾和爱德蒙算账了……-

可是他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倒明白自己并不想算账。他想要交朋友。他想要回到人类中间去,跟大家谈天说笑,分享一切。他明白自己成了同整个人类隔绝的怪物。一股可怕的孤独感涌上心头。他开始明白其他人根本不是什么恶魔。不由纳闷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一贯自以为的好人。他巴不得听到他们的声音。哪怕听到雷佩契普一句好话他都会感激不尽。

这条前身是尤斯塔斯的可怜的龙,一想到这点竟放声痛哭了。一条强大的龙,竟在月下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哭得死去活来,这情景,这声音简直难以想象。

最后他决定要想方设法寻找回到海岸去的路。他现在才明白凯斯宾决不会把船开走,扔下他不管。他深信自己总有办法让人们明白他是什么人。

他痛痛快快喝了一通,然后把那条死龙几乎全吃下肚去。(我知道这听上去吓人,可是你仔细想想就不吓人了。)他吃了一半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因为,不瞒你说,虽然他的头脑还是尤斯塔斯的头脑,可是他的口味和消化力却是龙的。而龙所喜欢的食物莫过于新鲜龙肉了。这就是你在同一地方难以找到第二条龙的缘故。

于是他转身爬出山谷。他开始爬时身子一跳,谁知刚一跳就不觉飞起来了。他完全忘了自己的翅膀了,这对他是一大惊喜发现——他有好长时间没享受到惊喜了。他就此高飞上天,看见月光中身下铺展着无数山顶。他看得见像一块银板似的海湾,黎明踏浪号停泊着,海滩边林子里篝火闪闪发光。他从高处一个滑翔,朝他们直冲下去。

露茜正睡得很沉,因为她一直盼着搜山队带来好消息,等到他们回来才去睡。搜山队由凯斯宾亲自率领,很晚才回来,都累坏了。他们带来的消息令人不安。他们找不到尤斯塔斯的踪影,却在一个山谷里看见一条死龙。他们都尽了最大努力寻找,人人都向别人保证看来附近再也找不到别的龙了,那条龙是在那天下午三点钟左右死的(就是他们看见它的时候),看来不大会在短短几小时前刚吃过人。

"除非它是吃了那小鬼就此送了命的,他对什么都有毒。"赖因斯说。不过这话是压低嗓子说的,没人听见。

可是那天深夜露茜被人轻轻叫醒,看见全体人员都紧紧凑在一起,悄声说着话。

"怎么回事?"露茜说。

"我们大家必须坚定不移,"凯斯宾正说着,"刚才一条龙飞过树梢,降落在海滩上。是啊,恐怕就停在我们和大船之间。用箭对付龙是没用的。龙根本不怕火。"

"陛下恩准的话一"雷佩契普开口说。

"不,雷佩契普,"国王非常坚决地说,"你决不能单独跟它决战。除非你答应这件事听从我,否则我就把你绑起来。我们只须密切监视它,等天一亮,就到海湾去跟它开战。我带头。爱德蒙国王在我右翼,德里宁爵爷在我左翼。没有其他部署。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一小时内先开饭,剩下的酒也端来。还有,一切事情都得悄悄进行。"

"也许它会走开的。"露茜说。

"要是它走开那反而更糟,飞爱德蒙说,"因为那一来我们就不知道它在哪儿。假如屋子里有只黄蜂,我倒愿意看得见它。"

那天夜里余下的时间可难熬了,开饭时虽然大家都知道应当吃一点,可是很多人都发觉自己毫无胃口。时间过得似乎没完没了,好容易等到漆黑的天色渐渐亮起来,小鸟开始到处嘟嘟喳喳,四下反而比整个夜里更冷更湿,凯斯宾说"朋友们,好动手了。"-

他们一拥而上,个个刀剑出鞠,紧紧挤成一团,露茜居中,雷佩契普在她肩头。这总比干等着要好些,人人都觉得旁人比平时更可亲。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向前推进了。他们来到林子边上,天色又亮了些。在那儿沙地上就躺着那条龙,像条大蜻踢,又像一条柔韧的鳝鱼,又像一条四脚大蠕蛇,身体庞大,外形可怕,背部隆起。

谁知那条龙看见他们不但没有抬起身,口喷火烟,反而

后退了——一几乎可以说是摇摇摆摆地缩回浅滩上去了。

"它干吗那样摇头。"爱德蒙说。"这回它在点头了。"凯斯宾说。

"它眼睛里淌出什么东西呢。"德里宁说。

"啊呀,你们看不出来啊,"露茜说,"它在哭。那是眼泪呢。

"我可决不轻信,女王陛下,"德里宁说,"鳝鱼就是那样的,想要消除你的戒心。"

"你说这话时它听了在摇头呢,"爱德蒙说,"意思好像在说不。瞧,它又摇头了。"

"你想,它懂得我们在说什么吗?"露茜问。

那条龙拼命点头。

雷佩契普溜下露茜肩头,站到前面去。

"龙啊,"它尖声说,"你听得懂话吗?

那条龙点点头。

"你会说话吗?"它摇摇头。

"这么说,"雷佩契普说,"问你事情也是白费口舌。不过假如你愿意跟我们保证友好,就把左前腿高举头上。"

那条龙照做了,可是举止笨拙,因为那腿上勒着金锢,又痛又肿。

"啊呀,腿,"露茜说,"它腿出毛病了。可怜的东西——大概它是为了这个才哭吧。也许它来向我们求医,就像在安德罗格尔斯那回一样,还有那头狮子。"

"留神,露茜,"凯斯宾说,"这条龙非常聪明,不过也许它是在骗人。""

然而,露茜已经跑上前去了,雷佩契普赶快撒开两条短腿紧紧跟上,几个小伙子和德里宁当然也跟了上去。

"把可怜的爪子给我看看,"露茜说,"我兴许能治好。"

那条前身是尤斯塔斯的龙喜不自胜地伸出了痛腿,心里还记得他没变成龙的时候,露茜好意治好他晕船的事。可是他失望了,魔药只是略为消肿止痛,却不能化掉金镯。

这时大家都围着看她治伤,凯斯宾突然失声叫道

"瞧!”他盯着那金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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