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过头来谈一个人以后,让我们再稍稍谈些事。

晚上八点钟,罗贝尔·布里凯那幢房子孤零零的,非常凄凉,没有一点灯光,在天空中显出一个三角形的影子,天空这时布满小球状的云朵,显然会下雨,而不会出月亮。

这幢让人感到它的灵魂已经跑掉的可怜的房子,它和我们虽然有幸和读者谈过的、矗立在它对面的那幢神秘的房子简真配成一对。那些断言无生命物都不会是活的,不会说话,不会感觉的哲学家,看到这两幢房子,也许会说,它们面对面在打呵欠。

离那儿不远,可以听见一片很响的铜器声,还夹杂着乱糟糟的人声、模糊不清的低沉响声和尖叫声,听上去就像一些哥利本僧在山洞里给善良的女神举行秘密的仪式。

多半正是这一片声响把一个年轻人吸引过来。这个年轻人头戴一顶紫色无边帽,上面插着红羽毛,身穿一件灰色的披风,是个英俊的骑士。他在这片嘈杂声前面停了好几分钟,然后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慢腾腾地朝着罗贝尔·布里凯师傅的那幢房子走去。

这敲打铜器的交响乐原来是锅子的响声;这模糊不清的低沉响声是炽热的炭火上锅子里沸腾的声音和烤肉扦子在架子上转动的声音;这叫嚷声是“骄傲骑士”客店老板富尔尼雄师傅忙着照料炉灶的喊声;这尖叫声是富尔尼雄太太叫人去收拾塔楼上小客厅的吆喝声。

戴紫色无边小帽的年轻人仔细瞧了瞧炉火,狠狠闻了闻家禽的香味,细心地察看了一下窗帘,接着又往回走,再重新观察。

乍看起来,他走来走去似乎是不受任何约束的,可是,有一个界限是他这个散步的人从不越过的:这个界限就是罗贝尔·布里凯房子前面的那一道横穿路面通到另一幢神秘房子的水沟。而且还应该说,这个散步的人每次走到这条界限时,总遇见另外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戴着一顶黑色无边帽,插着白翎饰,穿一件紫色披风。他皱紧眉头,两眼注视着,手按在剑柄上,仿佛像亚达玛斯特那样说:

“你不要再朝前走,否则就要遇见暴风雨。”

那个红翎饰的散步者,也就是我们让他头一个上场的那个人,几乎绕了二十多个来回,却没有发现这一切,因为他是那样地心事重重。当然,他并不是没有看见一个人跟他一样正在丈量街道,不过这个人穿得十分讲究,不会是一个强盗,而且除了“骄傲骑士”客店里发生的事以外,他从来没有想到对任何事去关心一下。不过,另外那个人完全相反,每当红翎饰折回来,他那张原来就不白的脸就涨得发了黑。最后,白翎饰心里的那股怒火越烧越旺,终于拍了拍红翎饰,引起他的注意。

他抬起头,在站在对面的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一股子敌意,而且他觉得这股敌意是针对他而来的。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妨碍了这个年轻人;随着这个想法而来的是希望了解他什么地方妨碍了对方。

因此,他开始仔细观看罗贝尔·布里凯的那幢房子。然后,他又从这幢房子转过去看跟它配对的另一幢房子。他把两幢房子都仔仔细细看过,并不关心插白翎饰的年轻人看他时用的那种方式,或者说,至少他没有显出关心的样子。最后他转过身来,把背朝着那个年轻人,重新又向富尔尼雄师傅炉灶里射出的通红火光走去。

白翎饰很高兴击败了对手,因为他认为他刚才看见对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就是说明被他击败了。白翎饰开始朝着他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说他从东往西走,而对方呢,则是从西往东走。

不过,双方走到各自心里为自己的路程规定的顶点以后,就掉转身径直朝相反方向走回去,走的路线是那么直,要不是有那条沟,那条必须越过的新卢比孔河,他们一定会迎面相撞,因为他们严格地走着直线,真是不差毫厘。

