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场上开始每天吹着冷飕飕的风,棒球季已经结束了。大家开始热中于室内足球,冬天终于到了。

十二月初,天气连续暖了四、五天,靠在朝南的校舍墙上晒太阳,还会让人暖和地昏昏欲睡。暖洋洋的日子持续了十天,天气突然又冷了起来。每天空中都覆满像旧棉花般的云朵,寒气彻骨。应该快下雪了。第二学期的期末考也快到了。

教室里开始点起了暖炉。从寒冷的运动场走进教室,暖空气迎面扑来,过了不久身子暖和起来,睡意袭人!即使不是浦川,也会忍不住打瞌睡。当然浦川打瞌睡的程度最引人注意。就连小哥白尼偶尔都会看见,浦川睡着时摇头晃脑,被自己吓醒了,就又赶紧把头抬起来。

常打瞌睡的浦川不知道怎么了,接连旷课两、三天。平时从后面可以看见浦川圆圆的背部,现在座位却一直空着。小哥白尼不知怎地有点挂念。到了第四天、第五天,依然不见浦川的踪影。

“可能是感冒了。”

小哥白尼心想。如果班上有人缺课三天,通常交情好的朋友会去探病,大家也能因此了解病况,但是浦川没有交情好的朋友会主动去探望他。小哥白尼也注意到这一点,所以突然想去看看浦川。

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北见冲到小哥白尼面前,邀他一起去踢足球。

“今天绝对不能输给乙班。上次其实也不该输的。”

北见斗志高昂,可是小哥白尼早已打算要到浦川家,所以不像平时一样附和北见。“我今天有其他事要忙。”

小哥白尼回答。北见很失望,不断地说“来嘛,你不来,球赛多无聊”。听到北见这么说,小哥白尼也犹豫了起来,但是后来他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决定到浦川家去,狠下心来和北见道别,一个人离开了学校。

天空澄静晴朗,午后虽有阳光照耀,冷风依然飕飕地吹。

小哥白尼在小石川某间大庙前面下了车,走到新的大马路,然后往右爬上坡道,来到广大的墓地。从墓地前面的坡道下面往左,终于来到汽车刚好可以进入、狭窄拥挤的街道,听说浦川家就在右边。小哥白尼的父亲就葬在坡道上面的墓地,所以他来过这儿附近几次,不过今天是他第一次踏上这条狭窄的街道。

鱼摊、菜贩、烤番薯店、米店、杂货店——一间半到两间宽的小店紧邻彼此,并肩排在狭窄街道的两边。所有的店都很矮又略显阴暗,大人随手就能摸到店铺的遮阳板;可是整排建筑都是两层高的长屋,所以房子之间的街道更显得阴暗潮湿,小哥白尼觉得自己仿佛钻进了隧道。街道上很热闹,穿着围裙的老板娘、背着小孩的妇人来来往往,脚穿橡皮长靴的年轻小伙子骑着脚踏车穿梭其中。衣服肮脏的小孩玩打斗游戏,突然冲到街上。人声鼎沸的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气味。

小哥白尼一边走一边注意看右边。肉店的胖老板明明是个男人,却穿着围裙站在店门口,不断地炸食物。店面吊的纸上写着炸猪排十钱、炸可乐饼七钱。隔壁的鲷鱼烧店老板也在几个小朋友面前烤着鲷鱼烧。再往旁边看——是豆腐店,招牌上斗大的油漆字写着“相模屋”。这儿就是浦川家。

店门口站着两、三个像老板娘的人。小哥白尼不知该以什么身分进去店里,所以只好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在店里招呼客人的是头发梳成髻、年近四十的壮硕老板娘,她也穿着围裙,露出手肘。商店街到处都有人穿围裙。这位老板娘的围裙已经快裂开了,勉强围着她的身子。她胖得像是相扑选手似的,脸色红润,气色很好。

“冷豆腐一块。”

老板娘以男人般宏亮的声音喊了一声,把豆腐放进涂成蓝色的锅子,递过来。小哥白尼眼前的老婆婆把锅子接着,包进布巾,然后冷得缩着身子走了出来。

“下一位,炸豆皮两块。”

老板娘又以宏亮的声音喊了一声,再把炸豆皮放进报纸里,从年轻妇人手上接过铜板。这时候她好像看到了小哥白尼,一边把铜板哗啦哗啦地放进钱筒,突然开口向他打招呼。

“小伙子,有什么事吗?”

小哥白尼没有料到有人会突然大声对自己说话,不禁慌了手脚。

“呃……请问浦川在吗?”

