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意见分明是同我一样,审判并没有延期举行,还是在预定那一天开庭,来了结法律上的手续。旁听的人很多,一定是因为大家都对它感到兴趣,事实已经是绝无可疑的了——我指的是他们独自逃生那件重要事实。至于帕特那怎么样受伤,那是无法探究的,法庭既不希望知道,旁听的也没有一个关心。可是,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港里的海员都来了,海上形形色色的人们全在那儿。他们自己也许不觉得,其实吸引他们来的,纯粹是一些心理原因——希望能够窥见人类感情的强度、力量同凶狠到底到了什么程度。结果他们自然没有窥见这些东西。法官审问那个唯一能够到场、唯一情愿受审的人的时候,老是无聊地盘问大家都知道了的那个事实,翻来复去的诘难真是毫无用处,好像想知道一只铁箱里藏的是什么东西,却老拿铁锤子敲箱子外头。但是,正式审问怎么能够不是这样呢,正式审问的目的不在于那个基本的‘他们为什么独自逃生’,却在于那个肤浅的‘他们怎么样独自逃生’。

“那个年青人的确能够告诉他们他为什么独自逃生了。虽然这正是旁听的人们感到兴趣的,法庭的诘问却免不了带他离开这个据我看来唯一值得知道的事实。你们不能希望这班官府会去查问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也许只是他的肝火情形。他们的职务只是抓到表面的事实,而且说句老实话,一个临时审判官同两个航事顾问也不能够干别的什么。我没有影射他们是傻子的意思。审判官是很有耐性的。一位顾问是个帆船船主,胡子略带红色,十分虔敬,还有一个就是白力厄利了。白力厄利这个大胖子。你们里面一定有人听说过白力厄利这个大胖子吧——蓝星轮船公司第一流汽船的船主,他们说的就是这个人。

“他背上这个荣耀的职务,好像觉得非常无聊。他一生没有做过一回错事,绝没有遇到过出险,绝没有尝到过灾祸,绝没有碰到过什么钉子,总是一路高升;他好像是那种走运的人,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做迟疑不决,更不知道什么叫做失掉自信的能力。总而言之,三十二岁他就带领东方商船里顶好的那种船——他自己因此也自命不凡了。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我想假使你老老实实问他,他一定会回答,据他看来,世上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船主,人们拣他来带那条船,真是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人。至于其他没有带他这条一点钟走十六浬的钢铁汽船奥萨的人们只好算做无用的可怜家伙了。他在海上救了许多人命,把许多船从危急中打救出来;保险商赠他一只金表,外国政府赠他一副双眼望远镜,上面刻有称赞的话,纪念他这些功劳。他牢牢记住自己的长处同得到的奖品,真可说念念不忘。我很喜欢他,虽然我有几个熟人——也是和蔼可亲的人们——无论如何,绝不能容忍他那种态度。我极相信他自认为比我高明得多——真的,就说你是统一了东西两半球的大皇帝,你在他面前也会觉得不如他——但是我没有真正对他感到不快。他并不是为着我有什么自甘堕落的地方所以瞧不起我,并不是为着我有什么——你们能够会意吗?他所以把我当做一个可以轻视的东西,只是因为我不是世上一个走运的人,不是带奥萨的梦塔究·白力厄利,没有得到刻了字的金表同证明了我航海本领同不可当的勇气的镶银双眼望远镜,没有念念不忘地牢牢记住我自己的长处同得到的奖品,而且没有博得一只最奇怪不过的黑猎狗的爱护同崇拜——天下从来没有一个这么奇怪的人给一个这么奇怪的狗爱过。这些毛病全压到你身上,当然足够叫你生气;但是我一想起天下有十二万万大概可以算做人类的人跟我同处于这些要命的、不利的情形之下,我觉得为着那个人性格上的一些说不出来的可爱成分,也就能够忍受他这副好意的、藐视的哀怜了。我从来没有弄清楚他这些可爱成分到底是什么,但是有时候我真羡慕他。人生的荆棘不能刺伤他那派自满的神情,好比小针不能刮破岩石的光滑表面一样。这真值得羡慕。我看见他坐在那个脸色暗淡、态度谦虚的庭长旁边;他对于世人同我所显出的那种自得神气,真是像花岗石一样的坚牢。可是,过不多久,他就自杀了。

