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说不出原因,究竟为什么在我过去那段生活中,每到星期天下午总特别容易感到忧郁,这时候,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莫名其妙地黯然失色,各种东西都显得没精打采,引不起我的兴趣。对我来说,平常转瞬即逝的时间,也变得缓慢起来,等到一天将要过去,时光几乎停滞不前,简直要用很大忍耐才能把它一分一秒地捱磨过去。也许部分是由于那种固定难移的联想,所以尽管我的环境已经完全改变,但在我这二十世纪的第一个星期日,我还是十分消沉。

不过,这一次的消沉倒并不是没有特殊原因,也不仅仅是我所说的那种无名的惆怅,而是我的处境必然引起的那种心情。巴顿先生在讲道中,一再提到在我所属的十九世纪和我目前所处的二十世纪之间,在道德方面存在着很大距离,结果这次讲道便严重地加深了我在二十世纪中的孤独感。不管他说得多么委婉,多么冷静,但是,他的话却不能不给我一种强烈的印象:作为一个令人憎恨的时代的代表人物来说,我必然会引起周围人们的那种怜悯、好奇和厌恶相交织的感情。

利特医生和他的家属对我招待得那么殷勤,特别是伊蒂丝对我那么亲切,使我一直不能充分了解,他们对我的真实感情,必然也正是他们所属那一代人的感情。当我认识到利特医生和他的和蔼的太太会有这样的感情,不论我怎么痛苦,也还能忍受得了,但是一想到伊蒂丝的感情必然也是如此的时候,却使我忍受不了。

事实十分明显,而我竟然那么晚才发现。随之产生的那种强烈的影响,使我清楚地意识到读者们可能已经猜想到的一件事情,——我爱上伊蒂丝了。

我爱上了伊蒂丝,难道值得奇怪吗?在那个令人感动的场合下,她用双手把我从疯狂的漩涡中拯救出来,从此便开始了我们亲密的关系;她的同情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使我在这个新生活中站稳了脚根,并且得以支持下去;我已经习惯于把她看成是一个介乎我和周围世界之间的联系人,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她的父亲都做不到的,——这些情况预先决定了一个结局,而且单凭她那异常可爱的面貌和性情,也足以说明这个结局了。她在我的眼中必然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女性,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和一般情侣的经历是完全不同的。现在,因为我突然感到自己产生的那些希望都是痴想,所以我不仅忍受着别的恋人们可能忍受的痛苦,而且还得忍受一种凄凉的孤独感,一种完全绝望的心情。不论别的恋人们怎样不幸,也不可能产生这种感情。

我的主人们显然看出了我的精神不振,尽量设法使我高兴起来。我看得出伊蒂丝特别为我在苦恼着。但是按照恋人们惯有的反常心理来说,由于我曾一度狂妄地梦想从她那儿得到更多的东西,因此现在,当我知道她对我亲切只是由于同情,便感到这种亲切不再值得珍惜了。

整个下午的大部分时间,我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里,直到傍晚才走到花园里散步。天色昏暗下来了,天气暖和无风,但已有秋意。不觉随步来到发掘的地窖旁边,我走进地下室,在那儿坐了下来。“这里,”我喃喃自语,“是我唯一的家。就让我留在这儿吧,不要再出去了。”我想依赖熟悉的环境重温往事,并追忆前一生中与我相处的人们的形象和面貌,竭力想借此得到某种带有伤感意味的慰藉;可是并无用处。他们中间再没有人活在世上了。星星闪耀在伊蒂丝·巴特勒特的坟墓的上空,闪耀在所有我那一代的人们的坟墓的上空,已经快一百年了。

过去已经死亡了,已经被那个世纪深深埋葬掉了,而我又被关闭在这个世界的外边。到处都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既不算是死去,也不算正式活着。

“请原谅我也跟来了。”

我抬起头来。伊蒂丝站在地下室的门口,带着一丝微笑看着我,眼中充满了同情和痛苦。

“如果我打扰了你,那就叫我走开吧,”她说,“不过我们发现你不高兴了,你知道,你答应过我,要是你觉得不高兴,你会告诉我的。但是你却没有守约。”

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竭力想装出笑容,可是我相信装得并不高明,因为看到她那美丽的形象,使我更强烈地感到我那痛苦的根源了。

“没有什么,我只不过有点寂寞,”我说。“我的处境比以往任何人的处境更加孤单,而且这种孤单是现有的言语没法形容的,难道你一直没有想到这点吗?”

