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把她认为拉丁文程度比他自己承认的要好的第三者打发走了,这已经是一个胜利,至少也是对她自身安全的一个保证;因为,我们刚才说了,玛格丽特不相信希科像他装出来的那样没有学问,而她跟丈夫单独在一起,就可以对每个拉丁字的意思作出各种各样的引伸和阐发,那会比所有那些迂腐的社会学家对普劳图斯(普劳图斯(约前254-前184):古罗马喜剧作家,罗马文学史上第一个有完整作品传世的作家。)和佩尔西乌斯的著作,古罗马的这两个伟大的诗谜所作的引伸和阐发多得多。

因此,亨利和他的妻子可以称心如意地单独谈谈了。

国王脸上没有丝毫焦急的神色,也没有半点威胁的表示。很明显,国王不懂拉丁文。

“先生,”玛格丽特说,“我等您发问。”

“这封信让您心事重重,亲爱的,”他说;“请不要这样感到不安。”

“陛下,那是因为这封信是,或者不如说应该是一桩大事;要不是有极端重要的原因,一个国王是不会这样派信使给另一个国王送信的。”

“嗯,那么,”亨利说,“我们不谈这封信和信使吧,亲爱的。今天晚上您没有舞会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活动吗?”

“预定有个舞会,陛下,”玛格丽特摸不着头脑地说;“不过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您知道我们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跳舞。”

“我嘛,明天有一场大规模的围猎,大规模的。”

“啊!”

“是的,打狼。”

“我们各有所好,陛下:您爱打猎,我爱跳舞;您打您的猎,我跳我的舞。”

“说得对,亲爱的,”亨利说着叹了口气:“说实在的,这样也挺好。”

“当然,不过陛下说这话的时候在叹气。”

“请您听我说,夫人。”

玛格丽特马上竖起耳朵听着。

“有些事让我根担心。”

“哪一方面的,陛下?”

“那些传来传去的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陛下为风言风语担心。”

“这道理还不简单吗,亲爱的,如果这些风言风语可能会给您惹些麻烦出来?”

“给我?”

“是的,给您。”

“陛下,我不明白您说些什么。”

“您一点也没有听说过吗?”亨利以同样的语气说。

玛格丽特真的有些紧张起来,她担心这是她丈夫的一种进攻方式。

“我是世界上最没有好奇心的女人,陛下,”她说,“我从来不去听旁人的闲话,除非他们凑到我耳边来讲给我听。何况,您所说的这些风言风语,我根本不屑于去听,所以即使有人来讲给我听,我也不会听进去,更何况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还塞住了耳朵。”?

“这么说,夫人,您以为根本不必理睬这些风言风语?”

“完全如此,陛下,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国王王后来说。”

“为什么尤其对我们来说呢,夫人?”

“因为我们这些当国王王后的,什么人嘴里都会提到我们,要是我们事事当真,可就太忙了。”

“嗯,我想您说得有道理,亲爱的,我要提供一个绝妙的机会让您应用一下您的哲理。”

玛格丽特心想,关键的时刻到了;她鼓起所有的勇气,用一种很坚决的口吻说:

“那好吧,陛下,我非常乐意。”

亨利开始说了,用的是一个有什么重大罪孽不得不承认的忏悔者的那种语调。

“您知道我对我的孩子福瑟兹的关怀吗?”

“啊!啊!”玛格丽特看到事情不是冲自己来的,不禁露出一副得胜的神态,喊出声来。“是的,是的,那个小福瑟兹,您的女友。”

“就是,夫人,”亨利答道,始终用的同样的语调,“就是,那个小福瑟兹。”

“我的侍从女官?”

“您的侍从女官。”

“您痴情的对象,您的情人!”

“啊!您也这么说,亲爱的,就跟刚才受您谴责的那些流言蜚语一模一样。”

“确实如此,陛下,”玛格丽特笑吟吟地说,“我谦卑地请求您的原谅。”

“亲爱的,您说得很对,公众中的流言蜚语常常是无稽之谈,我们这些国王王后尤其有必要把这条定理当作公理来接受。见鬼!夫人,我想我在说希腊文了(“定理”和“公理”这两个词,在法文中分别是théoréme和xiome。都是从希腊文移用过来的。)。”

亨利哈哈大笑起来。

玛格丽特在这阵放声的大笑中,尤其是在伴随着笑声的狡黠的目光中,觉察出一种调侃的意味。

一丝不安撩过她的心头。

“那么,福瑟兹怎么样啦?”她说。

“福瑟兹病了,亲爱的;医生们对她的病莫测高深。”

“这就怪了,陛下。福瑟兹,照陛下所说的,一向是很庄重的;福瑟兹,听您说起来,就是哪个国王向她求爱,也会被她拒绝的;福瑟兹,这朵纯洁无瑕的花儿,这块晶莹透明的水晶,她应该让科学的眼睛窥透她的欢乐和痛苦!”

