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渐短,天很快暗下来。每到黄昏,人心总是惶惶不安,陷入祖先们原始的恐惧。他们看到入冬后,太阳熄灭得一天比一天早,便绝望地预测它必将完全熄灭。他们灰心绝望,提心吊胆地在高地度过长夜。

对这种惶恐不安的体会,左巴比我更深刻、更原始。为了逃避这种坏心情,他就一直等到满天星斗时才走出矿坑道。

他发现了优质煤层,灰不多、不潮湿、含热量高。他十分高兴,因为在他的想象中,利润顿时发生了美妙的变化:旅行、女人、新的冒险。他迫切期待发大财的日子到来。那时,他就有足够大的翅膀—— 他把钱叫做翅膀—— 可以任意翱翔。因此,他彻夜不眠,试验他的微型架空索道,探索适合的倾斜度,使条条树干缓缓而下,仿佛天使为他运送。

有时,他拿出长条纸和彩笔,画山、森林、架空索道和顺着缆索下来的树干,每条树干上都有双蔚蓝色的翅膀。在圆形的小海湾里,他画了一些货轮和运载黄色树干的驳船,上面站着像小鹦鹉似的绿色水手。四名僧侣站在四个角上,嘴里飞出玫瑰色的飘带。带上写着:“主啊,你是多么伟大,你的业绩多么令人赞美!”

最近几天,左巴总是急急忙忙地生火做饭。我们一吃完他就进村去了。几小时后,他又沉着脸回来。

“你又上哪儿去了,左巴?”我问他。

“你别管,老板。”他说完随即改换了话题。

一天晚上,他回来后急切地问我:“到底有没有上帝?你是怎么想的,老板?要是上帝存在的话—— 一切都是可能的—— 你想他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

“我呢,你别笑,老板,我想象中的上帝和我一模一样。只是他比我个头高、壮实、神经病得更厉害。再说,他是永生不死的。他住在天上,舒舒服服地坐在柔软的羊皮上。他的屋子是用云盖的,不像我们的屋子是用旧汽油桶堆成的。他右手拿的不是刀,也不是秤,更不是屠夫和杂货店掌柜使的那些家伙。他拿着一块吸满水的大海绵,就像下雨的云团。他的右边是天堂,左边是地狱。当一个灵魂,这可怜的小东西光着身子哆哆嗦嗦来到上帝面前时,他边偷偷发笑,边装成凶神恶煞的样子。‘过来!’他对灵魂吼叫,‘过来,你这该死的!’

“他开始审讯,灵魂在上帝面前跪下。‘上帝恩典!宽恕我!’然后他就数落起自己的罪孽,一件件,一桩桩,说个没完。上帝感到厌烦,打了个呵欠,对他大声说:‘住嘴,我听够了!’啪的一声,一块海绵落下来,把什么罪孽都抹掉。‘快滚,到天堂去!彼得[1],也让这可怜的家伙进去吧!’

“你要知道,上帝是位高贵的大人物,他懂‘宽恕’!”

听着左巴这番意味深长的闲谈,我忍不住笑。然而,上帝的种种“高贵”, 至高无上的权力、富有同情心和宽宏大量,却深深烙在了我心里。

又一晚,天下着雨,我们躲在木屋里,用火盆烤栗子。

左巴转过脸长时间地看我,仿佛要弄清楚什么大大的奥秘。

他终于按捺不住,说道:“老板,我想知道,你在我身上到底看见了些什么。你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撵出去,还等什么呢?我跟你说过,人家叫我‘倒霉鬼’,因为凡是我去过的地方总是留下个烂摊子……你的事业会完蛋。快把我撵走,我跟你说。”

“我喜欢你,”我说,“你就别多问了。”

“你不明白。我的脑子分量不对吗?兴许轻了点,要不就重了点。反正分量准不对。喏,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现在那寡妇叫我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可这不是为我,绝不是。我发誓,我决不沾她。她不合我的胃口,让她见鬼去……可是,我也绝不愿意所有人都抛弃她,不愿意让她独守空房。那就太遗憾了,老板,我忍受不了。所以,晚上你见不到我的时候,我就在她园子周围转悠。你知道为什么?就是要看看有没有人去跟她睡觉,好叫我心里踏实。”

我笑了起来。

“别笑,老板。要是一个女人独宿,那就是我们男人的过错。人到了最后审判那一天,都得交代。上帝宽恕一切罪恶,就像大家说的,他手中拿着海绵。可是对这一桩罪过,他不饶恕。一个男人可以去跟女人睡觉,可他没有去,就该当倒霉!一个女人可以跟男人睡觉,可他没有去,就该当倒霉!你知道,这是经师说的。”

他沉默片刻,突然问:“人死后,能变个模样回世上来吗?”

