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世纪和希腊罗马世界里,人们普遍相信,灵魂是一种实体(substance)[1]。事实上,从人类诞生之日起,整个人类就一直持有这种信念,直到19世纪下半叶,才发展出了一种“没有灵魂的心理学”(psychology without the soul)。在科学唯物主义的影响下,凡是肉眼看不到或手触碰不到的东西,都被认为是值得怀疑的东西,这样的东西甚至遭到了人们的嘲笑,因为有人认为它们与形而上学有密切的关联。除非能用感官感知到,或者可以追溯到其物质上的原因,否则便不能算是“科学的”东西,也不会被承认是真实的。这种观念的剧变,并非开始于哲学唯物主义,因为改变的道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铺设好了。宗教改革运动(the Reformation)带来的精神剧变终结了哥特时代(Gothic Age),随之也结束了哥特时代对崇高的强烈渴望,结束了地域的限制以及对世界的有限的见解,欧洲人的垂直思维马上就遭遇到了现代横向思维的对抗。意识不再向上增长,相反,视野的广度开始扩大,而且,对整个地球的了解也增多了。这就是伟大的航行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在经验发现的基础上拓宽对世界的见解。过去,人们认为,精神是一种实体,但这种信念越来越让位于那种认为只有物质才具有实体的鲁莽信念,终于,在将近400年后,欧洲一些重要的思想家和研究者开始认为,思维完全依赖于物质,与物质具有因果关系。

当然,我们没有理由说是哲学或自然科学导致了这场彻底的转变。一直以来,始终有一些睿智的哲学家和科学家具有足够的洞察力和思想深度,不接受这种非理性的观点转变;有一些人甚至公然反抗这种转变,只是,他们没有追随者,从而无力抵抗这种毫无理性地——更不用说感情用事地——认为物质世界高于一切的普遍态度。我们不应当认为,人们观念上所发生的这种剧变,是可以通过推理和反省得来的,因为没有哪一条推理的线索能够证实或者证伪思维或物质的存在。今天,每一个有头脑的人都确信,思维和物质这两个概念只不过是两个符号,代表着未知的和未经探索的事物,而这些事物会根据人的心境、气质或时代精神被肯定或否定。一方面,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善于思考的知识分子把思维当成一种复杂的生物化学现象,并认为思维从根本上讲只不过是一种电子的活动;另一方面,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把电子那无法预测的行为看成是电子内部心理生活的迹象。

19世纪,思维的形而上学被物质的形而上学所取代,如果我们把这一事实看成是一个关于知识分子的问题,那么,这种转变也就只不过是他们耍的一个小把戏而已;但是,如果我们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它其实是人类世界观的一次史无前例的变革。超凡脱俗(other-worldliness)被转换成了实事求是(matter-of-factness);经验主义的势力范围扩张到了对每一个问题的讨论、对每一个目标的选择,甚至是对每一种“意义”的界定。无形的内心事件似乎不得不让位于外部有形世界中的事物,如果某一事件没有所谓的事实基础,那么,它就没有价值可言。至少,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就是这样想的。

事实上,如果试图把这一非理性的观念转变看成一个哲学问题,那么,结果将是徒劳。我们最好不要试图这样做,因为如果我们坚持认为心理现象产生于腺体的活动,那么,我们就一定能够获得同时代人的感激和尊敬,但是,如果我们把太阳中的原子分裂解释成是具有创造力的世界精神(Weltgeist)所引发的,那么,我们一定会被人当成科学界的怪物而受到鄙视。然而,这两种观点同样合乎逻辑,同样形而上学,同样专横武断,也同样具有象征的意义。从认识论的角度看,把人类的起源追溯至动物物种,以及把动物的起源追溯至人类物种,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我们都知道,达克(Daque)教授的学术生涯是多么的悲惨,而这仅仅是因为他违背了时代的精神——时代精神是不容小觑的。时代精神是一种宗教,或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与理性毫无关系的信条,它的重要性在于这样一个令人不快的事实,即它被当成了衡量一切真理的绝对标准,并被认为总有常识站在它的一边。

人类的推理过程不可能超越时代精神。时代精神是一种取向、一种情感倾向,它通过无意识影响着脆弱的思维,用一股压倒性的暗示力量将其卷走。拥有与同时代人不同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不合理的,会让人感到不安;它甚至被看成是下流的、病态的、亵渎神灵的,因此会危及个体的社会生活。这种人通常非常愚蠢地逆社会潮流而上。就像以前人们无可置疑地假定所存在的一切都是由上帝的意志所创造的,上帝就是精神一样,到了19世纪,人们发现了同样不容置疑的真理,即一切事物都来自于物质。今天,人们又坚信,心理不能构成肉体,相反,物质通过化学作用创造了心理。这种观念的颠覆若不是时代精神的一个突出特征,一定会让人觉得荒唐可笑。它是一种流行的思维方式,因而是得体的、理性的、科学的、正常的。必须把心理看成是物质的副现象(epiphenomenon)。如果我们不说“思维”(mind)而说“心理”(psyche),不说物质而说大脑、激素、本能或驱力,也能够得出同样的结论。承认灵魂或心理具有实体性,是违背时代精神的,因此,这样做就会被视为异端邪说。