老板娘有点惊讶地低头看了看小哥白尼,好像明白了什么,大大地点了两、三次头。

“哦,是我们家小留的朋友啊。我还以为你是哪户人家派来跑腿的小孩。他在家,他在家。”

她边说边回头往店里面看,大声喊道:“小留,你朋友来了。”

店里微暗的地方有个人背对外面,忙着干活,听到老板娘的声音,惊讶地往这儿看。那个人就是浦川。

“哦,是本田同学。”

浦川边说边走了出来,小哥白尼看到浦川的模样,不自觉地目瞪口呆。就算这条商店街到处都有人穿着围裙,怎么连浦川都和他们一个样,也穿着围裙?围裙下面是他招牌的宽松长裤,脚上则是草编拖鞋。小哥白尼望着手拿长竹筷的浦川,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

“你没生病?”

浦川畏畏缩缩,没有回话。老板娘代替他回答。

“不是他生病,是店里的伙计感冒了。他爸出门不在家,人手不足,所以让他缺课在店里帮忙。店里实在很忙,所以假单写好了还放着没交……没想到你还专程跑来。快,快进来。”

小哥白尼和浦川往店里走,坐在穿脱鞋子的阶梯上。老板娘吆喝了一声,把铜制火炉移到小哥白尼旁边,泡了茶。不过老板娘可没有时间坐下来休息。马上又有客人上门了。

虽然小哥白尼和浦川并肩坐在一起,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他只是边吹气边喝茶。浦川刚开始也畏畏缩缩的,不久之后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你稍等一会儿,我得把豆皮炸完……”

说完便站了起来。

店里的角落有个大灶,热油在铁锅上滚着。“马上好,只要把这些炸完就好了——”

浦川说完,拿竹筷指着身旁的平台。平台上有四、五块切成薄片的豆腐。他得把豆腐薄片轻轻地放进锅子,不能让薄片破掉,等炸好了再拿竹筷夹起来。小哥白尼现在才知道炸豆皮其实是炸豆腐。

“现在炸完,才能赶得及傍晚卖。”

浦川一边盯着锅子一边说。接着,他以熟练的手势整理锅子里的炸豆皮。拿长竹筷夹起炸好的豆腐,稍微甩一下手,把油甩掉,再随手堆到旁边铁丝网上。然后,在等下一片豆腐炸好之前,以筷子尖端轻巧地把铁丝网上的炸豆皮放横、叠好,有时候以筷子

中央轻压。炸好的炸豆皮就这么规规矩矩地排列整齐。

“哇!”

小哥白尼在心里赞叹。他从来不曾想过,浦川什么运动都做不来,却能这么灵活地使用长筷子。站在油锅前的浦川看来根本是个生意人,流露出已经征战棒球联盟五、六年的投手站上投手丘时熟练的沉稳。

“哇!”

小哥白尼忍不住出声赞叹。“你真厉害!”

浦川露出独特的笑容,虽然尴尬,又带点得意。

“你练习了多久?”

小哥白尼问道。

“练习?”

“是啊,你的动作这么灵活。”

“我才不练习,只是偶尔帮妈妈的忙。不过,你想想,一片炸不好,就损失三钱,所以当然会尽力……”

炸完剩下的四、五片之后,浦川吆喝:

“妈,炸完了。”

“哦,辛苦了,辛苦了。”

老板娘体型富态,却踩着小步子跑过来,手垫湿抹布提起锅子,使劲儿地把锅子从火炉移开。力气真大——小哥白尼又感到佩服。浦川脱下围裙,拿起旁边的报纸擦手。小哥白尼眼前终于又是他在学校看惯了的浦川。

“小留,你应该有很多事想问同学吧,带他到你房间。”

老板娘对浦川说。浦川又扭扭捏捏,老板娘以宏亮的声音对小哥白尼说:

“小伙子,跟他到房间去。他很担心学校的事……家里很乱,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偶尔看看这样的家庭也好。小留,快带他进房间。你看那么多好人家,应该都看烦了吧。”

浦川和小哥白尼脱了鞋,从后面的老旧梯子往楼上爬,来到浦川的书房。

那是间三块榻榻米大的、朝北的简陋房间。

窗子嵌着毛玻璃,只有最上层的玻璃窗是透明的。从那儿可以瞥见如钢冷冽的冬日蓝天。窗外可以听见风声呢喃,玻璃窗不断地喀喀震动。

窗前的小书桌上放着书、笔记本,还有小哥白尼曾经看过的浦川的书包。两人在书桌旁铺了薄薄的坐垫,面对面坐下来。两人分别从瓷暖炉两边伸出手。浦川的手有很多地方冻伤了,食指关节有个很大的伤口。

“什么时候开始期末考?”

