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诗人的还乡

华甘先生在门限上站了一会儿,一个仆人伴着他。

“你好吗,华甘先生?”华纳夫人对他说。

“你好吗,华甘先生?”安东尼对他说。“我们知道你是今天早晨到的,为什么下午没到这儿来啊?”

“你们怎样?……你们怎样?……你们好吗?啊啊!真的,我们已长久没有相见了。而现在,我们也并没有相见……我的意思是说我已不能看见你们了。”

华纳夫人移过一张椅子来。

“这儿坐吧,华甘先生。”

安东尼先生握着华甘先生的手,引他到椅子旁。华甘先生小心地、慢慢地坐下去。门是大开着,显出那清洁的、砌着黑白色的石块的大门洞;大群的喧闹着的人在路上走来走去。

“你住在自己家里吗?华甘先生?”华纳夫人问。

“我住在我妹妹家里,”华甘先生回答。“我的房子想必变成一个十足的堆货栈了;所有的家具上一定满是湿虫、蜘蛛和灰尘。自从我出门后,已有二十年没有人进去过了。维季妮写信给我说,她每年去打扫两三次;可是我却不相信……况且,我简直不想进去;我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当我为了要认认我青年时代的那些家具而去触摸它们的时候,我会悲哀的……”

“那么,”安东尼先生说,“今年你是想起了家乡,想来看看过节?”

“是的,”华甘先生说,“是的,今年我想回来。我心想:‘因为肯定我是没有别的机会了,这一次我们不要放过吧,这或许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呢。’于是我便回来看看家乡,或者不如说是来感受家乡,来拜访象你们这样的好朋友们……”

人们听见一片嘹亮的、快乐的、远方的钟声;花炮在空中响着;天空变成惨淡的青色。

华纳夫人忽然站了起来。

“华甘先生,露拉,克拉合,和你在马德里做过她的教父的龚琪达,你大概不认识了吧?”

华纳夫人走到楼梯边喊道:

“克拉合,露拉,龚琪达!……下来,华甘老伯在这里!”

“她们大概在露台上吧,”安东尼先生说。于是他从大门洞俯身出去,朝上面喊着:

“下来,华甘老伯在这里!”

天花板上响起一阵急促的纤小的鞋底响动的声音;随即,在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衣衫的窸窣声、人语声和大笑声。接着,突然地,象受魔法的驱使似地,三个女孩子全在门口出现了;她们规规矩矩地直立着,用她们的兰色、灰色、黑色的大眼睛注视着华甘先生。

“你们不认得华甘先生吗?”安东尼对她们说。

三个女孩子都默不作声。

“克拉合,你记得在你小时候,他带你到花园里去吗?”

“不,不,”华甘先生微笑着说:“她记不得了。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候了!”

“你呢,露拉,你一定也记不得了,”安东尼对露拉说,“他出门的时候,你只有两岁。”

“我呢,我倒还记得她,”华甘先生说:“露拉的眼睛是兰色的,她的眼睛不是兰色的吗?”

露拉有点脸红了。

“是的,华甘,她的眼睛是兰色的,”华纳夫人肯定地说。

“龚琪达呢?”华甘先生问。“她在家吗?”

“她在家,在你面前。”安东尼先生回答。

“龚琪达,”华甘先生说,“十五年前抱着你受洗礼的是我啊。”

“是的,华甘老伯,”龚琪达说,“我知道你是我的教父。”

“她时常问起你,”华纳夫人说。

“我着不见你,龚琪达,”华甘先生说。“你是怎么一个模样儿?龚琪达是怎么一个模样儿?”

“她是长长的,瘦瘦的,”华纳夫人回答。

“她的头发是怎样的?”

“她的头发是金栗色的,很长。”

龚琪达的两颊绯红了。

“眼睛呢?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眼晴是介于灰色和碧色之间的,有时候好象是灰色,有时候好象是碧色。”

“嘴呢?”

“嘴是小小的,生着红红的嘴唇。”

“龚琪达,”华甘先生喊着,“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真乐意在你生下只一星期的时候把你抱在手里……而你们,露拉和克拉合,你们也是漂亮的,可是我一个也看不见你们……”

一个女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盘花。

“花来了,”露拉说。

“拿了花来了?”华甘先生问。

“这是当‘圣处女’经过的时候,我们应该抛掷的花,”克拉合回答。

“是些什么花?”华甘先生又问。

“是蔷薇、丁香和素馨,”露拉回答。

“摸一摸吧,华甘老伯,摸一摸吧,”龚琪达把花盘放到他面前说。

“龚琪达,”华甘先生伸出了他的洁白而细致的手来,小心轻抚着蔷薇、丁香和素馨说,“龚琪达,你满足了一个爱花而不能再看见花的老诗人的全部用以自慰的愿望……”

狂欢的钟声在远处继续地鸣荡着;花炮震响着,人们听到一片音乐声;透明的天空已变成晦暗,星儿开始闪烁了。

安东尼先生忽然站起来喊着:

“拉法尔!拉法尔!”

拉法尔走过来,进了门口。他是一个乡下人;他是安东尼先生在翁伯里阿地方的佃户。

“拉法尔,”安东尼先生问他,“你们是今晚赛完会以后到翁伯里阿去呢,还是明天早晨去?”

“今晚我们想去看焰火,”拉法尔回答:“我们明天回去。”

“听着,”安东尼先生说,“这星期你们得把全部海拉达的地耕好……就是边角上也得耕透。你们还得采完那些剩下的胡桃。”

“这个拉法尔,”华甘先生问,“该是你们从前的佃户拉法尔的儿子吧?”

“对啦,是他的儿子。”安东尼先生回答。

“拉法尔,”华甘先生对他说,“你不会记得我吧?你不记得华甘了,不是吗?”

“记不得了,先生,记不得了。”拉法尔搔着头,不知所措地说。

“当我到翁伯里阿去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告诉我,房子前面还有那些大榆树吗?那些榆树好看吗?那些榆树很绿吗?”

“是的,还有。”安东尼先生回答。

“有许多的知了吗?知了唱个不停吗?是真的吗?”

“我想它们在唱!”拉法尔高声说。“它们一天到晚唱着。孩子们丢石子上去叫它们闭嘴;可是我告诉他们,叫他们放过它们,冬天来了它们会死的。”

“这倒是真的,”华甘先生说。“冬天来了它们会死的……”

于是他自己心里想:“我们这些诗人呢?我们和知了一样,假如生活的苦难让我们平平安安,我们便唱着,我们便不停地唱着,接着冬天来了,就是所谓老年,我们便会被遗忘、被抛弃而死去。”

花炮的爆裂声鸣响着;赛会的行列走近了。几个矮子跳着舞走过;笛子奏着“底,底里,底”的声音,鼓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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