现在,我们已经发现,我们的祖先提出的一些假设没有在理智上得到证实,他们假设,人有灵魂;灵魂具有实体和神圣的性质,因而是不朽的;灵魂之中有一种固有的力量,这种力量创造了肉体,维持着生命,能够治疗疾病,还使得灵魂能够脱离肉体而独立存在;灵魂会和一些没有实体的灵魂交往;在我们的经验范围之外还有一个精神的世界,灵魂从那个世界得到了关于精神方面的知识,而其起源在这个可见的世界里是找不到的。但是,那些尚未超越一般意识水平的人还没有发现,当我们认为是物质创造了精神,人类由类人猿进化而来,饥饿、爱与权力这三种驱力之间的和谐相互作用造就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ure Reason),脑细胞制造出了思想,并坚信所有这些都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等时,我们的看法其实就像我们祖先的观点一样自以为是、不切实际。

这种能解释一切的东西事实上究竟是什么或者是谁呢?它其实是人们重新构想出的一位具有创造力的神灵的形象,只不过这一次他被剥夺了人的特征,摇身一变成了一种每个人都应该可以理解其含义的一般概念。今天,意识在宽度和广度上都有了巨大的扩展,但不幸的是,这种扩展只发生在空间的维度;意识在时间维度上的范围并没有扩展,因为如果它的时间范围扩展了,我们就应该会有一种更加生动的历史感。如果我们的意识不仅仅是对今天的意识,而且还具有历史延续性的话,那我们就应该会想起古希腊哲学中神圣原则(divine principle)的类似转变,而这可能会使我们用更具批判性的态度来看待当前的哲学假设。然而,时代精神有效地阻止了我们沉迷于这样的思考。它把历史看成只不过是一个论战时需要的方便快捷的武器库,使得我们偶尔可以说:“哎呀,连老亚里士多德都知道这一点!”情况既然是这个样子,我们便该自问,时代精神是怎样获得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毫无疑问,它是一种最为重要的心理现象——不管怎样,它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倘若我们不能以恰当的方式对它进行思考的话,我们甚至都不能探讨这个关于心理的问题。

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这种用物质原因来解释一切的不可抗拒的倾向,与过去四个世纪以来意识的横向发展相一致,而这种横向视角是对哥特时代完全采用垂直视角的颠覆。它是群体思维的一种表现,因此,不能把它当成个体的意识。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像原始人,一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而是在很久之后,才发现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与此同时,我们满足于对我们的行为进行各种合理化的解释,但这些解释又都同样不充分。

如果我们意识到了时代的精神,就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倾向于用物质原因来解释一切;我们应该知道,这是因为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太多的事物都是用精神来解释的。认识到这一点,会让我们马上对自己的偏见持批判态度。我们会说,我们极有可能在另一方面犯了同样的严重错误。我们自欺欺人地以为,相比于一种“形而上的”思维,我们对物质的了解要多得多,因而高估了物质上的因果关系,并相信只有物质上的因果关系才能给我们提供一种对生命的真实解释。但是,物质和思维一样让人难以捉摸。对于终极的本质,我们无从知晓,只有当我们承认这一点,我们才能回到一种平衡的状态。这绝不是在否认心理事件与大脑的生理结构、各种腺体以及整个身体之间的密切联系。我们始终对这样一个事实深信不疑,即意识的内容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的感官知觉(sense-perception)决定的。我们都已经认识到,我们的身体和心理所具有的那些不可改变、根深蒂固的特征,是通过遗传无意识地在我们身上体现出来的,那些会抑制、强化或者改变我们心智能力(mental capacities)的本能力量,也让我们震惊不已。事实上,我们必须承认,有关原因、目的和意义的问题,人类的心理——不论我们以何种方式对它进行探讨——首先便是我们所说的一切物质的、经验的和尘世的事物的密切反映。最终,在所有这些已获得承认的事实面前,我们必须扪心自问,心理是否只是一种次级表现,一种副现象,且完全依附于身体。基于推理以及生活在一个真实世界中的实实在在的我们所要承担的义务,我们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只有当我们对物质的无能产生怀疑时,才能用批判的方式检验科学对人类心理所下的结论。

最近已经有人提出了异议,认为这样做不啻把心理事件还原成了一种腺体的活动,把思想看作只是大脑的分泌物,这样,我们所得到的便是一种没有心理的心理学。我们必须承认,从这个视角看,心理并非凭其自身而独立存在;它本身什么都不是,而只不过是物质变化过程的一种表现。这些过程具有意识的特征,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不然的话,我们就根本不能谈论心理了;如果没有意识,我们就无法对任何事物发表见解。因此,意识被认为是心理生活的必要条件——也就是说,意识被当成了心理本身。如此一来,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现代所有“没有心理的心理学”都是对意识的研究,完全忽略了无意识心理活动的存在。