“啊!千万不要这样说,——千万不要让自己有这种想法,——千万不要!”她喊道,眼里含着泪水。“难道我们不是你的朋友吗?假如你不让我们做你的朋友,那只好怪你自己了。你用不着感到寂寞。”

“你对我那么好,叫我不能理解,”我说,“不过,难道你没想到,我认为这只不过是怜悯,可爱的怜悯,然而终究是怜悯罢了。在你眼中,我不可能同你自己这一代的其他人一模一样,我只不过是个奇怪而神秘的人物,就像一个来自不知名的海洋的动物被搁浅在沙滩上,尽管它是那么奇形怪状,可是它那徬徨无依的样子却打动了你的恻隐之心。要是我连这点都不理解,我真是傻瓜了。你是那么和善,而我却那么糊涂,因此使我几乎忘掉了情形必然会如此,而且幻想在一定的时候,可能像我们常说的那样,我会变成这个时代的人,从而觉得自己就是你们当中的一员,而且在你看来,我也就和你周围的其他人一样了。可是,巴顿先生的讲道却使我明白这种想法是多么没有根据,在你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一定是多么大啊!”

“呃,那次讲道真糟!”她喊道,这时她在同情之下哭起来了,“我叫你不要听嘛。他知道你们一些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从那些迂腐的旧书里读到一些你那时代的情形罢了。你有什么值得和他计较,为了他的话就让自己烦恼呢?我们认识你的人就不这样想,这点你不考虑吗?难道你不重视我们对你的看法,反倒重视一个从未见过你的人的看法吗?啊,韦斯特先生!你不知道,也想像不到,我看到你这样孤独,会产生什么情感啊!我不能够忍受。我对你还能说什么呢?我怎么才能叫你相信,我们对你的看法同你自己的想法有很大的距离呢?”

像以前那次在我命运的紧要关头走到我身边的情况一样,她好像援助我似的向我伸出双手,而我也像当时那样,抓住她的双手,紧握在自己的手里;因为她很激动,她的胸脯起伏,而她那被我握着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这都表达了她强烈的感情。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对于重重障碍无可奈何的怜悯的表情,其中带着一种圣洁的怨怒。女性的同情确实再没有比这表现得更动人的了。

她是这么美丽而又善良,我完全软化了。这时我所能表示的唯一恰当的反应,似乎就是向她吐露我的真情。当然,我不会有丝毫希望,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怕她生气,因为她那么同情我,是不会生气的。因此我便说道,“你过去和现在一贯待我很好,如果我对这种好意还不满足,那真是忘恩负义了。不过,难道你真看不出,为什么这些都还不能使我快乐呢?难道你不知道吗?这是因为我太不自量,爱上你了。”

当我谈到最后一句话,她满脸绯红,避开我的眼光,低下了头,但是并不想把她那双被我紧握着的手抽回去。她这样站了一会儿,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终于,脸上泛起一阵更浓的红晕,露出迷人的微笑向我抬起头来。

“你敢说,看不出来的不正是你自己吗?”她说。

仅仅这句话也就够了,因为它说明了,不论怎样难以解释或难以令人置信,这位属于一个黄金时代的光采动人的女儿所给予我的,不只是她的怜悯,而且还有她的爱情。可是,即使当我把她拥抱在怀里,我还是半信半疑,觉得自己一定是陶醉在甜蜜的美梦之中。“要是我快活得疯了,”我大声说,“那就让我疯吧。”

“你一定会觉得,是我快活得要疯了,”当我刚吻着她甜蜜的双唇时,她从我的搂抱中挣脱出来,微喘着说。“哎呀!我几乎是自动投到一个相识不过一星期的男人的怀里啦,你会把我看成是怎样一个人呢?我的意思是说,你不会那么快就发觉我快活得要疯了,但是我对你非常同情,所以把原先要说的话忘掉了。不,不;当你还没有知道我是谁以前,我不准你再碰我了。等你知道以后,先生,你会恭恭敬敬地向我道歉的,因为你会觉得自己不该怪我爱你爱得太快了——其实我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当你知道我是谁以后,你一定会同意,我对你所以一见倾心,正是我的责任,而且你一定也会同意一个处在我这样地位的、有正常感情的女孩子,也只能这样做了。”

可以想像,即使她不再继续解释,我也会感到十分满足了。但是伊蒂丝却坚持,只有等到她洗清了轻率地对人锺情的嫌疑以后,才能让我再吻她。我也只好跟着这位美貌的神秘人儿走进房去。当她走到她母亲身边,她红着脸在她母亲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接着就离开我们跑出去了。

