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牢笼,”杰克·奥德威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说,“消灭痕迹,然后‘呼’的一声走得无影无踪,真有你的,弗兰克。”

他们坐在“好地方”里一张带着番茄酱污迹的桌子旁,弗兰克已经开始后悔把欧洲计划告诉奥德威。这家伙就是一个小丑,一个醉鬼,一个除了调侃自己以外不能认真地讨论任何事情的男人。他的秘密应该告诉这样的听众吗?但他确实这样做了,因为过去的几个星期他发现要在工作时间保守这个秘密已经越来越难。当他专心在会议里听班迪讲述“秋天必须完成”的任务和“明年首先要达到”的目标,当他接下那些理论上必须花好几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时,他会不自觉地爬上班迪那缓缓行进的大轮船向未来进发。然后他会忽然想起:不,等等,到时我人都不在这里了。刚开始他觉得很好玩,但好玩的感觉消失后,他越来越心烦意乱。现在快六月中旬了,两个半月之后(只有十一个星期!),他就会漂洋过海,把销售促进部抛诸脑后。然而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在办公室铁一般的稳定规律里,却显得很虚幻。当他在家里的时候,这个计划真实无比,因为家里的人除了它根本不谈别的事情;在搭乘火车上下班的路程里,他也确切无疑这个计划马上会付诸行动。唯独在办公室的八个小时里它却那么不具体,就像一则快要被遗忘的梦。办公室里的一切似乎都合起伙来破坏他的计划。同事们或麻木或疲惫或嘲讽的眼神、横陈在眼前的“进入”篮和现在需要处理的文件,预示着班迪要召见他的电话响声——这一切就像在不断地告诉他,他注定要在这个地方终此一生。

“我他妈一定会走的!”每天他都会在心里呐喊二十遍,“你们都等着瞧吧。”但是这种抵抗越来越虚软了。这个亮晃晃的、干燥的、死气沉沉的办公楼已经把他包裹得太久。无声的逃跑念头不能撼动它,它依然不动声色地依循自己的轨道运行,它斜睨着弗兰克并且在“等着瞧”呢。这是无法忍受的。他觉得结束这种压抑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而杰克·奥德威终究是他在办公室里最好的朋友。今天他们躲开了斯默、拉斯洛普和罗斯科,喝了点酒劲不大但足以慰藉奥德威的马提尼,然后整个计划就和盘托出了。

“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我没太明白,”奥德威说,“我不是想逼问什么,不过你具体打算做什么呢?我不能想象这样一种场面:你每天无所事事地流连在路边的咖啡店,你那位善良的好老婆却挤着地铁到大使馆或别的什么办公楼。你明白吗,这是我想弄清楚的。你打算干什么。写本书?还是画画?”

“为什么所有人都想着写书或画画呢?”弗兰克质问。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正在引用妻子的观点,“上帝啊,难道只有作家和艺术家才有权利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你看,我还做着这份狗屁工作的唯一原因就是——好吧,我想是有很多原因的。但是重要的是,如果让我把这些原因列出来,我很肯定有一条理由绝对不会出现,那就是‘喜欢这工作’,因为我根本不喜欢。我有一个听上去有些可笑的想法,那就是人们只有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才会开心一些。”

“好啦好啦!”奥德威重复地说,“好,好,别说得这么激动。我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工作?”

“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弗兰克说,“那么我就不用老远跑到世界的另一头去寻找了。”

奥德威俊美的脸侧向一边,眉毛高高挑起,撇着嘴,让他看上去油头粉面,还有点狡猾。他细想了一下说,“呃,难道你不觉得,我是说,假设真的有这么一个理想的职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难道你不觉得在这里你也可能发现它吗?”

“不,我不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性。我不觉得任何人可以在诺克斯大楼十五层找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包括你。”

“嗯,这倒是有道理。确实如此。”奥德威把最后一点咖啡喝了下去,然后仰靠在座椅上,笑问道:“刚才你说打算什么时候实施这个伟大的实验?”

有那么一刻,弗兰克想把整个桌子抬起来砸向这家伙。他想看奥德威随着椅子向后倒在地上,碗碟碎片稀里哗啦地洒得他满头满脸。“伟大的实验!多傲慢的废话啊。”

“我们打算在九月离开,”弗兰克说,“最迟不超过十月份。”

奥德威点了五六下头,一边瞟着盘子里剩下的肉和土豆。现在他不再显得高傲了,他看上去苍老、备受打击、而且妒火中烧。弗兰克看着他,憎恶变成了怜悯。这个可怜、愚蠢的老混蛋,他想。我毁了他的午餐,也毁了他这一天。弗兰克甚至希望自己会说:“没事的,杰克,这事不会发生的。”他没有这样说,而是故作高兴掩盖着自己的困惑。

“告诉你,杰克。我再请你喝点陈年白兰地吧。”

“不不,不用了。”奥德威说。不过当侍应生把盘子收走,并摆上酒杯时,他像是一条被主人抚摸着的哈巴狗。而晚一些,他们结账离开了饭馆,走进外面的阳光中时,奥德威的脸上就只剩下微笑了。

这是一个温暖晴朗的日子,覆盖在高楼大厦顶上的天空就像宝石一样幽蓝纯净。今天还是发薪的日子,大家午餐过后都会踱步到银行去。

“不用说,我会保守秘密的。”奥德威边走边说,“我想你不希望整个公司都在议论这件事。你打算什么时候通知班迪?”