不过,现代心理学并非只有一种,而是有好几种。当我们想起数学、地理学、动物学、植物学等都只有一种科学时,就会觉得特别奇怪。但是,心理学却有很多种,以至于美国某个大学出版了一本很厚的书,书名叫《1930年的心理学》(Psychologies of 1930)。我认为,心理学的种类与哲学的种类一样多,因为哲学也不是只有一种,而是有很多种。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哲学和心理学之间有着牢不可破的关系,它们所研究的主题相互关联,因而它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牢固。心理学把心理作为其研究的主题,而哲学的研究主题——简单地说——是世界。直到不久以前,心理学还是哲学的一个特殊分支,不过现在,我们正在印证尼采的预言——心理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崛起了。它甚至威胁着要吞掉哲学。这两门学科有着内在的相似之处,它们都是观念体系,它们的研究主题都是不能完全经验到的事物,因此不能用一种纯粹的经验主义方法去探讨。因此,这两个研究领域都鼓励推理,结果,便出现了数不胜数、丰富多彩的观念,而要把这些观念都包括进去,则需要大部头的书,而不管它们是属于心理学领域还是哲学领域。这两门学科都不能离开对方而存在,并且总是会为对方提供含蓄的,而且常常甚至是无意识的基本假设。

正如前文所说,现代倾向于用物质原因来解释事物的做法,往往会导致一种“没有心理的心理学”,我的意思是说,会导致人们认为心理只不过是生物化学过程的一种产物。至于一种从心理本身出发的现代的、科学的心理学,则根本不存在。今天,没有谁敢冒险去假设存在一种独立的、不由身体决定的心理,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门科学的心理学。有关精神自为一体、自有目的,精神的世界体系自给自足的观念,至少可以说非常不受我们的欢迎,但只有建立在这种假设之上,我们才能相信灵魂是自发的、独特的。但我必须要说明一下,1914年,我曾到伦敦的贝德福德学院参加一场由亚里士多德学会(Aristotelian Society)、心理协会(Mind Association)和英国心理学会(British Psychological Society)联合举办的会议,其间,有一个研讨会专门讨论了这样一个问题——上帝心中是否容纳着每一个个体的心理?在英格兰,如果有人质疑这几个学会的科学立场,那么,他就不可能听到什么好听的话,因为这几个学会的会员都是这个国家最为杰出的人物。他们发表的见解无异于13世纪的论调,很可能我是现场听众当中唯一一个对这些见解感到很惊奇的人。这个例子可以有助于说明,认为自主精神理所当然存在的观点,并没有绝迹于欧洲,也并没有完全成为中世纪时期遗留下来的古化石。

如果我们记住这一点,或许就能够鼓起勇气去思考一种“关于心理的心理学”的可能性——也就是,一个基于自主心理假设的研究领域。我们不必为这样一项事业不受欢迎而惊慌失措,因为假定心理存在并不比假定物质存在更加不切实际。既然我们实际上完全不知道心理是怎样从物质元素中产生的,然而又不能否认心理事件的真实性,那么,我们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提出我们的假设,坚持认为心理产生自一条精神的原理,它与物质一样让我们无从理解。诚然,这不会成为一门现代的心理学,因为要成为一种现代心理学,首先必须要否认这种可能性。因此,不论好坏,我们都必须要回到祖先们的教义中去,因为是他们提出了这样的预设。古人的观点认为,精神从本质上说是肉体的生命,是维持生命的呼吸,或者是一种生命力,它在人们出生之时或者被孕育出来之后,便呈现出空间的和物质的形式,并且在呼吸停止之时离开身体。我们可以把精神本身看成是一种没有外延的存在,因为它在获得物质形式之前和失去物质形式之后都是存在的,所以,它是没有时间性的,因而也是永恒的。当然,从现代的科学心理学视角看,这个概念纯粹是一种幻想。但是,我们无意深入探讨“形而上学”,甚至包括现代的形而上学,我们只想以一种不带偏见的方式考察这个由来已久的概念,并对其合理性进行经验验证。

人们给自己的经验起的名字,常常能给我们很大的启发。灵魂(Seele)一词的根源是什么呢?就像英语中的灵魂(soul)一词一样,它也来源于哥特语中的saiwala及古德语中的saiwalo,这两个词都与希腊语中的aiolos有关,aiolos一词的意思是“流动的、彩色的、彩虹般的”。希腊语中的心理(psyche)一词还有“蝴蝶”的意思。Saiwalo与斯拉夫语中的sila一词有关,意思是“力量”。这些关联就阐明了Seele一词的含义:它是一种动力,也就是生命力。

