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尼斯·梅逊先生是道宁-梅逊古立基事务所的执业律师,他们的业务多得几乎消化不完。他有着肥大的鼻子,满布皱纹的眼睛,看了美国三十年来的诉讼事件,却好像已经经历了一百年。他直挺挺地坐在由司机驾驶的豪华轿车里,口中发出有趣的声音。

“那现在,”他以气愤的语气说道,“真的发生一件谋杀案了。我不能想像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埃勒里·奎因先生望着世界在刺眼的长岛阳光下呼啸而过,他想到,生命就像个西班牙少女,充满了惊奇,没一个是优雅的,不过都很刺激。因为他是个禁欲者,他过着纯精神的生活,他也喜欢这样;而因为他也是个侦探——他实在很厌恶这个名称——他也得到这种的生活。然而,他并没有说出他的感觉:费尼斯·梅逊先生看起来不像是会欣赏这种论调的人。

他慢慢地说:“世界很好,麻烦的是住在里面的人。你是否能告诉我你对这些古怪的箫家人有什么办法。毕竟你知道,你们长岛的警察不会太欢迎我的;而因为我预知会有困难,我希望能先有准备。”

梅逊皱眉说:“可是麦可跟我保证——”

“噢,可恶的家伙!他的威严是一种错觉。让我警告你,梅逊先生,我可能会一败涂地,加上你们那些骑马巡警蹂躏了证据——”

“我警告过他们,”梅逊焦躁地说,“穆奇队长今天早上打电话告诉我案件时我亲自跟他说过。”他的脸沉下来了,“他们甚至不会移动尸体,奎因先生。我运用了——啊——一点点的影响力,你知道。”

“果然如此,”埃勒里说着,调整他的夹鼻眼镜,叹了口气,“非常好,梅逊先生。告诉我所有可怕的细节吧。”

“我的合伙人古立基,”律师用苦恼的声音说道,“他原先经办箫家的事务,约翰·箫,一个百万富翁。在你的时代之前,我敢说。约翰·箫的第一任太太于一八九五年死于难产。孩子活了,名叫阿嘉莎,她现在已经离婚了,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在阿嘉莎之前还有一个孩子,跟着父亲的名字命名。约翰现在四十五岁……不管怎样第一任太太死后老约翰很快就再婚了,第二次婚姻后不久他自己就死了。第二任太太名叫玛丽亚·潘妮·箫,她比她丈夫多活了三十多年。她是上个月才死的。”

“过高的死亡率,”埃勒里说着点燃一根香烟,“到目前为止,梅逊先生,只是个平凡的故事。箫家的历史和这件事——”

“忍耐点,”梅逊叹道,“老约翰·箫把他所有的财富都遗赠给他的第二任太太玛丽亚。两个孩子阿嘉莎和约翰,什么都没有,连信托基金也没有。我猜想老约翰委托玛丽亚来照顾他们。”

“我嗅出老套故事了,”埃勒里打个呵欠,“她没有?继母和前夫子女之间无法妥协?”

律师拭着他的眉毛说:“太可怕了。他们争斗了三十年,像——像野蛮人。分析萧太太的行为,我会说她有愤怒的理由。约翰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无礼、不检点、相当邪恶。然而在金钱方面她对他相当不错,如同我说过的,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一份工作,他还是个酒鬼。”

“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妹妹阿嘉莎呢,那个离了婚的人?”

“是她哥哥的女性翻版。她嫁了一个跟她一样没有用的贪财者,当他发现她根本没有钱时,他抛弃了她。萧太太设法让她静悄悄地办了离婚。她把阿嘉莎和她的儿子彼得接过来,从此以后他们就一直住在那里。请原谅这么残酷的性格描述,我要你知道这些人的真面貌。”

“我们几乎已经很亲密了。”埃勒里笑道。

“约翰和阿嘉莎,”梅逊继续说着,咬着他手杖的头,“活着只为了一件事——他们继母的死。如此他们才能够继承,当然一直到几个月前,萧太太都很慷慨地供给他们。但那发生了之后——”

埃勒里·奎因先生眯起灰色的眼睛。“你是说——”

“这很复杂,”律师叹道,“三个月前家里有人试图对老太太下毒!”

“啊!”

“图谋没有成功是因为特伦斯·亚伦医生几年来一直怀疑有这个可能性而保持警觉。氰化物放进了萧太太的茶中,但没有到她的手上,却毒死了一只家猫。我们没有人知道是谁图谋下毒。不过在那之后,萧太太便改了她的遗嘱。”

“现在,”埃勒里说道,“我搞迷糊了。亚伦,呃?那产生了引人入胜的混乱,告诉我有关亚伦的事,麻烦你。”

“他是个相当神秘的老人,怀有两种热情:奉献给萧太太和绘画的嗜好。他也算是个艺术家,虽然我对这个并不很懂。他住在箫家大约有二十年了。萧太太不知从哪儿找来他这名医生,我想只有她知道他的历史,而他总是对他的过去保持缄默。她提供他丰厚的薪资,要他住箫家并担任家庭医生,我怀疑这是因为她预期她的继子女会有所图谋。我总觉得亚伦会这么温顺地接受这种不寻常的安排,是为了躲避在外走动。”

他俩沉默了一段时间。司机把车驶离主干道,转入一条小碎石路。梅逊呼吸沉重起来。

“我相信你很满意,”终于埃勒里透过浓密的烟圈说道,“萧太太一个月前自然死亡?”

