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运兵船队出行是一次令人难以忘怀的经历。我就是这样来到非洲的。

船队有三种类型:慢速货轮,上面只装载补给货物;中快速运兵船,上面有重型海军部队;快速远洋班轮,上面有庞大的部队,主要靠航行速度保障安全。我们从英国到非洲的船队就是第二种。船队行驶得非常快,船上装载了大量的部队,还有重型部队护航。不管船队有多么庞大,却似乎还是不够。船队里的船有英国的,也有美国的,但是护航队全部都是英国皇家海军。

10月下旬的一个中午,我得到消息,我们当晚就要离开伦敦。临行前要做的事情很多:当天早晨我才刚把衣服送去洗,想要拿回来是没有指望了,所以我不得不冲出去,额外买些袜子和内裤。部队会在下午两点取走我的铺盖,贴上神秘的运兵船标签,再送到相应的地方。

我不得不把其他东西塞进帆布袋和我的斜挎军用包里。四个朋友来和我吃了最后的晚餐。离开前,我第一次换上军装,告别了我的便装,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只有老天才知道。我那旧旧的棕色西装,我那脏脏的帽子,我的信件——所有私人小物件最后都被放进一个小箱子,留在了伦敦。我可能再也看不到它们了。穿着军装的我,显得局促、可笑又老气。

到了晚上,我搭一辆的士前往指定的集合地点。我到达时,其他记者都已经到了。我们的英国文件被部队收走保管。我们被要求摘下记者臂章,否则可能会被认为是“潜伏间谍”,船队里的“间谍团伙”,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接着,一辆军车拉上我们穿越封锁,在伦敦穿行。我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最后,我们在一个很少使用的郊区车站停了下来,并且被告知,还要等两个小时,部队的火车才会到来。我们在车站的站台上踱来踱去,以此取暖。夜晚漆黑一片,火车似乎永远不会来。等到终于上车之后,我们分别进了两个车厢,我很快就睡着了。

在火车上,我们坐了一整夜,睡得很少。刚开始,我睡着了,但很快就醒了,因为太冷了。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前往哪个港口。不过在路上有人告诉了我们。我们都很惊讶,有些人甚至都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天刚亮,我们的火车就停在一艘大船旁边。在码头棚下的一张部队办公桌前,我们办了登船手续,收拾好行李,爬上了船。船上又脏又冷,却又令我们十分好奇。我们这些人被分到了两间船舱,四人一间。包厢条件很好,好到超出我们所有人想象,基本上跟和平时代一样,只不过每张床都是上下铺。许多军官都住在比我们挤得多的船舱里。

我们都以为登船后不久就会开船,却忘了船还没有装满。事实上,我们等了48小时。在这期间,一趟又一趟长长的火车来了又走,夜以继日,卸下它们装载的“货物”——人。时间过得慢极了。我们站在铁轨旁,看着部队登船。他们冒雨而来,负重而行——头戴钢盔,身穿军装大衣,背着步枪和沉重的背包。似乎没有尽头的队伍登上陡峭的舷梯,逐渐被大船“吞没”,这幅景象令人激动,某种意义上,也令人悲伤。

他们默默前行,大多数都是。偶尔会有人看到火车上认识的人,然后喊叫起来。对于这些即将奔赴战场的人来说,有些人带上船的东西很奇怪。有的人手里拿着书,有的背着小提琴或班卓琴[1]。有个士兵还牵着一条大黑狗。还有一个,我后来看到,在衬衣底下藏了两只小狗。就像故事中的斯巴达男孩一样[2],他差点被小狗们挠死,但毕竟是花了32美元买的,他很珍惜。

英国人(我们那艘船是英国船)对带狗上船这件事非常苛刻。军官们下令所有狗都必须上交。他们说这些狗会被送上岸,还承诺会给它们找到很好的收养人家。不知怎么回事,狗狗们不见了,再也没有被军官们发现。不过,在到达北非的那个清晨,我们下船准备开始奔往驻地的漫长行军之前,来自英国的一条大黑狗和两只小狗跟我们一起,踏上了在陌生非洲的征途。

