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褐煤海岸,我停住了脚步,因为木屋里有灯光。

“准是左巴回来了!”我心想,一时无比高兴,差点儿跑起来,但又克制住了自己。

“得把喜悦掩盖起来,”我思量,“得显得生气,先抓住他的把柄。我派他去是办急事,可他倒好,大把花钱,跟酒吧歌女鬼混,晚回来十二天。我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放慢了脚步,想让自己冒起火来。我使尽办法生气,皱起眉头,握紧拳头,做出各种发怒的姿态,可是都不成功。相反,越是走近木屋,我心里越发高兴。

我踮起脚尖,从透亮的小窗往里看,左巴跪在地上,用小炉子煮咖啡。

我心软了下来,喊了一声:“左巴!”

门一下子开了,左巴光着脚,没穿衬衣就跑了出来。他在黑暗中伸长脖子盯着看,发现了我,张开双臂,可马上又收回去,放了下来。

“很高兴又见到你,老板!”他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耷拉着脸,犹犹豫豫地说。

我尽量放大嗓门:“很高兴,辛苦你回来了,”我嘲讽他说,“别靠近我,你身上有香皂味。”

“啊,可你要知道,我可是洗刷干净了的,老板。”他说,“又是洗又是刮,拾掇了一个钟头才来见你。可这讨厌的味儿……不过有什么关系呢?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它早晚总得跑掉。”

“进去吧。”我说,差一点笑出声来。

我们进了屋。屋里散发着女人香水、香粉、香皂的气味。

“喂,这些玩意儿是干什么的呀,嗯?”

眼前的箱子上,摆着手提包、香皂、长统女袜、一把小红伞和一小瓶香水。

“礼物。”左巴低着头小声说。

“礼物?”我装出愤怒的样子问,“礼物?”

“是的,老板。你别生气,这是给可怜的布布利娜的。复活节快到了,那可怜的……”

我再一次忍住了笑:“最重要的东西,你可没给她带来……”

“什么东西?”

“结婚用的花环嘛!”

于是,我跟他讲述了我怎样捉弄害了热恋病的老歌女。

左巴搔着头,想了一会儿。

“你这事干得不地道,老板。”他说,“我不客气地说,你干得不地道。开这样的玩笑,老板……女人是很脆弱的。我还要给你说多少回?女人就像个瓷瓶,摆弄它得非常小心。”

我感到难为情,也觉得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忙改换话题:“缆绳呢?还有工具?”

“我全都捎回来了,别发愁!‘粮草俱备’,架空索道、劳拉、布布利娜,全都安排妥了,老板。”

他把咖啡壶从火上拿下来,给我倒满一杯,拿给我他带回来的小芝麻饼干和我爱吃的土耳其果仁糖。

“我带来一大盒土耳其果仁糖送给你。”他亲切地说,“我没忘记你。瞧,我还给鹦鹉买了一小袋花生。我谁都没有忘记。你看,老板,我脑袋还是好使唤的。”

我坐在地上,吃着小芝麻饼干和土耳其果仁糖,呷着咖啡。左巴也喝着咖啡,抽着烟,注视着我。他的目光像蛇一样,在我身上爬来爬去。

“折腾你的难题解决了吗,老家伙?”我语气缓和地问他。

“什么难题,老板?”

“女人是不是人呗。”

“哦,这问题已经解决了。”左巴挥动大手答道,“女人也是人嘛,跟我们一样的人——而且更糟糕!一看见你的钱包,她就晕头转向。她黏住你,失去自由,而且乐意这样。因为在她心里,钱包在闪闪发光。可是不久……不谈这些了吧,老板。”

他站起来,把烟蒂从窗户扔了出去。

“现在让我们谈谈男人的正经事儿吧,”他说,“圣周快到了。我们有了钢缆绳,就上修道院去跟那些大胖子签订关于林区的合同。不要等他们看到架空索道眼红起来,你明白了?事不宜迟,老板,这样懒洋洋地待着不是个事儿,现在就得有点儿收获,得让船开始来装运,抵偿开支……这次去坎迪亚,花了大钱了。见鬼,你看……”

他沉默了,我为他觉得难过。他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知道怎样去弥补过失,全身在颤抖。

“你不难为情?”我心里大声责备自己,“你怎能让这样一个人惊惶得发抖?你能再找到另一个左巴?站起来,用海绵把一切都抹掉!”

“左巴,”我喊道,“过去的事过去了,就统统忘掉。去拿你的桑图里吧!”