白翎饰用显然不耐烦的动作卷了卷他的小胡子。

红翎饰露出吃惊的神情,接着又朝那幢神秘的房子看了看。眼看着白翎饰就要一步跨过卢比孔河,但是红翎饰已经离开,又开始朝着相反方向的直线前进了。

连着有五分钟,叫人还以为他们要绕半个地球在对蹠点才有可能相遇了,可是,很快地出于相同的本能,具有和第一次相同的准确性,两个人在相同的时刻转过身来。

就像天空的同一块区域里的两块被相反方向的风吹着的云,只见它们各自朝对方前进,同时展开它们的黑色云絮——谨慎的先头部队,这两个散步者这一次迎面来到一起,他们态度坚决,宁可踩到对方的脚,也决不后退。

白翎饰毫无疑问比迎面走来的人更没有耐心,他非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沟边上停住,反而跨过这条沟去,逼得对方直朝后退。对方没有料到会遭到这个袭击,两只胳膊还在披风下面,险些失去平衡。

“啊,先生,”他说,“您是发疯了,还是打算侮辱我?”

“先生,我打算叫您明白,您太妨碍我了。我甚至觉得,用不着我来对您说,您已经发觉了。”

“我一点也没有发觉,先生,因为我抱定宗旨,凡是不想看的东西就决不看。”

“可是有些东西,如果别人让它们在您面前发光,我希望它们能吸引住您的视线。”

插白翎饰的年轻人说到做到,他甩掉披风,拔出剑,这时候从两块云中间漏下的一道月光把它照得闪闪发光。

红翎饰一动也不动。

“先生,”他耸了一下肩膀,说,“您对一个没有作出自卫的人这么急急忙忙拔出剑来,人家见了会说您从来没使过剑的。”

“不,我希望您是一个会做出自卫的人。”

红翎饰心平气和地微微一笑,他这种心平气和的态度使对方的恼怒成倍地增加。

“为什么要这样?您有什么权利阻止我在街上散步?”

“您为什么在这条街上散步?”

“见鬼,问得多有意思!因为我喜欢。”

“啊!您喜欢。”

“当然;您,您也在这儿散步!您有独占比西街的路不准别人去的执照吗?”

“我有没有执照,关系不大。”

“您错了,相反的,关系很大。我是陛下的忠实顺民,我不希望违抗他的命令。”

“啊,我看您是开玩笑!”

“开玩笑又怎样?您,您在威胁人吗?”

“哪儿的话!我告诉您,您妨碍我,先生,您如果不乖乖地走开,我,我就要用武力逼着您走开。”

“啊!啊!先生,这倒要看看了。”

“啊!见鬼;这正是一个小时来我对您说的,那就让我们看吧。”

“先生,我在这个地段有点特别重要的事。您事先得到通知啦。现在,您如果绝对需蓦的话,我很愿意用剑奉陪,不过我不走开。”

“先生,”白翎饰把剑嗖地挥了一下,像一个做好防御架式的人那样两脚并拢,“我叫亨利·德·布夏日伯爵,我是德·儒瓦约兹公爵先生的弟弟。我再问一遍,您愿不愿意给我让开路,愿不愿意走开?”

“先生,”红翎饰回答,“我叫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您丝毫不妨碍我,您待在这儿对我没有什么不好。”

德·布夏日考虑了一下,把剑插进剑鞘。

.“请原谅我,先生,”他说,“我爱上一个人,多半发了疯。”

“我也是,我也爱上一个人,”埃尔诺通回答,“不过我相信我决没有为这件事发疯。”

亨利的脸变得灰白。

“您爱上一个人?”

“是的,先生。”

“您承认了?”

“从什么时候起这也算犯罪尹

“是在这条街上爱上的?”

“就目前来说,是的。”

“以老天的名义,先生,告诉我您爱上了谁?“

“啊!德·布夏日先生,您没有考虑您问的是什么:您明明知道一个绅士不能泄露他和别人共有的秘密。”

“这倒是真的,请原谅,德·卡曼日先生,不过,说老实话,天底下再没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了。”

年轻人这几句话里包含着如此真实的痛苦和如此动人的绝望,深深地打动了埃尔诺通。

“啊,我的天主!我懂了,”他说,“您担心我们两个人是情敌。”

“我是担心这个。’

“嗯!”埃尔诺通说,“好吧,先生,我要坦率直说了。”

儒瓦约兹脸色苍白,用手摸着前额。

“我,”埃尔诺通继续说,“我有一个约会。”

“您有一个约会?”

