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用男孩子特有的好奇和拘谨迎向警官,轮流伸出自己方便的手,充满诚意地与之相握。卡罗夫人奇迹般地恢复了常态,她这会儿已经在椅子上坐直了,朝两个男孩微笑。她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啊,埃勒里心里赞叹道,除了安·福里斯特多少了解一些恐怕没人知道。

“啊呀,先生!”双胞胎中的右边那个用愉快的高音叫道,“你真是警察局里活生生的警官吗?像奎因先生说的?”

“我想恐怕是的,孩子,”他勉强地露齿一笑,“你叫什么?”

“我是弗朗西斯,先生。”

“你呢,小伙子?”

“朱利安,先生,”左边的回答。他们的声音一模一样。

朱利安,警官觉得,是较重的那一个。他满脸坦诚地看着警:“我们能不能看看那个金徽,先生?”

“朱利安,”卡罗夫人轻声说。

“是的,母亲。”

男孩们望着那位美丽的女人,立刻露出了笑容,毫不做作,出自内心。然后,迈着优美从容的步态走过房间,警官看着他们年轻的宽阔背后有节奏地随着脚步起伏。他还看到了朱利安的左胳膊放在他兄弟那相对小些的后背上,说得更准确些,是固定他兄弟背上的一个布套里。男孩向他们的母亲俯下身去,而她则轮流吻了两个孩子的面颊。一旦庄重地在长沙发上坐好,他们立刻把目光集中在了警官身上,坦然面对他困窘的表情。

“嗯,”他再开口时,多少有些慌乱,“这倒是个新情况。

“我想我现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顺便问一句,小家伙——你——朱利安——你的那条胳膊是怎么回事?”

“噢,我把它摔断了,先生,”左边那个毫不迟疑地回答。

“上周,我们在外面的石头上摔了一跤。”

“泽维尔医生,”弗朗西斯说,“给朱利安接上了。并不太疼,是不是,朱尔?[朱尔:朱利安的昵称。]”

“不很疼,”朱利安很男人气地说。两人再次微笑着面对警官。

“真了不起!”警官说,“我猜你们已经知道发生在泽维尔医生身上的事?”

“是的,先生。”他们齐声回答,笑容消失,代之以悲伤。但目光中的激动仍然掩饰不住地闪现出来。

“我认为,”埃勒里说着走过房间关上通走廊的门,“我们应该达成共识。在这个房间里说的一切,卡罗夫人,不再向外扩散。”

“是的,”她叹口气说道,“这确实是不幸,奎因先生。我希望……你们也看到了,我不是非常勇敢。”她用混杂着骄傲和痛苦的表情疼爱地看着她儿子的高大挺拔的身体,“弗朗西斯和朱利安16年前在华盛顿出生。我丈夫当时还活着。我的儿子出生时完全健康,除了,”她顿了顿,闭上了眼睛,“一件事,像你们已经看到的。他们生来就连在一起。不消说,我的家人——吓坏了。”她停下来,调整一下加快的呼吸。

“大家庭也有目光短浅的时候,”埃勒里带着鼓励的微笑说,“如你所言,这不是值得夸耀的。但我肯定你应该自豪……”

“噢,我是的,”她大声说,“他们是最好的孩子——这么强壮、挺拔而且——而且有耐心……”

“这是因为有你,母亲,”弗朗西斯说着露齿一笑。朱利安也用他的目光表示赞同。

“可他们给我的太多了,”卡罗夫人低声接着说下去,“我是软弱的,自己也害怕。我的丈夫偏偏认为——像家里其他人一样。所以……”她打了个奇怪的绝望手势。贵族家庭受到公众的瞩目;家族会商,花了大笔的金钱,在能干而又可靠的护士照料下,产科医院把婴儿带走,而报界得到的说法是,卡罗夫人产下一个死婴……“我经常作为秘密的访问者去看他们。直到他们长大了,他们开始理解。他们从没有抱怨,亲爱的孩子们,总是高高兴兴的,连一句怪话都没说过。当然,我们请了最好的私人教师和医护。到我丈夫去世,我认为——但我受到的压力还是太大。而我又缺少,像我说过的,足够的勇气。尽管这期间我无时无刻不想……我的心在哭泣……”

“当然,当然,”警官说着,用力清了清嗓子,“我想我们都能理解,卡罗夫人。我想知道对此还有没有可能做些什么——我是说医学方面?”

“我可以告诉你?”弗朗西斯轻快地说。

“噢,你吗,小子?”

“是的,先生。你看,连着我俩胸骨的是一条——纽带——缚线……”

“是韧带,”朱利安皱着眉头说,“怎么老记不住,弗兰[弗兰:弗朗西斯的昵称。]。我想你早该记住了。”

“韧带,”弗朗西斯对这位严格的批评者点点头,“它很有劲,先生,嘿,我们可以把它拉长六寸!”

“可那不疼吗?”警官畏缩地说。

“疼?不,先生。你抻耳朵的时候它会疼吗?”

“嗯,”老先生笑着回答,“我想不疼吧。我还真没试过。”

“软骨韧带,”霍姆斯医生解释说,“在畸形学中我们称之为剑突赘生物。最奇异的现象,警官。伸缩性极强,坚固得不可思议。”

“我们可以用它来变戏法儿。”朱利安一本正经地说。

“得了,朱利安。”卡罗夫人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们确实可以,母亲!你知道的。我们可以做那对暹罗兄弟做过的那套戏法儿;我们给你表演过,记得吗?”