“我想不会,左巴。”

“我想也不会。要是能够的话,我跟你说过的那些拒绝服务爱情的逃兵,他们回到世上来,你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吗?骡子!”

他又陷入沉思。突然目光闪烁,似乎有所发现,激动地说:“谁晓得,我们今天在世界上看到的所有骡子,也许就是这种人变的,这些蠢货。他们前生都是些不成器的男人和女人,所以变成骡子。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它们老是尥蹶子。你说对不对,老板?”

“你的脑袋准不够分量,左巴,”我笑着回答说,“起来,拿出你的桑图里来。”

“今天晚上不弹桑图里,老板。你别生气。我一直说啊说,说了那么多废话,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有很沉重的心事,很烦恼。那新坑道要作弄我,你还跟我说桑图里……”

他给了我一把从灰中取出的栗子,再给杯子斟上拉吉酒。

“愿上帝帮助我们!”我说着和他碰了杯。

“愿上帝帮助我们!”左巴重复了一遍,“要是你乐意的话……可是到现在,他还没帮过什么正经的忙。”

他把酒一口饮尽,直躺在床上。

“我得养精蓄锐,明天得跟成千上万的魔鬼打仗。晚安!”

第二天拂晓,左巴一头扎进矿里。在优质矿脉挖掘坑道的工作进展迅速,坑顶漏水,工人们在黑泥浆中走动。

从前天晚上起,左巴就派人找来木桩,加固坑道。但他一直担心木桩不够粗,他本能地感觉到,在这地下迷宫中将会发生些什么。他知道坑道支架不稳妥,他听到别处的支架有轻微吱嘎响声,好像是在矿顶重压下发出的呻吟。

今天还发生了一些事,更增添了左巴的不安:正当他准备下坑道时,村里的斯特凡神父骑着骡子匆匆忙忙赶去附近的修道院,给一名垂死的修女做临终圣事。幸亏左巴在神父向他打招呼之前往地上啐了三口唾沫。

“早安,神父!”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然后,他用更低的声音说:“该死!”

可是他觉得这样的驱邪法还不够,便急躁地钻进新坑道里。一股褐煤和乙炔的强烈气味扑鼻,矿工们已经开始加固立柱,支撑坑道。左巴祝他们早安,然后突然沉下脸来,卷起袖子开始工作。

十多名工人用镐开凿矿脉,把煤块堆在脚下,其他工人则用锹把煤铲到手推车上,运到外边去。

忽然,左巴停了下来,并招呼工人们像他一样停下来,竖起耳朵静听。就像骑士和他的马、船长和他的船互相合成一体似的,左巴和他的煤矿合而为一。他觉得矿脉就像他身体的静脉,分出许多支,深色的煤块所不能感觉到的,左巴用人的清醒意识感觉到了。

他竖起毛茸茸的大耳朵倾听。

我就是在那时进到矿里的。仿佛有一种预感,一只无形的手推我,使我惊醒,穿上衣服。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急,不知道去哪里,可是我的身体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去矿山的路。

左巴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没什么……我似乎感到……孩子们,干活吧!”他转过身,看见了我,问道:“你这么早来这里干什么,老板?”

他朝我走来。“你怎么不上高处去呼吸新鲜空气,老板?”他低声对我说,“你改天再来这里散步吧。”

“发生什么事了,左巴?”

“没什么……我瞎猜。今天大清早我碰见个神父。你走吧!”

“要是有什么危险的话,我走岂不是可耻吗?”

“是有危险。”

“你走吗?”

“不走。”

“为什么?”

“左巴要干的事,”他急躁地说,“和别人要干的不一样。不过,既然你知道走是可耻的,那你就别走,待着吧。活该倒霉!”

