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以后,亨利回来了;他看见,而且每个人也都能跟他一样看见,在一座隐蔽在夜色中看不清楚的山冈上,扎营驻守着一支人数不少的法国军队。

除了围绕奥尼近卫骑兵所占领的这个镇的一片宽阔的水沟,平原上的积水开始像抽干的池塘似的消退下去了,自然形成的倾斜地势把水引向大海,几处比别处高的地方就像在一场大洪水以后那样开始露出来。

随着流水而来的污泥覆盖了整个田野,风渐渐吹散弥漫在平原上的雾霭,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幅凄惨的景象:有五十来个骑兵陷在烂泥里,挣扎着想到镇上来,或者是往山冈去。

那边山冈上的人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呼救声,所以号角声才响个不停。

雾被风完全驱散以后,亨利瞧见那边山冈上有一面法国旗在骄傲地高高飘扬着。

近卫骑兵也在自己这边升起了奥尼骑兵的军旗,双方都鸣放火枪,以示庆贺。

将近十一点钟,太阳照在这片遭到劫难的荒芜的土地上,平原上有些地方晒干了,有一条路的路脊已经可以通行。

亨利试探了一下这条路,头一个从马蹄声发现有一条石子路,绕了一个圆形大弯,从小镇通到山冈;他的结论是,马匹在淤泥里会陷到马蹄以上,甚至陷到腰部,陷到胸部,但是不会陷得更深,因为它们脚下面有坚硬的地面支持着。

他提出去试一试;因为没有人跟他争着去从事这种危险的试验,所以他就把雷米和雷米的女伴托付给掌旗官,冒险走上这条危险的道路。

在他离镇的同时,只见一个骑士正从山冈下来,像亨利一样,打算从那边过这条路到小镇来。

山冈朝着小镇这面的山坡上,站满了观看的士兵,他们朝天举起手臂,像是要用恳求来阻止那个冒险的骑士。

法兰西大军两支残部的两名代表,大无畏地继续走着,不一会儿他们就发现,他们的使命并不像自己所担心的,尤其是不像旁人所担心的那样困难。

一根大梁撞破了引水槽,从引水槽里逸出的宽宽一条水流,从烂泥底下流去,仿佛是有意地冲刷着泥泞的堤道,在它的比较清澈的水流下面显露出马的活跃的蹄子寻找的沟底。两个骑士相距只有两百步了。

“法兰西!”从山冈下来的骑士喊道。

他举起饰有白羽翎的无边帽。

“啊!是您!”亨利大喜过望地高喊,“是您,王爷?”

“你,亨利!你,我的弟弟?”另一个骑士喊道。

两个骑士都冒着向右或者向左偏斜的危险,朝着对方奔驰过去,不一会儿,堤道上和山冈上观看的人群发出一片疯狂的欢呼声,两个骑士在欢呼声中久久地紧紧拥抱。

一转眼,镇里和山冈上都空了:近卫骑兵和轻骑兵,胡格诺派绅士和天主教徒绅士,都涌上了由两兄弟开辟的这条道路。很快地双方会师了,条条手臂都张开着,在人人都认为会遇到死亡的这条路上,有三千名法国兵在高呼感谢天主和法兰西万岁!

“先生们,”忽然有一个胡格诺派军官的声音说,“应该高呼的是海军元帅先生万岁!因为咱们昨夜能够逃生,今早能够有幸拥抱同胞,应该归功于德·儒瓦约兹公爵先生,而不是别的人。”

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响应这个提议。

两兄弟泪流满面地交谈了几句。

“公爵呢?”儒瓦约兹问亨利。

“看来他已经死了,”亨利回答。

“这消息可靠吗?”

“奥尼的近卫骑兵看见他那匹淹死的马,根据一个记号认出了它。这匹马的镫子还拖着一个骑士,他的头殁在水里。”

“对法国来说,这真是个悲惨的日子,”海军元帅说。说完,他转身对他的将士高声说:

“来吧,先生们,抓紧时间。水一退尽,咱们就很可能受到攻击;让咱们筑垒坚守,直到有利的消息和粮食到来。”

“可是,王爷,”一个声音回答,“骑兵不能行进了:马打昨天四点钟起就没吃过东西,这些可怜的牲口快饿死了。”

“我们的营地还有些麦子,”掌旗宫说,“可是人怎么办呢?”

