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蒂纳克斯后悔没有把护胸甲带上,实在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正是在这时候,我们前面看到的那个跟主人说起话来如此随便的、古怪的跟班作主,刚刚替他把这件护胸甲卖掉,再也不属于他了。

事实上,刚听到富尔尼雄太太说出“十个埃居!”这几个具有魔力的字眼,佩蒂纳克斯的跟班就跑去追那个商贩了。

因为天色已晚,那收废铁的商贩又急于赶路,当萨米埃尔从客栈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三十来步了。

因而萨米埃尔只得朝着商贩喊叫起来。

商贩有点担心地停住脚步,用锐利的目光向朝他赶来的人看了一眼;可是看到追来的人是带着货物的,他就立定了。

“什么事,我的朋友?”他问。

“哎!是啊!”跟班带着机灵的神气说,“我来是想跟您做笔生意。”

“好吧,那么,快做快了。”

“您急着要走?”

“是的。”

“啊!您总得让我喘口气吧,见鬼!”

“那没问题,可是得快点喘过气来,人家在等我。”

显然这个商贩对跟班还存有戒心。

“等您看见我给您带来的东西,”跟班说,“您就不会急着要走了,因为我瞧您是爱这档子货色的人。”

“您给我带来什么?”

“一件出色的货,那做工……可您没在听我说?”

“没有,我在看呐。”

“看什么?”

“我的朋友,难道您不知道,”收购护胸甲的人说,“国王的命令禁止买卖兵器吗?”

说话间他向四下里不安地张望着。

跟班心想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

“我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他说,“我从蒙-德-玛桑来。”

“啊!那么这就另当别论了,”护胸甲贩子说,跟班的回答似乎叫他有点放心了,“不过,虽说您打蒙-德-玛桑来,您也知道我买兵器吗?”

“是啊,我知道。”

“谁告诉您的?”

“见鬼!哪儿还要什么人来告诉我呢?刚才您自己吆喝得够响的了。”

“在哪儿?”

“在‘骄傲骑士之剑’客栈门口,”

“那您刚才在那儿喽?”

“是的。”

“跟谁在一起?”

“跟一大群朋友。”

“跟一大群朋友?那家客栈平时可从来没有客人。”

“那您一定发现它现在大不相同了?”

“确实如此。不过这些朋友都是打哪儿来的呢?”

“打加斯科尼来,跟我一样。”

“你们是纳瓦拉国王的人?”

“瞧您说的!咱们是彻头彻尾的法国人。”

“好的,那么是胡格诺教派?”

“感谢天主,咱们是跟咱们的圣父教皇一样的天主教徒,”萨米埃尔说着,摘下了便帽;“可这又有什么相干呢?咱们要说的是这副护胸甲。”

“对不起,咱们换近墙壁些吧;站在街心太容易叫人看见了。”

他们走上几步,停在一座外表挺不错的房子跟前,房子的窗户里不见一点灯光。

这座房子的大门上面有一个披檐,样式像个阳台。房子正面有一条长石凳,这就是唯一的装饰物了。

这长石凳既有用又讨人喜欢,因为它可以给过路人骑骡或者上马的时候充当一下踏脚台。

“咱们来瞧瞧这副护胸甲吧,”他俩走到披檐下面时,商贩说。

“喏。”

“等一下,我觉得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

“不,是在对面。”

商贩转过身来。

果然,对面有一座三层楼的房子,三楼上有时遮遮掩掩地漏出灯光来。

“咱们快点儿,“商贩摸着护胸甲说。

“嗯!瞧它有多重!”萨米埃尔说。

“又旧,又笨重,式样也过时了。”

“做工可考究呢。”

“六个埃居,卖不卖?”

“怎么!六个埃居!可您在那边出十个埃居买了一件又旧又破的轻胸甲!”

“六个埃居,不卖拉倒,”商贩重复说。

“您瞧瞧这雕镂的花纹!”

“我称分量卖出去,雕镂花纹没什么用。”

“啊!啊!您在这儿讨价还价,”萨米埃尔说,“可在那边,人家讨什么价,您就出什么价。”

“我再加一个埃居吧,”商贩不耐烦地说。

“单凭这点包金,也值十四个埃居吧!”