“老天,是的!”梅逊叫道,“亚伦医生不敢相信他自己的判断,我们都非常小心,她死前和死后他都请了许多专家来。但是她的死因是心脏病末期的病变。她是个老女人,你知道,血栓症什么的,他们是这么说的。”梅逊看起来很忧郁,“唉,你可以了解萧太太对下毒插曲的自然反应。‘如果他们是这么堕落,’不久后她告诉我,‘他们想要我的命,他们就不值得我为他们着想了。’接着她要我拟一份新遗嘱,把他们两个删除,不留一分钱。”

“那可真是个警告啊,”埃勒里笑道,“应该可以有个更好的理由。”

梅逊轻敲玻璃说:“快一点,布罗。”——车子倏地向前——“在寻找受益人的当儿,萧太太终于想起可以继承箫家财产而不会让她觉得是把钱丢到风里去的人。老约翰·箫有一个哥哥叫做莫顿,一个鳏夫带着两个长大成人的子女。兄弟俩有一次狠狠吵了一架,莫顿就搬到英国去了。他在那里赔掉了他大部分的钱。他自杀后,他的两个孩子,伊迪丝和派西就只能艰难度日了。”

“这些箫家人似乎都有暴力倾向。”

“我想可能是遗传的。嗯,伊迪丝和派西都满有天分的,就我所知,他们在伦敦的舞台上以兄妹的形态表演歌舞,弄得还不错。萧太太决定要把她的钱遗留给伊迪丝,她的侄女。我写信询问后,发现伊迪丝·箫现在是艾蒂丝·罗伊斯太太了,没有子女的寡妇,已经好多年了。萧太太去世时我发电报给她,她立刻就搭下一班船过来了。据罗伊斯太太所言,她哥哥派西几个月前在欧洲大陆死于车祸,所以她现在已是无亲无故了。”

“那遗嘱呢——明确地说?”

“很怪异,”梅逊叹道,“箫家产业有一段时间很庞大,但不景气把它消弱成大约三十万元。萧太太无条件地把二十万元遗留给她侄女。剩下的出人意料地,”梅逊暂停,目不转睛地盯着埃勒里,“存入给亚伦医生的信托基金。”

“亚伦!”

“他不能动用本金,但在他的余生都可收受利息的收入。有意思吧,呃?”

“这样还不会太离谱。另外,梅逊先生,我是个多疑的人。这位罗伊斯太太——你确定她真的是箫家人?”

律师吓了一跳,跟着他摇摇头。“不,不,奎因,不是那么回事。这一点丝毫没有问题。首先她拥有箫家人明显的脸部特征,你自己可以看得出来,虽然我会说她是相当——她对她父亲莫顿·箫知之甚详,而且我本人在古立基的陪同之下,她一到达我们就盘问她。她对她父亲的一些琐事以及伊迪丝·箫童年期在美国的生活都了如指掌,这些都不是外人所能得知的,我们完全相信她就是伊迪丝·箫。我们异常地谨慎,我跟你保证,尤其是约翰和阿嘉莎自从她童年后就再没见过她了。”

“只是忽然想到某种可能而已。”埃勒里向前倾身,“那存在亚伦名下的信托基金在亚伦死后该怎么处置?”

轿车无声地向前开,律师严肃地凝视着马路两旁的白杨树:“平分给约翰和阿嘉莎,”他小心地说道。车子在一个冷清的停车处停了下来。

“我懂了。”埃勒里说道,“所以是特伦斯·亚伦医生被谋杀了。”

一位巡警护送他们穿越高大的殖民式大厅,来到偏远宁静的宽大老房子内,上了楼梯,有一位神情紧张的人在阴暗凉爽的回廊里巡查。

“喔,梅逊先生,”他热切地说着,并走向前,“我们在等你。这位是奎因先生?”他的语调由温软急切转变为刺耳怀疑。

“是的,是的。郡警探穆奇,奎因先生。你什么都没碰吧,穆奇?”

警探咕哝着走到一边去。埃勒里发现这显然是一间有两个房间的套房,透过一个开启的房门,他可以看到鸟眼纹的白色床单,稍远一点的天花板上开了一个玻璃天窗,可以让阳光射进屋里,形成自然光画室。画图用具散了一地,远比医药工具还要多。画架,油墨罐子,小调色盘,随意挂的工作服,墙上则有大量的油彩和水彩的痕迹。

一个矮小的人跪在死去的医生旁边——僵硬的尸体,有着一头飘摇的银发。伤口既明显又深:一把短剑的精美浮雕把柄突出在死者的心脏部位。血迹非常稀少。

穆奇插嘴:“怎么样,医生,有什么发现?”

矮小的人站了起来并把他的用具放在一旁:“刺杀后立即死亡。正面的攻击,你们看得出来。他在最后一刻曾试图闪避,但不够快。”他点点头,拿了他的帽子,静静地走了出去。

埃勒里微微颤抖。画室静悄悄,走廊静悄悄,边厢静悄悄,整幢房子都笼罩在几近不可思议的极度宁静之中。空气中有一股难以描述的邪恶……他不耐烦地甩甩双肩。

“那柄短剑,穆奇队长,你有没有加以验证?”

“是亚伦的。一向都放在这张桌子上。”

“不可能是自杀,我猜想。”

“不可能,医生说的。”

费尼斯·梅逊先生发出一阵作呕的声音:“如果你要我,奎因——”他踉跄地走出房间,发出可怕的回音。

死者的睡衣外面套着沾了油彩的工作服,僵直的右手里有一枝画笔,笔毛上沾了黑色颜料,还在紧紧地抓着。一个调色盘面朝下地落在他附近的地上……埃勒里的眼睛还是看着那柄短剑。

“佛罗伦萨的。我猜想。告诉我到目前为止你发现了什么,队长,”他心不在焉地说着,“我是指犯罪本身。”

“少得可怜,”警探不开心地说,“医生说他大概是清晨两点被杀的——差不多八小时前。他的尸体是今早七点由一个叫做克鲁奇的女人所发现的,她是这里的护士,工作了好几年了,标致的小姐!没有人有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都在睡觉,而且他们都是分开睡的,知道的就这么多。”

“少得可怜,毫无疑问,”埃勒里喃喃说道,“还有,队长,亚伦医生都习惯在半夜绘画吗?”