拉丁语中的精神(animus)和灵魂(anima)这两个词与希腊语中的风(anemos)是同一个意思。希腊语中另一个表示风的词pneuma也有精神的意思。在哥特语中,我们也找到了相同含义的词us-anan,意思是“呼气”,在拉丁语中,我们则找到了an-helare,意为“喘息”。在古老的高地德语(Old High German)中,spiritus sanctus一词可以翻译成atum,即“呼吸”。在阿拉伯语中,风是rlh,而ruh便是“灵魂、精神”。希腊语中的psyche也有类似的关联:psycho意为“呼吸”,psychos意为“凉爽”,psychros是“寒冷”的意思,phusa则指的是“风箱”。这些关系清楚地表明,在拉丁语、希腊语和阿拉伯语中,给灵魂取的名字都与流动的空气、“精神的寒冷气息”这些概念有关。也正因为这样,原始的观念才赋予了灵魂一个看不见但却能够呼吸的身体。

很明显,因为呼吸是一种生命的迹象,所以,呼吸、运动和动力都常常被用来代表生命。根据另一种原始观念,灵魂被视为火或者火焰,因为温暖也是一种生命的迹象。还有一种非常古怪但绝非罕见的原始观念——把灵魂等同于名字。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他的灵魂,由此便产生了这样一种习俗,即用祖先的名字给新生儿取名,从而使祖先的灵魂转世到这个新生婴儿身上。据此,我们可以推断,自我意识被看成是灵魂的体现。把灵魂等同于影子的现象也屡见不鲜,因此,踩别人的影子便是一种对别人的莫大侮辱。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正午(noon-day)在南半球高纬度地区被视为有鬼怪出没的时间,极具威胁性;因为正午时分影子变小了,这就意味着生命受到了威胁。这种有关影子的观念所包含的一种观点,体现在了希腊人使用的synopados一词中,这个词的意思是“跟在后面的人”。他们用这个词来表达对一种无形却有生命的存在物的感觉——这与那种导致人们相信死者的灵魂是影子的感觉是一样的。

这些迹象表明了原始人对心理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心理是生命的源泉,是首要的动力,还是一种具有客观现实的像幽灵一样的存在物。因此,原始人知道如何与自己的灵魂交谈;灵魂是一种存在于他们内心的会说话的东西,因为灵魂并不是他们本人,也不是他们的意识。在原始人眼中,心理并不是一切主观的和受意志支配的事物的缩影,这一点与我们不一样;相反,他们认为,心理是一种客观的东西,它就是它自身,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经验表明,这种看待该问题的方法是合理的,因为不仅在原始人的层面上,而且对文明人来说,心理事件都有其客观的一面。心理事件在很大程度上不受我们意识的控制。例如,我们无法压抑自己的许多情绪;我们不能把坏情绪变成好情绪,也不能操控梦,让它来就来让它去就去。即使最聪明的人,用最大的意志努力,有时候也无法摆脱一些想法的困扰。记忆所玩弄的那些疯狂的把戏,有时候会让我们感到震惊,却又无可奈何,出乎意料的幻想则随时会闯进我们的大脑。我们之所以相信自己是自家房子的主人,只是因为我们都喜欢自以为是。但实际上,我们对无意识心理之恰当功能的依赖程度大得惊人,我们必须相信它不会让我们失望。如果我们研究神经症患者的心理过程,就一定会对心理学家把心理等同于意识的做法感到极为可笑。众所周知,神经症患者的心理过程与所谓的正常人的心理过程几乎没有区别——因为在如今这个年头,哪个人能完全确定自己没有神经症症状呢?

既然如此,我们最好还是承认,把灵魂视为一种客观现实的古老观点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古人把灵魂看作是一种独立的东西,因而反复无常且相当危险。有人还提出了进一步的假设,认为这种如此危险而又可怕的存在物同时也是生命的源泉,这种假设从心理学的视角看是可以理解的。经验告诉我们,“我”的感觉,也就是自我意识,是从无意识生活中产生的。小孩也有心理生活,但他们没有任何明显的自我意识,因此,早年的岁月通常很难在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我们身上一切有益的、有帮助的智慧之光究竟从何而来?我们的热情、灵感以及对生活的崇高情感,又来源于哪里?原始人在其灵魂深处感受到了生命的源泉;他们被自己的灵魂施予生命的活力深深地打动着,并因而相信每一种能影响灵魂的东西——相信一切巫术。所以,对他们而言,灵魂就是生命本身。他们不会想象自己能够操控灵魂,而是觉得自己在各个方面都依赖于灵魂。

不管我们觉得灵魂不朽的观念有多么荒谬可笑,它在原始人眼里都不是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毕竟,灵魂来自于平常的事物。虽然其他一切事物的存在都会占据一定的空间,但灵魂却不能存在于空间中。我们当然认为思想存在于我们的头脑里,但是一说到感受,我们就变得不那么确定了;感受似乎存在于心脏的区域。我们的感觉遍布整个身体。我们的理论认为,意识位于头部,但普韦布洛印第安人告诉我,美国人疯了,因为他们居然相信他们的思想存在他们的大脑里,而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知道,人是用心脏来思考的。还有一些黑人部落认为,心理功能的区域既不在头部,也不在心脏,而是在肚子里。

