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除夕,我终生难忘的日子。

架空索道一切就绪,立柱、缆索、滑轮在晨光中闪耀。松木的粗树干堆集在山顶上。工人们在山上等候着把树干吊在缆索上输送到海边。

一面巨大的希腊国旗,在山上起点立柱的顶端飘扬,另一面国旗悬挂在海边终点立柱的顶上。左巴把一桶葡萄酒搬到木屋前面,一名工人在旁边用铁扦烤一只肥羊。祝福和落成仪式后,来宾们得喝杯酒,祝贺我们的事业繁荣昌盛。

左巴把鹦鹉笼拿下来,放在第一根立柱旁边高起来的岩石上。

“这样我就好像看见了它的女主人。”他深情地看着鹦鹉小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喂它。

他穿着节日服装:开领白衬衫、绿上衣、灰裤子和漂亮的弹力鞋,还给开始变色的小胡子上了蜡。

他像个大人物似的跑前跑后,迎接到来的乡亲父老,向他们讲解什么是架空索道,对当地有什么好处,圣母玛利亚如何给它送来光明,使工程得以顺利完成。

“这是项重要工程,”他说,“得找到适当的倾斜度,这是一套学问!我绞尽脑汁好几个月,可还是不成。搞大工程,人的思想是不够用的,非得到神的帮助不可。圣母看见我在大伤脑筋,就可怜我,‘这个可怜的左巴是个好样儿的。他为村庄辛劳,我得帮他一把。’于是奇迹就出现了!”

左巴停了下来,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

“啊,奇迹。一天夜里,我睡着觉。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来到我面前——就是圣母。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型架空索道,只有这么大。‘左巴,’她对我说,‘我给你拿来这个模型。瞧,按照这个倾斜度。接受我的祝福吧!’话一说完,她就不见了。于是,我一下子醒来。我赶紧朝我做试验的地方跑去,咦,我看见什么了?缆绳自己照着合适的倾斜度拉开了!绳子带有安息香味,证明是圣母摸过了!”

康杜马诺利奥正要张口提个问题时,石子路上突然出现五个骑着骡子的修道士。还有第六个修道士,肩上扛着一个大木十字架,跑在他们前面大叫大喊。他喊什么,我们没法听清。

修道士们唱诗,挥动手臂画十字。骡子踩着的石子发出火星。

徒步的修道士走近了,满头大汗。他把十字架高高举起,喊道:“基督教徒们,奇迹!基督教徒们,奇迹!神父们请来了圣母玛利亚。跪下,朝拜吧!”

村民们诚惶诚恐,跑了过来,乡绅和工人们也过来了,他们围住这修道士画十字。我站在一边。左巴目光炯炯地瞥了我一眼。

“你也往前走走吧,老板,去听听圣母玛利亚的奇迹!”

修道士气喘吁吁,急着讲起来:“基督教徒们,大家跪下,听我讲圣迹。基督教徒们,听着。魔鬼摄取了被诅咒的扎哈里亚的灵魂。前天,魔鬼差使他往神圣的修道院浇汽油。半夜里我们看见火光,赶快起来。小修道院、走廊和修士小室全都着火了。我们边敲钟边喊:‘复仇圣母,救人哪!’同时,我们提了水桶、水罐冲上去救火。到了天亮,火熄灭了。

“我们走到小教堂,在圣像下呼喊:‘复仇圣母,挥动你的长矛惩罚罪犯吧!’然后我们聚集在院子里,发现扎哈里亚这个犹大不在。大家喊:‘是他放的火!’于是分头寻找。找了整整一天一夜,什么都没有找到。直到今天,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大家又去了一次小教堂,可看见了什么啦?哈,兄弟们,扎哈里亚躺在那里,死啦。就躺在圣像的脚下。圣母的长矛尖上还带着一大滴血!”

“上帝怜悯我们!”村民们惊恐万状,低声说。

“还有可怕的呢!”修道士咽了一口口水说,“当我们弯下身去把这该死的扎哈里亚抬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吓呆了。圣母把他的头发、小胡子、络腮胡子都剃光了!就像个天主教牧师一样!”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来。我向左巴转过身来,小声说:“坏蛋!”