连续两天装载了无数美国士兵,塞满了数千份铺盖和背包之后,我们的船终于要启航了。那是个典型的英国冬日,凄风苦雨,天气差到人们根本不愿意去外面甲板上,看码头离我们越来越远。大多数人只是躺在铺位上,冷漠到不去瞧上陆地最后一眼。现在,一切都交给上帝吧——还有英国海军。

我们的船上有好几千个军官、士兵和许多护士。对于这艘船,我感到有些亲切,因为两年前我曾经看到过它停靠在巴拿马。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居然会乘坐着它前往非洲。

军官和护士们被分到和平时代给乘客住的普通船舱。士兵们则挤在甲板下,货舱里。这艘船曾经是冷藏船,但所有的制冷间都被清空,人们都挤在一起。每个屋子里都放着长长的木桌子,两边是长条凳。人们在桌子上吃饭,晚上就睡在上方钩子吊着的白色帆布吊床里。

环境似乎非常拥挤,有些人激烈地抱怨食物难以下咽,好几天没有吃饭。但有些小伙子说,比起从家乡来到英国的旅途,这种条件已经够好了。有时候,我在下面跟士兵们一块吃饭。我不得不说,他们的食物跟我们在军官食堂里吃到的是一样的,而且在我看来,食物还是很好的。在任何大运兵途中,拥挤都是难免的。条件恶劣,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能怎样把那么多人快速地运往别处。

船上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热水。洗碗的水是微温的,也没有洗洁剂。所以,碗盘变得油油腻腻,有些士兵因此得了轻微的痢疾。我们的船舱里,一天只有两次用水时间——早晨7点到9点,晚上5点半到6点半。水没有经过加热,我们只能用冷水剃须洗漱。士兵们可以洗微温的海水澡,按照部队顺序,每三天一次。

士兵们被允许在甲板上随意行走,除了专门为军官们划出的一小块地方。理论上,军官们应该不能待在士兵们的甲板上,但这条规矩很快就被打破。我们这些记者倒是想去哪里都行,可能是因为我们特殊的才华吧。

船上还制定了战位指南,以防遭受袭击。所有的军官都要待在船舱里,所有的士兵必须留在甲板下面。吃水线下,最底下两层甲板的士兵要移至上两层。在遭受袭击时,只有我们这些记者被允许待在甲板上。纵然我们有才华,却毫无用处,因此被赋予了神圣的“被打死”的权利,只要我们想的话。

美国炮手掌控着船上所有的火炮,但他们从来不用真正开火。在我们启航的第一天上午,船队中所有船只都在测试枪炮,有一会儿,四处都是生动而嘈杂的射击场面。

我们这些记者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有些军官也知道,剩下的军官也能猜到。但有相当数量的士兵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有些人认为我们是要经由摩尔曼斯克航线去往俄罗斯,其他人以为我们的目的地是挪威,还有些人觉得是冰岛。还有些人真的以为我们是要回美国。直到出发后的第五天,当指南书发下来,告诉我们在北非要如何自处时,所有人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哪儿。

在海上的头几天,我们的船似乎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接着我们完全停了下来,停泊了一天。但最后,我们的船与其他船只汇合,在离开伦敦的五天之后,船只们慢慢形成了一个预先排好的队形,就好像漂浮的拼图碎片形成一幅图画一般。天黑时,我们的船颠簸得厉害,第一批虚弱的人开始生病了。

接下来的几天,海上波涛汹涌,许多人开始晕船。尤其是甲板下面的士兵们。但他们适应得不错,货舱里的情况也没有像别的船只那样糟糕。

一段时间后,海面平静下来,基本上这次旅程还算愉快。每天早上6点半和10点,士兵们都要在外面集合,操练一个小时。除此之外,他们没什么事可做,只能无聊地站在甲板上、躺在下面看书或者打牌,消磨时间。整个旅程中,船上没有什么仪式。许多士兵开始留起了胡子。