除了不能确定心理功能的位置以外,还有另外一个难题。除了感觉这一特殊领域之外,心理内容通常是没有空间性的。那么,我们怎么样才能确定思想的体积大小呢?它们是小的、大的、长的、细的、重的、流动的、直的、圆的还是别的什么样子的呢?如果我们想为这样一个不具空间性的第四维存在物画一幅生动的画,那么,我们最好还是以作为一种存在的思想当我们的模特。

如果我们能完全否认心理的存在,那么,一切就会简单得多。但在这里,我们所处理的是对某种真实存在的事物的直接经验——它植根于我们可以测量、可以称重的三维现实里,它的每一个方面、每一个部分都莫名其妙地不同于这个现实,但却反映了这个现实。我们可以将心灵看成是数学上的一个点,也可以将其看作是布满恒星的宇宙。这样一来,也就无怪乎有些头脑不大灵光的人认为这样一种矛盾是近乎神圣的东西了。如果心理不占空间,那么,它就是无形体。身体会死去,但是,不可见的、非实体的东西能消失吗?此外,在我学会说“我”之前,我的生命和心理就已经存在了,而且,在这个“我”消失之后也依然存在,比如,我们可以在别人和自己身上看到,在睡眠中或无意识状态下,生命和心理依然存在。面对这些经验,为什么头脑简单的人会否认“灵魂”生活在一个身体之外的领域呢?我必须承认,对于这样一种所谓的迷信,我并没有看出任何荒谬之处,就像在遗传学和关于本能的研究中也没有看到什么荒谬之处一样。

自原始时代起的古代文化中,人们一直把梦境和幻觉视为信息的来源,如果我们记住这一点,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以前的人们认为更为高级,甚至更为神圣的知识属于心理领域。事实上,无意识包含范围大得令人吃惊的阈下知觉。原始社会的人由于认识到了这一点,便把梦和幻想当成重要的信息来源。像印度和中国那样伟大而悠久的文明,正是以此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并从中发展出了一套自我认识的原则,在哲学和实践方面都达到了精细化的程度。

把无意识心理视为知识的来源并予以高度重视,这种做法绝不像西方理性主义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妄想。我们倾向于认为,所有知识归根结底都来自于外部。不过,今天我们已经确切地知道,如果能够将无意识中的内容变成意识领域的内容,那将意味着不知道要增长多少知识。现代关于动物本能的研究,如对昆虫本能的研究,已经得到了极为丰富的经验发现,结果表明,如果人的行为方式像某些昆虫的话,那他们的智力将会比现在高得多。当然,我们无法证明昆虫拥有有意识的知识,但根据常识,我们可以确定,它们的无意识行为模式就是心理的功能。同样,人的无意识也包含了其祖先遗传下来的所有生活模式和行为方式,因此,每一个孩子在拥有意识之前,都已经拥有了一套潜在的适应性心理功能体系。同样,在成年人的意识生活中,这种出于本能的无意识功能也一直存在,且一直发挥作用。这就为意识心理的一切功能做好了准备。无意识和有意识心理一样,也进行感知,具有目的和直觉,还会感觉和思考。在精神病理学领域以及对梦的研究中,我们找到了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心理的有意识功能和无意识功能之间只有一个本质的区别。意识非常强烈、集中,它转瞬即逝,指向当下和即时的关注领域;此外,它只能获取代表某一个体数十年经验的材料,范围更广的“记忆”则需要人为获取,而且大部分来自于印刷文字。而无意识的情形则与此大为不同。无意识不强烈、不集中,而是模模糊糊的;它的范围极为广泛,能够用最似是而非的方式将差异最大的元素糅合在一起。除此之外,无意识不仅包含不计其数的阈下知觉,而且还包含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大量遗传因素,这些遗传因素的存在本身就标志着物种分化过程中所迈出的一步。如果可以把无意识拟人化,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集体人(collective human being),它结合了男女两性的特征,超越了年龄与生死,而且由于掌握了人类数百万年的经验而几乎成了永恒。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那他将超越一切尘世的改变;对他来说,当下和公元前一百个世纪中的任何一年都没有什么区别;他将做着古老的梦,而且,由于他拥有不计其数的丰富经验,他还将是一个天下无双的预言者。他无数次地经历着个体、家庭、部落和民族的生活,而且他对生长、开花、凋零的生命节奏有一种深切的体验。

不幸的是——或者更确切地说,幸运的是——这个集体人就是梦。至少在我们看来,集体无意识似乎是在梦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但对其自身的内容却没有意识——当然我们无法确定是不是这样,就像在上述例子中对昆虫的情况也不确定一样。不仅如此,集体无意识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而更像是一条不断流淌的溪流或者大海,那些意象和形象在我们做梦或心理处于异常状态时,涌入我们的意识。