他张开双手,仿佛想拥抱我,但他仍在犹豫,于是又把手合拢。他一步跨到墙根,踮起脚,取下桑图里。当他靠近油灯时,我发现他的头发乌黑锃亮。

“喂,坏蛋,”我大声说,“你的头发怎么啦?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左巴笑了起来。“我把它染了,老板。你别大惊小怪,我把它染了。它把我给出卖了。”

“为什么?”

“出于自尊心呗,还用说!有一天,我拽着劳拉的胳膊溜达,还不是拽……你瞧,就这样,只是用手指尖托着而已。一个该死的毛孩子,还没有我的巴掌大,在我们后面叫起来:‘喂,老家伙,’那婊子养的又喊,‘嘿!老家伙,你把你的孙女带到哪儿去啊?’”

“你知道,劳拉的面子挂不住了,我的也挂不住。为了不叫她因为我难为情,当天晚上我就去理发店把头发染黑了。”

我笑了。

左巴严肃地看着我:“你觉得这事好笑,老板?可是,你瞧,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从那天起,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好像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的头发真的黑了。你瞧,人很容易把和自己不相称的东西忘掉。真的,我的精力增强了,这劳拉也感觉得到。你还记得我在这里常犯腰痛吗?行了,好了!你不相信吧。你看,这些事,你的书里就没有写吧……”

他不无讥讽地笑,但马上又后悔了。

“请原谅,老板,我这辈子就读过一本书:《航海家辛伯达》,而且我也没看明白……”

他取下桑图里,轻柔地解开包袱。

“到外面去吧,”他说,“在这屋里,它感到不舒服。这是一头野兽,它需要空旷的场地。”

我们走出屋外。星星眨着眼睛,银河横贯夜空,海在翻腾。

我们坐在卵石上,让海浪舔吮我们的脚。

“人在困难的时候,要寻找点欢乐。”左巴说,“嗯,怎么,困难以为会叫我们认输?来吧,桑图里!”

“弹个你家乡马其顿的曲子吧,左巴。”我说。

“来个克里特,你家乡的曲子!”左巴说,“我给你唱一段我在坎迪亚学的歌。这首歌改变了我的生活。”

他想了一会儿。

“不,没改变,”他说,“可是现在,我明白,我是对的。”

他把粗大的手指放在桑图里上,直起脖子,那粗犷、沙哑而忧伤的声音响起来:

当你作出决定,不要害怕,勇往直前!

放开扼制你青春活力的缰绳,任意驰骋!

忧愁消散,烦恼化为乌有,灵魂升华到达顶峰。劳拉、褐煤、架空索道、“永恒”,大大小小的烦恼都变成一股蓝烟在空中消散,只留下一只钢鸟——人的灵魂在歌唱。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你,左巴!”这支豪迈的歌曲一完,我就喊道,“你所做的一切,我全都送给你—— 歌女、染黑的头发、所花的钱。一切一切!接着唱吧!”

他又直起他那瘦长的脖颈:

加油,他娘的。

管他怎样,干你的!

不管是失败,还是胜利!

睡在煤矿附近的十来个工人听到了歌声。他们起身,悄悄地过来,蹲在我们周围。他们听到了他们喜爱的歌曲,觉得双腿刺痒。他们再也按捺不住,突然在黑暗中跃起,半赤裸着上身,穿着灯笼裤,头发蓬乱,围着左巴和桑图里,在卵石子地上跳起舞来。

我着迷地看着他们。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真正矿脉,”我心想,“别无他求。”

翌日,天亮前,坑道里就开始回荡起十字镐声和左巴的喊声。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只有左巴才能使他们如此卖力。跟他在一起,劳动变成了酒、歌和爱情,他们为之陶醉。经过他的手,大地苏醒过来,石头、煤、木头和工人都顺应了他的节奏。电石灯的白光照亮坑道,一场战争正在爆发,左巴就站在最前线与敌人短兵相接。他给每一条坑道、每一个矿脉都起了名字。他赋予它们人格,使它们无法从他手心里溜掉。

“当我知道,”他这么说,“这条是卡那瓦洛(这是他给第一条坑道起的名字)时,我心就踏实了。知道它的名字,我就认识它。它就不敢跟我恶作剧。无论是‘女修道院长’、‘罗圈腿’,还是‘尿床丫头’都不会跟我捣蛋。它们我全都认得。跟你说,因为它们都有名字。”

我钻进坑道,左巴没有看见我。

“加油!加油!”他情绪高涨时总是这样向工人们喊,“上啊,小伙子们,我们把山攻下来!我们都是男子汉,是猛兽!上帝看见我们也要发抖。你们,克里特人,而我,马其顿人,我们把这山干掉,不能让它把我们干掉!土耳其,我们都把它干掉了。这座算不了什么的山就能吓住我们了吗?上啊!”