“好啦,快点儿吧,”商贩说,“要不就干脆算了。”

“好哇!”萨米埃尔说,“您这个买卖人可真怪,您做起生意来躲躲闪闪的,您违反国王的命令,还要跟正派人讨价还价?”

“行啦,行啦,别这么嚷嚷。”

“哦!我可不怕,”萨米埃尔拉直嗓子喊;“我不干非法的买卖,凭什么要躲躲闪闪呀?”

“行啦,行啦,给您十个埃居,别喊啦。”

“十个埃居?我跟您说那点金子就值这些钱;啊!您想逃走?”

“才不呢;您真是个疯子!”

“啊!您要是想逃走啊,您瞧着,我这就喊巡逻队了!”

说这句话时,萨米埃尔把嗓音拔得那么高,这个威胁用不着真的付诸实行就收效了。

在这片吵闹声中,他们挨着讨价还价的这座房子的阳台上打开了一扇小窗;窗打开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商贩听到后吓坏了。

“行啦,行啦,”他说,“我知道不照您的话办是过不了门啦;这儿是十五个埃居,您走吧。”

“那太好啦!”萨米埃尔说,一边收过这十五个埃居。

“算您运气。”

“可这十五个埃居是给我主人的,”萨米埃尔继续说,“也该给我点什么才行啊。”

商贩四下看了一眼,一边把短剑从鞘中拔出一半。显然他是想在萨米埃尔身上捅一个窟窿,好让他一劳永逸地不必再去买一副护胸甲来替代刚卖掉的这副,可是萨米埃尔确一双像啄葡葡的麻雀一样警觉的眼睛,他往后退着说:

“对,对,我的好买卖人,我瞧见您的短剑啦,可我也瞧见别的东西啦;阳台上的那张验也在对您看着呢。”

商贩吓得脸色灰白,向萨米埃尔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看到阳台上站着一个样子古怪的人,浑身裹在一件猫皮做的室内便袍里;这个在一旁观察的人对刚才演的这场戏没落下一个字,也没落掉一个手势。

“行啦,行啦,您要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商贩说,发出露出牙齿的豺狼的笑声,“再给您一个埃居。但愿魔鬼掐死您!”他声音很轻地加上一句。

“谢谢,”萨米埃尔说;“真是一笔好买卖。”

他跟商贩打个招呼,傻笑着走了。

商贩独自留在街上,开始拣起佩蒂纳克斯的护胸甲,把它往富尔尼雄的护胸甲里塞。

那个市民一直在看着,后来他看到商贩提着这堆东西很为难的样子,就对他说:

“先生,看来您收购盔甲?”

“不,先生,”倒霉的商贩回答说;“碰巧一次罢了,因为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

“那么,这个巧也让我碰上了。”

“碰什么巧,先生?”商贩问。

“您想想看,就这儿,在我手边就有一大堆废铁,叫我觉得讨厌。”

“我并不想回绝您;不过现在您也看到。再多一点我就拿不动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给您看一下。”

“不用了,我没钱了。”

“这没关系,我给您赊账;您看上去是个非常正派的人。”

“谢谢,不过人家在等着我呢。”

“真奇怪,我好像认识您!”市民说。

“我?”商贩说,一边想克制住自己的颤栗,可是克制不住。

“所以瞧瞧这顶头盔吧,”市民说着,用他的长脚勾过他说的东西来,因为他不想离开窗口,惟恐商贩躲开。

他把说到的那顶头盔从阳台上递下去,交到商贩手里。

“您认识我,”商贩说,“这就是说您觉得您认识我?”

“这就是说我认识您。您不是……”

他好像在想;商贩一动不动地等着。

“您不是尼古拉吗?”

商贩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们可以看到他手里的头盔在颤抖着。

“尼古拉?”他重复说。

“尼古拉·特吕舒,科索纳里街的五金制品商。”

“不是,不是。”商贩说,脸上露出微笑,一百二十个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不去管它,您的脸挺和气的;那么,谈谈怎么买我的全副甲胄吧,护胸甲,臂铠,还有剑。”

“当心啊,这是禁止的买卖,先生。”

“我知道,刚才您那位卖主对您嚷得够响的。”

“您听见了?”