“哎!”海军元帅说,“如果有麦子,那就好办了:人和马一起吃。”

“哥哥,”亨利插进来说,“求您设法让我跟您讲一会儿话。”

“我要驻到镇上去,”儒瓦约兹回答,“您先去给我挑个住所,就在那儿等我。”

亨利回去找到他的两个同伴。

“你们现在是在军队中间,”他对雷米说,“请相信我,躲在我选定的住所里别出来;夫人不应该让任何人瞧见。今天晚上,等到大家都睡了,我将考虑让你们获得更多的自由。”

雷米和狄安娜于是被安顿在近卫骑兵掌旗官让给他们的住所里,儒瓦约兹来到以后,他又变成一个听令于海军元帅的普通军官。

两点钟左右,德·儒瓦约兹公爵在号角声中进镇,安顿下他的部队,发布了几道严厉的命令,使混乱能够避免。

接着他命令把大麦分给官兵,把燕麦分给马匹,水分给人和马,地窖里找到的几桶啤酒和葡萄酒分给了伤兵;他自己,在查岗途中当着众人的面,吃一块黑面包,喝一杯水。他所到之处都像救星似的受到充满爱戴和感激的欢呼声的迎接。

“行啦,行啦,”他回来跟弟弟单独在一起时说,“让弗朗德勒人来吧,我准打败他们;说真格的!要是再这么下去,我都把他们吃下去,因为我实在太饿了,”他把那块他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啃过的面包往墙角一扔,低声对亨利说,“这玩意儿真不是人吃的。”

“好啦,朋友,现在咱们聊聊吧,告诉我,你怎么会到弗朗德勒来的?我还以为你在巴黎呢。”

“哥哥,”亨利对海军元帅说,“在巴黎生活时我变得无法忍受了,我就到弗朗德勒来找您了。”

“还是因为爱情?”儒瓦约兹问。

“不,是因为绝望。现在,我向您起誓,安纳,我不再恋爱了;我追求的是悲伤。”

“弟弟啊,弟弟,”儒瓦约兹喊道,“请允许我对您说,您是碰上一个坏女人了。”

“怎么会呢?”

“是的,亨利,有时候不论是邪恶还是美德,到了一定的程度,造物主造出的世人就会超越造物主的意愿,变成刽子手和杀人犯,这同样都是要受到教会的谴责的,所以,因为美德太多而不再考虑到旁人的痛苦,那就是残忍的狂热,就是丧失了基督教徒的美德。”

“哦!哥哥啊,哥哥,”亨利喊道,“请您别诽谤美德吧!”

“哦!我不是诽谤美德,亨利;我是在谴责邪恶,如此而已。我再重复一遍,这个女人是个坏女人,对她的占有,不论那是多么令人向往,是决不能抵偿她让你身受的痛苦的。嗨!我的主啊,在这种情形下人们理当使用自己的力量和权力,因为那是正当的自卫而不是攻击。见鬼!亨利,我很清楚,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进攻那个女人的房子,会像占领她的房子一样占领她,而她,按照一切被制服的女人的惯例,在抵抗前有多凶悍,此刻在她的征服者面前就有多驯顺,当她伸出双臂楼住您的脖子,对您说‘亨利,我爱你!’的时候,我就会推开她,回答她说:‘您做得对,夫人,现在轮到您了,我受的那些苦您也得照样尝尝。’”

亨利握紧哥哥的手,对他说:

“您对您说出的这些话,连一句都没有想过,儒瓦约兹。”

“想过,当然想过。”

“您,那么善良,那么慷慨!”

“对没有良心的人慷慨,那是上当受骗,弟弟。”

“哦!儒瓦约兹,儒瓦约兹,您不认识这个女人。”

“见她一千个鬼去!我可不想认识她。”

“为什么?”

“因为她会惹得我干出别人称为犯罪,而我称为正义行为的事情。”

“哦!我的好哥哥,”年轻人带着天使般的笑容说,“您没有爱上,这是多么幸福啊!可是,如果您愿意,海军元帅阁下,咱们别再谈我那疯狂的爱情,谈谈打仗的事儿吧。”

“好吧!听你讲你的发疯事儿,要把我也弄得发疯了。”

“您看到了,咱们缺少粮食。”

“我知道,我已经在考虑用什么办法弄到粮食。”

“您找到办法了?”

“我想是的。”

“什么办法?”

“我在听到部队的消息以前不能离开这儿,因为我们的阵地地形很好,凭借它我可以打退五倍的敌人;不过我可以派一支侦察队去侦察,他们首先要获得消息,这是被迫处于我们目前这种境况的人的生命,其次是获得粮食,因为,说实在的,这弗朗德勒是个好地方。”

“不见得,哥哥,不见得。”

“啊!我仅仅是说天主造就的大地,而不是说的人,人永无休止地在破坏天主的业绩。您明白吗,亨利,这位亲王干的事有多蠢,他失掉的是多好的地方,这个倒霉的弗朗索瓦,骄傲和急躁把他毁得有多快啊!不过,他确确实实可以获得不朽的光荣和欧洲最好的王国之一,而他却替谁干起事来了?……替阴险者威廉。还有,您知道吗,亨利,安特卫普人作战很勇敢.”