管理一船的部队真是一项了不起的任务。直到启航将近一个星期后,一切才安定下来,变得井井有条。一名空军上校被任命为船上部队的指挥官。接着指挥室成立了,指挥官的几个助手也选出来了,甲板上的工作人员也得到了指派,船上的规章制度也被油印分发。部队接到了命令,晚上不能在甲板上吸烟或使用手电筒,不能把烟头或橘皮扔到船外,否则,凭借这些光亮和漂浮的垃圾,用不了几个小时,运兵船就会被敌方潜艇的指挥官发现。

起初,这个警告似乎并没让人太留意。士兵们把垃圾扔出船外。有天晚上,一个护士来到甲板上,打着闪亮的手电筒照路。我旁边的一个军官朝她大喊。他喊得那么大声,那么凶狠,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在闹着玩。

“关掉手电筒,你这个傻子!笨蛋!你一点常识都没有吗?”

然后我突然反应过来,他是认真的,她那一点点亮光可能会把我们都害死。当然,这艘船是漆黑一片的。甲板的所有入口都用两套厚厚的黑色窗帘遮住。所有的舱门都被漆成黑色,并被下令关闭,但有些人白天会打开舱门。在下面的货舱里,舱门每天都会打开一小会儿,给船舱通风换气。不过,如果在许多舱门都打开的时候,正好有鱼雷击中我们的船,那么水就会大量涌进船舱,把船弄沉。

每人都有个救生圈,必须时刻随身携带。这是一种新型救生圈,很像两个绑在一起的小枕头。从头上套下来,往下拉,卡在肩膀和胸脯,然后绑紧。但我们只是松松垮垮地吊在肩膀上,很快就戏称它为“沙包”。

第二天,我们就被要求系上手枪带,上面还挂着水壶。即使去餐厅,我们也得带着救生圈和水壶。

我们这个特殊的小组有9名成员。我们被官方分配在一起,整个旅途中,我们团结一致。我们是:《时代与生活》的比尔·朗;《新闻周刊》的里德·米勒;《纽约客》的乔·利布林;《纽约太阳报》的高尔特·麦克戈万;巴尔的摩《非裔美国人》的奥利·斯图尔特;陆军报纸《美国佬》和《星条旗》的记者鲍勃·内维尔中士;两名陆军巡查员,亨利·迈耶中尉和科特兰·吉列中尉;还有我本人。

内维尔中士是应征入伍的,部队不许他跟我们住在一起,只能去货舱里跟士兵们挤,睡在吊床里。几天后,我们花了些功夫,让他住进了更好的船舱。内维尔可能是我们所有人中最有经验、出行最多的一个。他会说三种语言,在《时代》杂志当了三年的海外新闻编辑,又为《先驱论坛报》和《首相》工作了三年。西班牙内战时他在西班牙,波兰战役时他在波兰,第一次韦维尔行动[3]时他在开罗,还去过印度、中国和澳大利亚。但他拒绝了一次任务,入了伍,因此不得不睡地板,在餐厅冗长的队伍里等上几个小时,被排斥在某些甲板之外。

奥利·斯图尔特是一个黑人,是当时唯一一名被派驻欧洲战场的美国黑人记者。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得体,曾多次出游海外。旅途中,我们都渐渐喜欢上了他。他住在我们的舱房里,和我们一起吃饭,在甲板上和军官们一起打手球。每个人都对他很友好,没有任何“问题”。

我们这些记者已经认识了船上的许多军官和士兵,所以我们不停地闲逛,交了很多朋友。比尔·朗和我与两名中尉同住一间舱房。我们会瞎诌关于记者的规定,要求部队必须对我们“礼遇周到”。我们向迈耶和吉列中尉大声宣读这些规定,然后命令他们给我们点烟,给我们擦鞋。在漫长的运兵途中,大家的幽默感都变得很淡薄。