浦川问道。

“十七号。”

“已经公布日程表了吗?”

“还没。——不过,大家都说下星期一就会知道了。”

浦川听了,显得忧心忡忡。

“英文课上了几页?”

“到第十六课最后。”

“数学呢?”

“今天开始教比例了。”

国语呢?历史呢?地理呢?自然科学呢?浦川急切地一科一科问,关心自己旷课期间的进度。小哥白尼翻开浦川的教科书,告诉他每一科上课上到哪儿。浦川在书上作记号,然后反复地数着有几页。浦川看起来实在太担心了,小哥白尼忍不住觉得同情。

“你放心,就算五天不上课,也能立刻追上。”

“是吗?我白天根本没时间读书,到了晚上又困了……”

“不过,现在上的内容很简单,只要有空念一点、有空念一点就行了。”

“那是因为你聪明。”

浦川一边说一边落寞地笑了。平时他总是天还没亮就起床,家里所有人在做豆腐时,他也一起帮忙,工作完了之后再急忙赶到学校。所以每到了中午,睡意袭来,总是一不小心就在课堂上打瞌睡。现在爸爸不在,店里的伙计又生病了,他只能带着刚来上班对什么都不熟的年轻人,和妈妈一起维持店里的生意,工作量是平时的三倍多。浦川还是小孩,没什么力气,但是他了解工作的步骤;要训练刚来上班的年轻人,也得靠浦川。然而考试快到了,自己进度落后;可怜的浦川一想到学校的事,就觉得忐忑不安。“你什么时候才能去上课?”

小哥白尼也担心了起来。

“只要爸爸回来,我马上就能去上课,只不过——”

“你爸爸暂时还不能回来吗?”

“不知道。其实应该前天就回到家了——”

小哥白尼问浦川,他爸爸到哪儿去、为什么延后回程日期。浦川语气凝重地说明了情况。

按照浦川所说,他爸爸回去故乡山形县老家办事。那儿也是浦川妈妈出生的故乡,

浦川也有很多伯父伯母之类的亲戚还住在那儿。小哥白尼觉得,浦川家的店名是相模屋,故乡却在山形县,实在奇怪(译注:因为“相模”是地名,位于神奈川县)。浦川说明,那是因为他爸爸独立开了这家店的时候,直接沿用以前工作地点的店名。

爸爸去办事,其实是去筹钱。浦川也不知道要筹几百圆或几十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需要这笔钱,总之,爸爸现在急需用钱,所以特别赶到积雪已深的山形县乡下老家,找伯父们商量。回程延后,一定是因为筹不到钱。浦川只知道这么多,就因为他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心里更觉得不安。浦川说着说着,脸上不时闪过在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犹如大人般的阴霾。

“不过,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妈妈也以为我不知道。”

浦川小声地说。

“爸爸出发的前一晚,我半夜醒过来,刚好听到爸妈在讨论这件事。”

小哥白尼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浦川,心中有着说不上来的沉重。从小到大,他不曾有过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即使他同情浦川,也没办法做什么。想到浦川这么烦恼,小哥白尼也无法随便说些什么。他静静地凝视暖炉里的炭火。玻璃窗震得喀喀作响,远处不停呢喃的风声在窗外回荡。

“绝对不要告诉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浦川又这么说。

“嗯,我不会说的。”

小哥白尼如释重负地答应浦川。如果这个回答能令浦川放心,小哥白尼心里也会好过一点。他不自觉地加重语气。

“我不会说的,绝对不会说。我们可以打勾勾。”

小哥白尼伸出手,举起小指。只要能让浦川开心,他很乐意承诺任何事。

浦川因冻伤而红肿的小指和小哥白尼的小指勾在一起。两人用力勾住对方的小指。在那一瞬间,小哥白尼和浦川都露出认真的表情。尤其是浦川,他忍住手指冻伤的痛,紧闭嘴唇;松开小指之后,两人不自觉地微笑对望。

浦川的脸上洋溢着对小哥白尼的信任。

就在这时候,从隔壁对面的房间传来虚弱无力的咳嗽声。

“对了,我得去看看阿吉……”

浦川小声呢喃。

“阿吉就是店里的伙计,最近感冒了。我去看看他,马上回来。”