“吉姆这个案子自然叫他很不耐烦。我一想到他是多么轻视这个受审判的年青人,心里有点儿害怕,可是那时他也许正在暗地里审问他自己呢。他必定判定他自己犯了个绝不能减刑的大罪。不过,他一跳海,那些秘密证据也就无从查考了。你们假使认为我稍微懂得人们的心理,那么请你们相信,横梗在他心中的那件事情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也可说只是一些细节,不过会引起许多念头——提醒不少意思,不惯有这些思想的人们却会因此觉得无法活下去了。我很知道他,敢说他的自杀不是因为欠债,也不是喝醉了,也不是为个女人的缘故。他跳海刚在审判结束后一个星期,他带的那条望外洋走着的船离海港还不到三天;好像是到了大海中间的那一个地点,他忽然看见阴间的大门在敞开着迎接他。

“但是,他的自杀也不是出于一时突然的冲动。他那位头发斑白的大副——一个最好不过的海员,对待生人可算个极有礼貌的老头子,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大副对船主像他那样不恭敬——说那段故事时会满眼都是眼泪。那天早上当他到舱面来,白力厄利好像正在地图室写字。‘那时还欠十分四点,’他说,‘中夜那一班守望的人们还没有下班。他听见我在舰桥上跟二副说话,叫我进去。我不愿意去,马罗船主,说句真话,我一看见可怜的白力厄利船主,心里总是不舒服,说起来真惭愧。我们绝不晓得一个人的性情到底是怎么样。他高升得太快了,许多老资格的人都赶不上他,更不要提到我了;他有个该死的臭架子,使你觉得地位不如他;他虽然没有讲什么,单是说早安时的神气就够你受了。我从来没有同他说过话,除非是为着公事,那时我要费尽力气,才能把自己克制住,没有骂出口。’(这一点他太恭维自己了。我常常纳罕白力厄利怎么能够忍受他这种态度,不说多久,就说一半的航程。)‘我有一个老婆,许多孩子,’他接着说,‘我在公司里服务已经十年了,总是希望下次有船主空缺出来会补我——我真是个傻子呀。’他说,这样子说:‘请进来,琼斯先生,’用他那种骄傲的声气——‘请进来,琼斯先生。’我进去了。‘我们把船的位置写下罢。’他说,身子向地图弯着,手里拿了一把两脚规。照通常规矩,下班的海员去休息时会干这件事。但是我也不说什么,看他在地图里当时船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小十字,写下日期同时刻。我此刻好像还看见他写着他那种干净的字:八月十七日上午四时。年代是用红墨水写在地图楣头的。他从来没有把一张图用过一年,白力厄利船主从来没有过。我现在还保存着那张地图。他画完后,站着看他所做的标记,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望着我。‘这样子再走三十二浬,’他说,‘我们走上平坦的海路了,那时你可以将航行的方向改到南二十度。’

“‘那次航行我们走过赫克忒河岸。’我说,‘是的,先生,’心里奇怪他焦急什么,因为要是更改航行方向,我总得先通知他。那时船上刚好打八下钟;我们走出来,到舰桥上,二副在要去休息之前照例说道:‘速度表上七十一浬。’白力厄利船主看一下罗盘,然后向四方了望。黑夜的天空却很清澈,星群朗朗照着,像寒带霜夜的景况。忽然间他好像微叹一下,说道:‘我现在到船尾去把速度表拨回零度,那么就不会有错了。再走三十二浬,你们就安全了。让我们算一算——拨回速度表后要多算百分之六的浬数,那么我们可以说照表上再走三十浬,你们可以立刻向右舷转二十度。白走了是没有用的——是不是?’我从来没有听到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而且我觉得他这些话是无谓的。我不说什么。他走下扶梯,那条狗不管他到哪里去,昼夜不离他的脚跟,也就鼻子向前跟他溜下去。我听到他鞋底后跟在后舱面践踏的声响,然后他停住,向那条狗喊道,‘回去,罗佛。到舰桥去,孩子!走——回去。’然后他从黑暗里向我喊道:‘把那条狗关在地图室里,琼斯先生——可以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几句话也就是人们最后听他说的话了,先生。’说到这里那个老头子声音颤动得很厉害。‘他怕那条可怜的畜生会跟着跳下水,你知道吗?’他声音有些抖了接着说。‘是的,马罗船主,他替我们把速度表拨回零度——你肯相信吗——他还添上一滴油。油瓶他就搁在旁边。’五点半时候副水手长把水龙软管拖到船尾去洗,没有过多久,他就停止工作,跑上舰桥,‘您到船尾来一下好吗?琼斯先生,’他说,‘有一件怪东西。我不想动他。’他说的是白力厄利船主的金表,用表链仔细地挂在栏杆上。

