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了两年,他到海上去了。走进了他从前整天梦想着的境界以后,说也奇怪,却碰不到一件冒险事情。他航行好几次,知道海连天里的古怪单调生活。他得忍受人们的指摘,大海的虐待,日常呆板的苦工,为的是混一口面包。这些工作真真的报酬是会给人们一种乐业的精神,这个好处他却没有到手。不过他不能回家里去了,因为海上生活起先有强烈的引诱力,后来虽然叫人失望,却已经使人们甘心当海上的奴隶了。大海的确具有这副本领,任何其他生活都赶不上。而且他前途很有望。他态度文雅,能耐劳,肯服从,又十分明白自己的职务;所以过了没有多久,虽然年纪还很轻,居然高升当一只大船的大副。他也没有经过危险事情的试验,这些事情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出一个人的价值,锐气同本质,宣布他抵抗的能力同实在的胆量,不但给别人知道,也让他自己晓得。

这些时候里,只有一次他又瞥见大海生气时所含的严肃意义。这条真理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常常显露出来。狂风暴浪的危险也有各种程度,只是偶然你会在事实的表面上看见恶毒的用意——那是一种无法描摹的可怕空气,迫使一个人在理智和感情两方面都相信这些不幸的纠纷、这种海天的剧怒,完全是对他而发的,带着恶意,带着无法拘束的大力,带着脱缰而驰的残酷,那是要从他身上扯去他一切的希望同恐惧,他的疲劳苦痛同他的憩息愿望;那是摔破、毁坏、灭绝他所看过的、晓得的、喜欢的、享受的、厌恶的——总之人生所必需的、再贵重不过的一切东西,比如阳光、记忆、将来;那是用了要他的命这件简单可怕的事实,来把整个世界从他眼前扫去得无影无踪。

有一星期风浪大极了,他那位苏格兰船主后来常说:“汉子!我真不明白这只船怎么能够支持过去了!”这个星期开头,吉姆给一根倒下的桅杆压坏了,一连躺了好些日子,糊里糊涂的,没有一点希望,心里难过得好像在不安定的深渊底下。他绝不关心他会有怎样结果;心境清醒时,他还把自己的冷淡估计得太过分了。其实,看不见的危险正同人们心里的幻想一样模糊不清。恐惧在他心里渐渐淡化成影子了。他既没有受到刺激,也就昏沉沉的,懒得去胡思乱想了;胡思乱想才是一切恐惧的源泉,人类的大敌。吉姆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瞧见颠簸着的舱房的纷乱情形。他死板板地直躺在这小块残破的地方当中,暗自高兴现在用不着到舱面去做苦工了。不过有时一阵压不住的悲哀把他整个人抓住,使他在毡毯底下喘气扭动,那时他真是绝望了,要他作任何牺牲都行,只要他能够逃脱会带给他这种痛苦感觉的无谓、苛刻的生活。后来天气又晴朗起来,他也就不想这些了。

他的脚还是跛着。船驶到东方一个码头,他不得不进医院去。他复原很慢,船开走了,他还滞留在医院里。

白种人住的病房,除他外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炮舰的会计,从舱口跌下,把脚摔断了;一个是邻省铁路包工者之流,得了个莫名其妙的热带病,他把医生当做蠢货,自己私下吃便药吃得一塌糊涂,那是由他一个塔木尔仆人忠心不倦地常常替他偷送来的。他们互述彼此的生平,打一会儿牌,或者穿着睡衣,整天懒洋洋地躺在安乐椅上打呵欠,一声不响。医院在小山上,从几扇永远大大敞开着的窗子里,吹进一阵阵的和风,带着天空的柔美、大地的抑郁和水上迷人的气息,到这光溜溜的房间里。和风里面夹着香味,使人们想起永久的休息,给人们一个不断的梦的情调。吉姆天天从园里小丛林、城里的屋顶、岸边生长的棕树叶子上面望过去,一直看到泊船所,那是到东方去的康庄大道,美丽的小岛点缀四围,欢乐的阳光照耀着,那里的船只同玩意儿一样,那里灿烂活泼的气象好似假日的赛会,东方天空永久的恬静笼罩在上面,东方大海微笑的和平一直铺到天水交界的地方。

他一能够不靠拐杖走路,就下山到城市去找个回家的机会。那时不凑巧,他只好等候着;等的时候,自然跟海港同行的人们来往。这班人可以分做两类:极少数的人们,很难遇见的,过着神秘的生活,保存着不失本色的魄力,脾气有些像海盗,眼睛出神得像做梦的人们。他们好像是在一团迷雾也似的计划、希望、危险、企图当中过日子,跟文明世界隔绝了,躲到海角天涯去。他们这种怪诞生活里唯一有成功可能的事情大概只是他们的死罢。大多数是像他这样的人,碰上什么意外的不幸,偶然滞留在那里,后来就老在本地船上当船员了。他们现在怕到本国船上去服务,因为条件既然苛刻,对责任的要求又更严格,而且还有海洋波涛这个危险。他们跟东方海天永久的恬静已经弄得很和谐了。他们喜欢短距离的航行,舱面上舒服的坐椅,一大群本地的水手,同只有他们是白种人这个特色。他们一想到刻苦工作就怕得发抖,宁可过一种朝不保夕的舒服生活,总是将被解职,总是将得到差事,在中国人、阿剌伯人、杂种人底下服务——甚至于肯替魔鬼做事,只要他能够使他们过得很舒服。他们整天不说别的,光谈论运气好坏;说某人带一只走中国海的船——一桩好差事;这个人在日本某处轮船上谋到优缺,那个人在缅甸海军里混得很不错。总而言之,从他们一切谈话里,他们一切行动、神情、态度里,你都可以瞧见那个弱点,那个腐化的地方,那个打算好安安逸逸过此一生的决心。