浦川说完,正要站起来,房间的拉门突然开了,有个大约六岁的小男孩出现在眼前。站在他身后的女孩看来差不多是小学五、六年级的年纪,毕恭毕敬地端着托盘,盘里有点心和茶。小男孩身穿毛线外套和毛线裤,圆圆的脸蛋看来和浦川一模一样,小小的眼睛仿佛脸上的两道裂缝。他的脸颊、双手、外套都脏得吓人。小女孩背上绑着小婴孩,她也穿毛线洋装。

小男孩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上下打量着小哥白尼。小女孩毕恭毕敬地端着托盘,静静地走进房间。

她一定在想,要好好展现自己在学校学的奉茶礼仪,

所以表情正经八百,一步一步愼重地走来,看来就像学生代表上台领奖似的。她来到小哥白尼面前,跪在地上,鞠了躬,端出托盘,又鞠躬示意。托盘上的点心盘里放着鲷鱼烧,热腾腾地冒烟。

“你妹妹?”

小哥白尼问浦川。

“嗯,另一个是我弟弟。”

浦川的妹妹起身,正步往右转,正要静静地往外走;她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看弟弟:“小文,你在做什么?”

她对弟弟喊。

“讨厌,真没规矩,快过来。”

小男孩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房间,直愣愣地站着,一直盯着鲷鱼烧看。他好像听不到姊姊说话似的。

“快过来,真是不听话。”

小女孩伸手拉弟弟的手,小文却把姊姊的手甩开,又贼头贼脑地盯着鲷鱼烧看。小哥白尼拿了点心盘上的鲷鱼烧给小男孩。小男孩偷瞄小哥白尼的脸,静静地拿了鲷鱼烧,马上放进嘴里。姊姊已经生气了。

“你真不乖,不懂礼貌,我要告诉妈妈。”

她一说完,又抓起小文的手,用力地拉到房间外面。小文塞了满嘴的鲷鱼烧,就被姊姊拉走了。

“我妹妹是班长,成绩比我好。”

浦川说。

他们两人吃了鲷鱼烧。这是小哥白尼第一次吃鲷鱼烧,因为妈妈从不让他吃粗糙的点心。妈妈总说吃那些东西会吃坏肚子,所以小哥白尼自己也不会想吃。不过,今天可能刚好肚子饿,实际吃吃看,发现鲷鱼烧还真是好吃。

——咳、咳!

外面又传来虚弱无力的咳嗽声。

“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要去看看阿吉吗……”

浦川把吃了一半的鲷鱼烧放进托盘,对小哥白尼说声抱歉,走出房间。

浦川离开之后不久,小哥白尼就听到有人在病人休息的房间谈话的声音。

“……吧。没关系。”

他先听到浦川的声音。可惜听不到对方说的话,所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没关系。

“……没关系,你先睡觉。我……”

浦川好像一直要说服病人。后来,小哥白尼听到浦川推开拉门,开始在走廊角落叮叮咚咚地敲打了起来。小哥白尼站了起来,拉开自己所在的房间的纸门,偷偷看了有声音的地方。

——浦川蹲在微暗的走廊角落,手拿锥子使劲地敲着脸盆里的冰块。在浦川脚边的冰袋里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冰袋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原来浦川正在帮生病的阿吉替换冰袋里的冰。

“我得回去了。”

下午三点左右,小哥白尼准备告辞。在那之前小哥白尼还额外答应浦川另一件事。下星期三他会再到浦川家,教他英语和数学,还有,在考试前,他会依序把自己的笔记借给浦川复习。这是小哥白尼主动向浦川提议的。浦川也说,下次小哥白尼来家里的时

候,他可以让小哥白尼操作店里的马达。店里靠墙边约半坪大的地方,有一台磨豆子的机械。以马达为动力机,透过皮带拉着石臼轰隆隆地转动。浦川为了答谢小哥白尼,决定让小哥白尼亲手操作那台机械。小哥白尼当然非常感谢浦川。他只有在百货公司买的玩具马达,当然比不上真正的马达。

“要回去啦?”

浦川的妈妈依然站在店门口招呼客人,看到小哥白尼要回家,又以爽朗的声音对他说话。

“没有好好招待你,真不好意思,希望你不要介意,下次再来玩。我们家小留不像你那么开朗大方,个性扭扭捏捏,不过今天他真的玩得很开心。——对吧,小留?”

浦川害羞地笑了,默默地点头。

不过,不到一分钟后,就有一件让浦川更开心的事。

小哥白尼刚踏出店铺,浦川跟在后面正要送客时,有辆红色自行车像鸟从天空飞下来似的,停在店门口,车上的年轻人轻盈地跳下车。

“浦川,电报!”