我们的船上有一所大医院,大部分时间都住满了人。人们先前坐着没有暖气的长途火车横穿英格兰,似乎都感冒了。而在船上,如果不故意咳嗽得像快死的人一样,就会很可怜,甚至有两个人得了肺炎,但他们都渡过了难关。在上船的第二天,我也得了流感,那是1942年十次大流感之一。接下来的五天,我都躺在床上,假装晕船。不过,船上的军医太多了,所以我收到了许多含片、针剂,还有人给我看诊,都是免费的。

这艘船以前从未搭载过美国军队,英国侍者们对年轻军官的胃口和就餐礼仪感到颇为震惊。少尉们肌肉发达,还在长身体,刚吃完一顿,就会要求再吃一顿。等饭的时候,他们会站起身,自己找来面包,端着自己的盘子,用叉子在玻璃杯上乱敲出些曲调,用食物开粗俗的玩笑,做出些有损英国游轮侍者尊严的举动。此外,餐厅内禁止吸烟。可怜的侍者们费了很长时间强调执行,不过最终还是成功了。我不得不帮英国人说句公道话,他们最终破防了,领会到了其中精髓。我想最后他们开始享受起这种狂野的西式友情,同美国人一样。

每天早上7点,我们这些住在船舱里的人都被乘务员叫醒。他们会端来热茶。正餐有两顿,每顿一个小时。领班在晚餐时会穿燕尾服,正如我所说的,饭菜非常好。我们每天早上都吃煎蛋和真正的熏肉——这是我四个月来第一次吃到真正的鸡蛋。下午还有下午茶,晚上有三明治。

一开始,船上给部队开设了两个餐厅。一个卖香烟、巧克力等等;另一个被叫作“湿餐厅”,卖热茶。每个餐厅都会排着大长队。士兵们经常不得不排上三个小时。

晚上有一家酒吧供应软饮,但没有酒卖。有些军官上船时带了威士忌,但一两天后威士忌就全没了。从那时起,我们的海上旅程可能就是有史以来最枯燥的了。正如有人说的,“我们两种规矩都赶上了。不能在餐厅吸烟,因为这是英国船;不能买酒,因为是美国部队。”

在世界上所有谣言泛滥的地方,我认为,运兵船部队绝对能排在第一,它的桂冠简直可以说唾手可得。每天,这艘船上都有无数的谣言飘来飘去。我们要么就什么都信,要么就什么都不信。

有的说,我们将与一支来自美国的船队汇合;有的说,一艘航空母舰加入了我们;有的说,我们在6小时或24小时或两天内就能到达直布罗陀;有的说,我们后面的船是“西点军校号”或者“弗农山号”或“蒙特利号”;有的说,我们离葡萄牙80英里(128.7千米),离百慕大200英里(321.8千米)。没有一样是真的。

谣言如此猖獗,以至于有名军官编造了一个谣言,大意是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卡萨布兰卡,并开始计时,看看这个谣言传遍这艘船需要多长时间。短短半个小时,这个谣言就传回到了他这里,就好像从桥对面传来那样快。

我们刚启航,部队综艺节目的彩排就开始了。我相信,你可以在部队中招募上千名士兵,从中挑选、培养出一支优秀的乐队。他们从我们的部队里挖到了手风琴手、萨克斯手、小号手、小提琴手各一名,两名班卓琴手,一名舞蹈家,一名男高音,一名牛仔歌手和几名钢琴家——都是专业级别。他们每天下午都排练。在我们到达直布罗陀的前几天,好戏终于开演了。那天晚上,他们演了两场,是滑稽戏,我说的是真的滑稽戏。观众只有士兵们。消息传开了,军官和护士们都想看。所以在我们抵达直布罗陀的那天晚上,他们又演了一场。按照上校的要求,他们删改了一些,但演出仍然令人眼前一亮。

演出进行得非常顺利。它有真正的天才,严肃的音乐,还有些很妙的东西。但当晚的明星是一位毛发浓密的下士——布鲁克林的乔·科米塔。他模仿吉普赛·露丝·李,来了一段脱衣舞。他真的是天才。吉普赛本人都没这么性感。乔扭动着身子,脱下一件衣服,扭着身子,又脱一件。接着,当他脱到只剩内裤时,他晃到了舞台的前面,掀开面纱,在前排一个秃顶上校的脑袋上亲了一下!