“离开前几个星期吧,我还没想好。”

暖和的阳光非常宜人。过不了几天就会热起来了,但现在气温正好。他们站在银行冰凉的云石洞穴里,大厅正响起了《假日旋律》这首歌。这里有十个窗口专门在午餐时间为诺克斯员工开放。弗兰克在其中一个窗口前排队,自得其乐地遐想着,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最后一次随着人群移动脚步并掏出他的支票。“你真该去看看我们在那间混账银行拖拉前进的样子,”他跟爱波说,“就像一群肮脏贪婪的猪在等着奶头。当然是非常有礼貌的猪,我们站得整齐有序,尽量避免互相挤靠。谁要是靠近窗口,他都会小心地把支票拿出来,然后不着痕迹地折起来,或用手掌覆盖或是别的什么办法藏起支票。你明白的,我们必须表现得轻松点,但其实大家都知道,真正重要的是别让其他人看见你挣了多少钱。”

“绅士们,”文斯·拉斯洛普的声音从弗兰克肩膀后传来,“一起去吹吹风?”他、斯默和罗斯科正把钱包和存折塞进口袋,一边用舌头舔舐着齿缝里“坏地方”的食物残渣。这句话的意思是邀请他们一起到外面散步消食。

弗兰克继续遐想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跟他们一起“吹风”,最后一次加入这些白领大队在阳光下漫步,最后一次让锃亮的皮鞋把鸽子惊飞,并看着这些跌跌撞撞的小东西跳避着人行道上的痰迹和花生壳,然后一路高飞,飞过林立的大楼,在辽远的天空里扇动着时而呈黑色,时而呈银色的翅膀。

找人说出来以后就好一些了。他觉得局面已经改变。现在他可以环顾身边这正在说话的四个男人,庆幸自己已经从他们中间脱离了出来。奥德威、拉斯洛普、忧心忡忡的斯默、还有虚伪无趣的罗斯科——弗兰克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跟他们道别,一年之后很可能再也记不起这几个名字。与此同时,最美妙的是,他再也不用去厌恶他们了。他们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的人。他甚至允许自己融入这个群体,为奥德威的冷笑话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在拐过最后一个转角时,弗兰克愉快地跟他们排成一列向诺克斯大楼进发。他们踏着气势汹汹的步伐甩着胳膊,就像同排的士兵兄弟带着集体的荣誉往前行进。(什么团体的,先生们?销售促进部,十五楼,诺克斯商业机器公司。)

再见啦,再见。从每一个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都默念着这几个字。再见啦,一边闲聊一边大包小包从廉价商店走出来的速记员;再见啦,那些手肘抵着大楼外墙吞云吐雾的年轻文员。再见啦,你们这伙可爱的可怜虫。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沉醉在这种难以遏制的自由的感觉中,一直到他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听到蜂鸣器令人难过地鸣叫起来。这是在告诉他,班迪有事要找他谈。

在天气好的日子里泰德·班迪看上去总是状态不好。他是那种完全属于室内的男人。他灰色的瘦弱身躯好像生来就为了迎合他那件精加工的双排扣西服。他灰色的面孔只有在安全的冬天才能放松下来,因为那个时候办公室的窗子是紧闭的。有一次他奉命陪同一群获奖的销售人员去百慕大旅行,罗斯科的《诺克斯新闻报》刊出了全体人员穿着泳装在海滩上的合影;而罗斯科偷偷做了手脚,把照片其中一部分放大,让大家更清楚地看见照片中班迪夹在毛茸茸的两条大胳膊中间,不堪重负地勉力微笑。这张照片在十五层的办公室里传阅了好几个星期,所有人都说这是他们看过最可笑的照片。

班迪现在的表情就跟照片有点相似。弗兰克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因为六月的风从窗口透进来,吹落了他原本用来遮盖秃顶的几缕长发。不过他一走进隔间,就发现班迪不自然的神色是源于这里来了一个尊贵的稀客。

“弗兰克,你应该认识巴特·波洛克,对吧?”班迪站起身来,然后谦卑地点着头说,“巴特,这是弗兰克·惠勒。”

一个身着土黄色华达呢大衣的庞然大物从弗兰克眼前升起,土黄色的脸低头看着他笑,然后他的右手就被紧紧地握在一个暖和的手掌中,“我们还没有正式相互介绍,”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如果从演讲台的麦克风里发出来,简直可以让杯子跟着颤动,“认识你很高兴,弗兰克。”