“是的,正正式式的。”

“在这条街上?”

“在这条街上。”

“有封信?”

“有,而且信里的字迹十分秀丽。,

“女人写的?”

“不,男人写的。”

“男人写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除了我说的没有别的意思。我跟一个女人有约会,信却是一个男人的笔迹,十分秀丽,一点也不神秘,不过很风雅。看来,人家有个秘书。”

“啊!”亨利低声说,“快说下去,先生,以老天的名义,快说下去。”

“您这样问我,先生,我不能不回答。让我把信的内容告诉您。”

“我听着。”

“您可以看看跟您的事是不是一回事。”

“别说了,先生,请行行好,我,没有人跟我有约会。我也没有收到过信。”

埃尔诺通从钱袋里掏出一张小纸花。

“这就是那封信,先生,”他说,“今天夜里天太黑,我无法念给您听,不过信很短,我已经背下了,您相信我没有欺骗您吧?”

“啊!完全相信。”

“您听听这封信的内容:

埃尔诺通光生,我的秘书受我的委托告诉您,我十分希望跟您谈一个小时的话。您的长处深深打动了我。”

“就这些吗?”德·布夏日问。

“不错,是的,先生,句子下面还划着重线。另外有一句有点过于奉承的话我没有念。”

“有人等着您罗?”

“也就是说我在等着,正像你所看见的。”

“那么,应该有人给您开门了?”

“不,在窗口吹三声口哨。”

亨利浑身哆嗦,一只手放在埃尔诺通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指了指那幢神秘的房子,问道:

“是那儿吗?”

“根本不是,”埃尔诺通指了指“骄傲骑士”的塔楼,回答,“是那儿。”

亨利高兴得大叫了一声。

“这么说,您不是去这边了?”他说。

“不是!信上说得很清楚,‘骄傲骑士’客栈。”

“啊!祝福您,先生,”年轻人握住他的手,说,“啊!请原谅我的无礼,我的愚蠢。唉!您也知道,对真正钟情的男人来说,世界上只存在一个女人,我看见您一次次不停地朝这幢房子走,以为是那个女人在等您。”

“您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先生。”埃尔诺通微笑着说,“因为,说实话,我刚才以为您是出于跟我同样的动机来到这条街上的。”

“可什么也没有对我,您的耐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先生!啊!您没有堕入情网,您没有堕入情网!”

“说真格的!您听着,我没有很大的权利,我在等着看您怎么解释,然后再发脾气。这些贵妇在她们任性时是那么古怪,而且一次欺骗也是很好玩的!”

“得了,得了,德·卡曼日先生,您没有像我一样堕入情网,不过……“

“不过?”埃尔诺通重复说。

“不过,您比我幸福。”

“啊!这幢房子里的人很狠心吗?”

“德·卡曼日先生,”儒瓦约兹说,“三个月来,我发疯地爱着住在这幢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可我到如今还没有得到听见她的声音的福气。”

“见鬼!您没有取得进展。可是,等一等。”

“什么?”

“是不是有人吹口哨?”

“真的,我好像也听见了。”

两个年轻人听了听,从“骄傲骑士”那边传来第二声口哨。“伯爵先生,”埃尔诺通说,“请原谅,我失陪了,不过我相信这正是给我的信号。”

第三声口哨声响起来。

“去吧,先生,去吧,”亨利说,“祝您幸运!”

埃尔诺通步履轻快地走了。他的交谈者看见他消失在黑黝黝的街道里,又在灯火通明的“骄傲骑士”射出的灯光下重新出现,然后又不见了。

亨利呢,他比以前更加闷闷不乐,因为这种对抗曾经使他暂时摆脱了麻木状态。

“好,”他说,“让我们做我惯常做的事吧,让我们像往常习惯地那样去敲这扇永远不开的该死的门。”

他说着这话,踉踉跄跄地朝那幢神秘房子的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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