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歪着头,听我说完。他身旁好像有一层密雾围着,他就在那里面行动,就在那里面过活;可是此刻密雾忽然破开,又给我瞥眼看一下他的真相了。暗淡的蜡烛在玻璃球里冒烟,只有这盏灯火替我照出他的形容。他背后就是黑夜,晶莹闪烁的星群在夜的天空里排成一层一层,望后退着,这样子摄引人们的眼睛到更黑暗的远天去了。但是好像此外还有一个神秘的光辉,来替我照出他这个小孩子般的头,仿佛那时候他心里的青春情绪一下子发光,随又熄灭了。‘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肯这样子听我的话,’他说,‘这对于我有不少的好处。你不晓得这对于我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你不晓得……’他仿佛找不出合式的字眼来了。我这一瞥是看得很分明的。他是那么一种年青人,你喜欢看见你身旁有那种人;你喜欢幻想你自己曾经是那种人;他那种人的形容会使你重新记起你认为已经消灭了、冰冷了的那些幻梦;那些幻梦现在好像跟另一朵的火焰接触了,又燃起来,就在你身里深处飘动着,送出一道光……一股热气……是的,我那时清清楚楚瞥眼看他一下……这也不是我最后一次的窥破他的真相……‘你不晓得一个人居于我这种地位能够得到别人的相信是多么难得的痛快事情——像这样子向一位长辈把肚子里头的话和盘托出。我这次碰到的不幸是这么不容易说清的——是不公平得这么可怕的——是这么难了解的。’

“密雾又紧闭起来了。我不知道他觉得我多么老——多么有智慧,那时我自己却觉得非常老,自己也知道无用的智慧太多了,他所感到的恐怕还只有一半罢。海上的生涯有一个特点,是别的职业绝对赶不上的。凡是已经到大海里去浮沉的人们,一看到站在峭岸上的青年真会有无限的同情;那班青年双目炯炯地望着庞大海面上的灿烂光辉,其实那些光辉全是他自己那副满是火花的眼光反射出来的。起先总是有这么壮丽的渺茫希望来驱使我们到海上去,这么光荣的无限前途,这么华美的冒险欲望,冒险本身就可算是一个酬报,恐怕也就是唯一的酬报罢。结果我们得到了什么呢——好罢,我们不谈这些;但是我们里面有谁能够不微笑一下?无论哪一种生活,幻梦跟现实总没有差得这么远——无论哪一种生活,总不像这样子开头全是幻梦——迷梦大醒也来得更快——意志销磨也更见十足了。我们岂不是开头都有同样的希望,结果是同样的觉悟,就在同样称心好梦的回忆里度过该诅咒的龌龊日子了?所以当一个在外流浪的愁闷青年回来的时候,我们对他会特别牵情;在同行的情谊之外,还感到更热烈的一种情绪——那种心境同大人爱小孩子一样,这也是不足为奇的。吉姆那时坐在我眼前,他相信多活几岁,多点智慧,对于现实的苦痛,就能够找出一个补救的办法;他还让我瞥眼看出他是在困难情境里面的一个青年,那又是一种再窘不过的情境,就是须发斑白的老头子看到,也只好一面严重地摇头,一面匿笑。他还在那儿想自杀哩——这个该诅咒的家伙!他居然拿‘那件事’来做默想的材料,他以为救到自己的生命了,其实他生命的一切光彩已经在黑夜里随着大船沉下去了。他会这样想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这样子诚心诚意大声求人家同情也的确是够悲惨、够滑稽的事情;我既然说不上比别人强,怎么好不肯去怜悯他呢。可是正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身旁的密雾又破裂了,他说道——

“‘我当时真是糊涂了,你知道。一个人绝对料不到会碰上那类事情。那也不像一场打仗,打仗倒是在意料之中的。’

“‘那的确不像一场打仗。’我容纳他的意见。他的神气却变了,好像他一下子成熟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一个人也不能够那么确定。’他低声说。

“‘哎!那么,你也说不清吗?’我问。我们当中发出一声微叹,像一只夜鸟飞过,我一听到,怒气也就平下去了。

“‘是的,我也说不清,’他勇敢地说道,‘那回事情跟他们弄出来的那套谎话的确有些相像。那套话并不完全是个谎——可是也不能算是真相。那是介于……你知道,十足的谎是一眼就可以看破的。可是那回事情的是非相去还没有一张纸那么厚。’

“‘还要怎么样子分明才好呢?’我问,但是我想我讲得太低声了,他简直没有听清我说的话。他向我辩论,他的意思仿佛是人生道路像网子那样纠纷,中间插了许多深坑。可是他的口气很可以叫人相信。

“‘假使我没有——我的意思是说,假使我老守着大船?好罢,还会守多久呢?就说一分钟罢——半分钟罢。来,让我们看一看,过了三十秒钟——大船一定沉下去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当时好像很有把握——我会跌到水里去。你看,我难道不会碰到什么就一把抓住了吗——桨,救生圈,格子——无论什么东西。你看是不是?’

