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表面上气氛无比融洽的“骄傲骑士”客店,大门关闭,但是酒窖敞开,从护窗板缝隙透出烛光和客人们的欢闹声。这时候,读者在本书中仅仅从外边看到的那所神秘房子里,却发生了一桩不寻常的行动。

秃顶的仆人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他把捆扎好的东西从各处收集来,装进一只旅行箱。

这个第一步准备工作做好以后,他给一支手枪装上子弹,拔出拔进地试了试装在天鹅绒刀鞘里的一把大匕首,接着,用一个铁环把它挂在当作腰带使唤的链子上,另外还在链子上拴上他的手枪,一串钥匙,一本黑皮面的精装本祈祷书。

正当他这样忙碌时,有一阵轻得像幽灵的脚步,轻轻擦过二层楼的地板,然后沿楼梯悄悄下来。

突然间,一个脸色苍白、披着白头纱、像鬼魂一样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同时传来像树林深处的鸟叫声一样温柔而忧郁的声音。

“雷米,”这个声音说,“您准备好了吗?”

“好了,夫人,现在只等着把您的小匣子跟我的放在一块儿。”

“您觉得这些箱子我们的马能驮吗?”

“我担保能驮,夫人;如果您只要有一点儿不放心,我们可以不带我的,我需要用的东西难道那边会缺少?”

“不,雷米,不。再怎么说,我也不愿意您在路上缺少必需品。另外,我们一到那边,可怜的老人病着,仆人全都忙着在他身边照料。啊!雷米,我急着回到我父亲那儿去,我的预感很不好,我觉得就像一个世纪没有看见他似的了。”

“可是,夫人,”雷米说,“三个月前您离开他,这次出门跟上次中间相隔的时间,并没有以前那几次相隔的时间长。”

“雷米,您是一位十分高明的医生,上次离开我父亲的时候,您不是对我说过,他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了吗?”

“不错,我说过,可是那仅仅是表示担心,而不是预言。天主常常忘记老年人,说起来也很奇怪,他们出于活下去的习惯,就这样活下去了。甚至可以说,老年人有时候还跟小孩一样,今天生病,明天又精神挺好了。”

“唉!雷米,跟小孩一样,老年人今天精神挺好,明天却死了。”

雷米没有回答,因为任何能使人放心的回答话,他实在都无法说出口。紧接着前面的那段对话,有几分钟凄凉的沉默。说话的双方都陷在忧郁和沉思的心情中。

“您吩咐几点钟送马来,雷米?”神秘的女人终于开口问。

“午夜两点钟。”

“一点钟刚敲过。”

“是的,夫人。”

“外边没有人窥伺吧,雷米?”

“没有。”

“连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也不在?”

“连他也不在。”

雷米叹了口气。

“您说这句话的口气很特别,雷米。”

“因为他也下了决心。”

‘什么决心?”夫人一边问一边打了个哆嗦。

“不再见到我们的决心,或者至少是不再企图见到我们的决心。”

“他到哪儿去?”

“我们大家都去的地方,去安息。”

“愿天主让他永远安息!”夫人回答,她的声音像丧钟,既庄严又冷酷,“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

“不过什么?”雷米问。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可做吗?”

“如果人家爱他,他就有人可爱了。”

“一个像他这样姓氏、身份和年龄的人,应该相信将来。”

“夫人,您的年龄、身份和姓氏,使您没有什么可羡慕他的,难道您相信将来吗?”

夫人的眼睛射出阴森的光芒。

“是的,雷米,”她说,“既然我还活着,就说明我还相信它,不过,您等一下……”

她侧耳倾听。

“我听见的不是马蹄声吗?”

“嗯,好像是的。”

“是我们的马夫已经来了?”

“很可能,不过,如果真是他的话,那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将近一个钟头。”

“他在门口停住了,雷米。”

“不错。”

雷米急忙下楼。他走到楼梯底下,听见有人急匆匆地敲了三下门。

“是谁?”雷米问。

“是我,”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回答,“是我,格朗尚,男爵的随身仆人。”

“啊!我的天主!是您,格朗尚,您到了巴黎,等我给您开门,不过,说话要小声点。”

他打开门。

“您从哪儿来?”雷米低声问。

“从梅里多尔。”

“从梅里多尔?”

“是的,亲爱的雷米先生……唉!”

“进来,快进来。我的天主!”

“喂,雷米,”从楼梯上面传来夫人的声音说,“是我们的马来了吗?”

“不,不,夫人,不是马。”

他接着转身对老头儿说:

“出了什么事,我的好格朗尚?”