“似乎是如此。我也想过那一点。但是他是个古怪的老家伙,当他热衷于某件事时,他可以二十四小时不休息。”

“其他人睡在这厢房吗?”

“不,连仆役也没有。似乎亚伦喜欢隐私,而不管他喜欢什么——那位老夫人——上个月翘辫子的萧太太——总是会说好。”穆奇走到门口叫道,“克鲁奇小姐。”

她慢慢地从亚伦医生的卧房里走出来——一个高挑美丽又哭泣着的年轻女郎。她穿着护士制服,但她的名字和她的外观间却没有什么共通性。事实上,埃勒里以欣赏的眼光注意到,她是个相当吸引人的年轻女郎,曲线恰到好处。克鲁奇小姐虽然带着泪水,却是他在这幢大宅内看到的第一道阳光。

“把你告诉我的跟奎因先生说。”穆奇简短地加以指示。

“但那实在乏味,”她颤抖着说,“我像平常一样七点前就起床了。我的房间在主边厢,但这里有一间储藏室放置床单和其他东西……我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亚伦医生躺在地上,插着刀子——门开着灯亮着。我尖叫。没有人听到,这里太偏远了……我一直尖叫,一直尖叫,最后萧先生跑过来,还有萧小姐。就——就这样。”

“你们任何人有没有碰过尸体,克鲁奇小姐?”

“喔,没有,先生!”她还是发抖。

“我知道了,”埃勒里说道,他的眼睛由死者身上移开,看到上方的画架,不经意地,然后移开目光。突然间他往回看,他的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穆奇轻蔑地看着他。

“你,”穆奇冷笑道,“觉得怎么样,奎因先生?”

埃勒里跳向前。在大画架旁的小画架上有一幅图。那是廉价的“加工”油画,大量贩售的复制品,是林布兰特著名的自画像系列,艺术家和他的妻子。林布兰特本人坐在前面,他的妻子站在后面。大画布上是已经完成一半的临摹。两个人物都已经由亚伦医生画上去了,而且也开始上色了:精力旺盛、面带微笑、有胡须的艺术家戴着华丽的深紫色的帽子,他的左手搂着穿荷兰服饰的妻子。

而那女人的下巴被画上了胡子。

埃勒里目瞪口呆地比较加工油画和亚伦医生的摹本。前者所绘的是一个女人光滑的下巴,但医生那幅,则被画上拘谨的黑胡子。不过画得很仓促,仿佛这位老画家在赶时间似的。

“老天,”埃勒里惊叹道,两眼发光,“这没道理!”

“你认为如此?”穆奇很快地接口,“我,我不知道。我对这有一个想法。”他对着克鲁奇小姐吼道,“走吧!”她奔出画室,两条长腿快速闪动。

埃勒里茫然地摇摇头并坐进一张椅子里,摸索着香烟:“我又多添了一条皱纹,队长。我第一次碰到杀人案件是胡须艺术涂鸦学校的实例——你看过告示牌广告上用铅笔画在男人和女人脸上的胡子吗?这是——”然后好象灵光一现,他眯起眼睛突然说道,“阿嘉莎·箫小姐的男孩——那个彼得——在不在房子里?”

穆奇神秘地笑着,好像他在玩味一个绝大的笑话,他走到大厅门口吼了些什么。埃勒里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房间另一边,拿了一件工作服回来,盖在死者的尸体上。

一个小男孩带着害怕又好奇的眼神慢慢走进房间来,尾随在后的是埃勒里见过的最奇特的生物。这个怪物是个强壮肥胖的女人,大约六十岁,粗线条的五官,厚厚地涂上化妆品。她的大嘴唇用口红描绘出完美的丘比特弓形;眉毛被拨得剩下细细的一条;松垮的双颊上扑上两块圆圆的腮红;皮肤上全部扑上一层厚厚的白粉。

但是她的服装比她的脸孔还要惊人,因为她穿的是维多利亚式的衣服——束腰,有腰垫,长到脚踝,胸部高耸,还有细致加蕾丝的高领……很快埃勒里想到了,这一定是艾蒂丝·箫·罗伊斯,如此可稍微解释她的异常外表:她是个老女人,她从英国来,而且无疑地她还沉浸在少女时代的表演岁月中。

“罗伊斯太太,”穆奇嘲弄地说道,“和彼得。”

“你好,”埃勒里低声说道,移开目光,“喔——彼得?”

那男孩的五官分明,是个瘦小的孩子,他吸吮着脏兮兮的食指,瞪着眼看。

“彼得!”罗伊斯太太严厉地喊着。她的声音与外表倒还相配:低沉、沙哑,还有一点嘶哑。甚至她的头发,埃勒里差一点就吓了一跳,也是怀旧的——正统的深棕色,明显是染的。这里有一位不经过奋力挣扎不会轻易向年龄低头的女性,他想着。

“他吓坏了。彼得!”

“夫人。”彼得嗫嚅,还盯着看。

“彼得,”埃勒里说道,“看看那张图。”彼得照办了,不情愿地,“你有没有在图上那个女的脸上画上胡子,彼得?”

彼得缩在罗伊斯太太庞大的裙子后面:“没——没有!”

“很奇怪,是不是?”罗伊斯太太愉快地说,“我今天早上才跟穆奇队长说过。我相信彼得没有在那上面画胡子。他已经得到教训了,是不是啊,彼得?”埃勒里警觉地注意到这位不寻常的女人一直把右边眉毛扬起再努力地放下来,好像眼睛里有东西在困扰她。

“啊,”埃勒里说道,“教训?”

“是这样的,”罗伊斯太太继续说着,一边不自觉地持续她那奇怪的眼部动作,“昨天彼得的母亲才在彼得卧室里逮到他用粉笔在亚伦医生的一幅画上画胡子。亚伦医生严厉地打了他一顿,他自己把粉笔痕迹给弄掉了。亲爱的阿嘉莎对可怜的亚伦医生感到很气愤。所以你没有画,对不对,彼得?”