不须多说,这当然是爸爸从山形发回来的电报。浦川马上就明白了。妈妈打开电报读了起来,他盯着妈妈的脸。从妈妈的表情就能看出电报带来好消息或坏消息。妈妈会露出什么表情——连小哥白尼都和浦川一样,热切地等待老板娘福泰的脸会出现什么表情。

老板娘原本皱着眉头阅读电报,等她看完,如释重负地笑了。两人松了一口气。老板娘的表情一扫阴霾,显得很放心。

“小留,今天晚上爸爸就回来了。你看……”

她边说边把电报交给浦川。电报上有浅紫色的字写着:

事情谈妥了今晚就回去。

两人走到店铺外面。从狭小的街道可以瞥见的蓝天之下,冷风依然飕飕地吹过屋

顶。

小哥白尼和浦川肩并肩,穿过隧道般的商店街,绕过人潮,朝着电车轨道的方向走去。浦川似乎已经不在意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人。

“听说事情谈妥了——”

浦川小声地说。

“应该是伯父答应了吧。”

“应该是。”

“错不了。”

“应该是。一定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越说越兴奋。

浦川已经不再担心,可以开始上学了。浦川高兴得几乎连跑带跳。虽然去学校上学会被大家捉弄、欺负,可是浦川一想到可以去上学,还是这么开心。

两人来到商店街边、和大马路相接的街角,互相道别。

“再见……”浦川依依不舍,又回去到处都有人穿围裙的商店街。风呼呼吹过大马路,小哥白尼偶尔低下头回避冷风,大步走着。他掩不住内心的雀跃,才会忍不住迈开步伐抖擞地走着。

到了下周三,小哥白尼遵守约定,再到浦川家。当天的故事很长,在此略过不谈。——总之,浦川把落后的进度重新补上,终于放心了;小哥白尼也有机会自己操纵马达的开关,非常满足。小哥白尼心满意足地看着马达轰隆隆地转动,浦川的妈妈——那位富态的老板娘也两手插腰,张开手肘,非常感动地望着小哥白尼。“我儿子和这个小伙子真是不一样啊。”

老板娘一定在心里这么想。

小哥白尼回到家之后,吃了晚饭,时间已晚。都过八点了,他还是出门去舅舅家。舅舅坐在暖炉茶几边,在拉低了的吊灯下,阅读晚报。小哥白尼才刚把脚放进暖炉茶几下面,马上向舅舅炫耀:

“舅舅,今天我亲自操纵马达了。”

“马达?是什么玩具?”

“别开玩笑了,是真正的马达,我操纵了真正的马达。”

“了不起,到底是什么马达?”

听到舅舅这么问,小哥白尼不好意思回答“其实是豆腐店的马达”。他沉默了一会儿,舅舅又问道。

“你去什么工厂了吗?”“嗯。”

“什么工厂?”

“某家食品制造工厂。”

小哥白尼故意卖关子。“食品,什么食品?”

“这个嘛——先以大豆为原料……”

“然后呢?”

“然后把大豆煮熟……”

“然后呢?”

“磨碎……”

听到这儿,舅舅忍不住格格地笑了。他接着小哥白尼的话尾,自己继续往下说。“然后,放进蒸笼蒸熟,切成厚两公分、长十四、五公分、宽七公分左右的方块……放进水里冷却之后,一块卖五钱……对吗?”

“可恶,被你猜中了。”

小哥白尼搔了搔头。舅舅也笑了,不久之后,他又认真地问:

“你去了浦川家?”

小哥白尼告诉舅舅前后两次造访浦川家的经过。对小哥白尼来说,在浦川家看到、听到的一切都非常新奇。小哥白尼很乐于和舅舅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舅舅,说到浦川和伯母,还真厉害。他们简直就像相扑选手,这么大的锅子装满了油,还能一个人拿起来。我觉得伯母比舅舅更有力气。”

“力气真大。如果有人一不小心闯进浦川家,一定会被捏在手心丢出来。”

“只要你不胡来就好了,伯母很亲切,我很喜欢她。”

小哥白尼顺着舅舅的问题,详细说明浦川家的模样和浦川的事。不过,他并没有提到浦川的爸爸到山形筹钱的事。小哥白尼真的信守承诺。

舅舅听完,告诉小哥白尼。

“你们和浦川真的完全不同,难怪浦川没有办法和大家混熟。——对了,小哥白尼,我希望你想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们和浦川最大的差异是什么?·”

“最大的差异——”

小哥白尼稍感困惑,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回答。

“嗯,浦川家——很穷。但是我们家不一样。”

“说的对。”

舅舅点头,继续问道。

“可是,如果不比较他家和你们家,而是比较浦川这个人和你们,又有什么差别?”