事实表明,尽管我的经历是那么离奇,现在我才第一次知道其中最离奇的是什么了。利特太太告诉我,伊蒂丝不是别人,而正是我以前的爱人伊蒂丝·巴特勒特的外曾孙女。伊蒂丝·巴特勒特为了我哀痛了十四年,后来同一位有地位的人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是利特太太的父亲。利特太太从未见过她的祖母,但听到许多有关她的事情。利特太太生下她的女儿,就给她取了伊蒂丝这个名字。等到这个女孩长大以后,这件事情自然会使她对于一切有关祖先的传闻发生更浓厚的兴趣,特别是对于传说要娶她外曾祖母为妻的那位爱人葬身大火的悲剧发生兴趣。这样一个故事恰好足以引起一位痴情的女孩子的同情,何况伊蒂丝自己的血管里正流着那位不幸的女主角的血液,这也自然会加深她对这件事情的兴趣了。伊蒂丝·巴特勒特的一帧遗像和她的一些手迹,以及我的一束信件,都成为她家的传家之宝了。从这张照片上,可以看到一位非常美貌的年轻女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她的一切风流韵事。我的信件为伊蒂丝提供了某种资料,使她能够清楚地了解我的品格。而这种材料并在一起,也就可以使她感到这段悱恻的往事是非常真实的了。她经常半开玩笑地告诉她父母说,如果她找不到一个像朱里安·韦斯特那样的爱人,她就永不结婚,可是现在却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所有这些,当然只不过是一个从未有过恋爱经历的女孩子的白日梦,如果不是因为那天早晨在她父亲的花园里发现了埋在地下的暗室,并且认出了睡在室内的是谁的话,那也就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可是,当他们把这个表面上已无生命的人体抬进房里,发现他胸前有个小盒,里边的人像立刻认出就是伊蒂丝·巴特勒特的时候,根据这一事实并联系其他一些情况,他们便断定我就是朱里安·韦斯特。利特太太说,即使当时没有想到我可以复活(事实上最初也没有这样考虑),但她相信这件事将会对她女儿产生决定性的终生影响。她和我的命运在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微妙的安排,这种假定对任何一个女人几乎都有一股不可抵抗的魅力。

当初我醒来只不过几小时,一开头似乎就对她产生一种特殊的信赖,觉得和她相处能得到特有的安慰,在那种情况下,她是否对我过早地一见锺情,现在她母亲要让我自己去判断了。如果我认为过早的话,那我必须记住,现在到底是二十世纪,而不是十九世纪,现在爱情的滋长无疑要比过去更快,爱情的流露也更坦率了。

离开利特太太,我去找伊蒂丝。一见到她,我首先就握住她的双手,长久地站在那里,狂喜地端详着她的面庞。我凝视着她,这时,一度被那个拆散我们的巨大变故的震动所冲淡了的另外一个伊蒂丝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爱怜与伤感涌上我的心头,其中又带着无限的喜悦,因为她使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失去了心爱的人,同时又使我不会再产生这样的感觉。伊蒂丝·巴特勒特仿佛是通过她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用微笑安慰着我。我的遭遇不仅是最离奇的,而且在人们所能遇到的遭遇中,也是最幸运的了。我遇到了双重的奇迹。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船只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海滩上搁浅而变得孤单无伴。我曾经在梦中失去的爱人,通过一个替身,给我以慰藉。最后,当我在感激和温情交织的狂喜中把这个可爱的姑娘紧抱在怀里的时候,两个伊蒂丝在我思想中也就合而为一,从此不再有明显的区别了。我不久发觉,伊蒂丝同样也有人物分辨不清的迷惑。一对新结合的爱侣间的谈话确实从来没有像我们那天下午的谈话那么新奇。她似乎急于要我多谈伊蒂丝·巴特勒特,少谈她自己,多谈我怎样爱伊蒂丝·巴特勒特,少谈怎样爱她自己,她用眼泪、温柔的微笑和紧紧的握手来回答我对另一个女人的充满柔情的追忆。

“你对我,可别用情太专,”她说。“我会替她妒忌的,我不许你忘记她。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也许你会觉得奇怪。灵魂有时会回到人间来了却他们的心愿,难道你不信吗?要是我告诉你,我有时觉得她的灵魂活在我的身上,——我的真名是伊蒂丝·巴特勒特,而不是伊蒂丝·利特,你又觉得怎样呢。关于这一点,我无法理解。当然,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可是我却感觉得出来。既然我的一生甚至在你来到以前就受到了她和你的影响,难道我有这种感觉,还会使你奇怪吗?所以你看,只要你忠实于她,你就不必再费精神来爱我了。我决不会妒忌的。”