“‘我眼睛一见到这个,心里疼了一下,就明白了,先生。我的腿软了起来,好像我亲眼看见他跳下水,我能说出他此刻在后头跟这条船离多远了。船尾栏上的速度表指出十八又四分之三浬。大桅旁边不见了四枚缠索铁针。我猜想大概是他放在衣袋里帮他沉下去;但是,天呀!四粒铁针比起白力厄利船主这么壮健的一个人,中什么用呢。也许在最后那一剎那他有点信不过自己了。我想他一生里只有这次显得狼狈;但是我要替他辩护,他一跳下水,绝不会游泳,连试一下都不会,正如假使是偶然失足,他会有勇气抱着万一的希望整天支持着在水面。是的,先生。他的确是比谁都强——他自己不是也曾说过吗,我有一回亲耳听到过。当那一班人午夜里正在守望的时候,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公司,一封给我。他告诉我许多话,关于怎么样驶船——可是我到商船上做事时,他还没有毕业哩——还有许多暗示,教我怎么样对付上海那一方面的人们,为的是我将来可以带领奥萨这条船。他写信的口气好像是父亲写给他最疼不过的孩子,马罗船主,可是我还比他大二十八岁,我尝海水的时候,他还没有穿好长裤哩。给公司的那封信——他故意没有封上让我看——他说他一向好好地服务——一直到最后一分钟——就说现在他也没有辜负他们的付托,因为他把船交给了一个天下找不出再合式的船员手里——他指的是我,先生,指的是我!他对他们说,若使他最后这个举动并没有叫他们完全不相信他,那么当他们要补这个船主空缺的时候,请他们想起我一向忠实的服务同他此刻热烈的推荐。还有许多这类的话。我简直信不过我自己的眼睛。这些话使我浑身难受,’那个老头子非常不安宁地说着,用一只有碾药刀那么宽的大拇指,把眼角上一些眼泪挤去,‘你会想,先生,他跳海,只为的是给一个倒霉的人最后一次高升的机会。看到船主这样可怕地、鲁莽地自杀了,再想到这么一来我岂不是个成功的人了吗,一惊一喜,把我弄糊涂了整整一个礼拜。但是不碍事。皮力温的船主已经调到奥萨来了——在上海时候走上船来——一个光会打扮的小子,先生,穿一套灰色花衣服,头发中间分着。哦——我是——哦——你的新船主,琼——琼——哦——琼斯先生。他整个人浸在香水里——浑身是油腻的香味,马罗船主。我敢说因为我那样看他一眼,所以他结巴着说不出话了。他含糊地说我自然会失望——可是他还是立刻告诉我好些,他的大副升做皮力温船的船主了——这当然不是他弄出来的——公司大概总是明白的——对不住……我说:你别理琼斯这个老头子,先生;管他妈的,他也失望惯了。我立刻看出他那副文雅的耳朵听到粗话,很不自在;我们第一次同用午餐的时候,他就开始用一种惹人讨厌的样子说船上这事不对,那事不对。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一种声音,除非是在傀儡戏场里。我咬定牙关,眼睛胶住盘子似的,极力镇静;但是我后来不能不说几句怒话;他立刻跳起来,用脚尖走路,他那些漂亮的翅膀全鼓了出来,像个争斗着的小鸡。你要知道我是跟最近过世的白力厄利船主不同的,你将来就会知道了,你得当心些。我已经知道了。我说,心里非常不高兴,假装做忙于吃牛排。你是个老流氓,琼——哦——琼斯先生;而且公司里也晓得你是个老流氓。他尖声向我说。那班厨下洗酒瓶的该死小手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嘴笑得都裂到两边耳朵了。我也许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答道,但是我还没有坏得能容忍看见你坐在白力厄利船主的椅子上。说了这话,我放下刀叉。你自己想坐在这里——你的痛心是为了这个。他冷笑一声。我离开客厅,把我的破衣服捆起来;脚夫还没有去干别的事情,我已经在码头上了,我随身的行李全在脚旁。是的,失业了,漂流着——留在岸上——十年服务的结果——六千浬外还有个可怜的女人同四个孩子,他们吃的全靠我留下赡家的那一半薪水。是的,先生!我宁可吃这口苦,不愿听人家骂白力厄利船主。他的夜用望远镜留下了给我——这就是;他希望我照顾他的狗——他也在这儿。喂,罗佛,可怜的孩子。船主到哪里去了,罗佛?那一条狗拿一副悲哀的黄眼睛望着我们,凄凉地叫一声,爬到桌下去了。’