“嗯……”

小哥白尼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时钟指向九点半,咚地响了一声。明天还得上学,小哥白尼不能太晚睡。所以舅舅和小哥白尼的问答就此打住,小哥白尼也赶紧回家去了。

然而,舅舅最后的问题涵盖了非常关键的问题。所以我们再翻开舅舅的笔记本,看看他写了什么。那天晚上小哥白尼回家之后,舅舅又认真地在笔记本写了起来。

舅舅的笔记本:生而为人的态度——关于贫穷

(一)

小哥白尼:

你花了许多心思体贴地帮助浦川,非常好。浦川在学校总是受人排挤,能意外得到你善意的对待,应该高兴得不得了。对你来说,自己出于善意的行为能让贫穷而孤独的朋友这么开心,应该也会感到欣慰。虽然大家平时看不起浦川,可是他不仅不该被人看不起,反而有令人肃然起敬的美丽心肠和善良本性;你有机会了解到这一点,真是很好的经验。当晚我听你说话,觉得你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完全没有把自己看得比浦川高一等,丝毫没有沾沾自喜的样子,这让我非常佩服你。由此可见,你和浦川都有诚恳的特质。如果浦川是个喜欢装模作样的孩子,你可能会觉得他“成绩这么差还自以为了不起”。不,说不定你不说出口,却在心里觉得“这么穷还装什么样子”。你没有这么想,原因之一是浦川诚恳又善良。而且,如果你炫耀自己成绩好或瞧不起浦川家很穷,表现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去帮助他,安静内向的浦川一定不会乐于接受你的好意。两个人都没有这种态度,实在令我感到开心。尤其是你丝毫没有因为浦川家贫穷就看不起他,我真的非常高兴。

小哥白尼,等你长大慢慢就会知道,贫穷度日的人通常都对自己的贫穷感到自卑。对于自己穿着寒酸、住的房子简陋、每天吃的饭菜粗糙,总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羞愧。当然也有些了不起的人,他们虽然贫穷,却活得充满自信。不过,世上还是有很多人看到有钱人,头就抬不起来,好像自己低人一等,畏畏缩缩。这些人当然应该被鄙视。并不是因为他们没钱,而是因为他们卑屈的性格,所以受人鄙视也没办法。——然而,小哥白尼,即使是有自尊心的人,一旦日子过得穷苦,还是难免有点自卑,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们要时时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让那些人更觉得自卑。人最厌恶的莫过于自尊心受伤。生活穷困的人容易尝到这种滋味,所以千万不要因一时大意而伤害了他们容易受伤的自尊心。

照道理说来,就算贫穷,也不必感到自卑。不须我多说你也知道,人真正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他的穿着、住所或食物。即使穿着华丽、住豪宅,笨蛋依然是笨蛋,低等的人依然是低等的人,一个人的价值并不会因此提高。如果有高尚的心灵、卓越的见识,即使过得贫穷,依然是值得尊敬、了不起的人。所以,如果真的对自己的价值有自信,即使环境稍微变好或变坏,依然能安稳度日。我们也一样,既然是人,即使贫穷,也不该自眨身价——同时,即使生活优渥,也不该以此为傲,必须时时聚焦于自己身而为人的价值。如果因为贫穷而感到自卑,代表心理还不够成熟。

不过,即使要求自己必须时时抱着这种心态,还是应该顾虑身处贫穷的人容易受伤的心。小哥白尼,除非你也和贫穷的人处于同样的境遇,尝遍贫穷的艰辛,还能保有自信心,顶天立地,否则你就没有资格伤害贫穷的人。请你牢牢记住。如果你仗着家里环境优渥,心里有些许的自豪,看不起贫穷的人,那么你自己反而会受人鄙视。不了解身而为人真正重要的事,才是令人怜悯的笨蛋。

你到浦川家,完全没有表现得高高在上;我知道,你当然没有瞧不起穷人的念头。不过你还不明白,等你长大之后依然保有这种态度,有多么重要。我要利用这个机会,让你了解这件事有多么重要。你越正确地了解这个世界,这种态度也会越重要。不,想要正确了解这个世界,绝对少不了这种态度。因为——注意听,牢牢记住——现在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贫穷的人。大多数人没办法过像样的生活,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