“‘那么,你的命还是得救了。’我插进这一句。

“‘最少总可以说我希望能够得救,’他驳道,‘这种心境我倒没有,当我……’他发抖了,好像将吞进一口难吃的药水……‘跳下去的时候。’他下个死劲说出来了。这个努力好像从气波里传到我身上来,我坐在椅子里面也稍微颤动一下。他就用暗淡的眼神把我钉住。‘你相信我说的话吗?’他喊,‘我肯赌咒!……真是窘透了!你找我到这儿来谈天,那么……你必得相信!你说你肯相信。’‘我自然肯相信。’我申明说,他听到我那种干燥的口吻,也就冷静了。‘请你原谅我,’他说,‘我当然不会同你谈起这件事,假使你不是一个君子。我应该知道……我自己也是——我自己也是——一个君子……’‘是的,是的。’我赶紧安慰他。他正望着我的脸,又慢慢转开他的视线了。‘现在你明白了,我为什么不去自……为什么不肯那样子把自己了结了。我是不愿意给我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吓住了。而且假使我老守着大船,我也会尽我的力量来救我自己。我们知道有些人在水面可以漂好几个钟头——在大海上——后来救起来,也没有受到什么损伤。我会比许多人更持久些。我的心脏是绝无毛病的。’他将右拳从衣袋里拿出,向胸膛一打,发出来的声音像夜里隐隐的爆响。

“‘没有毛病。’我说。他正在默想,双脚稍微分开,下巴垂着。‘相差好比一根头发,’他含糊说道,‘这件事情的是非相差还没有一根头发那么宽。而且那个时候……’

“‘午夜里要看出一根头发真是不容易。’我插进这一句,大概有些恶意。你们知道我所说的同业的休戚相关是指什么吗?我恨他,好像他把我——我——的保存当初美梦的一个绝好机会骗去了,好像他把我们这类生活的光彩最后一星星的火花抢去了。‘那么,你就逃了——立刻逃到救生船里面去了。’

“‘跳下去的,’他直截痛快地改正我的话,‘跳下去的——你得记住!’他重复说,我真纳罕他的意思,那么分明,可是又有点隐晦。‘唉,是的。也许那时我看不清楚。但是在救生船里面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光线,而且我也能够想了。这件事情别人自然是全不晓得的,但是这一点并不使我心里觉得好过些。这句话你也得相信。我本来不想谈这件事……不……是的……我不愿意扯谎了……我正想谈这件事;我所希冀的就是谈这件事——那时我已经有这个企望了。你以为你或者任何人能够叫我说,假使我……我却是——我却是不怕说出来的。我当时也不怕独自默想。我倒愿意睁大眼睛来看这回事。我是不打算逃避的。起先——夜里,假使没有那班人,我也许……不!我敢向天赌咒,我不让他们高兴,以为我也来替他们圆谎了。他们已经把我害够了。他们杜撰出一段故事,据我看来,他们自己也很相信。但是我是晓得真相的,我此后要过个高尚的生活,来弥补这场过失。我并不要别人帮忙。那类畜生弄出那套勾当来,我是不肯随和的。扯出那么一个谎结果会有什么用处呢?我也是追得无路可走了,已经不高兴过活了——告诉你一句真话;但是那样子——那样子——躲避责任,会有什么好处呢?那绝不是一个好办法。我相信——我相信那样子会——那样干会——准会没有什么结果。’

“他老是走来走去,说出了最后这一句话,忽然转过身子来对着我。

“‘你相信的是什么呢?’他气势汹汹地问我。接着是一会儿的静默。我突然感到给一个深刻的、绝望的疲劳压住了,好像起先我正做梦在太空中漫游,巨大的虚空困恼了我的精神,耗竭了我的体力,他的声音却一下子把我惊醒了。

“‘……准会没有什么结果,’过了一会儿,他固执地向我低声说,‘一定没有!我该做的事情却是睁大眼睛去看清事实——单为着我自己——等待下一次的机会——看一看我自己到底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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