“这番谈话,是二年后在一只叫做火后的旧船上进行的。琼斯碰到一个古怪的机会,当了这条船的船主——是马得生请他来的——就是他们通常喊做疯子的那个马得生——你们知道这个马得生没有找到差事的时候,常在海丰码头上住宿。那个老头子带些鼻音接着说——

“‘是的,先生,就说天下人都忘却了白力厄利船主,至少这里会记得起他。我写一封详详细细的信报告他父亲,却没有得到一字回答——既没有一句谢谢,也没有骂一句滚蛋!什么也没有!也许他们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罢。’

“看到这个眼泪汪汪的老头手琼斯拿一条线织红手帕揩他的秃头,听到那条狗凄凉的吠声,看到天下唯一记得起他的地方:这间小船室苍蝇乱飞,污秽不堪,使我回想起白力厄利船主的形状时,觉得有一层说不出的、下流的哀感情调笼罩着,这也许是‘命运’给他的报应罢。因为他一生总是那么相信自己的光荣高尚,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尝过人们共有的恐惧。几乎!也许完全没有!谁知道他这回自杀时心里有什么样得意的想法?

“‘他为什么干这件卤莽的事呢,马罗船主——你想得出来吗?’琼斯合起双掌问我。‘为什么呢?我真想不出来!为什么呢?’他打着自己那个满是皱纹的低平额头。‘假使他是个穷人,老头子,或者欠了债——或者从来没有体面过——或者是疯了。但是他这样人怎么会疯呢,绝不会疯。你可以相信我。一位船主有什么性格他大副不晓得,那也不值得知道了。他年青,身体好,境遇好,没有忧虑……我有时坐在这儿尽想,简直想到头里嗡嗡叫起来。总得有点理由罢。’

“‘你可以相信,琼斯船主,’我说,‘他致命的原因,总不会是个能打动你我的心的事情。’我说,然后好像一道光明射到他那个乱纷纷一团的脑子里,这个可怜的老头子末了说出一句深刻得出奇的话来。他擤一擤鼻涕,抑郁地向我点头,‘是的,是的!先生,你我都没有像他那样自命不凡。’