(二)

你造访浦川家,发现浦川家和你们家的差别。浦川家比你们家穷。可是,世上有很多人连浦川家的生活都过不了,而且这种人多得难以想像。对那些人来说,浦川家根本还不算穷。听我这么说,你应该很惊讶吧。

不过,你可以想想在浦川家工作的伙计。他们只希望几年后可以开一间像浦川家的小店,所以先在店里工作。虽说浦川家穷,至少还能让儿子读中学。可是店里的伙计小学毕业之后,就得出来工作了。而且浦川家至少还有制作豆腐的机械,可以采买作为原料的大豆,雇用打工的伙计,也算经营家庭工业维生;可是伙计们除了靠自己的劳力赚钱之外,没有任何生财工具帮他们维持生计。他们只能整天卖力工作,勉强维持生活。

万一他们罹患了绝症或者受重伤而无法再工作,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于只能靠劳力维生的人来说,不能工作,就只有被逼上饿死一途。可惜的是,现在这个世界上,累坏身体之后最难维生的人,往往处于最容易累坏身体的环境。营养不足的食物,不卫生的居住环境,每天都得拼命工作,不敢奢望能把体力留到明天。每天都只能不停歇地卖力工作,才能活下去。

去年夏天你和妈妈、我一起到房州时,曾经在火车离开两国车站的时候,从高架桥上往下看了一会儿。本所区、城东区一带的土地,有大小不一的烟囱林立,吐着灰濛濛的烟;你还记得当时的光景吗?当时天气很热。在令人热得发昏的炎夏天空下,无数的屋顶毫无缝隙地紧密排列,从屋顶之间突出的烟囱

不停延伸到地平线那一端。热风从上面吹过,吹进车厢里。我们一离开两国,你马上就说想吃冰淇淋。当初我们受不了东京的闷热,才到房州避暑,可是在这同时,在那些数不尽的烟囱下,,每一个烟囱下分别有几十个、几百个劳工汗流浃背、灰头土脸地工作。——后来,我们离开东京城市,能眺望辽阔的翠绿稻田之后,才感到凉风吹拂,可以喘口气。不过,你想想,就连那些翠绿的稻田,也是没有办法去避暑的农民百姓卖力耕作的结果。实际上我们从车窗往外看,偶尔看到田里还有女人,和几个农民泡在及腰的水里,认真地除草。

世上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在日本随处可见——不,应该说,不管到世上什么地方,这样的人都占了人口的大部分。他们平时必须忍受多少的不自由?生活中什么都缺,甚至没钱好好治病。更别说修习人类引以为傲的学术艺文,欣赏卓越的绘画和音乐,对他们来说,这些都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小哥白尼!你读过两本《人类的历史》,应该知道人类辉煌的历史,很久之前人过着和野兽同样的生活,经过几万年的漫长岁月,不断努力再努力,才发展出今日的文明。然而,人类努力的报酬并不是今日的所有人都能享受得到。

你一定会说:“不该这样。”

没错。这的确是错的。既然是人,就该让所有人都过得像人。世界应该是这样的。只要有诚恳善良的心,一定会这么想。不过到目前为止,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世界还不是这样。虽然人类整体进步了,却还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这都是必须留待以后解决的问题。

因为世上还有贫困,所以造成多么令人心痛的情况,让多少人陷入不幸的处境,让人与人之间发生多么深不可解的斗争。你现在过得很幸福,所以我不会刻意告诉你太多。即使我不说明,等你以后长大,自然就会了解。

为什么在文明进步的世界,还有这么令人厌恶的事?为什么这种不幸的情况还没从世上消失?在你这个年纪,还很难完全正确了解。只要读《人生案内》的“社会”,应该能了解大致情况,可是关于这一点,可以等你长大,充分了解复杂世界的关系,思虑成熟之后,再下正确的判断也不迟。

我只希望现在的你能清楚了解,在这样的世上,能像你一样,可以毫无挂念的专心上学,自由发挥自己的天分,是多么难得。小哥白尼!请你注意看看“难得”(ありがたい)这个词汇。这个词代表“应该感谢”、“值得感谢”的意思,然而它本来的意思是“很难得到”,代表“并不常有”。了解自己享受到的幸福其实并不常有,我们才会心怀感谢。所以“难得”延伸出“应该感谢”的意思,而且以“难得”(ありがとう)表示感恩的心情。话说回来,如果你看看广大的世界,再回头看看现在的你,应该会发现自己现在的情况真的如字面所说,非常“难得”。

即使同样从小学毕业,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有机会读中学。即使就读同一所中学,如果生长在浦川那样的家庭,也得减少读书时间,帮家里工作。至于你,现在没有任何事妨碍你读书。只要你愿意学习,就能自由学到人类历经几万年努力累积的智慧。

既然如此——

不,接下来我不须多说,你应该也明白。像你这么幸运的人应该做什么,应该抱持什么念头过日子。即使我不说,你应该也明白。

我和你已过世的父亲、把一辈子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母亲一样,打从心里希望——你能好好发挥自己的才能,成为有用的人!