“没有。”彼得回答,他对地板上突起的工作服感到很好奇。

“亚伦医生,呃?”埃勒里说着,“谢谢你。”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罗伊斯太太则抓着彼得的手臂,用力把他拉出画室。一位不可轻忽的女士,他寻思着,听着她如雷震耳的脚步声。跟着他回想到她穿的是平跟的鞋子,而皮革丑陋地突起,显然是大趾液囊肿。

“来吧。”穆奇突然说道,并走向房门。

“去哪里?”

“楼下,”穆奇示意一个警员看守画室后带路前行,“我要给你看,”他们进到主建筑内时他说道,“图画中的女人有胡子的原因。”

“真的?”埃勒里呢喃,没有再说什么。穆奇停在一间白色殖民地式的起居室门口,摆头示意。

埃勒里往里看。一个胸口空空洞洞如行尸走肉的男人穿着宽松的斜纹软呢服瘫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手中的空酒瓶,手在发抖。他的眼睛泛黄并充血,他的皮肤则象一张红血管蜘蛛网。

“那一位,”穆奇带着嘲弄又有点胜利的口吻说道,“是约翰·箫先生。”

埃勒里注意到约翰拥有与他的堂姐罗伊斯太太同样粗线条的五官,同样的厚唇和窄鼻。由此观之,在壁灯上面那幅绘有阴郁恼怒面孔的老家伙应该就是他父亲。

埃勒里同样也注意到在约翰·箫先生不稳的下巴上,长满了一根一根的胡子。

梅逊先生的下鄂有些淡青色,他在一间阴暗的接待间里等着他们:“怎么样?”他低声问道,极像向女巫祈求的人。

“穆奇队长,”埃勒里说道,“有一个理论。”

队长皱皱眉头:“非常简单。就是约翰·箫。我的直觉告诉我亚伦医生画上胡子是提供凶手的线索。这附近唯一有胡子的人就是约翰·箫。这不是证据,我承认,但可以朝这个方向查。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他用力地咬了一下牙齿,“我打算要这么办!”

“约翰,”梅逊缓缓说道,“他当然有动机。但我发现很难去……”他敏锐的眼睛闪动着,“胡子?什么胡子?”

“楼上有一个女人的下巴被画上胡子,”埃勒里说道,“那张脸是亚伦被杀时正在临摹的林布兰特画作。胡子是由医生本人画上去的没错。它有行家的笔触,用黑色油彩画上去的,在他的手里还握着沾了黑色油彩的画笔。这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也画画吧?”

“没有。”梅逊不安地说道。

“那就对啦。”

“但即使是亚伦做了这么——疯狂的事,”律师抗议,“你怎么知道那正好是他被攻击之前画的呢?”

“噢,”穆奇咆哮,“那还会有什么别的时候?”

“哎,哎,队长,”埃勒里说着,“让我们科学一点。对你的问题有一个完美的解答,梅逊先生。第一,我们都同意亚伦医生不可能在遭到攻击后才绘上胡子,他是立即死亡,因此他一定是在遭到攻击之前画的。问题是多久之前?还有,亚伦到底为什么要画那胡子?”

“穆奇说是提供凶手的线索,”梅逊低语,“可是——给警方这么一个神奇的赠礼!这看起来太古怪了。”

“有什么古怪?”

“呃,看在老天的分上,”梅逊说着,“如果他要留下凶手的线索,他为什么不把凶手的名字写在画布上?他手里有画笔……”

“完全正确,”埃勒里说道,“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梅逊先生。呃,为什么他不呢?如果他是独自一人——也就是说,如果他预期被害的话——他当然会把他的怀疑留下画面资料给我们。因为他没有留下这种资料,这显示在凶手出现之前,他没有想到他会被杀害。因此他是在凶手在场的时候把胡子画上去的。这样我们就可以解释这画上去的胡子是条线索。因为凶手在场,他不能写出名字,凶手会发现而后加以摧毁。那么亚伦就被迫采取巧妙的方法:留下线索但可以避开凶手的注意。因为他当时在绘画,他采用了画家的方法。纵使凶手发现了,他可能会归咎于亚伦的紧张,不过显然他没有注意到。”

穆奇不安地扭动着:“嘿,听着——”

“但是女人脸上的胡子,”律师咕哝着,“我告诉你——”

“啊,”埃勒里梦幻般地说道,“亚伦医生有个前例。”

“前例?”

“是的。穆奇队长和我,我们发现亚伦医生挂在彼得房里的画作,曾被彼得用粉笔加上胡子。那是昨天的事,亚伦医生为他这可恶的恶行痛打了他一顿。不过彼得画胡子这一手显然留在了医生心里,当凶手与他谈话或威胁他的时候,胡子把戏就浮现出来了。显然他认为它可以诉说一个故事,因此他用了它。那当然了,是个暗喻。”

“我还是说这是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梅逊嘀咕着。

“不是无稽之谈,”埃勒里说道,“很有意思。他在林布兰特妻子的下巴上画胡子。为什么是林布兰特的妻子呢?这就值得玩味了——一个死了两个多世纪的女人!这些箫家人当然不会是后裔……”

“神经。”穆奇直截了当地说。

“神经,”埃勒里说道,“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很恰当的字眼,队长。那么是个大玩笑吗?不太可能。如果亚伦医生不是打算开玩笑,这到底是什么?亚伦究竟想表达什么?”

“如果这不是那么荒谬,”律师说着,“我说他是指向——彼得。”

“比神经还更神经,”穆奇说,“很报歉,梅逊先生。我想,这孩子是唯一一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他母亲似乎对他很谨慎,她总是把他的门由外面反锁。我今天早上自己发现的,而且他也不能从窗户跑出去。”

“好啦,好啦,”梅逊叹道,“我想我是一片茫然。约翰,呃……你呢,奎因先生?”