“我最后一次同白力厄利谈话的回忆,当然不免给这件紧接着发生的事烘染了。我最后一次同他谈话是在开庭那天第一次休会后,他和我一同走上大街,看见他有点烦恼的样子,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通常他肯赏脸同人们谈话的时候,他的神气总是十分冷静的,稍微带些玩世的容忍态度,好像天下会有同他对谈的这么一个人倒是件好笑的事。‘他们抓了我来当法庭顾问,你看,’他开始说,于是就诉了一大阵苦,说天天来到法庭是多么不方便,‘只有天知道这个案子要多久才能了结。最少也得三天罢,我想。’我不说话,听他讲完,心里想这也是摆架子的一个好法子。‘这有什么用处?你想不出一个再傻的办法。’他生气地接着说。我说既然派定他,他是不能不干的。他拦住我,好像关住的怨气全喷出来了。‘我坐在那儿好像是个傻子。’我惊愕得抬起头来望他,这绝不像白力厄利说的话,更不像当他谈到自己的时候。他停住,轻轻拉一拉我的衣襟。‘我们为什么糟蹋那个年青人?’他问。这句话刚好打中我心上的一个意思,我想起那个失踪了的德国人,立刻答道:‘你要我的命,我也不知道,除非是因为他让你们来糟蹋。’这句话应当只是暗暗指出来,我这样明白说出,他也不反对,我真奇怪。他也怒汹汹说道,‘哎呀,是的。他难道不晓得他那个下流船主已经脱逃了吗?他还能够希望会有什么好事呢?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够救他了,他总算毁了。’我们都不做声,同走几步路。‘为什么他待在这儿吃下这许多霉气呢?’他喊,带了东方人说话时的蛮劲——子午线以东五十度的地方,恐怕也只能够在说话上显出蛮劲,其他举动总免不了懒洋洋的。我很纳罕他怎么会这样想,现在我却十分相信他的确应当这样想,因为那时可怜的白力厄利实在是想着他自己的生活。我指出给他看,据说帕特那的船主括了不少钱,随便在哪儿都能够设法脱逃。吉姆的情形却大不同了:政府暂时把他留在‘水手收容所’里面,也许他袋里连有一个便士的福气都没有。逃走也得有点钱罢。‘真的吗?不见得罢。’他冷笑一声,我回答了一句,他就说道:‘好罢,那么他尽可以爬到坟墓中间,待在里头!我敢向天赌咒,若使是我,我一定要这样干。’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激怒了我,我说道:‘像他这样来受审倒也是一种胆量,他明知道自己逃走了,也不会有人肯去追他。’‘什么胆量!’白力厄利咆哮起来,‘这种不能叫人直起腰干来的胆量,我是绝不去理会的。假使你现在要说这是一种胆小,一种柔弱,那倒可以。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办,我肯出二百个卢比,若使你也肯出一百卢比,还愿意去叫这个穷光蛋明天清早逃走。那个汉子要不肯受这种法庭的侮辱,才算得一个有廉耻的人——他是会懂得的。他必得走开!这样子让大家睁大眼睛看着,简直是地狱里的惨事,我太看不过眼了:他坐在那儿,那班可恶的本地人、小船员、水夫、舵工做出怪样子来,足够使一个人羞得遍身灼热,化成灰了。这真太可怕了。哎呀,马罗,你难道没有想到,没有觉得这是可怕的吗;你难道现在——来罢——救一个同行的人!他一走开,这些事立刻都会停下了。’白力厄利非常有劲的样子说出这句话,好像立即要把他的皮夹子拿出来。我止住他,冷冷地说,‘据我看来,这四个人的卑鄙行为并没有这样了不得的重要。’‘我想,你还说你自己是个海员,’他生气地说道。我说我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也希望我的确可以算做海员。他听我说完,他的大手臂一摆,好像将我的个性取消了,把我推到大众里面去了。‘最坏不过的,’他说,‘是你们这班东西都缺乏身分观念,你们没有看清你们的地位是多么高尚。’

“我们慢慢走着,这时候在海港办公处的对面站住了。我一看见这个地点,想起帕特那那位胖船主就是从这里失踪的,简直像一小片羽毛给狂气吹得无影无踪,我免不了微笑一下。白力厄利接着说:‘这真丢脸。我们海员里现在什么人都有了——有些是十足的流氓;但是,管他怎么样,我们必得保全这一行职业的名誉,否则我们快要变成一群流落四方的笨家伙了。人们是相信我们的。你知道吗——相信的;老实说起来,我绝不喜欢那班从亚洲出来到圣地去的一切人们;但是一个高尚的人就说对满船一袋一袋的破布也不肯这样干。我们不是有组织的一群人,唯一使我们团结起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廉耻观念。这么一件事情会动摇我们的信仰力。一个人也许过了一生海上的生涯,没有碰到一回有下个决心的必要,但是当那个必要时候来了……阿哈!……假使我……’

“他停住,用另外一种口气说:‘我现在交你两百卢比,马罗,请你去同那个汉子谈一谈。他真可恶!我希望他根本没有到这儿来。我想我家里人认得他家里人。他的老父是个牧师,我还记得去年我住在厄色克斯我的亲戚家里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一面。我大概没有记错。那个老头子好像很喜欢他这个当海员的儿子。真可怕,我自己不能跟他谈——但是你……’