左巴两眼圆睁,一本正经地看着修道士,不停地画十字,一脸惊愕的样子。

“伟大的主啊,伟大的主,你的作为真奇妙!”他小声说。

正在这个时候,其他几个修士来到,下了骡子。知客神父捧着圣像,爬上一块岩石。众人争先恐后地在圣像前匍匐拜倒。胖子杜梅蒂奥斯托着盘子募捐,并把圣水洒在农民们粗糙的前额上。三名修道士在他周围,把毛茸茸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肚皮上,淌着大滴汗珠,唱着圣歌。

“我们到克里特各个村去转一遭,”胖子杜梅蒂奥斯说,“让教徒们给圣母下跪,奉献捐款。我们需要钱,很多的钱,来修复修道院……”

“这些胖子们!”左巴咕哝说,“他们还想捞一把。”

他走到院长面前,“院长,落成仪式一切都准备好了,愿圣母给我们的工程祝福!”

这时,太阳已升高,天气炎热,没有一丝风。修道士们站在悬挂旗帜的立柱周围。他们用宽大的袖子擦额头上的汗水,开始为 “创基立业”祷告。

“主啊,主啊,把这机器建在坚固的岩石上,任何飓风暴雨都不能摧毁……”

他们用圣水刷在铜碗里蘸了蘸,把圣水洒在立柱、缆绳、滑轮、左巴和我身上。随后,他们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位生病的女士似的,抬起圣像,把它放在靠近鹦鹉处,再把它围起来。一边,站着乡绅们,左巴站在中间。我退到靠海那边,等着。

用三棵树做试验,象征着三位一体。可是人们又加了第四棵树,寓意向复仇圣母谢恩。

修道士、村民、工人们都画了十字。

“以圣父、圣子、圣灵和圣母的名义!”大家异口同声祈祷。

左巴向前迈了一大步,走到第一根立柱旁边。他拉绳子,把旗帜从柱顶上拽下来。这是在山上的工人等待的信号。众人全都后退,眼睛望着山顶。

“以圣父的名义!”院长喊道。

无法形容当时发生的情况,突如其来的灾祸像一声巨雷,在场的人甚至都来不及跑开,架空索道全部摇晃起来。工人们挂在缆绳上的一棵松树,鬼使神差般猛地甩了出去,在空中迸出火花,发出巨响。几秒钟后,树干落到下边时,已变成了一根半烧焦的木柴。

左巴看着我,像挨了打的狗。修道士和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散开,拴着的骡子尥起蹶子来。

胖子杜梅蒂奥斯气喘吁吁,倒在地上。

“主啊,怜悯我!”他吓得要死,低声说。

左巴举起一只胳膊,“这没有什么,第一根树干总是要这样的。现在机器就好啦,你们瞧着吧!”

他又升起旗帜,再发出信号,然后赶快跑开。

“以圣子的名义!”院长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喊道。

第二棵树放下来了。立柱摇晃,树干跳了起来,跳得像只海豚,直向我们冲来。可是,没滚多远,便在半山腰粉碎了。

“真见鬼!”左巴咬着唇上的胡髭嘟哝,“这该死的倾斜度还是不行!”他走到立柱前,以暴怒的姿态吩咐为第三次输送降旗。

修道士们躲到他们的骡子后面,并画十字。乡绅们抬起脚,准备逃跑。

“以圣灵的名义!”院长撩起僧衣,结结巴巴地说。

第三根树干粗大,刚从山顶一放就发出一声震天巨响。

“快趴下!”左巴边跑边喊。

修道士们趴在地上,村民们撒腿就跑。树干飞了起来,落在缆绳上,撞击出一道火花。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树干就越过山坡和海滨,被吞没在涌动的海水泡沫里。

立柱左右摇晃,有几根已经倾斜。骡子也挣脱缰绳跑掉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左巴愤怒得不能自已。

“机器现在行了,继续吧!”他又一次叫人升起旗子。

大家都感到没有希望,盼着快点了事。

“以复仇圣母的名义!”院长边准备逃跑边嘟囔。

第四根树干放了出去。一声吓人的“咔嚓”巨响,接着又是一声,所有的立柱像纸牌搭的房子一样,一根接一根全都倒塌了。

“主啊,怜悯我们!”工人、村民和修道士们尖声叫喊,四面逃散。

一块木片伤了杜梅蒂奥斯的大腿,另一块木片差一点击中院长的眼睛。村民们跑得无影无踪。只有圣母手持长矛,直挺挺地站在石头上,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众人。在她旁边是竖起绿色羽毛的可怜鹦鹉,吓得半死不活,直发抖。