如果我们把无意识心理这个巨大的经验系统称作幻觉,那必将让人觉得很荒唐,因为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身体本身也是这样一个系统。它依然带有明显的原始进化的痕迹,而且它肯定是一个有目的地行使功能的整体——否则,我们就无法生存下去。任何人都不会把比较解剖学或生理学看成是无稽之谈。因此,我们也不能把集体无意识当成幻觉而加以排斥,或者拒不认可它是一种宝贵的知识来源,从而拒绝对其进行研究。

从表面上看,心理本质上似乎是对外部事件的一种反映——不仅是外部事件造成的,而且也起源于外部事件。此外,在我们看来,无意识只有从外部和意识的层面着手才有可能理解。众所周知,弗洛伊德曾试图从这个层面来解释无意识——如果无意识真的随个体的存在和意识的出现而产生,或许他还能够成功地完成这项任务。然而,真相却是,无意识一直都存在,它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潜在的心理功能体系。意识是无意识心理的一个出生得较晚的后代。如果我们试图用后代的视角去解释其祖先的生活,那当然是不合情理的;在我看来,把无意识当成意识的衍生物也同样是错误的。反过来说的话,可能还更接近真理一些。

但这却是过去时代的观点,这种观点始终坚持认为,个体的灵魂依赖于一个精神世界体系而存在。过去的时代之所以不可能不这样做,是因为它们意识到,有一些无比珍贵的经验隐藏在个体短暂意识的阈限之下。这些时代形成了一种有关精神世界体系的假设,而且还坚称这一体系是一个拥有意志和意识的存在——甚至是一个人——它们把这个存在称作上帝,即现实中的典范(quintessence)。在他们看来,上帝是最真实的存在,是原动力(first cause,即造物主),只有通过上帝,才有可能理解灵魂。这个假设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只有把神称为一个几乎不朽的存在才是合理的,与人类所拥有的经验相比,这个不朽存在的经验几近永恒。

我们在前面已经介绍了这样一种心理学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即这种心理学不以物理为基础来解释一切,而是求助于一个精神的世界,这个精神世界的有效要素不是物质及其特性,也不是能量状态,而是上帝。此时此刻,我们可能会受到现代哲学的影响,而把能量或生命的活力(élan vital)称为上帝,并从而把精神和自然融为一体。只要我们把这项任务局限于思辨哲学的朦胧高地之内,就不会造成大的伤害。但如果我们把这一观念运用到较低级的实用心理学(practical psychology)领域(在这个领域中,我们解释事物的方式能够有效地应用于日常行为中),我们就会陷入重重困难,不可自拔。我们塑造这种心理学并不是为了迎合学术界的口味,也不追求与生活无关的解释。我们想要塑造的是一门能带来令人满意之效果的实用的心理学——它能帮助我们用一种在患者身上被证明为有效的方法来解释事物。在实用心理治疗中,我们竭力帮助人们适应生活,而且,我们不会创立一些与患者无关,甚至可能会伤害患者的理论。在此,我们遇到了一个常常伴随生命危险的问题——也就是,我们的解释究竟是以物质还是精神为基础。我们必须永远都不能忘记一点,即从自然主义的视角看,任何属于精神的东西都是幻觉,而精神为了确保自身的存在,必定经常否定和克服一种强硬的、物质的事实。如果我只承认自然主义价值,并用物质来解释一切,那么,我就会贬低、阻碍或者甚至是破坏我的患者的精神发展。而如果我完全坚持一种从精神出发的解释,那么,我就会误解并伤害一个自然人作为一种物质存在的权利。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有多起自杀案例的发生都是因为犯了这类错误。我并不关心到底能量是上帝,还是上帝是能量,因为我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情呢?但是,给出恰当的心理学解释是我必须能够做到的事。

现代心理学家并不拘泥于这两种立场中的任何一种,而是徘徊在这二者之间,犯了“两者都对”的危险错误,这种状况很容易就为肤浅的机会主义打开大门。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对立统一(coincidentia oppositorum)的危险,即通过对立面获得知识解放的危险。认为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假设具有同等的价值,除了带来一种既无形式又无目的的不确定性之外,还能带来些什么呢?与此相反,我们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一种毫不含糊的解释原则所具有的优势。它能够提供一个可以作为参照点的立场。毫无疑问,我们在这里所面对的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们必须能够求助于一种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的解释原则,然而,一旦现代心理学家给予精神方面应有的重视,他就不可能再对现实的物质方面深信不疑。同样,他也不可能只看重精神方面,因为物质解释的相对正确性也是不能忽视的。