整场演出非常精彩,但除此之外,我们还有许多别的感受。在内心深处,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夜晚。电台刚刚播报了,德国的U型潜艇全都在通往直布罗陀的航道上集中火力。据说有50多艘潜艇在等着我们。我相信,船上的每个人都觉得,我们今晚肯定无法安然度过。

这是一个完美的夜晚,因为浪漫,抑或因为死亡。天气暖和,月光在水面上闪耀。夜色温柔极了,似乎与水下的邪恶融为一体。在这种环境下,男孩们轻松地完成了他们的表演。我们坐着观看,随身带着救生圈和水壶。我们发出阵阵欢笑与欢呼,虽然还在下意识地倾听是否还有其他声音。

表演结束时,一位我不认识的少校转向我说:“太好了,像苦工一样坐着货舱,被带到战场上之前,这些孩子们能做些快乐的事,真的太好了。想想国内还有人因为只能分到20加仑(75.7升)汽油而叫嚷抗议,我都要气死了。”

我们的船有两个烟囱,或者说烟道。前面的那个烟囱里面是空的。在距离顶部大约3英尺(0.9米)的地方,有一个钢制平台。从下面爬钢梯就能上去。部队在那常驻一名中尉和三名士兵,用双筒望远镜瞭望站岗。

那里仿佛是一个大看台,我几乎每天下午都上去。通常,负责防空连的温菲尔德·钱宁中尉会在那里值班。我们会聊上几个小时,聊他战前的工作,聊未来的可能性,聊战争结束后会做些什么。阳光明媚,烟囱挡住了海风,上面还有躺椅,这小小的几平方英尺真像在迈阿密海滩上。我们把这个小哨所称为“烟囱俱乐部”。从这里看出去,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人们走来走去。有一次,我们还同时看到三道彩虹,其中一道在船的正上方弯成了一个马蹄形。偶尔,在地平线上,我们还可以隐约看到帆船或渔船。

我在下面还有一个特别的消遣,那就是认识了一群来自新墨西哥州的士兵,我的家就在那里。其中一人是奇德尔·卡维塞中士,他是哈奇参议员的外甥。奇德尔留着金色的八字胡和山羊胡,看上去像个公爵。

在整个航程中,部队里没有任何麻烦,但船上的军官区确实发生过几起小“事件”。有个军官在自己的舱房里摆弄左轮手枪,“不知道里面装了子弹”,然后把衣柜打出了一个漂亮的洞,子弹还体贴地避过了同舱房的室友。还有一个军官因为给船队拍照而被关起来。

部队的指挥官下令,在旅程中不得放映电影,也不得使用电动剃须刀。他担心敌人会从电流中得知我们的踪迹,但我们后来发现这种预防措施是没有必要的。

我们每天能听到两次BBC的新闻广播。有传言说,出海几天后,广播就听不到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船上用扩音器播放,以便士兵们都能听到新闻。

船上的牧师们说,启航后,部队的“教堂出席率”明显上升。在靠近有潜艇的水域时,出席率还在继续上升。

船上的护士和医生主要来自纽约的罗斯福医院。我们后来了解到,还有另外两支护士分队在其他船上。护士们和军官们一起打牌,在甲板上散步,在休息室里休息。月色迷人,如果发生一些浪漫的故事,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相识的范围越来越广,就像在和平时期的游轮上一样。日子过得毫无目标,也没有什么责任,却似乎过得飞快。对我们许多人来说,这段旅程是一次漫长的休息。到了最后,有些人甚至不愿意结束这一切。要与新朋友分离,重操旧业,我们感到悲伤,很不情愿。不过,在战争之中,这种感受并不可笑。