“我虽然很痛恨辩论,”埃勒里说道,“但我不同意穆奇兄弟的说法。”

“喔,是吗?”穆奇冷笑道,“我相信你有理由?”

“我认为,”埃勒里说道,“我有。真实的胡子和画上去的形状不相同。”

穆奇怒目而视:“那么如果他指的不是约翰·箫,那他到底是指什么?”

埃勒里耸耸肩:“如果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亲爱的队长,我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哼,”穆奇吼着,“如果我认为这是菠菜,那我就会把约翰·箫先生拖到总局去,质问那老杂种直到我证明确实是菠菜为止。”

“我不会那么做,穆奇,”埃勒里很快地说道,“如果只是为了——”

“我知道我的职责所在。”队长沉着脸说道,然后他大踏步地走出接待室。

约翰·箫早就醉了,甚至连穆奇把他塞进警车里他也没有抗议。穆奇带着他的猎物离开了,尾随在后的则是装着亚伦医生尸体的殡仪馆车辆。

埃勒里饥渴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皱着眉。律师蜷曲坐着,咬着手指甲。这房间,整幢屋子,所有的空气中再次充斥着宁静,一股不祥的宁静。

“你看,”埃勒里尖锐地说着,“这件事中有一部分你还没有告诉我,梅逊先生。”

律师跳起来,又跌坐回去咬着他的唇。

“他是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这时从门口传来一缕愉快的声音,他俩转过身,骇然发现罗伊斯太太正望着他们。她像步兵一样大踏步走进来,胸部上下震动。她用两只手把宽大的裙子由双膝部位拉高一点并在梅逊身旁坐下:“我知道你在烦恼什么,梅逊先生!”

律师急促地清着他的喉咙:“我向你保证——”

“胡说!我的眼力很好。梅逊,你还没有介绍这位年轻人。”

梅逊嘀咕了一些抚慰的话。

“奎因,对不对?真迷人,奎因先生。自从我抵达后看到的第一个有吸引力的美国人。我能欣赏潇洒的男人,我在伦敦舞台好多年了,而且真的,”她那可怕的低音如雷贯耳,“我以前不是这么难看。”

“我非常相信,”埃勒里说道,“但这与——”

“梅逊在为我担忧,”罗伊斯太太带着小女孩似的傻笑说道,“一位最有良心的律师!他被吓坏了,认为杀了亚伦医生的人会选择我为下一个牺牲者。我现在要告诉他,正如刚才你和穆奇在楼上时我已经告诉过他的,第一,我不会是个轻易的牺牲者——”埃勒里对这点也没有怀疑,“第二,我不相信约翰或阿嘉莎,这是梅逊所想的——别否认了,梅逊——该为亚伦医生的死负责。”

“我从来没有——”律师软弱地说。

“呃,”埃勒里说道,“你的理论是什么,罗伊斯太太?”

“某个知道亚伦过去的人。”这些字眼从她的嘴里迸出,好像是标了标点符号,“我知道他二十年前在一个极为神秘的情形之下来到这里。他也许杀了某人,因此某人的兄弟或什么的到这里来复仇——”

“很有创造力,”埃勒里微笑,“跟穆奇一样有条有理,梅逊先生。”

罗伊斯太太哼了一声:“他很快就会释放约翰堂弟的,”她得意地说,“在正常情况下。约翰笨得可以,但他喝醉了时——他们没有证据,对不对?一根烟,方便的话,奎因先生。”

埃勒里赶忙递上他的烟盒。罗伊斯太太用一只手挑了一根,埃勒里送上火柴时她笑得像流氓一样,然后抽回香烟,吐出烟雾,同时跷起腿。她抽烟的方式几乎是俄罗斯式的,用手掌捧着香烟而不是用两只手指头夹着香烟。好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罗伊斯太太?”埃勒里问道。

“呃——”梅逊迟疑了,在理智和欲望之间挣扎,“杀害亚伦医生的人可能有双重动机,你知道,也就是说,”他很快地加上,“如果阿嘉莎或约翰涉及——”

“双重动机?”

“第一,当然啰,是把那十万元转给萧太太的继子女,如同我告诉你的。另外一点……呃,是遗赠给亚伦医生的但书。在他的余生提供给他一个家和收入,他的回报则是继续关照全家人的医药需求,你知道,特别是对罗伊斯太太。”

“可怜的玛丽亚婶婶,”罗伊斯太太歌咏般地叹道,“她一定是个非常高贵的人。”

“我不是很了解,梅逊先生。”

“我口袋里有一张遗嘱的副本,”律师摸索着拿出一张窸窣作响的文件,“就在这里。‘特别是要为我侄女伊迪丝·箫执行每月一次的健康检查——如果亚伦医生认为有必要还可增加次数——以确保她维持良好的健康状况。这个但书’……注意听,奎因!‘这个但书我相信我的继子女会谅解。’”

“一条可笑的但书,”埃勒里点点头,眨眨眼,“萧太太赋予她所信赖的医生责任要保持你的健康,罗伊斯太太,怀疑她的继子女可能会图谋——呃——图谋你的生命。但他们为什么要呢?”

第一次有类似恐怖的东西爬上罗伊斯太太的脸。她咬着牙,有一点颤抖地说道:“胡——胡说。我不相信——你认为他们可不可能已经试——”

“你没有觉得不舒服吧,罗伊斯太太?”梅逊警觉地叫道。

在那一层厚厚的粉下面,她粗糙的皮肤是惨白的:“不,我——亚伦医生原本明天才要帮我做第一次检查的。嗯,如果那……食物——”

“三个月前曾试图,”律师发着抖,“对萧太太下毒,奎因,我告诉过你。老天爷,罗伊斯太太,你必须要小心点!”

“好啦,好啦,”埃勒里打断他们,“重点是什么?为什么箫家人要对罗伊斯太太下毒呢,梅逊?”

