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和睡前大不相同了。我继续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躺了很久,觉得浑身舒泰。所有前一天的经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进入了公元2000年时所产生的惊讶,新波士顿的景色,我的主人和他的家庭,以及耳闻的一些新奇事物——所有这些都没有在我脑海中留下一点影子。我认为我是在自己家中的卧室里,半醒半睡中所幻想的一些情景,无非是往日生活经历和遭遇中的一鳞半爪。我迷迷糊糊地回忆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发生的事件,怎样同伊蒂丝和她的父母到奥本山去,以及回城后怎样同他们一齐晚餐。我回想伊蒂丝那天显得特别漂亮,接着又联想到我们的婚事;但是,我刚刚沉浸在这种美丽的憧憬中,准备深深玩味的时候,我那半醒半睡的状态便被打断了,因为我想起了昨天晚上曾经接到建筑公司的来信,通知我说新发生的罢工将使新屋的落成无限期地推迟。想到这些事情,我便恼怒起来,于是便豁然清醒了。我记起自己曾经和建筑公司人员约定在十一点钟会面,商谈罢工问题,于是睁开眼睛,朝着挂在床脚那边的时钟望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时候了。可是,并没有看到钟,不但如此,我猛然觉得我并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在床上霍地坐了起来,在这间陌生房间里四处乱望。

我想自己这样坐在床上发怔总有相当时间,再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在那段时间里,我无法区别自己和一个原始生物有什么不同,正如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已有躯壳的灵魂,在未得到那种有如点石成金的指点,使它脱胎成人以前,不能随便断定它的存在一样。真是奇怪!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竟然这么痛苦!但是我们却正是这样构成的。当我在这无边无际的空虚中绝望而盲目地探索着我自己的时候,精神上所负担的痛苦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也许我的心灵中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就是当一个人刹那间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人的时候,由于迷失了思路,失去了精神支柱而产生的那种智力陷于完全呆滞的感觉。我相信,可能我再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了。

我记不清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仿佛是一段无限长的时间,——接着,一切记忆有如闪电一般重又显现在我的眼前。我记起我是谁,在什么地方,怎样到这儿来的,同时也记起刚才浮现在眼前的那些昨日的生活情景,涉及到另一个世代的人,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已物故了。我从床上跳了下来,站在房间中央,两手紧紧压住太阳穴,以免脑袋炸裂,一会儿又俯身扑向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地躺着。由于精神亢奋而产生的必然反应,也就是我的惊人经历最初引起的那种澎湃的思潮,终于把我缠住了。同时,那种在我认清目前处境而必然产生的感情上的激动,以及它带来的一切后果,也开始在我身上发生影响。我咬紧牙关,呼吸急促,发狂似地用力抓紧床架,独自躺着,想竭力恢复自己的神志。一切事物在我脑中都失去了联系——例如惯有的感情、各种思想的联系以及人和物的印象等等,都变得模糊凌乱,千头万绪。它们纷至沓来,显然乱得不可收拾。一切都失去了依附,什么都是浮动的。只是意志还没有动摇。但是,面对这样波涛汹涌的大海,谁能有这样坚强的意志敢命令它“平静,不要波动”呢?我真不敢想。每当我深思苦虑自己的经历,想把其中含意弄清,我的思想便成为一团乱麻。我想我是两个人,我有双重人格,这种想法简单地总结了我的经历,因而使我感到十分迷惑。

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果我再这样躺着想下去,我就非疯不可了。我必需要有一些排遣,至少要作些体力活动来排遣一下。我一跃而起,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打开房门,走下楼去。天色还未大亮,时间还早,楼下没有一个人影。大厅里有顶帽子。我开了大门走上街去。大门未上重锁,证明盗窃已经不是现代波士顿的重大威胁了。我在全城大街小巷一会儿跑一会儿走,足足消磨了两个小时,走遍了这个城市的半岛部分的主要地区。在这段时间里,我所感受到的各种惊讶惶惑,恐怕只有知道一些现代波士顿和十九世纪波士顿的差别的考古家才能体会。前一天,我从屋顶上眺望时,这个城市确实使我感到惊奇,不过那只是它的总的面貌。现在,当我在街上走着,我才第一次看清这个城市有了多么大的变化。硕果仅存的几处旧建筑物只能加深我这种印象,因为如果没有这些建筑物,我一定会误以为自己到了一个外国城市。有人在童年时代离开了出生的城市,五十年后重又归来,也许会发觉这个城市在很多方面已经变了样。他会感到惊异,而不是迷惑。他觉得时光的飞逝,同时也发觉自己的改变。他只能凭童年的记忆,模模糊糊地回忆这个城市。但是请读者不要忘记,对我来说,并不存在任何时间消逝的感觉。在我的意识中,只不过在昨天,只不过在几小时以前,我还在这条街上走过,而现在它却面目全非了。在我记忆中的旧城市的形象是那么鲜明强烈,因而它不可能被摆在眼前的这个城市的印象所冲淡,而是与之抗衡,企图成为我心中的主宰,因此,前者与后者轮流在我心中变得更不真实。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这样扑朔迷离,就好象一张重复印上不同面影的照片那样似是而非。