“唉!事情偏偏不是这样,”亨利忧伤地说。

“什么!”王后怀着激烈的恶意喊道,当一个女人占了另一个女人的上风时,决不会忘记把这种恶意像针芒似的向另一个女人泼过去;“什么!福瑟兹不是一朵纯洁的花儿?”

“我没说这个,”亨利冷冷地答道,“天主不允许我谴责任何人!我是说我的孩子福瑟兹得了一种病,又固执地不肯说给医生听。”

“原来是这样;对医生不肯说,可是对您,她的知心朋友,她的父亲……这可叫我奇怪了。”

“我就知道这些,亲爱的,”亨利回答,脸上又有了优雅的笑容,“即使我知道得更多些,我想也该适可而止吧。”

“那么,陛下,”玛格丽特说,自信已经听出话中的因头,那是对她有利的,是在她以为自已得去恳求宽宥的时候给了她宽宥别人的权利,“那么陛下,我就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了,我等待陛下的解释,

“嗯,既然您在等待,亲爱的,我就原原本本告诉您吧。”

玛格丽特做了个动作,表示她准备仔细倾听。

“最好……”亨利继续说,“不过这对您太苛求了,亲爱的……”?

“您说吧,陛下。”

“最好能麻烦您到我的孩子福瑟兹那儿去一次。”

“我,去看这个姑娘?大家都说她是您的情妇,您也不否认她确有这份荣幸吧?”

“好了,好了,轻点儿,亲爱的,”国王说。“听我说,您这么嚷嚷会弄得满城风雨,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您这么引起的丑闻会不会让法兰西的朝廷暗自高兴,因为,在希科对我复述的我的国王内兄的信里,有Quotidiè scandlum这几个字,在我这样可怜的人文学者想来,意思就是经常发生的丑闻吧。”

玛格丽特动弹了一下。

“这用不着懂拉丁文,”亨利继续说,“它们差不多就是法文。”

“可是,陛下,这是在说谁呢?”玛格丽特问。

“啊!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可是您懂拉丁文,在我们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您一定可以帮助我的,亲爱的。”

玛格丽特脸一直红到耳根,而亨利呢,低着头,举起手,仿佛天真地要从他的宫廷里找到一个Quotidiè scandlum与之有关的人。

“好吧,先生,”王后说,“既然您以友好的名义希望我走出这羞耻的一步,我也以友好的名义答应您。”

“谢谢,亲爱的,”亨利说,“谢谢。”

“可是先生,我去着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非常简单,夫人。”

“总还得告诉我一下呀,既然我这人过于单纯,没法猜出来。”

“好吧,您会在宫女们中间找到她,她就睡在她们的房间里。这帮子女人,您也知道,好奇心很重,嘴巴又不紧,真不知道福瑟兹会给逼到什么样的困境。”

“那么她有什么事情见不得人吧!”玛格丽特喊道,气愤和忌恨陡然增长起来;“她想躲起来?”

“我不知道,”亨利说。“我知道的,是她得离开那些宫女的房间。”

“如果她想躲起来,可别指望我帮她的忙。有些事情我可以闭着眼睛不管,可是我决计不会做同谋犯。”

玛格丽特等着她这个最后通牒的效果。

可是亨利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的头已经又低了下来,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这副模样不一会儿以前曾经打动过玛格丽特。

“Margota,”他喃喃地说,“Margoia cum Turennio。我要找的就是这几个字,夫人,Margola eum Turennio。”

这一回,玛格丽特的脸变成深红色了。

“诬蔑!陛下,”她嚷道,“您要来向我重复这些诬蔑吗?”