“因为,”梅逊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当罗伊斯太太死亡时,她的财产就会回归原主,也就是说自动变成约翰和阿嘉莎的。”他擦试着他的眉毛。

埃勒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一次如饥似渴地巡视了阴暗的房间。罗伊斯太太的右肩突然间又开始神经质地往上扬又降下来。

“这需要好好想一想,”他倏地说着,他的眼里透着古怪,令他们俩不安地望着他,“我将在此过夜,梅逊先生,如果罗伊斯太太不反对的话。”

“你,”罗伊斯太太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这一次她害怕了,真的是害怕了,那里有一个无法触知的尘沙,像是慢慢接近的罪恶,“你认为他们是不是真的会尝试……”

“这是完全……”埃勒里冷冷地说,“具有可能性的。”

这一天在无止尽的朦胧中度过。很不可思议,没有访客,没有电话,没有穆奇的只字片语,因此约翰·箫的命运还是暧昧不明。梅逊坐在前廊上,嘴里的雪茄早已熄了,摇晃着像个干枯的老娃娃。罗伊斯太太静静地退回自己的房间了。彼得在花园里某处虐待一只狗,偶尔会传来克鲁奇小姐含泪的声音徒劳地训诫他。

对埃勒里来说这是一段痛苦的、困惑的而且令人气恼的恶魔时间。他在宽广的房舍间漫步,像一个游魂,抽着没有味道的香烟而且思考……这房子里似乎挂了一张瘆人的魔毯,令他神经紧张,他要使尽所有的意志力才能阻止自己扑向听不到的声音。更有甚者,他的心智已经涣散,他无法清楚地思考。一个凶手已经出现了,且这里住着一屋子有暴力倾向的人。

他打了个冷颤,迅速地看了一眼肩后,耸耸肩,用力地把思绪扳回到眼前的问题上……几个小时后他的思绪比较镇静了,开始能够排出秩序,直到很明显地出现了一个起点和一个终点。他变得安静了。

他微微一笑,拦下了一个轻手轻脚的女仆,询问阿嘉莎·箫小姐的房间位置。到目前为止,箫小姐都没现身。这是最奇怪的。一股升高的戏剧性使他略感兴奋……

一个微弱的女声回应他的敲门,他开了门,看到的是一个女的箫家人,和男性版本一样瘦消又不讨人喜欢。她紧紧地蜷曲在躺椅上,悲惨地凝视着窗外。她的睡袍用羽毛装饰,在她赤裸的双腿上则有静脉瘤。

“怎么样,”她不悦地说着,也没转身,“你要干什么?”

“我,”埃勒里说,“是奎因,梅逊先生找我来协助解决你的——呃——困难。”

她慢慢地把她的瘦颈转过来:“我听过许多关于你的事。你要我怎么做,亲吻你吗?我相信是你教唆逮捕约翰的。你们是傻瓜,你们全部都是!”

“正好相反,是你们可敬的穆奇队长执意要拘禁你哥哥,箫小姐。他并不是被正式逮捕,你知道。即使如此,我也从头到尾不赞成。”

她哼了一声,不过她突然不自觉地用很女性化的姿势把身体伸直并把两条腿缩进睡袍内:“那么请坐,奎因先生。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协助。”

“在另一方面来说,”埃勒里微笑着坐在一张镶金的法式椅子上,“不要太过责备穆奇。箫小姐。有一个很严重的罪名针对你哥哥,你知道。”

“还有我!”

“还有,”埃勒里遗憾地说,“你。”

她抬起她细瘦的手臂叫道:“噢,我多么痛恨这个可恶、可恨的房子,还有那可恨的女人!她是我们所有烦恼的源头。有一天她会得到——”

“我猜想你是在说罗伊斯太太。但你这样不是不公平吗?根据梅逊的说法,很明显地,当你继母把你父亲的财产赠于罗伊斯太太的时候并没有受到任何胁迫。她们从没见过面,从没通过信,而且你的堂姐远在三千英里之外。毫无疑问,这对你来说是很尴尬,但这不能说是罗伊斯太太的错。”

“公平?谁关心公不公平!她拿走了我们的钱,现在我们必须住在这里而且——被她养。这是难以忍受的,我告诉你!她在这里至少会待两年——想想看,那个涂粉的老女人!——还有那段时间……”

“恐怕我并不明白。两年?”

“那女人的遗嘱,”箫小姐叫着,“我们这位亲戚住在这里并担任女主人至少为期两年。那是她的报复,那个卑劣的老巫婆!不知父亲看上她哪一点……‘为约翰和阿嘉莎提供一个家,’她在遗嘱中写道,‘直到他们找到方法永久地解决他们的问题。’你觉得怎么样?我永远忘不了这些话。我们的‘问题’!喔,我一想到——”她咬着嘴唇,突然谨慎地侧着眼睛看他。

埃勒里叹口气并走到门口:“真的?那么如果在规定的期限之前有什么事件让罗伊斯太太离开这房子呢?”

“钱就是我们的了,当然,”她闪着苦涩的胜利光芒,她深色的皮肤有些发青,“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件——”

“我相信,”埃勒里漠然地说,“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关上门,咬着手指头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相当庄严地微笑并下楼去找电话。

约翰·箫在当天晚上十点被送回来了。他的胸口更空洞了,手更抖了,眼睛更红了,但他是清醒的。穆奇看起来像是一片暴雨云。约翰走进起居室拿起一整瓶的酒,他独自一人喝,以钢铁般的稳定意志。没有人打扰他。

“没事。”穆奇对埃勒里和梅逊吼道。

十二点时整幢房子都沉睡了。

第一道警报声是由克鲁奇小姐发出的。将近一点的时候她跑下回廊尖声叫道:“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浓烟在她纤细的脚踝后方,月光由回廊的窗户射进来,透过薄薄的睡衣,还可以看到两只颤抖的长腿。

回廊整个沸腾了。房门猛地被打开,蓬乱的头伸出来,尖声问着问题,干涩的喉咙因烟雾而干咳。费尼斯·梅逊先生没戴假牙看起来好像老了一百岁,穿着棉质睡衣跑向楼梯。穆奇大踏步走上楼,后面跟着睡意朦胧、困惑的约翰·箫。骨瘦如柴的阿嘉莎穿着丝质睡衣拉着彼得,颤巍巍地走下楼,一面还尖声叫着。两个仆役仓皇地跑下楼,像惊慌失措的老鼠。

但埃勒里·奎因先生直挺挺地站在他的房间门外,静静地看着四周,仿佛在找什么人。

“穆奇。”他以沉稳、有穿透力的声音说道。

警探跑过来:“火!”他狂暴地说,“火源到底在哪里?”