“您没有猜到?”仆人回答。

“唉!不,我猜到了,不过,以老天的名义,千万不要突然一下对她宣布这个消息。啊!可怜的夫人,她会怎么说?”

“雷米,雷米,”楼上那个声音又说,“您好像在跟什么人谈话?”

“是的,夫人,是的。”

“这个人的声音我好像很熟。”

“不错,夫人……怎么告诉她呢,格朗尚?……她下来了!”夫人从三楼已经下到二楼,这时候又从二楼下到楼下,出现在走廊尽头。

“谁在这儿?”她问,“好像是格朗尚。”

“是,夫人,是我,”老头儿脱下帽子,露出一头白发,谦卑而又伤心地回答。

“格朗尚,你!啊!我的天主!我的预感没有错,我的父亲死了!”

”是的,夫人,”格朗尚回答,把雷米叮嘱他的那些话全都忘了,“是的,梅里多尔不再有主人了。”

夫人脸色苍白,周身冰凉,但是一动不动,态度非常坚定,她毫不动摇地经受住这个打击。

雷米看见夫人这么逆来顺受,这么悲伤,走到她跟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怎样死的?”夫人问;“说吧,我的朋友。”

“夫人,一个星期以前,再也不离开他的扶手椅的男爵先生第三次中风。他还能够最后一次结结巴巴叫了一声您的名字,接着再没有说过话,当天夜里就去世了。”

狄安娜向老仆人做了一个表示感谢的手势,接着,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上楼回到她的卧房里。

“她现在终于自由了,”雷米低声说,他比夫人神情更忧郁,脸色更苍白,“来、格朗尚,来.”

夫人的卧房在二层楼上,一个小间的后面,这个小间能望见街道,而卧房里的光线靠开向院子的一个小窗子射进来。

这间屋子的家具是深色的,不过很华贵,墙上挂着阿拉斯帷幔,是当时最美丽的帷幔,上面织出耶稣受难故事后面一部分内容。

一只雕花的橡木跪凳,一尊木料相同、刻工也相同的雕像,一张有螺旋形柱子的、挂着跟墙上同样的帷幔的床,最后地上还铺着一张布鲁日地毯,这就是这间卧房的全部装饰。

没有一朵花,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样镀金饰物;木头和擦得发亮的铁代替了金和银;一个黑木画框挂在卧房的一个墙角上,画框里的一幅人像,从窗子透进来的阳光照着它,显然这扇窗子是专为照见它而在墙上开的。

夫人在这幅人像前面跪下,心里充满悲伤,但是眼睛却是干的。

她用一种难以描述的、充满了爱的眼光,久久地望着这幅没有生命的人像,仿佛这高贵的人像会活过来回答她似的。

确实是幅高贵的人像,高贵这两个字仿佛是专为它造出来的。画家画的是一个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半裸着身子躺在一张卧榻上,有几滴血从他微微敞开的胸口淌下来,他的一只手,右手,受了重伤,耷拉着,不过手里还握着半截剑。

他的眼睛就像临终的人那样紧闭着。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表情使他的相貌有了一种圣洁的特征,只有在离开人世走向永恒时,人的脸上才会出现这种圣洁的特征。

作为全部说明,作为全部题词,在画像下面可以看到红得像血的字母写着:

Aut Coeser aut nihil(拉丁文,意思是:‘要么当恺撒,要么什么也不干.')

夫人朝这幅人像张开双臂,就像对天主说话似的,对他说,“我曾经要求过你等待,尽管你愤怒的灵魂渴望着,”她说,“因为死者能看见一切,我心爱的人啊,你已经看见了我仅仅是为了不做杀父凶手,才勉强活下去,你死了,我就应该去死,但是,如果我一死,我就使父亲活不下去了。

“再说,你也知道,我曾指着你血淋淋的尸体许过愿,我起誓要以血还血,以死还死。但是那时候我把罪责归到那个把我叫作天真的孩子的、可敬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头上。

“你曾经等待,谢谢,亲爱的,你曾经等待,现在我自由了,把我跟人世最后联系在一起的锁链刚刚被天主打断了,感谢天主,我现在完全属于你了。再没有借口,再没有阻挡,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了,因为我死后在人世再也没有留下人了,我有权利离开人世。”

她用一条腿跪着,吻了一下那只似乎从画框里垂到外面来的手。

“朋友,”她说,“你会原谅我没有眼泪,因为这双你这样喜爱的眼睛,它们在你的坟墓前一次次哭,早已经哭干了。

“用不了几个月,我就会来找你,到那时你就会回答我了,亲爱的幽灵,我对你谈过那么多次,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你的回答。”狄安娜说到这儿,就像是跟天主说完话那样,恭恭敬敬地立起来,走过去坐在那只橡木跪凳上。

“可怜的父亲!”她悄悄地说,语气冷淡,而且流露出一种任何活人都不会有的表情。

接着,她深深地陷在忧郁的沉思中,看上去好像已经把眼前的痛苦和过去的痛苦全都忘掉了。突然间,她站起来,一只手按在扶手椅的扶手上。

“就这样办,”她说,“这样一来一切只有更好,雷米。”那个忠实的仆人毫无疑问正在门口听着,因为他立刻就出现了。

“我在这儿,夫人,”他回答。

“我的可敬的朋友,我的兄弟,”狄安娜说,“您,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人,跟我告别吧。”

“为什么,夫人?”