这个人就是电子产品部的总经理。如果在其他公司,他这样地位的人应该被称为“××先生”,但在诺克斯的传统里他被亲切地叫做“巴特”。弗兰克跟他没什么接触,充其量只是在电梯里偶遇时点头微笑。而且弗兰克对他没什么好感,这些年来总是蓄意避开他。“他很适合去竞选总统,当然他会做得糟糕透顶,”有一次他跟爱波说,“他就是那种努力地营造出冷静慈爱父亲形象的老混蛋,永远笑容可掬,脸上挂着至少三磅肉;把他的大脸放进电视机里,其他政党就不会有亮相的机会了。”但现在,近距离站在他的面前,弗兰克发现自己的脸上出现了恭顺的神色,一滴汗水从腋下流了出来,一直淌到了肋骨上。为了平缓这种无可克制的怯懦,他开始盘算今晚怎样跟爱波描述这场景,“突然我发现自己要在他面前融化掉,这难道不是太可笑了吗?我明明知道他是个混球,我知道他对我的生活不会有一丁点影响,但我还是在他面前变得像个软蛋,这难道不是他妈最恶心的事情吗?”

“弗兰克,坐下吧。”班迪一边说一边把头发拨回秃顶上。当他重新坐下时,屁股不舒服地从一边移到另一边,活脱脱像个得了痔疮的人。“我和巴特看过了全国生产主管年度大会的报告,巴特要我把你找来,就是为了这个……”

弗兰克只听了个开头,后面就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听下去了。他的注意力都投注在波洛克身上。

波洛克很认真地倾身向前,等到班迪说完,他用手敲了一下另一只手握着的纸。而这张纸竟然是“话说生产控制”。

他说:“弗兰克,这份东西可真是了不起啊。托莱多的与会者都很喜欢。”

“这难道不是他妈最恶心的事情吗?”爱波准备晚餐时,弗兰克拿着一杯饮料跟在她屁股后面,边笑边讲述他跟波洛克的会面。“这还不够讽刺吗?我弄那份东西是要敷衍班迪的,却招来了这么个结果。你应该听听波洛克怎么说,这么多年来他连有我这么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都不知道,现在我却一下成了他喜欢的‘有前途的年轻人’。班迪只好一个人坐着,考虑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嫉妒。我坐在那里控制着自己,怕一下没忍住就会当场笑昏过去。我的上帝啊!”

“嗯,确实很有意思,”她说,“亲爱的,你不介意把这个端出去吧?”

“后来他又告诉我……哦,什么啊?哦,当然,当然可以。”他放下酒杯,接过她递到自己手里的盘子,然后跟着她到另外一个房间。孩子们已经在桌边乖乖坐好了。“后来他又告诉我他的想法,我是说波洛克。他竟然要我做一系列这样的东西:话说库存控制、话说销售分析、话说成本会计、话说工资……他一条条都想好了。下个星期我还得——”

“抱歉,弗兰克——迈克尔,你给我坐直了,不然你就有麻烦。我是认真的。别吃那么大口。对不起,弗兰克,你继续说吧。”

“下个星期我还得跟他一起去吃午餐,那时候我们还要详谈。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当然如果他逼得太紧,我只好告诉他我打算在秋天离开公司。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很可笑,你说呢?这么些年来……”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这么些年在这份狗屁工作上瞎混,从来没——你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不干脆早点告诉他,你要走呢?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他们又能怎么样?”

“呃,”弗兰克说,“他们当然不能怎样。但你知道的,如果当时说出来会有点别扭。在我正式辞职之前,我不觉得有必要提起。”他叉起一片猪排放到嘴里,然后生气地连肉带叉子一起咬起来。当他用尽全力地咀嚼着肉,从鼻孔长出一口气表示他正努力克制自己时,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要生气。

“嗯,”她淡淡地说,连头都不抬,“当然这件事情完全由你决定。”

弗兰克想,问题可能出在,在回家的路上他设想爱波会说:“你弄出来的东西可能就是那些人看过最有意思的促销广告啊,这又有什么好笑的?”

他就可以说:“不不,你没弄明白——这恰恰证明了他们是一群怎样的蠢货。”

接着她说:“我不这样认为。为什么你总要低估自己呢?我觉得这件事正好说明,只要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或者需要去做的事情,你就一定可以做得很出色。”

于是他说:“嗯,我不知道,可能吧。不过我才不稀罕在这狗屁事情上表现出色呢。”

然后她说:“你当然不会稀罕这个,而这正是我们要离开的理由。不过接受他们的赞许并不是件坏事啊。或许你根本不想要也不需要这样的认同,但我们没必要贬低它,不是吗?我觉得你应该为这件事情高兴,弗兰克,真的。”

不幸的是,爱波没有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这样的想法似乎根本就没有在她脑海里出现过。她只是很端庄地坐在那里,熟练地切着肉块,然后放到嘴里咀嚼。她的思绪已经远远飘到别的东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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