他拿起锤子,踮起脚,用大钉固定住顶梁。我从坑木上取下一盏电石灯,在泥浆中来回走,察看那发亮的深褐色矿脉。浩瀚的森林在千百万年前被吞没,大地咀嚼、消化,改变了它的儿女。树木变成褐煤,褐煤变成煤,然后左巴来了……

我把灯重新挂上,看左巴干活。他全神贯注,脑子里没有丝毫其他东西。他已和土地、镐、煤合为一体。他忍受着坑道顶凸起的障碍,用锤子、铁钉与木材战斗。为了取得煤,他策略与暴力兼施,跟整座山搏斗。左巴对事物有一种正确无误的感应,能准确打击其不可克服的弱点。为了更易于接近敌人并深入它的防御工事,他浑身尘土,唯有眼白发光。此时的左巴似乎把自己伪装成了煤,甚至真的变成了煤。

“干得好啊,左巴!”情不自禁,我高声喊道。

但他连头都没抬。在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和手里常拿着一截可怜的铅笔而不是镐的书虫说三道四呢?他正忙着,不屑交谈。

“我干活时千万别跟我说话,”有天晚上他对我说,“我会爆裂的。”

“爆裂,为什么?”

“又是你的为什么!为什么问个不停呢?像个孩子。我怎么跟你解释呢?我整个人扑在工作上,紧张、直挺挺地从头到脚趾头粘在石头或是煤或是桑图里上,要是你忽然间碰我一下,要是你跟我说话,我一回头,我就会爆炸。就是这样。”

我看了看表,十点整。

“吃饭的时间到了,朋友们!”我说,“已经过点了。”

工人们立即把手中的工具扔在角落里,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准备出坑道。聚精会神工作的左巴没有听见我的喊声,即使听见了也不会动弹,他正不安地竖起耳朵静听。

“等一等,”我对工人们说,“抽一支烟吧!”

我从口袋里掏烟,工人们围住我。猛地,左巴惊跳起来,把耳朵贴在坑壁上。在电石灯光下,我见他抽搐着,大张着嘴。

“怎么啦,左巴?”我大声问。

就在这时,仿佛整个坑顶都开始在我们头上颤动。

“快跑!”左巴用嘶哑的声音喊,“快跑!”

我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但还没有跑到第十条立柱,头顶上又响起第二声更强烈的爆裂声。左巴抱起一根粗大的树干,顶住开始倾斜的支柱。如果他的动作足够迅速,或许坑顶还能多维持几秒钟,让我们逃出去。

“快跑!”左巴再一次喊,声音低沉,仿佛是从地壳底层发出来的。处于一种在危急时刻常见的懦夫心理,我们所有人全然不顾左巴就冲了出去。几秒钟过后,我恢复了镇静才跑回坑道里。

“左巴!”我喊道,“左巴!”

我好像是喊了,但后来我知道我没有喊出声来,惊恐梗塞了我的声音。

我感到羞愧,后退了一步,向左巴的方向伸出双臂。左巴已加固了大柱,慢慢放开手,转身向外跑。他一个箭步跳到出口,在半明半暗中扑到我身上。身不由己,我们拥抱在了一起。

“我们走吧!”他用颤抖的声音喊,“走吧!”

我们冲了出去,回到光亮处。工人们聚集在洞口观察动静,默不作声,脸色苍白。我们听到像大树被狂风折断般的第三次更强烈的爆裂声。接着,猛地又一声轰鸣,犹如惊雷巨响,地动山摇,坑道坍塌了。

“上帝恩典!”矿工们画着十字低声说。

“你们把镐都丢在里面啦?”左巴怒气冲冲地问。

工人们没有吭声。

“为什么不把它们带上来?”左巴又怒吼道,“伙计们,你们准把裤子都尿湿了!可惜那些工具啊!”

“现在顾不上那些镐了,左巴,”我插到他们中间说,“让我们为大家都安然无恙庆幸吧!我们该给你点上一支蜡烛,左巴。多亏你,大家才都活着。”

“我饿了!”左巴说,“这事儿把我弄饿了。”

他拿起放在石头上装食物的挎包,打开,拿出面包、橄榄、葱头、煮土豆和一小壶酒。

“喂,吃吧,小伙子们!”他塞了满满一嘴说道。

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大量体力,现在想全部补偿回来,他一声不吭,弯着腰猛吃。他拿起小酒壶,对着嘴,仰起头,咕嘟咕嘟把酒灌进他那干燥的喉咙里。

工人们也壮起胆子,打开各自的挎包,吃起来。他们围着左巴盘腿坐下,边吃边看他。他们恨不得朝他下跪,吻他的手。可是他们都知道他性情暴躁、怪僻,谁也不敢带头这样做。最后,年龄最大,蓄着灰色浓髭的米歇利斯挺身而出说道: “阿历克西师傅,要是你不在那里,我们的孩子现在都成孤儿了。”

“住嘴!”左巴嘴里嚼着吃的,说。

于是谁也不敢再吭一声。

[1]耶稣门徒,看守天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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