“听得一清二楚,您做买卖也很大方:就这么我才想到跟您谈谈这笔生意的;不过,请放心,我不会太占您便宜,我知道做生意是怎么回事;我以前也是个批发商。”

“啊!您卖什么?”

“我卖什么?”

“是啊。” 

“卖缎带。”

“好买卖,先生。”

“我就那么赚了点钱,您瞧我现在有点家底了。”

“我祝贺您。”

“所以嘛,我喜欢安安逸逸,想把我的那点废铁全都卖掉,因为我讨厌它们。”

“我懂。”

“那儿还有些护腿甲;啊!还有手套。”

“可我并不需要这么多。”

“我也不需要呀。”

“我只要这副护胸甲。”

“那么您是只买护胸甲的了?”

“是的。”

“这可怪了,因为您买去以后反正要称分量再卖出去。至少您这么说过,那么不是随便什么铁全一样吗?”

“这不错,不过,您知道,最好还是……”

“随您的便:买下这副护胸甲,或者干脆,您说得有理,走您的路,什么也别买。”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眼下这年头,人人都需要兵器啊。”

“什么!在这个太平世道?”

“我亲爱的朋友,要是世道真是这么太平,就不会有这种护胸甲的买卖喽!他妈的!这些话可不是对我说的吧。”

“先生!”

“特别是在私下里。”

商贩做了个想走的动作。

“不过,说真的,我越是看您,”市民说,“就越是确信我认识您;不,您不是尼古拉·特吕舒,不过我还是认识您。”

“别喊!”

“要是您收购护胸甲………”

“嗯?”

“嗯,我可以肯定,准是为了完成一件天主欢喜的事业。”

“闭嘴!”

“您真叫我高兴,”市民一边说,一边把一条很长的胳膊从阳台上伸下来,抓住商贩的一只手。

“您到底是什么人?”商贩问,他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是被老虎钳给钳住了。

“我是罗贝尔·布里凯,绰号叫教会分立派的丧门星,联盟的朋友,狂热的天主教徒,现在我真的认出您来了。”

商贩脸色发白了。

 “您是尼古拉……格兰勃洛,牛皮制革的工匠。”

 “不,您弄错了。再见,罗贝尔·布里凯师傅;认识您我很高兴。”

商贩转过身去,背对着阳台。

“怎么,您要走吗?”

“您自个儿看嘛。”

“不收我的废铁就走?”

“我告诉过您了,我身上没钱了。”

“我叫用人跟您去。”

“不行。”

“那么,怎么办?”

“见鬼!就这么分手不就完了?”

“他妈的!我再怎么也不肯这么做的,我可太想认识您了。”

“我可一点儿不想认识您,”商贩说,这回他可宁肯不要护胸甲,什么都丢掉,也不愿叫那人给认出来,他拔腿就跑。

可是罗贝尔·布里凯不是那么轻易认输的人;他跨过阳台边,几乎不用跳就下到了街上,走不上五六大步,就赶上了商贩。

“您疯了吗,朋友?”他说,把一只大手放在那个可怜虫的肩膀上,“要是我是您的敌人,要是我想让您给抓起来,我只要喊一声就行了。巡逻队这时候正好在奥古斯丁街经过,可是不,您是我的朋友,要不就让魔鬼把我逮了去!我可以给您一个证明,就是现在我真的记起您的名字来了。”

这一回,商贩笑了起来。

罗贝尔·布里凯面对面地朝他站着。

“您叫尼古拉·普兰,”他说,“您是巴黎市政厅的副长官;我是记得市政厅里有个尼古拉。”

“我完了!”商贩结结巴巴地说。

“正相反,您得救了。他妈的!要说为正义事业您决不会比我打算的干得多。”

尼古拉·普兰不禁发出一声呻吟。

“行啦,行啦,拿出勇气来,”罗贝尔·布里凯说;“振作起来;您找到了一个兄弟,布里凯兄弟;拿好一副护胸甲,我拿另外两副,我把臂铠、护腿甲和手套都算饶头送给您啦;走吧,开步走,联盟万岁!”

“您陪我去?”