“你有没有看到罗伊斯太太?”

“罗伊斯太太?见鬼,没有!”他又跑回大厅去,埃勒里跟着他,若有所思。穆奇试了一个房间的门把,门锁上了,“老天,她可能睡着了,还是已经——”

“好啦,可以啦,”埃勒里往后站并说道,“不要再叫了,帮我把这扇门打破。我们可不希望她烧死在自己房里,你知道。”

在黑暗中,在浓烟中,他们把自己甩向房门……在第四次进攻的时候,门由铰链处裂成碎片,埃勒里跳进去。他手上拿着一支手电筒,强力的光束照射着房间各处……有个东西打到埃勒里的手,手电筒掉落在地上。下一瞬间埃勒里就在为生命奋战了。

他的对手是个强壮、喘着气的恶魔,孔武有力的手指掐住他的喉咙。他挣扎扭动着,冷静地摸索一个搁手的地方。在他身后穆奇喊叫着:“罗伊斯太太!是我们!”

一个尖锐冰冷的东西划过埃勒里的脸颊,留下灼热的线条。埃勒里看到一只裸露的手臂。他用力扭转,听到有一个像铁一样的东西掉到地上。一位巡警进来,摸索着他的手电筒……埃勒里的拳狠狠地打到一个肥胖的腹部。他喉咙上的手指放松了。巡警找到电灯开关了……

罗伊斯太太被两个男人压着,躺在地上猛烈地颤抖。在邻近的一张椅子上,放置了如山的维多利亚服饰,还有一个怪异实心的精巧物品,可能是个橡胶胸罩。她的头发也有些不对劲,似乎有部分头皮不正常。

埃勒里轻轻咒骂并用力拉。她的头皮整个脱落,露出粉红带灰的头。

“‘她’是个男的!”穆奇大叫。

“这样,”埃勒里冷冷地说,一手紧紧地抓着罗伊斯太太的喉咙,一手轻轻地拍着流着血的脸颊,“证明了思想的强大力量。”

“我还是不懂,”隔天早上,当梅逊的司机载着他和埃勒里返回市区时他抱怨着,“你是怎么猜到的,奎因。”

埃勒里扬起眉毛:“猜到的?我亲爱的梅逊先生,那对奎因家族来说可视为一种侮辱。这可没有牵扯任何猜测作业在内,只是纯粹的推理——再加上利落的工作。”他考虑后又补充了一句,并抚摸着脸颊上那道细细的疤痕。

“唷,唷,奎因,”律师笑道,“麦可总是称赞你把二加上二那种超凡的能力,我从来不相信,虽然我不是不聪明,不过我受的法律训练使我比普通人多一点智力优势,而且我刚才已经领教过你的——呃——法力,如果我现在相信,我会感到很幸福。”

“怀疑论者,呃?”埃勒里说着,因为脸颊上的痛蜷缩了一下,“好吧,那么我们就从我开始的地方开始吧——亚伦医生遇害前画在林布兰特妻子脸上的胡子。我们都同意他故意画上胡子留下凶手的线索。他会是什么意思呢?他不会是指一个特定的女人,利用胡子也只是作为吸引注意力的工具,因为图画中的女人是林布兰特的妻子,一个历史人物,但我们这出戏的演员都是无名之辈。亚伦也不可能是影射一个真的有胡子的女人,因为那将会是个怪物,但这儿可没有怪物。他也不会是指一个有胡子的男人,因为图画中就有一张男人的脸孔,但他根本没有碰。如果他要影射凶手是一个有胡子的男人——也就是指约翰·箫——那他就会把胡子画在林布兰特没有胡子的脸孔上。再者,约翰是短而尖的胡子,但亚伦所绘的是状似方形的胡子……你看这是多么耗费心力啊,梅逊。”

“继续。”律师专注地说。

“那么,把其他都删除了之后,唯一可能的结论是,亚伦画胡子只是要标明是男性,因为脸部有毛发是男性少数独特的特征之一。换句话说,把胡子画在一个女人的脸上——任何一个女人的脸,请注意——亚伦医生事实上是在说:”杀我的人看似女人但实际上是个男人。‘“

“唉,我真该死!”梅逊喘着气说。

“毫无疑问,”埃勒里点点头,“好啦,‘杀我的人看似女人但实际上是个男人。’显示,无疑是伪装。这屋子里唯一真正的陌生人是罗伊斯太太,约翰和阿嘉莎都不会伪装,因为亚伦医生和你对他们都非常熟悉,亚伦定期地为他们做健康检查,事实上,几年来都是这个家庭的私人医生。至于克鲁奇小姐,暂不论她毋庸置疑的女性化,她不可能有动机去作为一个冒牌货。

“现在,既然罗伊斯太太似乎是最有可能的,我想到我观察到的些许现象和她这个人——也就是说,外表和动作。我很惊讶地发现有不少证据呢!”