我经常想知道,大型船队行进时是什么样的队形,是不是有个人能一直总揽全局,护航船又是怎么保护我们的。

我们这艘是中型船。启航那天,我们数了数船队里船的数量。在快抵达港口之前,我们怎么数都数不到之前的数量。不是因为它们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外,而是因为它们总是排成一排,我们看不到后面的那些。通常,船队的宽度要超过长度,这一点也让我惊讶不已。

船队似乎有三四种不同的、类似于几何图案的队形。每隔一段时间,队形就会从一种队形变为另一种队形,就像足球队在一次聚集后变换队形一样。看着有些船加速,有些船后退,形成新的队形,我感到着迷。除此之外,整个船队齐头并进,经常会转弯。这些转弯又急又突然,仿佛船都会翻过来。尤其在可疑水域时,急转弯更是家常便饭。

英国的巡洋舰和战舰会在我们前面和四周。它们不太会急速前进,却似乎永远保持自己的位置,就好像我们恪守自己的位置一般。白天,船与船之间相隔半英里左右;晚上,整个船队都会靠拢。然后,我们可以分辨出周围有两三个黑影。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有人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其他的护航船在保护我们。

据我们所知,船队在整个行程中只发生过一次“事故”。当时,我们的船在外侧。身后的巡洋舰和运兵船都发出信号,一枚鱼雷正好从我们后面飞过,落在另一艘运兵船前面。

巡洋舰四处飞奔,抛下深水炸弹。而这就是全部了。我们船上没有人看到鱼雷,更没有人看到潜艇。

随着船队向南行进,天气变得越来越好——温暖又平静,船上没有任何颠簸。这次航行大多数时候都像是和平时期的热带巡游,而不是装满士兵前往险地打仗。最后几个晚上,许多士兵睡在甲板上。而在最后三天夜里,我们都被命令穿着衣服睡觉。那些日子里,不可否认的是,许多人很紧张,但也不是人人都表现出恐惧。

黎明和黄昏都是重要时刻,最后两个清晨,我设法在天亮前醒来并登上甲板。我从未见过潜艇,却看到了有生以来最美妙的两次日出。

当我们离旅程的终点越来越近时,我们对船队产生了一种类似于亲情的感觉。我们一起走了这么远,换了那么多次队形,还有永恒的急转弯。不知何时,我们变得像一台巨大的海洋机器,我们有节奏地轮换,凭借自身的规则和能力,永远走下去。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我站在栏杆前,眺望着那一大群行进的船只,它们似乎真的是在横渡大海,这种令人窒息的美和力量将我紧紧裹住。

终于,我们来到了直布罗陀海峡,看到了两岸的灯光,接着进入了平静的地中海。我们继续航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依旧在危险的水域中,但一种令人愉快的解脱感席卷了我们。

我们开始收拾行李,还收到了沙漠行军装备,包括防尘口罩、净水器等。我们给乘务员小费,归还借来的书,用身上的钱交换新的美国纸币,记下装备号码,寻找新部队里的朋友。

最后我们抵达了港口。船队慢慢地、复杂地把我们倾倒出来。我们排成长长的棕色队伍,就像从看不见的大球中抽出一根绳子一样。我们排好队,然后就出发了。有些人走了3英里(4.8千米),有些人走了20英里(32.2千米)。一开始我们走得兴高采烈,后来却疲惫不堪。不过,我们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们终于迈向了最后的旅程,它将带领我们再次回家。家,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它萦绕在每一个行进在外国海岸的美国人的心上。

[1] 一种共鸣箱呈扁圆形的拨弦乐器,通常为五弦。——编者注,下同。

[2] 传说斯巴达人为训练男孩忍受痛苦,故意不让他们吃饱,鼓励他们去偷东西。一个男孩偷了一只狐狸藏在外衣下面。为了防止别人发现,他被狐狸咬也不动声色,直至被咬死。

[3] 又称简短行动,由英国中东司令部最高指挥官阿奇博尔德·韦维尔将军策划,1941 年 5 月中旬对埃及/叙利亚边境上的塞卢姆·卡普佐·巴蒂亚区域轴心国军队发动的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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