有个人朝左巴跑去。在电石灯光下,我认出米米杜的小瘦脸。

“左巴,”他嘟嘟囔囔地说,“左巴……”

左巴转过头来,一看见米米杜,立刻就明白了。他扬起大手吼道:“给我滚!滚蛋!”

“是太太叫我来的。”傻子结结巴巴地说。

“给我滚。我告诉你,我们在干活!”

米米杜拔腿飞跑。

左巴很恼火,啐了一口唾沫:“白天是干活的,白天是男子汉。晚上是玩乐,晚上才是女人。不能混为一谈!”

我走上前去:“朋友们,中午了,是歇工吃饭的时候了。”

左巴转身,看见我,沉下脸来说:“对不起,老板,这里你别管啦。你去吃饭吧。我们缺勤十二天,得给补上。你多吃点!”

我来到海边,打开手里合着的书。我本来饿了,现在却忘了。沉思也是一座矿山,我心想,来吧!投身到大脑的坑道里。

这是本令人不安的书,描写西藏白雪覆盖的大山、神秘的寺院,身披红色袈裟的喇嘛沉默着,集中了他们的意志,迫使苍天呈现他们愿望中的形状。

在高山顶上,空中布满神灵。人世虚浮的喧嚣达不到那里。伟大的苦行者带着他的弟子——十六到十八岁的少年,半夜里来到山上的冰湖。他们脱掉衣服,凿开冰层,把衣服浸在冰水里,再披在身上晾干。然后再次浸到水里,再次披到身上。这样反复七次之后,他们回到寺院做早晨的佛事。

他们登上海拔五六千米的顶峰,安然坐下,均匀地深呼吸,赤裸着上身而不觉寒冷。他们双手捧着一碗冰水,注视着它,全神贯注,把力量注入冰水,于是水开了,然后冲茶。

伟大的苦行者把弟子们叫到周围,对他们说:

“在其自身找不到幸福泉源的人该当遭殃!”

“存心向人讨好的该当遭殃!”

“感觉不到今生与来世合为一体的人该当遭殃!”

夜幕降临,我无法再读下去。我合上书本,凝视大海。一定要,我想,我一定要从所有这些幽灵中解脱出来。我喊道:“谁不能从佛陀、诸神、祖国等意念中摆脱出来,就该当遭殃!”

大海突然变成一片黑暗,新月落山。远处,守家院的狗哀声号叫,吠声响彻山沟。

左巴来了,囚首垢面、泥泞满身、衬衫破烂。

他在我身旁蹲下。

“今天挺顺利,”他满意地说,“活儿干得不错。”

我听到了左巴的话,可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我的心思还在遥远而神秘的悬崖峭壁上。

“你在想什么,老板?你心不在焉。”

我收回遐想,转过头去,打量我的伙伴,摇了摇头。

“左巴,你想象自己是了不起的航海家辛伯达。你吹牛吹得天花乱坠,因为你多次航海对世界有点认识。可是你没有看见什么,什么都没有看见。当然我也没有看见,世界比我想象的大得多。我们旅行,穿过一些国度和海洋,但我们还没有把鼻子伸出我们的房门槛。”

左巴缩拢嘴唇,一言不发,像一条忠实的狗挨了打。

“有些山,”我接着说,“高大雄伟,满布寺院。在这些寺院里生活着身穿红袍的僧人。他们盘腿静坐,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他们心无二用,只想着唯一的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你听见没有?不是两件,是一件事。他们不像我们似的,想女人和褐煤,或想书本又想褐煤。他们的精神集中在一件事上而创造出奇迹。只有这样,才能出现奇迹。你看见过没,左巴?当你把一个放大镜搁在太阳下边,把所有的光聚集到一个点上,这一点很快就燃烧起来。为什么?因为太阳的力量没有分散,全集中到一个点上。人的精神也一样。当人集中精神在唯一的一件事上时,奇迹就会出现。你明白吗,左巴?”