“证据?”梅逊重复着,皱着眉。

“啊,梅逊,那就是怀疑论者的问题:他们是这么容易地使人讨厌。当然!不同性别间嘴唇的差异很大。罗伊斯太太的唇小心翼翼地用口红描绘出一个完美的丘比特弓形。这对一个老女人来说是很可疑的。持续地过度使用化妆品,特别是大量地扑粉,非常可疑,如果你想过,优雅的老妇人大量扑粉是很不寻常的,而且一个男人的皮肤,不管多么仔细和频繁地刮脸,一定比较粗糙,无法掩饰。

“衣着,真正强而有力的证据。为什么要穿那么奇异的维多利亚服饰?这个女人应该是来自舞台,是个属于这个世界的女人,一个精于世故的人。但是她却穿着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可怕的玩意儿。为什么?很显然的是要把填塞的身体裹起来,加以伪装——穿着女人那种又薄又少又有现代感的衣服是办不到的。还有领子——啊,领子!那是他的灵感来源。高领,你记得吧,遮盖了整个脖子,但因为喉结是男性无法避免的特征,高领就成为男扮女装不可少的部分。还有低沉的嗓音,大幅度的动作,像男人般的脚步,平跟鞋……鞋子是更明显的。不单是因为平底,而且是因为它们显露出大趾液囊肿的迹象——男人穿女人的鞋子,不管鞋有多大,都免不了会长出那种令人痛苦的赘肉。”

“即使我都同意这些,”梅逊抗议,“它们至多也只能算是通则,或甚至是巧合,但你却辩说是结论。就这样了吗?”他似乎很失望。

“这些。”埃勒里缓慢地说着,“绝不是你所说的通则。不过这位狡猾的罗伊斯太太有三样专属于男性的习惯,那是毫无疑义的。第一,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要坐下来之前先用双手把膝盖部位的裙子提高,那是说,一只手在一个膝盖上。那正是一个男人要坐下前会做的事:拉高长裤,以避免膝盖部位产生突起。”

“但是——”

“等一下。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经常把右眉高高扬起然后又重重放下?除了长期使用单眼镜片之外还有什么会引发这种动作?而单眼镜片是男人用的……最后是她独特的习惯,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不像一般吸烟者一样用食指和中指夹住,而是用手掌捧。用手掌捧正是抽烟斗者的方式,人们把手掌屈成碗状承接由口中取出的烟斗。又是男人。我把这三个因素放在天平的一侧,把你所说的通则放在另一侧,我得到了平衡,我确定罗伊斯太太是个男性。

“哪个男性?呃,这是最简单的部分了。你告诉过我,举例来说,你和你的合伙人古立基询问过她,而她展现出对箫家的特别是伊迪丝·箫的历史的细腻了解。再说,男扮女装需要有戏剧方面的能力,然后还有单眼镜片的演绎——英国,没错吧?加上强烈的家庭貌似。所以我知道这位‘罗伊斯太太’无疑是个箫家人,还是个英国的箫家人,也就是莫顿家庭里的另一个箫家人——伊迪丝·箫的哥哥派西!”

“可是她——他,我是说,”梅逊叫道,“他告诉我派西·箫几个月前在欧洲死于一场车祸!”

“天啊,天啊,”埃勒里哀伤地说道,“你还是个律师呢。她撒谎,就是这样!——我是说‘他’,弄乱了一切。你的法律信函寄给伊迪丝·箫,而派西收到了,因为他们很可能住在同一个地方。如果是他收到了,这就很明白了,不是吗,一定是伊迪丝·箫不久前死了,派西逮到这个机会,冒充她就可以为他自己捞到一笔财富。”

“但是为什么,”梅逊困惑地问道,“他要杀害亚伦医生呢?他又得不到什么——亚伦的钱是要给他的堂兄妹的,不是给派西·箫的。你的意思是有过去的牵连——”

“不是这样,”埃勒里说道,“当眼前的动机是如此简单明了时,为什么要去过去寻找呢?如果罗伊斯太太是个男人,动机就更明显了。在萧太太的遗嘱条款之下,亚伦必须定期为家族成员进行健康检查,特别要注意罗伊斯太太。阿嘉莎·箫昨天告诉我罗伊斯太太受制于遗嘱,必须在这屋子里住上两年。那么极为明显,派西·箫唯一能够逃避被亚伦医生检查的方法就是杀了亚伦,因为他的伪装一经医生检查就会露出真相。简单吧,呃?”

“但是亚伦画的胡子——那表示他已经看穿了吗?”

“不是靠他自己。发生的情况可能是那冒牌货知道第一次健康检查迫在眉睫,前一天晚上就去找亚伦医生提出条件,透露他自己是个男的。亚伦是个诚实的人,就拒绝接受贿赂。他那个时候一定是在画画,他很快想到,他不可能唤醒其他人,因为他住的地方离其他人很远;他不能写下攻击者的名字,因为‘罗伊斯太太’会看到而且会加以摧毁;他想到了彼得画的胡子,灵机一动,镇静地在‘罗伊斯太太’与他谈话时把它画了上去。然后他就被刺杀了。”

“那么先前对萧太太的下毒阴谋呢?”

“那个,”埃勒里说道,“无疑不是约翰就是阿嘉莎。”

梅逊不说话了,有一段时间他们平静地开着车。然后律师扭动着叹口气说道:“好吧,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了,我认为你应该要感谢上苍。你的推理没有法律证物支援,你很清楚,奎因,没有具体的证据,你几乎不可能指控罗伊斯太太是个男人,你能吗?如果你错了,她会怎么反击你!昨晚那场火是上帝的杰作。”

“最重要的是,”埃勒里平静地说,“我亲爱的梅逊先生,我是一个具有自由意志的人。上帝的杰作发生时我会很感谢,但我不会坐在那里痴痴地等待,因此——”

“你是说——”梅逊瞠目结舌,张大了嘴。

“打一通电话,维利警官马上赶来,烟雾弹是在死寂的夜里闯入罗伊斯太太房间的装备,”埃勒里舒舒服服地说,“还有,你不会刚好知道——啊——克鲁奇小姐的永久住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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