修道士们捧起圣母,抱在怀里,扶起疼得直哼哼的杜梅蒂奥斯,把骡子找回来,骑上去打道回府。烤羊的工人也吓得魂不附体,扔下那头烤得半生不熟的肥羊就逃。

“羊快烧成木炭了!”左巴着急地喊,赶紧跑过去转动叉子。

我坐在他旁边。这时,海滩上的人都已走光,只剩下我们两个。左巴向我转过头来,目光不安而忧虑。他不知道我对这场灾难有何看法,也不知道这场冒险该如何结束。

他拿起一把刀,弯下腰去割了一块羊肉,尝了尝,马上把烤羊从火中取下,把叉着的羊靠在一棵树上。

“火候正好,老板。你也来一块吧!”

“把酒和面包也拿来,我饿了。”我答道。

左巴敏捷地跑去,把一小桶酒转着挪到烤羊处,又拿来了一块白面包和两只酒杯。我们用刀割下两大长条羊肉,切了两大片面包就吃了起来。

“你看,这羊肉多香,老板!一进口就化。这里没有什么大牧场,牲口吃干草,所以肉质特别鲜嫩。像这么鲜美的肉,我吃过一次。我还记得,就是我用自己的头发绣圣索菲娅像做护身符的时候。我跟你说过,这是过去的事了。”

“说吧!说吧!”

“老故事了,我跟你说,这是希腊人异想天开的想法。”

“得了,你就说吧,我爱听。”

“那天晚上,保加利亚人把我们包围了,我们看见他们在我们周围的山坡上点火。为了吓唬我们,他们击钹,像狼群般地嗥叫。他们大概有三百人,我们只有二十八个,再加上我们的小队长卢瓦斯—— 愿上帝拯救他的灵魂,要是他死了的话—— 他可是个好样儿的。‘喂,左巴,’他对我说,‘把羊用铁扦叉上去烤!’‘搁坑里烤味儿更香,队长。’‘随你便,可得快点儿,大伙都饿了!’我们挖了个坑,把羊连皮塞在坑里,上面放上厚厚一层烧红的炭。然后大家从背包里拿出面包,围着火坐下。‘这也许是最后一顿饭了!’卢瓦斯队长说,‘这里有谁害怕吗?’大家都笑起来,谁都不屑于回答。大家举起水壶,‘祝你健康,队长!’大家喝一口,再喝一口,把羊从坑里取出来。啊,我的天,这多么香啊!我一想起那只羊就流口水!一进口就化,像吃香油酥似的。大家都拼命吃起来。‘我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队长说,‘上帝保佑!’他从来不喝酒,可这次他也把酒一口干了。‘孩子们,唱一支克来夫特歌吧!’他命令说,‘下面的人像狼群般嗥叫,我们呢,也要像好汉一样大声唱歌。让我们唱《老迪莫斯》吧。’我们赶紧吃肉,大口喝酒。接着,歌声起来了,满山谷都是回音。队长说,‘我老了,小伙子们,我干了四十多年……’我们扯开嗓子喊:‘嗨!嘿!这么快活!’队长说:‘但愿这能长久!喂,阿历克西,你去看看羊胛骨,看它说些什么?’我用刀子刮开羊胛骨,靠近火看个清楚。‘队长,我没看见坟墓,也没见死人。咱们这回还能除难消灾,小伙子们!’‘愿上帝听见你说的话!’才刚结婚的队长说,‘至少让我生个儿子,往后的事我就不在乎了!’”

左巴在羊腰子周围割下一块肉。

“那回的羊真好吃,”他说,“可这只小羊也一点儿不差!”

“倒上酒,左巴,”我说,“倒满满的,让我们一起干掉!”