接下来的思路表明了我尝试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自然与心理的冲突本身就反映了人作为一个精神存在所包含的矛盾。这表明,人具有物质的一面,也具有精神的一面,如果我们不理解心理生活的本质,便会觉得这二者相互矛盾。每当我们必须凭借人类的理解力来评论一些我们尚未把握或无法把握的事物时,如果我们诚实的话,我们就必须能够否定自己,而且,我们还必须把它的对立面也挖掘出来,这样才能做出全面的评论。生命之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的冲突只说明了一点,即心理归根结底是一种难以理解的东西。毫无疑问,我们唯一的、直接的经验是由心理事件构成的。甚至连肉体上的痛苦也是一种属于“我的经验”的心理事件。我们的感官印象(sense-impressions)——虽然它们强加在我身上的是一个由占据空间但却难以理解的事物构成的世界——是心理意象,而只有这些心理意象才是我们的直接经验,因为只有它们才是意识的直接知觉对象。我们自己的心理甚至会改变和歪曲事实,而且改变和歪曲的程度十分严重,以至于我们必须求助于人为的手段,才能确定事物的真相是否真如我所见。于是我们发现,声音其实就是空气以不同的频率振动,颜色其实就是不同波长的光线。事实上,心理意象紧紧地将我们包围了起来,使得我们看不透身外之物的本质。我们所有的知识都受到心理的制约,因为只有心理是最直接、最真实的。在这里,有着心理学家可以诉诸的现实——那就是,心理现实。

如果我们进一步深入地探讨这一概念的含义,就会发现,有些心理内容或意象是从我们身体所属的物质环境中衍生出来的,而其他一些真实性绝不比前者小的心理内容或意象,则似乎来自于与物质环境截然不同的心理源泉。不论我是在头脑中描绘我想买的汽车的样子,还是想象我已故父亲现在的灵魂是什么样的状态——不论占据我头脑的是一个外在的事实,还是一种想法——这两种事件都是心理现实。唯一的区别在于,一种心理事件涉及物质世界,另一种则涉及心理世界。如果我改变我的现实概念,承认所有的心理事件都是真实的,并且认为其他的概念用法都缺乏合理性,那么,就可以终结物质和心理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解释原则之间的冲突了。不论物质还是心理,都只不过是说明了那些挤进我意识领域的心理内容的特定来源。如果我被火烧伤,我不会怀疑火的真实性,而如果我因为怕鬼而感到恐惧,那我就会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并以此来安慰自己。但是,就像火是一种我们不了解其性质的物理过程的心理意象一样,我对鬼的恐惧也是一种来源于心理过程的心理意象;它就像火一样真实,因为我对鬼的恐惧和我对火所造成之疼痛的恐惧是一样的。至于最终隐藏在对鬼的恐惧背后的心理过程——我一无所知,就像我对物质的终极本质一无所知一样。而且,就像我只想用物理和化学的概念来解释火的本质一样,我也只想用心理过程来解释我对鬼的恐惧。

所有直接经验都是心理经验,最直接的现实也只能是心理的现实,这一事实解释了为什么原始人会将鬼魂出没、巫术的作用与物质事件相提并论。他们还没有将他们质朴的经验撕裂成两个相互对立的部分。在他们的世界中,心理和物质依然相互渗透,他们的神依然在深林和田野里游荡。他们就像是还没有完全诞生的婴童,依然被包裹在他们自己心里那种梦一般的状态中,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没有被因为智力尚处于启蒙阶段而出现理解困难所歪曲的世界。当原始世界分裂成为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两部分时,西方世界把自然拯救了出来。西方世界倾向于信仰自然,结果,在为了使自己具有精神而做出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努力后,这一信仰变得越来越纠结了。与西方世界相反,东方世界把心理视为独立的存在,而把物质解释为仅仅只是幻象(maya),并因此在亚洲式的污秽和苦难中继续做着美梦。但是,既然只有一个地球、一个人类,那么,东方和西方便不能把人类撕成两个不同的部分。心理现实最初是一个单一的存在,等到人类的意识发展到某种水平,就不再只相信一个部分而否认另一个部分,而是承认这两个部分都是同一个心理的组成部分。

我们完全可以把心理现实的概念当成现代心理学最为重要的成就,尽管它很难得到这样的普遍认可。在我看来,这个概念被人们普遍接受,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它必定会被人们接受,因为只有它才能让我们公平地对待多样而又独特的心理表现。如果没有这个概念,我们难免就会以歪曲其中一半的方式来解释我们的心理经验,而有了心理现实这个概念,我们就可以给通过迷信、神话、宗教和哲学等形式表现出来的心理经验以应有的地位。心理生活这个方面所具有的价值不可低估。可诉诸感官证实的真理也许能够满足理性的需求,但它不能通过赋予人生以意义来激发我们的情感,也不能让我们表达出这种情感。然而,最常发生的情况是,情感在有关善恶的问题上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如果情感对理性没有任何的帮助,那么,理性就会变得毫无力量可言。理性和善意是否曾把我们从世界大战中拯救了出来?或者说,它们是否曾从灾难性的荒唐行为中把我们拯救了出来?那些伟大的精神变革和社会变革——例如,从古希腊—罗马世界进入封建时代,或者是伊斯兰文化的迅速传播——有哪一个是推理出来的呢?