那天下午,利特医生不在家,直到傍晚,我才见到他。他对我告诉他的消息,显然并不是没有准备的。他热烈地和我握手。

“在任何正常情况下,韦斯特先生,我会觉得你们认识不久就作出这种决定,未免太快了。不过目前这些情况肯定不是正常的。按理,也许我该告诉你,”他微笑着说下去,“虽然我很高兴地同意你提出的安排,可是你也用不着对我过分感激,因为我觉得,我的同意只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自从小金盒内的秘密被揭开以后,我猜想必然会有这样的结局。啊!真的!倘若伊蒂丝不能了却她外曾祖母的心愿,我真耽心利特太太对我的一贯信念将会发生大大的动摇哩。”

那个晚上,花园沐浴在月光下,伊蒂丝和我在那儿徘徊到午夜,几乎不敢相信我们所得到的幸福。

“要是你瞧我不起,我又怎么办呢?”她喊道。“我担心你瞧不起我。等到我觉得自己已经属于你了,那时我又怎么办呢?就在你醒过来的一刹那间,好像她嘱咐过我似的,我立刻就断定,自己将替她来了却她未了的心愿,不过,这只有在你同意下才能办到。啊!那天早晨,当你发觉自己和我们在一起感到那么陌生时,我多么想告诉你我是谁,但却不敢开口提出,也不敢让爸爸或妈妈……”

“那一定就是你不让你父亲告诉我的那件事了!”我联想起我醒来时所听到的谈话,不觉惊叫起来。

“当然就是那件事,”伊蒂丝笑了起来。“难道你只是刚猜到吗?爸爸究竟是个男人,他觉得如果让你知道我们是谁,你会感到自己好像在朋友家里一样。他一点都没有考虑到我。不过,妈妈懂得我的意思,因此,才听从了我的意见。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谁,我就决不会正眼看你了。不然,我就变成过分放肆地来迁就你了。我耽心你会觉得我今天实际上就是那么放肆的。我确实并不是有意如此,因为我知道在你们那个时代,女孩子们总得隐藏自己的感情,我很耽心会使你大吃一惊。天晓得,要她们永远把自己的爱情像错误那样隐瞒起来,那是多么困难啊!她们在没有得到父母的允许以前爱上一个人,为什么要觉得那么可耻呢?男女恋爱要等父母允许,想起来多么可笑啊。难道那时候的男人会因为女孩子爱他而发恼吗?我敢说,现在的女人并不这样想,而且我想,男人也不会如此,关于这点我可一点也不懂,这是你们那个时代的妇女的奇事之一,你得说给我听听。我不相信伊蒂丝·巴特勒特会像别人那么愚蠢。”

我们几次想要分别,总是难舍难分,最后,她坚持我们必须互道晚安。当我正要真正最后一次和她吻别时,她用一种无法描述的黠慧的表情说道:——

“有一件事叫我苦恼。你能说,不管伊蒂丝·巴特勒特同谁结婚,你都会真正原谅她吗?从你们留传下来的书籍看来,你们那个时代的情人们妒忌甚于爱怜,所以我要提出这个问题。如果我确实能够断定,你对我的外曾祖父同你的情人结婚,一点也不妒忌,我就很安心了。我回房以后,如果对着我外曾祖母的照片说,你已经完全原谅了她,不会因为她负心而怪她了,你说好吗?”

但愿读者们相信,这句富于挑逗、语近双关的戏言,不论说话的人是否有意,确实触到了并因而治愈了我那种类似妒忌的可笑的隐痛。自从利特太太告诉我伊蒂丝·巴特勒特的婚事以后,我一直隐隐有这样的感觉。在这以前,即使当我把伊蒂丝·巴特勒特的外曾孙女拥抱在怀里时,也一直没有明确地认识到——我们的某些感觉是多么怪啊!——如果不是因为伊蒂丝·巴特勒特结了婚,我也不可能把她拥抱在怀里呢。当伊蒂丝提出那个恶作剧的问题使我恍然大悟以后,这种心理便消失了。这是一种十分可笑的心理,但它消失得却也十分突然。我吻着她,笑了起来。

“你可以肯定地告诉她,我完全原谅她,”我说。“不过如果她不是同你外曾祖父结婚,那么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那个晚上,回到卧室以后,我没有像惯常那样打开音乐播送器,让优美的歌曲催我入眠。我的头脑里一度萦绕着比二十世纪的交响乐乐章还要优美的音乐,使我心醉神迷,直到早晨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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