吉姆起先觉得这班闲谈的人们真不配说是航海的人,简直还不如影子。但是末了他反喜欢看见这班人,觉得他们的生活很有味,只有这么一点儿的工作同危险,居然过得很满意。过了相当时候,他从前的藐视完全变做另一回事了;忽然间他抛弃回家这个念头,去就帕特那这条船的大副职。

帕特那是一条本地轮船,同那里的小山一样古,瘦得像猎狗,满身的锈,通常扔在一边不用的水槽还没有锈得那么厉害。这条船是属于一个中国人的,给一个阿剌伯人租雇了。带船的是个逃到新南威尔斯去的德国人,他专爱在人面前咒骂他的祖国,但是他实在是依赖俾斯麦胜利的政策,虐待一切他所不怕的人们,拿出一副“铁血主义”的面孔。他还有一个紫色的鼻子同一撇红色的上唇须。这条船外面油漆好,里面涂白后,就靠拢一个木头码头,冒着烟。有八百个拜谒圣地者望里面冲去。

受着信仰同天堂希望的驱使,他们从三个舷门涌上船来,他们的光脚不断地践踏移动着,没有一句闲话,没有半声怨言,也没有向后面瞧一下。他们离开舱面四围的栏杆,向前后流散,由张开大口的舱口望下淌去,直到船里面最偏僻的所在,像水流进水池一样,像水填满罅隙小孔一样,像水默默地平平上升一样。八百个男女带了信仰同希望,情感同记忆,从天南地北,从东方的极端,聚会在这儿;他们走过森林中的道路,顺着河下来,坐马来人的小船沿着浅滩,乘独木舟渡过许多小岛,身经灾难,眼见奇物;给古怪恐惧盘绕着的心儿始终只靠一个希望支持着。他们来自旷野的茅舍,人烟稠密的大院,滨海的乡村。他们一听到一个观念的呼唤,立刻离开他们的森林,他们的开拓地,他们管理者的保护,他们的富庶或贫穷,他们年青时的环境同他们祖先的坟墓。他们来时满身是风尘、汗滴、污垢、破布——强壮的人们在前头领带家族,瘦削的老人一步步向前追赶,没有还乡的希望了;男孩子大胆的眼睛好奇地到处探望,羞答答的女孩子头发披散下来;胆小的女人盖着面巾,用肮脏头巾的松散一头裹住正睡着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这些小孩也可以说是这个苛刻信仰之下的不自觉的参拜圣地者。

“你看这群牲口。”德国船主对他新聘的大副说。

这次虔敬旅行的领袖,一个阿剌伯人,最后走上来了。他慢慢上船,穿件白长衫,缚一条大头巾,的确很庄严伟丽,一串仆人跟在他后面,抬他的行李。帕特那立刻开驶,离码头了。

这条船朝着两小岛之间驶去,斜斜地走过帆船下锚处,在山影底下兜半个圈,然后驶近吐出白沫的暗礁。站在船尾的那个阿剌伯领袖大声背诵海上旅客的祈祷文。他恳求天帝使这次旅行顺利,请他保佑他们的勤劳同他们心内的目的。轮船在黄昏里拍着海峡的静水前进;这条满载参谒圣地者的船只后面远处有个螺旋桩形的灯塔,那是不信教的人们筑在一个危险的浅滩上的,发出的火光好像在对这条船 眼,嘲笑这次虔敬的差事。

这条船走出海峡,渡过海湾,继续向前驶去,罗盘上总是一度,一直望着红海前进。上面是燥热的、晴朗无云的天空,阳光艳丽地把整个船包围住,叫人们失掉思想的能力,只觉心里闷得难过,一切生机同魄力全枯萎了。在这含有恶意的灿烂天空之下,蔚蓝色的深海丝毫不动,没有一丝水波,没有一条花纹——是胶住了的、停滞的一片死水。帕特那微微咝了一声,滑过这一大片光溜溜的水面,在天上画出一道黑烟,在海上留下一道白沫,那白沫立即消失,好像一只幻船在死海上画的一道幻影。

太阳一面旋转着,一面好像追赶这班拜谒圣地的人们,每天清晨默默地大放光芒,跟船尾总是离这么远,中午赶上了,把火一般热的光线集中着向这班虔敬的人们射去,落下时溜到前头,跟船首总是保持同样的距离,每晚总是神秘地沉到海里去了。五个白种人住在船的中部,跟这一堆人货隔离开来。白船篷从船头搭到船尾,把舱面全遮住了,只有一些轰轰声,一些愁闷的低声暗示火焰般的海洋上有这么一群人。白天总是这么酷热、静寂、沉闷,一天天消逝于过去里面,好像船走过后有个深渊把这些日子吞进去了。一缕黑烟下的孤舟坚决前进,在明晃晃的一大片广漠里,是冒着烟的漆黑一团,好像给天上残酷地扔下的火焰烧焦了似的。

夜的来临有如一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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