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科坐在扶手椅上,在梦想中度过了他的整个夜晚。

我们用“梦想”这个词儿,这是因为,说实在的,盘旋在他脑海里的是梦想多,思想少。

返回到往昔的岁月,从一道目光里看见几乎已从记忆中抹去的整个时代,这不是思想。

希科整个夜晚生活在一个早已被他抛在脑后,有着许许多多著名的或者优雅的幽灵的世界里;那脸色苍白的女人的目光犹如一盏可靠的信灯,唤来了这些幽灵,伴随着纷至沓来的幸福的和可怕的回忆,像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经过。

希科刚从卢佛宫回来时还直抱怨睡得太不够,此刻却根本没想到睡觉。

因此,等到黎明的曙光照射到窗户的玻璃上时,他说:

“鬼魂的时辰过去了,现在该来想想活人的事了。”

他立起身,佩好长剑,在肩头上披了一件酒渣色的羊毛大氅,大氅的质地很好,再大的雨也透不进去;他带着一种像智者那样淡泊而坚定的神情,匆匆审视了一下钱箱和鞋底。

鞋底在希科看来可以对付即将开始的这场出征;钱箱却值得特别注意。

所以我们暂且把故事中断一下,好有时间把它向读者作个交待。

希科,正像大家所知道的,是个很会动脑筋的人。他在横贯屋子两头的主梁上凿了个洞;这根主梁这么横贯屋子两头,一则可以作装饰,因为它上面漆了各种各样颜色,二则也是为了加固,因为它的直径至少有十八法寸。

在这根主梁上,希科挖了一个一法尺半长、六法寸宽的凹洞充当他的钱箱,里面藏着一千个金埃居。

下面是希科算过的一笔帐:

“我每天花其中一个埃居的二十分之一,”他是这么说的,“用这笔钱我可以过两万天。我活不了那么久,不过我可以先这么花去一半,然后随着我的衰老,我的需要会多起来,开销会大起来,因为随着生命的衰退,舒适的程度应该成比例地增加。就这么着,我还着实有二十五到三十年好过。好啦,感谢天主,这样尽够了!”

由于算了这么一笔帐,希科发现他自己是巴黎城里有年金收入的最富的人们中间的一个,想到老来生活尽可以放心,他颇有些得意。

希科并不是吝啬鬼,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是挥金加土的,可是贫穷使他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贫穷一落到肩上,就像一件铅做的大衣,即使是最强壮的人也会给压得直不起腰来的。

因此,今天早上他打开钱箱,打算亲自点数一下的时候,他对自己说:

“妈的!时世艰难,这年头可来不得大手大脚。我嘛,跟亨利之间没什么好客气的。这一千金埃居也根本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我的一个叔叔给的,这个叔叔原来答应我的有这六倍之多。不过这也难怪,他是个单身汉:要是这会儿还是夜里,我就会到国王的口袋里去拿一百埃居;可现在是白天,我的经济来源只有靠自己……和戈朗弗洛了。”

从戈朗弗洛那儿得到钱的这个主意,使这位戈朗弗洛的可敬的朋友脸上浮起了笑容。他继续说下去: 

“我倒不相信,靠我发迹的戈朗弗洛师傅会拒绝付一百埃居给他的朋友,使这个朋友不能去为任命他当雅各宾隐修院院长的国王效劳。啊!”他摇了摇头,继续说,“戈朗弗洛变了,是的,而罗贝尔·布里凯仍然是希科。不过国王的这封信,这封不啻要在纳瓦拉的宫廷里放一把火的要紧的信,我本当在天亮之前去拿来的,可现在天已经亮了。晤!我有个权宜之计,即使这么做得让戈朗弗洛的脑勺子上狠狠地挨一家伙——如果他的脑袋瓜叫我觉得太硬,实在劝说不动的话。上路吧!”