我们碰了杯,共同品尝这红得像野兔血似的克里特美酒。喝这酒,让我们觉得浑身血管充满力量,心胸充满仁爱,羊羔也能变成狮子。我们忘掉了人生的狭窄,生活的框框粉碎,人和动物和上帝相结合,同宇宙合为一体。

“我们也看看羊胛骨上说些什么吧。”我说。

左巴拆下羊胛骨,用刀刮净,细细观看。

“一切顺利!我们能活到一千岁,还有一颗钢铁般的心。”

他弯下腰去再看。

“我看到一次旅行,一次长途旅行。旅途终点有一幢有很多门的大房子。大概是哪个王国的首都,或者是一座修道院。我可以在那儿看门,干些我们说起过的生意。”

“倒上酒吧,左巴,先把算命的事儿搁下。我告诉你吧,那幢有很多门的大房子是什么:那是墓地,立满了墓碑。这就是旅途的终点。祝你健康,你这坏家伙!”

“祝你健康,老板。听说命运之神是个瞎子。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碰上一个过路人就逮住他。这个人就成了幸运儿。活见鬼,这样的运气我们可不要。”

“这样的运气当然不能要,左巴。祝你健康!”

我们喝酒,把剩下的羊肉都吃了。世界变得轻飘飘的,大海在笑,地像甲板似的摇晃。两只海鸥在卵石上走,像人似的饶舌。

我站了起来,喊道:

“来吧,左巴。教我跳舞吧!”

左巴一跃而起,脸上发出光彩。

“跳舞,老板?”他说,“跳舞?好,来吧!”

“来吧,左巴,我的生活改变了!”

“我先教你跳采衣姆贝基科舞。这是一种粗犷的军人舞蹈。我们马其顿战士上战场前就跳这种舞。”

他脱下鞋子和红紫色的袜子,只穿一件衬衣,可还是觉得热,干脆把衬衣也脱掉。

“看我的脚,老板,”他嘱咐我说,“注意!”

他伸出一只脚,轻轻沾地,又伸出另一只,脚步猛烈而欢快地交错,击鼓般拍打地面。

他抓住我的肩膀,“来吧,小伙子,我们俩一块儿跳。”

我们跳起来。

左巴认真、耐心又和蔼地纠正我的动作。我也鼓起勇气,渐渐觉得沉重的双脚变得轻快起来。

“好样儿的,你真行!”左巴边拍手打拍子边喊,“好样儿的,小伙子,让笔墨纸张见鬼去!让那些财产、利润见鬼去!现在你也会跳舞了,你也学会了我的语言。我们终于可以交谈了!”

他光脚踩着脚下的卵石,拍着手。

“老板,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人。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可我的嘴说不出来。那么我就给你跳舞!你站远一点,免得我踩着你!瞧着!一!二!”

他纵身一跃,手和脚仿佛变成了翅膀,飞向天空,又俯冲下来。当他飞腾半空,在蓝天背景下,看上去就像个年老版的叛逆天使。左巴的舞充满挑战、执拗和叛逆的气息,仿佛在呼喊:“万能的上帝,你奈我何?你除了杀死我外,还能怎样。你杀了我吧,我不在乎。我愤怒,我说出所有想说的话,我还来得及跳舞,我再也用不着你了!”

看着左巴跳舞,我才第一次了解到,人可以对抗体重到这种程度。我赞美左巴的耐力、灵活和豪迈。左巴的脚步踩在卵石上,迅猛而灵巧,在沙滩上狂野地写下人类的历史。

他停了下来,出神地看那倒塌的架空索道。太阳西下,影子拖长。左巴瞪大眼睛,仿佛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他朝我转过身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我说,老板,”他说,“你看见这东西放出来的火花吗?”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

左巴向我扑过来,拥抱我,亲我。

“你也笑了,老板!好样儿的,小伙子!”

我们笑着,在卵石滩上打闹了好一会儿,然后躺在地上,搂抱在一起睡着了。

天亮时,我起来,沿着海边匆匆进村。我的心跳个不停,有生以来还很少这么快活过。这不是一般意义的高兴,而是一种崇高、荒谬甚至无法解释的喜悦。它不合常理,甚至与任何理性都相悖。我失去了所有的钱、工人、架空索道、翻斗车,我们建了一个运煤专用的小港口,而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运出去,一切全完了。然而,恰恰在此时,我体验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获得解放的感觉。