“因为我们分开的时候到了,雷米。”

“我们分开!”年轻人叫起来,他的声音使对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您说什么,夫人?”

“分开,雷米。这个复仇的计划,只要在它和我之间隔着一重障碍,只要我看见它远在天边,总觉得它又高尚又纯洁。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隔得远的,既伟大又美好。既然我临近去实现它的时候了,既然障碍已经消除,我不会退缩,雷米。不过,我不愿意把一个心胸宽大的毫无污点的人拖上犯罪的道路;因此,您得离开我,我的朋友。在眼泪中度过的整个这一生,将被我看成是在天主面前和在您面前的赎罪,我希望,它也将被您看成这样,您,您从来没有做伤害别人的事,也永远不会,您得加倍地对天国有信心。”

雷米流露出忧郁的几乎是倨傲的神情,听着德·蒙梭罗夫人的话。

“夫人,”他回答,“您以为是在对一个年迈体衰、哆哆嗦嗦的老人谈话吗?夫人,我二十六岁,也就是说,青春的活力在我身上似乎已经完全枯竭。我是一具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尸体,如果还活着,是为了要完成一个可怕的行动,是为了在天主的事业中扮演一个积极的角色。夫人,千万别把我的意图跟您的意图分开,因为这两个悲惨的意图如此长久地同住在一所房子里。您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您要做什么,我帮助您。否则,夫人,如果您不管我的恳求,下定决心要赶走我的话……”

“啊!”年轻女人咕哝道,“赶走您!您说的是什么话呀,雷米?”

 “如果您下定这个决心,”年轻人继续说,仿佛她没有跟他说话似的,“我,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所有的研究已经变得没有用处,对我来说最后只有捅它两匕首,一下捅进您认得的那个人心口,一下捅进我自己的心口。”

“雷米!雷米!”狄安娜大声说,朝年轻人走近一步,同时把手庄严地伸到他的头顶之上;“雷米,不要这么说。那个受到您威胁的人的生命并不属于您,它属于我。我曾经为了它付出相当昂贵的代价。就是为了等到他应该失去他的时刻到来时我可以把它从他那儿夺走。您知道已经发生的事,雷米,这决不是一场梦,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去跪在这个人已经冰冷的尸体前面的那一天……”她指了指那张画像。

“我是说,那一天,我把嘴唇挨近您看见张开的这个伤口,这个伤口抖动着对我说:‘替我报仇,狄安娜,替我报仇!'”

“夫人!”

“雷米,我对您再说一遍,那不是一个错觉,那不是由于我发狂中的一阵耳鸣。是伤口说话,我可以肯定,是它说话,我现在还听见那低语声:‘替我报仇,狄安娜,替我报仇!'”

仆人低下了头。

“因此报仇是我的事,不是您的事,”狄安娜继续说,“况且,他是为了谁,是给谁害死的?是为了我,是给我害死的。”

“我应该服从您,夫人,”雷米回答,“因为我跟他一样也死了。是谁让人把我从这间屋子里遍地的尸体中间抬走的?是您。是谁医好我的伤?是您。是谁把我藏起来的?是您,也就是说,是我那么快乐地为他去死的那个人的半个灵魂,您下命令吧,我服从,只要您不命令我离开您。”

“好吧,雷米,那就跟随我的命运走吧,您说得对,任什么都不应该把我们分开。”

雷米指了指画像。

“现在,夫人,”他毅然决然地说,“他是被人暗杀的,我们也应该用暗底下的办法为他报仇。啊!有一桩事您还不知道,您说得对,就是美第奇家用的那种毒药,佛罗伦萨人勒内用的那种毒药的秘密。”

“啊!您说的是真的?”

“您来看,夫人,您来看。”

“不过,格朗尚在等着,他看不见我们回到他身边,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会怎么说呢?因为您要领我到下面去,是不是?”

“可怜的老人骑着马跑了六十法里,夫人,他累坏了,刚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来吧。”

狄安娜跟着雷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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