最后,我又站在那所房子的门前,原先我是从那里出来的。我的双脚必然本能地把我带到老家的故址,因为我并没有明确的想法要回到那里去。在这个陌生一代的城市里,这个地方同任何其他地点一样,并不象我的家,而这里住着的人们也同世界上其他一切男女一样,对我必然是很陌生的。如果这所住宅的大门紧闭着,我推不进去,那么我必然会想到,自己进去也没有什么目的,因此会转身走开。但是大门一推就开,于是我踉踉跄跄地穿过大厅,走进一间敞着门的房间。我突然往椅子上一倒,双手捂住发烧的眼珠,怕看那些离奇的东西。我的神智极度混乱,以致真的呕吐起来了。在那段时间里,我非常痛苦,神经好象都要错乱了,而且那种彷徨无依的感觉也使我沮丧,这些叫我怎样描写才好呢?在绝望中,我不禁大声呻吟起来。我开始感到,要是再没有人来给我帮助,我就快发狂了。正在这时候,果然有人来了。我听见衣裙移动的窸窣声,便抬起头来。伊蒂丝·利特正站在我面前,俊俏的脸上充满深切的同情。

“呀,怎么啦,韦斯特先生?”她说。“刚才你走进来,我正在这儿。看样子,你非常痛苦,所以一听到你喊叫,我再也忍不住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到哪儿去啦?有事只管说吧!”

她在说话的时候,大概随着一个同情的手势,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不管是什么缘故,我握住她的双手,而且由于一种本能的冲动,紧紧地把她的手捏住不放,正如一个落水的人在最危急的关头,本能地紧紧抓住一根放下来的救生绳一样。我抬头看到她那充满同情的面庞,以及流露着怜惜之情的润湿的眼睛,我的心神就镇定下来了。当她的手指轻轻按住我的手时,我深深感到人类亲切的同情,因而也得到了所需要的鼓舞。它象某种万灵的药酒一样,镇静了我的神经,也减轻了我的痛苦。

“上帝祝福你,”过了一会儿我说道。“刚才一定是上帝让你到我这儿来的。我想你再不来,我就快要疯了。”听到这些话,她不禁泪珠盈眶。

“哎呀,韦斯特先生!”她惊叫起来,“你真把我们看得太无情啦!我们怎能那么久都不来管你呢!不过,现在你没有那种想法了吧,对吗?你一定觉得好多了。”

“是的,”我说,“谢谢你。如果你不马上离开我,我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我一定不走开,”她说着,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这要比千言万语更能表达她的同情。“我们好象没有来照顾你,你可不要以为我们是那么无情的人。昨天晚上,我一直惦记着,你今天早晨醒来将会感到多么惊奇,所以几乎没有合眼。可是爸爸说,你要很迟才起床。他又说,开头的时候,最好不要对你表示太多的同情,不如先分散你的思想,让你感到这儿的人都是朋友。”

“你们确实已经使我感到这一点了,”我答道。“不过你知道,一个人凭空跳过一百年,这种变化不算小吧。昨天晚上还不怎么感觉得到,今天早晨倒有非常反常的感觉。”我握着她的双手,眼光一直注视着她的面庞,我几乎已经可以在我的困境中说些俏皮话了。

“谁也没有想到你那么早就会一个人到街上去,”她接着说。“嗄,韦斯特先生,你到哪儿去啦?”

于是,我便把早晨的经历告诉了她,从我睁开眼睛,一直谈到抬头看见她站在我面前为止,就象我在这里已经描写过的那样。当我叙述的时候,她似乎感到不胜怜惜,虽然我放松了她的一只手,她也没有把另一只手缩回去,因为她显然知道,这对我会有多大的好处。“我也可以体会一些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说,“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你看,我们竟让你一个人去挣扎!你能原谅我们吗?”

“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你暂时已经把我这些感觉都赶走啦,”我说。

“你不会再让它回来吧?”她焦急地问道。

“我还不敢那么说,”我回答。“既然我对一切东西还是那么陌生,那样说也许过早了。”

“可是,至少你不至于再孤单地去挣扎了,”她坚持着。“答应我,你会来找我们,让我们分担你的痛苦,设法来帮助你。也许我们力量很有限,但这比你孤零零一个人去忍受这种感觉总要好得多呀。”

“只要你们允许,我是会来的,”我说。

“啊!当然,当然,请你一定来,”她热心地说。“我愿意尽力帮助你。”

“你只要象现在这样可怜我就好了,”我回答。

“好吧,说定啦,”她说,微笑着,眼里还闪着泪珠,“下次你一定要来告诉我,不要再在波士顿的陌生人中间到处乱跑。”

在这几分钟内,我的苦恼和她的同情的眼泪,已经使我们非常亲近,因此,如果说我们彼此已不再感到陌生,那也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我答应你,当你来找我的时候,”她说话的神气又狡猾又可爱,可是当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又露出了热情的样子。“我一定象你所希望的那样来可怜你,不过你也千万不要以为我是真的可怜你,或者以为我相信你会这样长久地难过下去。我知道,现在的世界和你们那时代的世界比较起来,真算是天堂了,同时我也知道,过不了多久,你的唯一的感情就会是感谢上帝,感谢他神奇地割断了你在那个时代的生活,而又让你在这个新世界里继续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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