当诸事都不顺的时候,或许正是考验我们灵魂的时刻,考验它是否有耐力和真正的价值,这是何等快事!仿佛有一个看不见脸的全能敌人——有人称之为上帝,另一些人称之为魔鬼——向我们扑来,要把我们打倒。而我们仍岿然屹立。每当表面上被打得落花流水而内心却大获全胜时,一个真正的人会感到自豪和无法言喻的喜悦。来自外部的灾难,将会变成至高的欢乐。

我想起左巴某个晚上告诉我的事:

“有天夜里,马其顿山上大雪纷飞,寒风呼啸,摇晃我住的小屋,要把它推倒。我呢,事先就把小屋加固得结结实实。我一个人坐在暖和的壁炉前,笑着向风挑战说:‘你进不来,我不给你开门。你吹灭不了我的火。你没法儿叫我倒下来!’”

这段话教我懂得了应该如何为人,懂得了如何面对强大盲目的欲望。

我在海边奔走,对着那看不见的敌人大喊道:

“你进不到我的灵魂里来,我不给你开门。你吹灭不了我的火,你没法儿叫我倒下!”

太阳还没照到山顶,在天空和海上,蔚蓝、浅绿、玫瑰红、珍珠白各色交相辉映。橄榄树林里,鸟儿醒来,在阳光中沐浴鸣叫。

我沿着水边走,向这荒凉的海滩告别,把它铭刻在心里,带走记忆。

我已体验了所有在这海滨上的欢乐。和左巴一起生活,开阔了我的心胸,而他的话语使我心绪平静。这个人,用他可靠的本能的直觉、鹰隼般原始的目光,找到了所有捷径,轻松地达到了奋斗的顶峰—— 自由。

一群男男女女,携带着满满的篮子和大瓶酒走过。他们要去庆祝五月的节日。有个胸脯过早隆起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从我面前经过,边唱歌边跑上一块高高的岩石。一个脸色苍白、怒气冲冲、蓄着黑胡子的男人在她后面追赶。

“下来,下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喊。

那小姑娘两颊泛起红晕,抬起双臂交叉放在脑后,慢悠悠地晃动着汗淋淋的身体,继续唱她的歌:

开着玩笑跟我说,

撒着娇跟我说,

跟我说你不爱我,

我才不在乎。

“下来,下来……”黑胡子男人再次声嘶力竭地喊,既像恳求,又像恐吓。

他猛地往上蹿,抓住姑娘的一只脚,紧紧地抓着。小姑娘仿佛就等着这粗暴的一招,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加快了步子,所有这些欢乐的表演却让我感到痛苦。老歌女的形象在脑海中涌现,肥胖、香喷喷、饱尝热吻、长眠地下。她必然已经肿胀、发青、皮肤破裂……我悲哀地摇了摇头。

进到村口,碰上正准备吹喇叭的邮差。

“有你一封信,老板。”他说着把一个蓝色信封递给我。

我认出那清秀的字体,高兴极了。

我快速穿过村子,走进橄榄树林,拆开了信。信简短、急迫,我一口气读完了:

我们到达格鲁吉亚边境,逃脱了库尔德人的魔掌,一切顺利。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一句很古老的格言说:幸福就是履行义务,义务越艰巨,获得的幸福越大。我现在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因为我们切身体会了。

过几天,我们这些被人追逐而垂死的人将到达巴统。我刚收到一封电报说:第一批船只在望!

这成千上万聪明勤劳的希腊人,带着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不久要移居到马其顿和色雷斯。我们将向希腊的古老身躯输送新的血液。

我有点累了,我承认。有什么关系,我们进行了斗争,老师,我们胜利了。

我感到幸福。

我藏起信,加快了步伐。我也感到幸福。

我走上山中陡峭的小路,手指搓揉一枝开花的百里香。将近中午,阴影聚集在我的脚周围。一只雄鹰在空中飞翔,快速行进中双翅仿佛静止一般。有只山鹑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冲出树丛,翅膀扑棱声在空中回响。

要是能够的话,我也会唱起歌来。

“你怎么啦?”我打趣着问自己,“你真的这么爱国而自己没有觉察到?你真的这么爱你的朋友?你不觉得难为情?要控制自己,平静下来。”

一阵铃声传来,黑色、褐色和灰色的山羊出现在悬岩下,沐浴在阳光中。公山羊直起脖子走在前头,空气中飘着膻味。

一个羊倌跳上岩石,用手指吹口哨,跟我打招呼:“喂,朋友,你上哪儿?你在追谁呀?”