“这样子,为着吉姆的事情,我看见了白力厄利的真面目了,过几天他就把他的真假面目全都付给大海去保藏了。我自然不愿插手进去。最后这句‘但是你’(可怜的白力厄利抑制不住自己的骄傲了)好像含有我是同虫子一样的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意思,因此我听到这个提议很觉愤慨。为着这句触怒的话,或者其他理由,我变得很坚决地相信,这回审问对于那个吉姆可算做一个严重的责罚;他来受审——实在说起来完全出于他自己愿意——可说是这个可怕案件里一个补救的办法。我以前还没有这么十分相信。白力厄利生气地走开了。那时我对于他的心境没有像现在知道得这么清楚。

“第二天我到法庭太迟,就独自坐在一个地方。我自然不会忘记前天同白力厄利谈的话。现在他们两人都在我眼前了。吉姆的态度带着沉闷的无礼神气,白力厄利的态度带着鄙视的无聊样子;可是这两种神气恐怕都是装出来的。白力厄利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他是气不过的;那么吉姆也许不是无礼罢。据我分析起来,他并不是。我想他是绝望了。那时我们彼此直目相视。彼此望一眼,他的眼神仿佛阻止我不要想同他谈话。无论那个假定是不是对的——无礼也好,绝望也好——我觉得我不能帮他什么忙。这是审问第二天的情形。我们互相注视后不久,审问就停了,等第三天再开庭。白种人立刻成群走出。前些时候,法官叫吉姆退堂,所以他能够同第一批人一齐出去。门口的光线射进来,我看见他的头同宽肩照得格外分明了。我慢慢走出来,一面同一个人说话——一个偶然向我开口的陌生人。我从法庭里可以看见他双肘倚在凉廊栏杆上,背朝着这一群滴嗒走下几级台阶的人们。那时有些低声说话同鞋子曳行声。

“第二个案子我想是一个放债人受人凌辱殴打的事情。那个被告——村里面一个前辈,白胡子直垂胸前——坐在一片凉席上,紧挨着门外头,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我想以及村里面差不多一半的人口都围在他身旁,站着或者蹲着。一个瘦削的黑女人,她背脊的一部分同一只黑手臂全裸露着,鼻子上穿了一只薄薄的金环子,忽然间用泼妇的高声调说起话来。跟我说话的那个人自然抬头望她一下,那时我们正走过大门,打暴躁的吉姆背后经过。

“我不知道是不是村里人把那只黄狗带来的。总之,那儿有一条狗,在人们腿下穿来穿去,那样悄悄地溜着,只有本地狗才会那样子。跟我说话的那个人踩着它了。那条狗却一声不响,跳开去了。那个人慢慢笑一声,稍微提高声气说:‘你看那条可怜的狗。’当时有一群人冲来,我们也就分手了。我背靠墙站一会儿,那个陌生人挤下台阶了。我看见吉姆转过身子,向前抢一步,挡住我的路头。那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睁圆眼睛,下了顽梗的决心的样子,两眼盯着我。我才知道我可说是给人‘剪径’了,好比在大森林中间。那时凉廊是空的,法庭里的声响同行动也停止了;这一座房子给一片静寂笼罩着,可是里面深处有个东方口音卑鄙地哀哭着。那条狗正要躲进大门的时候,忽然间一下坐下,去捉跳蚤了。

“‘你向我说话吗?’吉姆非常低声问,弯下身子,不是对着我,却好像是向我瞄准的样子,这种情形你们只好自己去体会罢。我立刻答道:‘没有。’他那种冷静的口吻却含有一种成分,叫我不能不小心。我注视着他。这活像大森林里碰到剪径,不过结果是比那个更不定些,因为他也许既不要我的钱,也不要我的命——他不是要我能够爽爽快快给他或者保护住的东西。‘你说你没有,’他很惨淡地说,‘但是我可听见了。’‘恐怕是一些错误罢。’我申明,完全抓不到眉目,睁眼老是盯着他。看他的脸色,就好像看打霹雳之前越来越黑的天空,乌云在不知不觉中层层凝聚,一阵狂风暴雨正酝酿着,此刻虽还静默,不过阴沉的空气已经紧张得出奇了。