希科把他的小小的藏金窟上的一块木板放好,用四个钉子钉牢,再盖上石板,在上面撒些灰尘堵住接缝的地方。随后,他在准备动身之前,最后一次看一眼这间小屋,一段很长的幸运的时期以来,这间小屋是他的藏身处,是他的庇护所,他在这儿就像心脏在胸膛里。

随后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房子。

“说来说去,”他对自己说,“这两个德·儒瓦约兹鬼家伙说不定会在哪个晚上给我这座房子放把火,来叫那位不露脸的夫人在窗口露一下脸的。哎!哎!要是他们真烧了我的房子,他们同时不就把我的一千金埃居烧成一块金锭了吗!说真的,我看还不如把这笔钱埋起来稳当些。咳!算了,要是这两位德·儒瓦约兹先生烧了我的房子,国王会赔我的。”

希科这么放下心来以后,就锁上门,把钥匙带在身边;接着,他正要出发到河边去时,想起一件事:

“嗳!嗳!”他说,“那个尼古拉·普兰很可能会来这儿,发现我不在家就会犯疑,而后……嗨!今天早晨我怎么老是怕这怕那的。上路!上路!”

希科关上临街的大门时,跟关房门一样地小心;正在这当儿,他从窗子里看见那位不知姓名的夫人的仆人在户外透透新鲜空气,这人准是以为一大清早不会有人看见他。

我们说过,这人脸上有一道疤痕,从左太阳穴往下伸展,占去了半个面颊;这道疤痕使他的脸完全破了相。?

此外,他的一条眉毛也由于脸上受伤太重而移动了位置,差不多把深陷在眼眶里的左眼全给遮住了。

可真是怪事!他尽管前额秃了,胡子也花白了,眼神却虎虎有生气,另外半边没受伤的面颊好像年轻人那样容光焕发。

一见罗贝尔·布里凯跨出门槛,这人立刻拉起风帽遮住了面部。

他正想转身进去,希科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留下。

“邻居!”希科向他喊道,“昨天的吵吵嚷嚷叫我不想再待在这所房子里了;我要到乡下的庄子去住几个星期;这边是不是可以劳驾请您照看一下?”

“行,先生,”陌生人回答,“我很愿意。”

“要是您看到有贼……”

“我有一支挺好的火枪,先生,您请放心。”

“谢谢。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您帮忙,我的邻居。”

“请说吧,我听着呢。”

希科好像目测了一下他和谈话对手之间的距离。

“这么老远地对着您喊,怕不大方便,亲爱的邻居,”他说。

“我这就下来,”陌生人回答。

果然,希科看他不见了;在瞧不见他的这段时间里,希科走近对面那所房子,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门开了,他俩面对面地站着。

这回,这仆人已经用风帽把脸完全遮了起来。

“今天早上挺冷的,”他说,对自己采取这么神秘的谨慎措施想找个借口掩饰一下。

“北风刮得真厉害,我的邻居,”希科接着说,有意不去看对方,让他好自在些。

“我听您说呢,先生。”

“是这样,”希科说,“我要出门了。”

“您已经赏脸跟我说过。”

“我完全记得;不过我这回出门,有笔钱留在家里。”

“那不好,先生,那不好!带在身上吧。”

“不,一个人心顾两头,既要保性命又要保钱袋可不行,身上添了分量,心里就少了主张。所以我还是把钱留在这儿,不过藏得很好,要不是怕万一有火灾,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要是真有火灾,请您,我的邻居,费心看好那根大梁,就是您在右边看见它的顶头雕成一个檐口的那根;我说,费心看好它是怎么烧的,再在灰烬里好好找找。”

“说实在的,先生,”陌生人带着明显的不快的神情说,“您叫我太为难了。您的这种秘密应该托付给一个朋友,那要比托付给一个您不认识、也不可能认识的人好得多。”

说这些话时,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察看着希科装出的那副甜腻腻的脸相。

“可也是,”希科回答说,“我不认识您;不过我很相信人的脸相,我觉得您的脸相是正派人的脸相。”

“可您得看到,先生,您托付我的事情责任太重大。那音乐把您吵得受不住,它也会叫我的女主人受不住的呀,您怎么知道我们就不会搬家呢?”

“好,”希科回答,“咱们讲定,要是那样的话我不怪您,邻居。”

“谢谢您对一个可怜的陌生人所表示的信任,”仆人躬身说:“我尽力不负所托。”

他告别了希科,转身向对面房子走去。

希科也深情地躬身作别;然后,他看着大门在这人身后关上了,就低声说:

“可怜的年轻人!这才真正是个鬼魂哩;可我当初看见的他是多么愉快,多么活泼,多么英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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