“我有事。”我回答,没停下脚步。

“歇一歇,过来喝口奶凉快凉快!”羊倌一边喊,一边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上。

“我有事,”我说,“我不想因说话而打断我心中的欢快。”

“噢,你看不上我的奶吗?”羊倌生气地说,“好吧,一路平安。算我倒霉!”

他把手指放在口中,又吹起口哨。不一会儿,羊群、牧犬和羊倌全消失在岩石后面。

不久,我到达山顶,仿佛这就是我的目的地。我平静下来,在一块阴凉的岩石上躺下,远眺平原和大海。我深深地吸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鼠尾草和百里香的香气。

我起身摘了一大捧鼠尾草做枕头,又躺下来。我累了,闭上了眼睛。

思绪飞到那白雪覆盖的高原,我竭力想象那男男女女的人群和牛群朝北方行进,而我的朋友像领头羊似的走在队伍之前。不过很快,我的脑子变得昏暗,无可抗拒的睡意袭来。

我要顶住,不能睡去,便努力睁大眼睛。一只乌鸦落在面前的悬岩上,黑蓝色的羽毛在阳光中闪烁。我能看清它的黄色大喙,不吉之兆,我捡起石头向它扔去。乌鸦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展翅飞走。我又闭上眼睛,再也抵抗不住,瞬间像中了雷击般睡了过去。

然而只睡了不过几秒钟,我就惊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乌鸦这时正从我头顶上飞过。我用臂肘支撑着,在岩石上发抖。刚发生的梦境,像把利剑穿过我的心。

我看见自己在雅典,独自一人沿着赫耳墨斯大街走,烈日炎炎,街上没有行人。商店关门,一片寂静。当我路过卡普尼卡雷亚教堂时,看见我的朋友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从宪法广场那边向我跑来。他跟在一个迈着大步的瘦高个子后边。我的朋友穿着他最好的礼服。

他看见我,老远就朝我喊:“喂,老师,你怎么样啦?有一个世纪没见到你了。晚上来,我们聊聊。”

“在哪里?”我也大声喊,仿佛他离得很远,必须拼命喊才能听见。

“协和广场,今晚六点。在‘天堂之泉’咖啡馆。”

“好吧,我来。”

“你这么说,”他以嗔怪的口吻说,“可你不会来。”

“我一定来,”我喊道,“把手伸过来!”

“我有急事。”

“有什么急事?把手伸过来。”

他伸出手,突然,那手与他的胳膊分开了,穿过空间,跟我握手。冰凉的触感把我吓坏了,惊叫一声就醒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乌鸦在头上盘旋,觉得嘴里发苦。我向东边转过身去,眼睛盯着地平线,仿佛要穿透空间……我敢肯定,我的朋友遇到了危险。

我一连三次呼喊他的名字:“斯达夫里斯基!斯达夫里斯基!斯达夫里斯基!”

声音在前面几米处的空气中消失了。

我尽全力冲下山去,企图用疲劳转移悲痛。我的大脑试图把任何能够穿过躯体、抵达心灵的神秘信息汇聚起来,然而徒劳无益。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比理性更深邃、完全属于动物的原始预感。山羊和老鼠在地震之前也有类似的预感。地球上最初的人类灵性—— 也就是在没有完全同宇宙分离之前,没有受到理性的歪曲而直接感觉到真理的灵性,在我的身上苏醒了。

“他遇到了危险!他遇到了危险!”我喃喃自语,“他要死去,也许他自己还不知道。我呢,我知道,我可以肯定……”

我跑着下山,被一堆石头绊倒,摔在地上。石子跟我一起往下滚。我爬起来,手上、腿上都是血,衬衣也撕破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我心想,喉咙哽咽。

到达海滩时,我喘息了一会儿。

我心想,所有这些信息,全都产生于不安,而在睡眠中又披上了象征的外衣。其实它们都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我平静了一些,理性使我恢复了冷静。

回到木屋时,我开始笑自己幼稚,对自己那么容易心惊胆颤而感到害羞。我又回到了常规的现实中,我饿,我渴,精疲力竭,被石头碰破的伤口使我疼痛。但使我感到莫大宽慰的是:可怕的敌人在我灵魂的第二道防线前被遏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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