作为一名医生,我当然不需要直接关注这些世界大事,我的职责在于治疗病人。直到最近,医学界还一直假定,被治疗和被治愈的应该是疾病本身;不过现在,我们能听到一些声音,说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医生应该治疗的是病人,而不是疾病本身。在治疗心理疾病的过程中,我们也面临同样的要求。我们把越来越多的注意力从可见的疾病症状转移到了作为一个整体的患者身上。我们已经认识到,心理疾病并不是一种定位明确、界限清晰的现象,而是因为整个人格持有一种错误的态度才显现出来的症状。因此,我们不能期望局限于症状本身的治疗能够使患者彻底痊愈,而只能寄希望于对整体人格的治疗。

我突然想起一个在这一点上颇有启发意义的案例。这个案例涉及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在对医学文献作了一番苦心研究后,他对自己的神经症进行了详尽的分析。他把自己的发现写成了一篇用词精确、行文工整、适合发表的专题论文,他把论文手稿带给我,请我通读一遍,并告诉他为什么他的病不能治愈。按照他所理解的科学观点,他早就应该痊愈了。读完他的论文手稿,我不得不向他承认,如果这只是一个涉及洞察神经症之因果关系的问题,那么他确实应该痊愈了。既然他没有痊愈,那么我认为,这必定是因为这样一个事实,即他的生活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出现了根本的错误——尽管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症状并没有暴露这一点。在阅读他关于自己生活的描述时,我注意到他经常在圣莫里茨(St.Moritz)或尼斯(Nice)过冬。于是我就问他,度这些假期的钱都是谁帮他出的,结果他说是一个很爱他的穷教师,她为了供这个年轻人游览这些旅游胜地,残忍地克扣自己的花销。良知的缺乏,正是他患上神经症的原因,因此,我们就不难看出为什么科学的理解帮不了他。他的根本错误在于他的道德态度。他认为,我看待这个问题的方式极不科学,因为道德和科学没有任何关系。他认为,通过诉诸科学思想,他就能摆脱这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的不道德。他甚至不愿意承认冲突的存在,因为他认为,他的情妇是自愿把钱给他的。

我们可以站在我们所选择的任何一种科学立场上来看待这个问题,但事实依然是,绝大多数文明人完全不能容忍这样的行为。道德态度是生活中的一个真实因素,心理学家要是不想犯下严重的错误,就必须考虑到这个因素。心理学家还必须记住一点,有些宗教信念并非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但对很多人来说,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这又是一个心理现实的问题,它既能引发疾病,也能治愈疾病。我经常听到患者大声地感叹:“如果我早知道我的生活也有意义和目标,那么,我的神经就不会出这种愚蠢的毛病了!”不论所谈论的这个人是富还是穷,也不论他的家庭和社会地位如何,都改变不了什么,因为外界的环境根本不能给他的生活赋予任何的意义。这更是一个他对我们所说的精神生活的非理性需求的问题,而这种精神生活,人们却无法从大学、图书馆甚至教堂里获得。他们之所以不能接受这些场所提供的东西,是因为这些东西只触及了他的头脑,却没有激起他内心的共鸣。在这样的情况下,医生辨认出真实的精神因素,就变得非常重要了,而患者的无意识会制造出无可否认的、具有宗教性质的梦来帮助患者满足自己的需要。如果不承认这些内容来源于精神,就意味着治疗就是错误的、失败的。

有关精神本质的一般性概念,是心理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任何一个意识发展水平已经使得他们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民族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些概念。因此,这些概念的相对缺失,或者文明人对它们的否认,也就可以被看作堕落的迹象。虽然心理学在发展至今的过程中,主要是根据物质的因果关系来解释心理过程,但心理学未来的任务将是研究决定心理过程的精神因素。不过,心理的自然历史发展到今天仅相当于13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水平。我们只是刚刚开始从科学的角度重视我们的精神体验。

如果现代心理学能够夸口说它已经揭掉了掩盖在人类心理之上的所有面纱,那么,它所揭掉的只能是覆盖住其生物方面不让研究者看到的那层面纱。我们可以将当前的形势与16世纪医学的状况做一个比较,当时,人们刚刚开始研究解剖学,但却不了解生理学,甚至连最模糊的观念都没有。现在,我们对心理的精神方面仅限于零碎的了解。我们已经知道,心理中有一些受到精神制约的转化过程,它们常常隐藏在大家都知道的原始民族的入会仪式、练习印度瑜伽所诱发的状态等之中。但是,我们至今还不能成功地确定它们之间的特殊一致性或规律。我们只知道,很大一部分神经症都是这些过程的紊乱所造成的。掩盖在人类心理之上的面纱有很多,心理学研究尚未将所有这些面纱全部揭下来;人类的心理就像生活中所有深埋于心的秘密一样,依然不可接近且模糊不清。我们只能说,我们已经开始尝试,希望将来能做一些事情,找到方法来解开这个巨大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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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实体:指的是拥有独立存在的东西。——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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