就靠你了,小哥白尼!

(三)

最后我想留下一个问题让你想想。

你透过“网状法则”了解人与人如何彼此交织。在艰苦环境中工作的人和身处比较优渥环境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交集,但是实际上透过无法切割的人际网,我们彼此相连。所以,如果我们毫不在意那些人,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幸福,这是错误的想法。可是,就算我们想为他们着想,如果只是把他们当成不幸的人、可怜的人、值得同情的人,这也是严重的错误。小哥白尼,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千万不要忽略了。

在穷苦的环境长大、只上过小学、毕业后就靠劳力赚钱维生的人当中,有很多人长大之后,知识还不如你多。几何、代数、物理这些科目到了中学之后才教,他们往往连非常简单的知识都不知道。对于事物的偏好,也多半不入流。光从这一点看来,你难免会觉得自己比那些人更高一等。不过,换个角度看,他们才是扛着这个世界的人。他们远远胜过你,是很了不起的人。——你想想看,世人生活所需的东西都是人类劳动的产物。即使是做学问、艺术这些高尚的工作所需的东西,同样都是他们付出血汗制作的。没有他们辛苦的劳动,就没有文明,世界也不会进步。

话说回来,你自己呢?你自己创造了什么?

你接受社会给予的许多东西,而你给予这个社会什么?不必多想就知道,你还只是使用者,并没有生产任何东西。每天吃的三次饭、点心、念书用的铅笔、墨水、钢笔、纸——你还只是中学生,每天生活就得消费许多东西。衣服、鞋子、书桌之类的工具、居住的房子等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能用了,代表你慢慢地消耗这些东西,这也是消费。由此看来,你的生活可说是消费专家的生活。

当然不管是谁都得吃穿,没有人完全不消费,只从事生产。而且,生产东西本来就是为了有用的消费,所以消费本身并不是件坏事。不过,为世界生产多过消费的人与完全不事生产只消费的人,相较之下,到底谁比较了不起——这么一问,听起来好像已经不成问题。如果没有人为我们生产,我们就无法品尝、享受、消费。为生产而付出的劳动让人活得像人。我说的不只是食物、衣服这些东西。即使在学问的世界、艺术的世界,创造的人也远比接受的人更重要。

所以,今后你千万别忘了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区隔。从这个角度看,你一定会发现,神气巴拉地坐在汽车里、住豪宅的人,反而有很多是没有价值的人。你也一定会发现,被世人瞧不起的人当中,有很多都值得我们尊敬。

小哥白尼,这一点——正是你们和浦川最大的差异。

虽然浦川年纪还小,却已经踏实地站在生产者那一边。浦川的衣服渗着炸豆皮的味道,他应该感到自豪,根本不须感到羞愧。

听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责怪你现在只消费而不生产,但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们还是中学生,还在为了踏进社会做准备,所以现在不生产也没关系。——不过你目前只是消费专家,必须谨守分际。虽然浦川受限于生长环境才帮家里工作,至少他好好地承担家里的事业,没有任何不满地努力工作;其实你们应该诚恳地尊敬他。假如有人因此看不起他,这种行为已经超出你们应有的分际,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严重错误的行为。

我希望你把这些事牢牢记在心里,然后好好思考——从每天生活的必需品来看,你的确只会消费,完全没有生产。不过,从其他角度来看,在你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其实每天都在生产了不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小哥白尼。

我故意卖个关子,不回答这个问题,请你自己找出答案。不要急。不要忘了这个问题,以后能找到答案就好。千万不能问别人。还有,就算别人告诉你,你也未必同意。关键在于靠自己找到答案。说不定你明天就会找到答案了。也有可能等你长大成人之后,依然不明白答案是什么。

不过,我认为,既然是人,每个人一生中一定得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总而言之,把这个问题烙在心里,偶尔想起来,就认真想一想。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觉得当初认真思考是对的。

听清楚了吧,千万不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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