“您也很勇敢,我听说啦,哥哥。”

“是的,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个日子,而且还有一件事使我很激动。”

“什么事?”

“我在战场上碰到一个人,他的剑法我非常熟悉。”

“法国人?”

“法国人。”

“在弗朗德勒人的队伍里?”

“在他们的前头。亨利,这是个应该查清楚的秘密,好让他落个跟萨尔赛特分尸河滩广场一样的下场。”

“好了,亲爱的王爷,您到底平安无恙地回来了,我由衷地高兴,可我,还什么也没干呢,我也得干点什么事。”

“您想干什么事呢?”

“请让我带领您的侦察兵。”

“不行,这实在太危险,亨利;当着外人的面我是不会这么对您说的,可是我不愿意让你这么默默地死去,毫无光彩地死去。侦察兵可能会碰到那些手执连枷和长柄镰刀作战的弗朗德勒农民:哪怕你杀掉他们一千,只要还剩一个,这一个也会把您砍成两段或者把您的脸砸个稀烂。不行,亨利,不行;如果您一定要去死,我会给您一个更好的机会的。”

“哥哥,同意我的请求吧,求求您,我会谨慎从事的,我向您保证一定回来。”

“哈,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么?”

“您是想试试看,一桩英雄功绩带来的声誉,能不能打动那个残忍女人的心。承认吧,是为了这您才执意要去的。”

“我可以承认,如果您这么愿意,哥哥。”

“好吧,您也有道理。在伟大的爱情面前坚决抵抗的女人,有时候会在区区的名声面前投降的。”

“我没有这样希望。”

“如果您这么做了却不存这个希望,那您才是天大的傻瓜呢。嘿,亨利,别为这个女人的拒绝找别的理由了,她无非是个既没心肝又没眼睛的任性女人。”

“您把侦察兵交给我了,是吗,哥哥?”

“只好如此喽,既然您愿意这么干。”

“我今晚就可以出发吗?”

“今晚务必出发,亨利,您明白,我们不能再等了。”

“交给我多少人?”

“一百,不能再多。我不能把阵地上的人都抽光,亨利,这您是明白的。”

“再少些,如果您愿意,哥哥。”

“不能再少了,我恨不得能给您两倍的人。不过,您要用您的荣誉向我保证,倘若您碰到的人超过三百,您就撤退,不要白白送死。”

“哥哥,”亨利微笑着说,“您是把不肯送给我的那份光荣高价卖给我。”

“既然这样,我亲爱的亨利,我就既不卖给您也不送给您,这队侦察兵由另一个军官带队。”

“哥哥,您就对我下命令吧,我执行。”

“那好,只有兵力相等或是超过敌人两三倍时,你们才可以开火,以此为限。”

“我向您保证。”

“很好,现在,您要哪支部队?”

“让我在奥尼近卫骑兵中挑选一百个人吧;我在这个团队里有很多朋友,可以挑选到我需要的人。”

“到奥尼骑兵中去挑吧。”

“我什么时候出发?”

“立刻出发。不过您要吩咐给每个人一天的口粮,每匹马两天的饲料。记住,我需要得到迅速而准确的消息。”

“我走了,哥哥;您还有什么机密的嘱咐?”

“别把公爵的死张扬出去,让人家以为他在我的军营里。把我的兵力讲得夸大些,倘若找到亲王的尸体,虽说他是个作过恶事的人,是个可怜的统帅,可他毕竟是法国王室的成员,您叫人把他装在橡木箱里,让您的近卫骑兵们把他抬回来,以后好葬到圣德尼去。”

“好的,哥哥,就这些吗?”

“就这些。”

亨利捧起哥哥的手要吻它,哥哥却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您再对我保证一次,亨利,”儒瓦约兹说,“您这决不是用这个花招好让自己英勇地战死吧?”

“哥哥,我来找您的时候有过这个念头,可是我向您发誓,我现在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

“什么时候打消的?,

“两小时以前。”

“在什么场合?”

“请您原谅,哥哥。”

“好了,亨利,好了,保留您的秘密吧。”

“哦!您真好,哥哥!”

两个年轻人又一次投入对方的怀抱,直到分手时还频频回首,微笑着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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