“噢,朱利安,”卡罗夫人说话时掩饰着一丝微笑。

霍姆斯医生的那张年轻的脸上,因为突然有了炫耀专业知识的机会而神采飞扬:“章和炎——那对暹罗联体兄弟的名字——能够靠韧带的力量支撑对方的体重。这些孩子很迷这个。天呐,他们比我还能干!”

“那是你锻炼不够的缘故,霍姆斯医生,”弗朗西斯恭敬地说,“你为什么不打沙袋。我们……”

警官这时已开始露齿而笑,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奇迹般地轻快起来。男孩子们那完全正常的谈吐,机智的应对,包括他们的不怨天尤人和没有因自己的存在而表现出任何别扭的情绪,都对眼前这个局面的形成有所促进。卡罗夫人对他们报以疼爱的微笑。

“如果说医生们只有这一件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部,“可关心,我想,问题早解决了。但是……”

“也许还是让我来解释好些,老弟,”霍姆斯医生轻柔地说,“你知道,警官,所谓暹罗联体孪生通常——只是说通常——有三种类型,这三种类型在医学上都有非常著名的案例。有臀部联胎型——背对背——肾脏区连接。最著名的实例恐怕要算是布拉斯齐克联体孪生子,罗莎和约瑟法。曾尝试过手术把她们分开……”他停下来,脸色转阴,“然后就是……”

“那尝试成功了吗?”埃勒里平静地问。

霍姆斯医生咬住了嘴唇:“嗯——没有。但更多的情况我们也不知道……”

“好啦,霍姆斯医生,”弗朗西斯诚恳地说,“这些情况我们都了解。这也好理解,奎因先生,我们因为自己的情况,很自然会对此感兴趣。那次尝试的结果是布拉斯齐克孪生姐妹的死亡。而那之后泽维尔医生没有再……”

卡罗夫人的脸色变得比她的眼白更白。警官向埃勒里递了个眼色,示意让霍姆斯医生继续。

“然后就是,”霍姆斯医生的语气不如刚才那样轻松了。

“剑突联胎——胸骨部连接的孪生。当然,这一类型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那对暹罗双胞胎,章和炎。两个健康正常的个体……”

“死于1874年,”朱利安宣布,“当时章染上了肺炎。他们活到63岁!他们都结了婚,养了一大群孩子,还有其他的一切!”

“他们不是真正的暹罗人,”弗朗西斯微笑着补充,“有四分之三的中国血统和四分之一的马来血统。他们非常聪明,警官先生。还很富有……我们也是这一类型。”他很快地又补上一句,“剑——剑突联体,但不富有。”

“我们是富有的,”朱利安说。

“可你知道我的意思,朱尔【注】!”

“最后,”霍姆斯医生说,“还有所谓体侧联体型。面对面的——肝脏连接。当然,循环系统也是共同的。”他叹了一口气,“泽维尔医生有成功的个案。卡罗夫人的私人医生也有参与。”

“可是,”埃勒里低声问道,“把这两个健壮的小牛犊子带上箭山来的目的是什么呢,卡罗夫人?”

好一会儿沉默。气氛又厚重起来。泽维尔夫人沉着脸盯住卡罗夫人。

“他说,”小妇人用耳语般的音量说,“也许……”

“他给你允诺了吗?”埃勒里慢悠悠地问。

“不完全是。只能说极微弱极细小的机会。安·福里斯特小姐听说他正在做实验工作……”

“泽维尔医生,”年轻的医生用平淡的语调插话道,“一直把他在这里的时间都用在非常——异乎寻常的实验上。我不该用异乎寻常这个词。非正统的,也许好些。他当然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他停顿一下,“他花了大量时间和金钱在这个——这些实验上。有些公布了;但很少,因为他不喜欢那样。当卡罗夫人写信来的时候……”他又停下不说了。

警官看了看卡罗夫人又转向霍姆斯医生:“我感觉,”他低语道,“你并没有分享泽维尔医生的热情,医生?”

“这可完全是两码事,”英国人坚定地说。他用混杂着关爱和惋惜的表情瞥了一眼卡罗双胞胎。

又是一阵沉默。老先生在房间里略做走动。男孩子虽沉静得出奇,但也很警醒。

警官停住脚步:“你们两个小伙子喜欢泽维尔医生吗?”他突然问道。

“噢,是的,”他们异口同声。

“他没有——呃,伤过你们吧?”

卡罗夫人吃了一惊的样子,柔和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愕然。

“不,先生,”弗朗西斯回答,“他只是给我们做些检查。做各种试验。照x光、特别是食物、注射之类的。”

“我们对这类事情已习以为常,没有问题,”朱利安神色黯然地说。

“明白了。现在问一下昨晚的事。睡得好吗,你们俩?”

“是的,先生。”此刻,他们已经非常严肃,连呼吸的节奏都加快了。

“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像枪声。”

“没有,先生。”

老先生揉搓下巴,再开口时已是面带笑容:“你们两个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先生。惠里太太今天很早就给我们拿来了吃的,”弗朗西斯说。

“但我们现在又饿了。”朱利安很快补上一句。

“那我建议你们两个年轻人到厨房去,”警官和蔼可亲地说道,“让惠里太太再给你们弄点儿吃的东西。”

“好的,先生!”他们齐声说着站起身来,吻了他们的母亲,道了声对不起,以他们特有的步态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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