左巴喘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晃了晃身子,仿佛想溜掉,又忍住了。

“接着说吧。”

可是他又忽地一下子站起来,站得直挺挺的。

“别说了!别说了!”他吼道,“你干吗跟我说这些,老板?你干吗要毒害我的心?我本来在这里挺好,你为什么要搅乱我的心?上帝或者魔鬼,我才分不出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扔给我一根骨头,我就去舔。我摇头摆尾喊:‘谢谢!谢谢!’现在可好……”

他跺脚,转身做出要回木屋的动作,可是他还在恼火,于是停下脚步。

“呸!好根骨头……”他咆哮,“一个该死的老歌女!一条该死的老破船!”

他抓起一把卵石子,扔进海里。

“可这是谁啊?”他喊道,“是谁给我们扔骨头?”

他等了一会儿,听不到任何回答,更恼火了。

“你怎么不吭声,老板?”他喊,“要是你知道,就告诉我,好让我也知道他的名字。你别担心,我会把他给你照顾好!可万一这样的话,该走哪条路呢?我是不是该自杀?”

“我饿了,”我说,“你去做饭,我们先吃饭。”

“一晚上不吃饭就顶不住了,老板?我有个叔叔是僧人,一个星期里除水和盐外什么都不吃。礼拜天和盛大节日,他才加上一点麸子。可是,他活了一百二十岁。”

“他活了一百二十岁,左巴,因为他有信仰。他找到了上帝,没有任何忧愁。可是我们,左巴,上帝不会来喂养我们。那么就快生火吧。我们有几条鲷鱼,做一锅稠糊的热汤,里面多放葱头和胡椒,照我们平时喜欢的那样做,完了再说。”

“再说什么?”左巴叹了口气说,“把肚子填饱,然后就什么都忘了。”

“我正想这样!这就是吃食的好处,左巴。去吧,我们做一锅鱼汤,老伙计,别伤脑筋了。”

然而,左巴没有动弹。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我。

“听我说,老板,我明白你想做什么。听你刚才那么一说,我豁然开朗,电光一闪全看见了。”

“那我想做什么,左巴?”我惊讶地问。

“你想盖一座寺院。不就是这个吗?在这个寺院里,你要安置进去的不是僧人,而是像老爷你这样吃笔墨饭的人,日日夜夜成天在那里涂涂抹抹。然后,就像我们看到画上的圣徒似的,从你们嘴里吐出印上字的带子。嗯,我猜着了吧?”

我低下头,感到悲伤。青年时期的旧梦,如今就像羽毛脱落的翅膀。曾经天真、豪迈、崇高的热望……设立一个精神集体,十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 音乐家、画家、诗人……关起门来,白天工作,晚上聚会、吃饭、唱歌、阅读,讨论人类的大问题,推翻传统的答案。我已经为这集体起草了章程,甚至在希梅特山口猎人圣·约翰那里找到了一幢房子……

“我猜得不错吧。”左巴见我沉默不语,高兴地说道。

“你猜对了,左巴。”我控制住情绪,答道。

“那好,我就要求你一件事儿,神圣的院长阁下,在这座寺院里,你雇我当看门的,那我就可以走私,可以不时地放进一些奇特的商品:女人、曼陀林、大肚瓶拉吉酒、烤乳猪……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不让你把一生全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日子里!”

他笑着快步朝木屋走去,我跟着他。他不吭声地洗鱼,我去抱柴禾,生上火。汤煮好了,我们拿汤匙,就着锅喝起来。

我们谁都没说话。一整天我们什么都没吃,一阵狼吞虎咽。我们还喝了酒,又愉快起来。

左巴又开口了:“要是现在布布利娜太太来这儿倒很有趣,老板,就缺她了。我跟你说心里话,老板,我真想她,见鬼!”

“你现在不问谁扔给你这根骨头了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老板?麦秆里找虱子。拿起骨头来,用不着管是谁扔的。骨头有没有滋味,上面还有没有一点肉?问题在这儿,至于其他……”

“吃食创造奇迹。”我拍着左巴的肩膀说,“饥饿的身体平静下来了吧?那么,提问的灵魂也该平静下来了。把桑图里拿来!”

当左巴站起来时,我们都听到了石子路上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左巴用露出毛的鼻孔嗅了嗅。

“说狼狼就到。”他边小声说,边拍自己的大腿,“她来了。母狗在空气中闻到左巴的气味,就来了。”

“我走了。”我起身,“我心烦,出去散会儿步。”

“晚安,老板!”

“别忘了,左巴,你答应跟她结婚的,别叫我失信!”

左巴叹了口气:“还要结婚,老板?我腻味了。”

香皂味越来越近。

“振作起来,左巴!”

我赶忙离去,老歌女的喘息声已近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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