“什么诬蔑?”亨利态度极其自然地说;“是不是您从这几个字里看出诬蔑什么啦,夫人?我记起了,我的兄长的信里有这么一段:MargotecumTurennioconveniunt in castello nomineLoignac。看来我非得让一个学者来把这封信翻译一下不可。”

“好啦,咱们别演戏了,陛下,”玛格丽特浑身颤抖地打断他说,“您要我怎么样,就干脆说吧。”

“嗯,我希望,亲爱的,您去把福瑟兹跟那些姑娘分开,把她单独安顿在一个房间里,然后只给她派一个医生去,一个守口如瓶的医生,比如说您的私人医生。”

“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王后嚷道。“福瑟兹,把自己的美德吹得天花乱坠的福瑟兹,显出她说谎的本相来啦,福瑟兹的肚子大了,要生孩子啦。”

“我没这样说,亲爱的,”亨利说,“我没这样说:这是您下的结论。”

“原来如此,先生,原来如此!”玛格丽特嚷道;“您的话中有话,您的假谦虚,都对我证明了这一点。可是有些牺牲,即使是一个国王也不应该向他的妻子要求的。您自己去赎德·福瑟兹小姐的罪愆吧,陛下;您是她的同谋犯,这是您的事:该受罚的是罪人,而不是无辜清白的人。” 

“罪人,好!听您这么一说,我又想起这封讨厌的信里的话了。”

“什么话?”

“对,罪人叫做noeens,是不是?”

“是的,先生,noeens。”

“嗯,信里有:Margota cum Turennio,ambo nocentes,conveniunt in castello nomine Loignac。我的天主!真遗憾,我的记性虽好,脑袋瓜子可没那么棒!”

“Ambo nocentes,”玛格丽特低声重复说,脸色变得比打褶的高领还白;“他懂的,他懂的。”

“Margota cum Turennio,ambo nocentes。我的兄长用ambo这个字到底想说什么意思呢?”亨利·德·纳瓦拉继续毫不容情地往下说。“见鬼!亲爱的,我真觉得奇怪,您懂拉丁文,怎么没有给我解释一下这个把我搞得糊里糊涂的句子呢。”

“陛下,我已经有幸告诉过您……”

“哎!可不是嘛!”国王打断她说,“这会儿正好蒂雷尼乌斯在您的窗口下面散步,眼睛朝上望着,仿佛是在等您呢,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去做个手势让他上来,他很有学问,会把我想知道的东西告诉我的。”

“陛下!陛下!”玛格丽特从扶手椅里抬起身来,双手合在胸前喊道,“陛下,请您比法国的所有那些挑拨离间、造谣中伤的人都仁慈些吧。”

“哎,亲爱的,我看,纳瓦拉的人并不比法兰西的人宽宏大量呀,刚才您……对可怜的福瑟兹就够严厉的……’

“严厉,我!”玛格丽特喊道。

“当然!我想您该记得的;不过,在这儿我们之间应该宽宏大量,夫人;我们一向相安无事,您爱跳舞,就跳您的舞,我爱打猎,就打我的猎……” 

“是的,是的,陛下,”玛格丽特说,“您说得对,让我们都宽宏大量吧。”

“哦!我完全信任您善良的心地,亲爱的。”

“这是因为您很了解我,陛下。”

“是的。那么您会去看福瑟兹的,是不是?”

“是的,陛下。”

“把她跟其他姑娘分开?”

“是的,陛下。”

“给她派去您的私人医生?”

“是的,陛下。”

“别派护士。医生碍于身份不会多嘴,护士出于习惯喜欢嚼舌头。”

“是这样,陛下。”

“如果别人说的是实情,那个可怜的姑娘确实非常软弱,没有抵挡得住……”

亨利抬起眼睛望着天上。

“这是可能的,”他继续说。“女人是脆弱的东西,正像《福音书》里说的,res fragilis mulier。”

“嗯,陛下,我是女人,我知道应该怎样对别的女人宽宏大量。”

“啊!您什么都知道,亲爱的;说实在的,您是个尽善尽美的典范,还有……”

“还有?”

“还有让我吻吻您的手。”

“可是请您相信,陛下,”玛格丽特接着说,“完全是出于对您一个人的爱,我才作出这样的牺牲的。” 

“哦!哦!”亨利说,“我很了解您,夫人,我那位法兰西的兄长也很了解您,他在这封信上说了您那么些好话以后,添上这么一句:Fiat sanum exemplum statim,atque res cerior eveniet。这个好榜样,不用说,亲爱的,是您做出来的。”

亨利吻了一下玛格丽特几乎冰凉的手。

随后,他走到门口,停住脚步说:

“请向福瑟兹转达我深切的情意,夫人;就像您答应过我的那样,好好地照顾她;我,我要去打猎了;可能要到我回来以后才能再和您见面,也可能从此……这些狼是凶残的野兽;过来让我抱吻您一下,亲爱的。”

他几乎很动感情地抱吻了玛格丽特,走了出去,留下给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弄得目瞪口呆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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