“‘我敢说,我没有在你听闻所及的地方开过口。’我十分真实地说。看到这个争执的无谓,我也有点生气了。现在我才想起我生平只有那一回真是快要打人了——我不是说笑,我的确要拿出拳头来打人了。我想我有点模糊地感到这种拳脚交加的空气了。其实他并没有怎样活动威吓我。而且,他还带着奇怪的容忍态度——你们知道吗?但是他弯下身子,虽然不是个特别魁伟的大汉,看起来好像是足够把一扇墙压扁了。可是有个现象最使我放心,那是我看他有一种笨重的踌躇神气,我认为这要归功于我态度同口吻的诚恳,那是一看就知道的。我们两个脸对着脸。法庭里,正在审理那个殴击案。我零零落落地听见几个字:‘是的——水牛——棍子——我怕得……’

“‘你整个早上盯着我是何居心?’吉姆末了问我。他抬头一望,又垂下了。‘你以为因为你神经锐敏,我们都得坐着尽瞧地面吗?’我严厉地反驳他。我是不肯服贴贴地让他这样对我胡闹的。他又张大眼睛,这回老望着我的脸。‘不,盯着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慢悠悠地说,好像自己在仔细想着这句话对不对——‘盯着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这个我可以忍受到底。不过’——他这时说得快些了,‘我不让谁在这个法庭之外骂我。你有一个同伴,你同他说话——啊,对的,我知道,你是同他说话,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的意思是要我听见……’

“我请他相信他必定有个古怪的误会。我真不知道这个误会是怎么生出来的。‘你以为我是敢怒不敢言吗?’他说,还只是稍微露一些怒意。我是非常注意的,连他一丝的表情也看得出来,但是我还是那样莫名其妙;可是,不知道为了这几个字里的什么成分,也许只是为着他说这句话时的口吻,我忽然能够完全原谅他了。我看见这个意外的困难境地,也不觉得烦恼了。这一场事情一定是由于哪方面的误会,他把什么弄错了,我的直觉又相信那个误会必定是很不幸的,很可恶的。我为着信义起见,急欲把这个僵局面结束,好像一个人急欲打断别人无端地向他说出的讨厌体己话。最可笑的是我一面想这些高尚的思想,一面自己觉得有点怕这个对抗形势结果会——很有可能——弄出一场说不清的、使我当个笑柄的下流吵架。我并不希望接连三天当个被帕特那船大副打青眼睛的名人,或者其他这类的事情。他大概不管他自己会干出什么来,或者无论如何,总觉得自己行动是十分有理由的。他为着某事十分生气,这用不着魔术家才看得出,虽然他的态度很安详,甚至于有点不灵活。我承认假使我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平下他的气,不管多大牺牲,我都愿意干。但是我真不晓得,这是你可以猜到的。那简直是个不透一丝光的黑暗。我们默默相对站着。他总是要发作的样子,经过了十五秒钟,他走近一步,我已预备好招架来拳,虽然我一条筋也没有动。‘假使你有人们两倍大,六倍强,’他轻轻说,‘我也要你晓得我把你当做什么东西。你……’‘停住!’我喊,这使他停了一秒钟。‘在你告诉我你把我当做什么东西之前,’我很快说道,‘你可以讲给我听,我到底说了或者干了什么吗?’接着大家都不出声。他忿忿不平地打量我,我也用尽记忆力去回忆到底说过了什么话,那时法庭里一个东方口音正在滔滔不绝地、愤慨地反驳扯谎这个罪名,我因此有时不能用心了。然后我们差不多同时候说话。‘我要指出给你看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东西。’他说,带着危机已到了的口气。‘我声明我根本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我同时诚恳地宣布。他想用他藐视的眼神来把我压倒。‘现在你看我不害怕,你就想偷偷地溜出去了,’他说,‘那么,谁是个可怜的狗——哼?’于是,最后我明白了。

“他仔细瞧我的脸,好像要找个地方来栽他的拳头。‘我绝不让任何人。’他低声威吓。这真是可怕的误会,他完全不能自持了。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震骇。我想他从我脸上也看出我的一些情感,因为他的表情也变了一点儿。‘老天呀!’我结巴着说,‘你难道以为我……’‘但是我敢说我听见了。’他坚持着,自从这场不幸的事件开始,到此刻他才提高声气。然后有点儿瞧不起的样子,他说:‘那么,不是你说的吗?好的,我要去找那个人。’‘别当个傻子,’我气极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亲耳听见。’他又说,忧郁地抱着十分决心的样子。