“我帮您拿这些兵器,它们准是用来打败腓力斯人(地中海东南海岸的古代居民,据《圣经》所载,腓力斯人曾与以色列人长期作战。)的兵器:带路吧,我跟着您。”

这位倒霉的市政厅副长官心里很自然地闪过一丝怀疑的念头,但这念头刚一闪现就消逝了。

“他要是想让我完蛋的话,”他喃喃自语道,“干吗要承认认识我呢?” 

随后他大声说:

“走吧,既然您一定要这么干;跟我来,”他说。

“我跟您生死与共!”罗贝尔·布里凯喊道,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盟友的手,得意洋洋地用另一只手把该他拿的那堆废铁悬空举起。

两个人往前走去。

走了二十分钟,尼古拉·普兰到了菜园区;他浑身是汗,一则是走得快,二则是因为他跟布里凯谈政治谈得很激动。

“我招来个多好的新成员!”尼古拉·普兰喃喃地说,在离德·吉兹的府邸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到我的盔甲会到这儿来的,”布里凯想。

“朋友,”尼古拉·普兰转身对布里凯做了一个凶多吉少的手势,而布里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在进到狮子窝以前,我给您最后一分钟考虑的时间;如果您的信仰还不是非常坚定,那您还有时间离开。”

“得了!’布里凯说,“我见过的多了!Et non intremuit medul-la mea(拉丁文,意为“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嘴里念念有辞。“哦!对不起,也许您不懂拉丁文?”

“您呢,您懂吗?”

“您这不是听见啦?”

“有学问,胆子大,力气大,又有钱,我发现了个人材!。普兰自言自语;“好啦,咱们进去吧。”

他带布里凯走到德·吉兹府邸硕大的正门而前,用铜敲门锤叩三下,门就开了。

庭院里到处都是卫士和裹着披风像鬼魂似的走来走去的人们。

整个府邸不见一点灯光。

庭院的一角停着八匹备好鞍、套好笼头的马。

听见门锤叩门的声响,大多数裹着披风的人转过身来,形成一道人墙迎接新来的人。

一个门房模样的人手拉住大门上打开一半的小门,尼古拉·普兰俯身向他耳边说了自己的名字。

“我还带来个好伙伴,”他补充说。

“请进,阁下,”门房说。

“把这些东西拿到军械库去,”普兰说着把三副护胸甲和罗贝尔·布里凯的那些废铁交给一个卫士。

“好!有个军械库,“布里凯暗自说;“越来越好了。”他接着说,“哟!长官阁下,您可真是安排有方!”

“是啊,是啊,倒挺有判断力,”普兰得意洋洋地微笑着说;“过来吧,让我给您介绍一下。”

“请您注意,”市民说,“我非常怕羞。我最希望的就是谁也别管我;等我经受过了考验,再让我自个儿——照希腊人的说法——用我的所作所为来介绍自己吧。”

“随您的便,”市政厅副长官回答说;“那么您在这儿等我一下。”

他过去跟那些走来走去的人中的大多数人握手。

“我们还等谁呀?”一个声音问。

“主人,”另一个声音回答。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高的男人刚好走进府邸,他听见了两个神秘的裹披风的人刚才交换的那两句活。

“先生们,”他说,“我以他的名义到这儿来。”

“啊!这是德·梅纳维尔先生!”普兰喊道。

“哎!我可是到了熟人堆里了,”布里凯对自己说,一边装出使相貌完全改变的脸相。

“先生们,咱们这都到齐了;开会吧,”刚才我们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又说。

“啊!好啊,”布里凯说,“又是一个;这位是我那个诉讼代理人玛尔托师博。”

他很灵活地换了个脸相,这说明他对面部表情的运用是何等自如。

“上去吧,先生们,”普兰说。

德·梅纳维尔先生走在头里,尼古拉·普兰跟在他后面;裹披风的那些人走在尼古拉·普兰后面,罗贝尔·布里凯又走在他们后面。

大家都走上通往一个拱廊的露天楼梯。

罗贝尔·布里凯跟其也人一样走上楼梯,一边低声自语:

“可是那个年轻侍从呢,那个鬼年轻侍从到哪儿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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