“也许有人会笑他的固执。我是不会的。啊,我绝不会!我从来没有看见人这样残酷地给自己的本能冲动糟蹋过。一个字就够将他的谨慎剥光了——那个谨慎是我们的灵魂体面所必需的,比我们肉体得穿一套衣服还来得重要。‘别当个傻子,’我重说。‘但是那个人说了,你并不否认这句话吗?’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一个个字来,看着我的脸,一点退缩的神气也没有。‘不,我并没有否认,’我说,我的眼睛也回答他的注视。末了,他的眼睛跟着我那个指点着的手指向下看。他起先不懂得,后来糊涂了,最后吓住了,好像一条狗是一只怪物,他生平绝未看见过。‘谁也不想侮辱你。’

“他细看这条可怜的畜生。那条狗同石像一样地不动,双耳直耸着,蹲在那儿,尖嘴指着门口,忽然捕捉一只苍蝇,像一架机器也似的。

“我望着他。他那个给太阳晒黑了的漂亮脸盘鬓毛底下绯红了,接着他的额头也红了,一直扩张到他鬈发的发根了。他的耳朵红得非常厉害,连他那副深蓝色的眼睛都因为血液跑到头上,变暗淡得多了。他的嘴唇稍微撅着,好像他快哭出眼泪了。我看他是羞得说不出一个字来了。也许因为失望罢——谁知道?也许他正希望把我打一顿可以恢复他的地位,可以平下他自己的气?谁能说他从这么偶然一吵希望可以得到多大的安慰呢?他是太纯朴了,会希望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实现;但是他这一下却没有闹出好结果来。他对自己的确很坦白——更不用说对我——怀着热狂的希望,想这样子直截爽快地替自己辩白,可是天上星辰故意同他开玩笑,偏不凑巧。他喉咙咯咯一响,好像一个人头上给人打了一下,还未完全失掉知觉。看起来真可怜呀!

“我一直到大门口才追上他。末了,我还得快跑一下子,但是当我喘吁吁地站在他肘旁,笑着说他是想逃跑的时候,他就说:‘绝不会。’立刻站住,面向着我。我解释我绝不是说他怕‘我’所以跑了。‘不会为着怕谁——不会为着怕世上任何人。’他板起脸说道。我不愿点出给他看,就是天下最勇敢的人分明也有个例外,我想他自己不久也会明白的。他静静等着,我正想找些话说,马上又想不起来,他又望前走了。我追赶他,心里怕又要看不见他了,赶紧说我不愿意他把我认错,以为我——以为我——我结巴着说不出来了。我正想把那句话讲完,忽然觉得那句话真傻,自己很不高兴,但是一句话的力量跟里面的意思同逻辑的层次是不相干的,我这句低声傻话好像反使他高兴。他打断我的话,很和平客气的样子,从这一点可见他有极大的自制力,否则他的精神定有惊人的弹性——‘全是我的错。’他这么随便说,仿佛是指一两件小事,真叫我怪纳罕。难道他没有看出这句话所含的可怜意思吗?‘你很可以原谅我,’他接着说,有些发脾气的样子,‘法庭里面那班睁大眼睛的人好像都是傻子——也许真会有我刚才所想的那回事。’

“这句话忽然使我对于他的性格有了新认识,我很惊叹。我好奇地望着他,跟他那个不显羞愧、不可探测的眼睛对视。‘我不能忍受这类事情,’他很直爽地说,‘我也不打算忍受。在法庭里那是另一回事,我不得不挨那个苦——我也能够挨。’

“我并不自称能够了解他。他露出给我看的一些性格是像密雾里偶然的裂缝露出的风光——几块鲜明的但是一眨眼就消失了的零碎景物,不能够叫人对于那个地方有个完整的概念。这样东一块、西一块,无非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却不能使人们满意;拿来做定方向用是更不行了。总之,他的态度容易叫人误会。这是我对于他的概括批评。天快黑时候他离开我了。我那时在马拉巴旅馆住了几天,经我恳切的邀请,他就到那里和我一同用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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