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科重新看见如此宁静、如此荒僻的奥古斯丁街,看见他的房屋前面那一片房屋形成的拐角,最后看见他那所有着三角形屋顶、阳台遭到蛀蚀和檐槽上饰有喷口的心爱的房屋,他心里感到了强烈的激动。

他一直担心在这所房子所在的地方仅仅找到一片空地。他非常害怕会看见被一场大火熏成黑色的大街,因此,这条街和这所房子在他眼里显得非常清洁,非常雅致,非常华丽。

希科把他心爱的房子的钥匙藏在一块充当阳台柱子基础的石头的窟窿里。在那个时代,箱子或者柜子的钥匙在重量上和大小上跟我们今天房子的最大的钥匙相等,因此,按照正常的比例,房子的钥匙相等于如今的城门钥匙。

因此,希科考虑到了很难把这把给人带来快乐的钥匙放在衣袋里,就决定把它藏在我们上面说的那个地方。

希科把手指伸进石头里,应该承认,他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哆嗦,这阵哆嗦在他感觉到冰冷的铁以后,变成了一阵无比的快乐。钥匙确确实实还在希科原来放的地方。

头一间屋里的家具也是这样,钉在横梁上的小木板也是这样,最后那一千埃居仍旧安安稳稳睡在椽木的小藏身处。

希科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恰恰相反,他经常大把大把地扔钱,就这样为了精神的胜利牺牲了物质,这正是每一个具有几分才华的人的哲学,但是当精神暂时不再支配物质的时候,也就是说,不需要金钱、不需要牺牲的时候,一句话,当断断续续的肉欲统治希科的灵魂,而他的这个灵魂容许肉欲玩乐、享受的时候,金钱,供给兽性的享乐的这首要的、不断的、永恒的源泉,就会在我们哲学家的眼睛里重新恢复它的价值,没有人像他那样懂得,被人称为一个埃居的这种珍贵的整体可以被细分为多少个美味可口的部分。“见他的鬼!”希科蹲在他的卧房中间低声说,石板已经打开,小木板在他身旁,他的宝藏在他眼前,“见他的鬼!我这儿有一个好心的邻人,一个正派的年轻人,他使别人尊重,他自己也尊重我的钱财,真的,这在眼下是一个了不起的行为。哟!我应该向这个高尚的人表示感谢,今天晚上我就去。”

希科说到这儿,把小木板又放回到梁上,在小木板上面再盖上石板,然后走到窗子跟前,朝对面望去。

房子仍然是那种灰溜溜的阴暗的颜色,人的想象力总以为这是它熟悉它们特点的那些建筑物的本来颜色。

“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希科说,“再说,我能够肯定,这些人决不是贪睡的人,去看看吧。”

他下了楼,准备好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去敲邻居的门。他听到从楼梯上传来的声音,还有咯咯的急促脚步声,可是等了很长时间,相信自己应该再敲一次门。

这一次,门开了。黑暗中出现一个男人。

“谢谢,晚上好,”希科伸出手,说,“我回来了,我是来向您道谢的,我亲爱的邻居。”

“请再说一遍好吗?”一个失望的声音说,而且说话的口音使希科感到非常吃惊。

同时,来开门的那个人朝后退了一步。

“瞧!我搞错了,”希科说,“您不是我出门时我的那个邻居,不过,天主饶恕我!我认识您。”

“我也认识您,”年轻人说。

“您是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先生吗?”

“您,您是鬼魂吗?”

“老实说,”希科说,“我真的大吃一惊。”

“您到底有什么事,先生?”年轻人有点不怀好意地问。“对不起,我也许打扰您了,我亲爱的先生?”

“没有,不过请允许我间您,是不是要给您帮什么忙?

“不要帮什么忙,我只是要跟这家主人谈谈。”

“那就谈吧。”

“怎么回事?”

“没错,这家主人就是我。”

“您,请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嘿!三天以前。”

“好!难道这所房子卖掉了?''

“看来是这样,因为我买下了。”

“从前的主人呢?”

“不在这儿住了,您也看得出。”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

“好,让我们弄弄清楚,”希科说。

“我也巴不得,”埃尔诺通带着显然不耐烦的口气回答,“不过,要快点。”

“以前的主人是一个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看上去却有四十岁的人?”

“不;是一个六十五六岁,看上去也是这个年纪的人。”

“秃顶?”

“不,恰恰相反,一头浓密的白头发。”

“脑袋左边有一块很大的伤疤,是不是?”

“我没有看见这块伤疤,倒是有很多皱纹。”

“我再也弄不清了,”希科说。

“总之,”埃尔诺通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您找这个人干什么,我亲爱的鬼魂先生?”

希科正要说明他来这儿做什么,埃尔诺通那种难以理解的惊讶神色,使他想起一个小心谨慎的人特别喜爱的谚语。

“我是想像邻人之间常有的那样,对他作一次小小的拜访,”他说,“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一来,希科既没有说谎,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亲爱的先生,”埃尔诺通客客气气地说,不过,他原来让它半开着的门却关得只剩一条缝了,“我亲爱的先生,我很遗憾不能再告诉您更确切的情况。”

“谢谢,先生,”希科说,“我到别处去找找。”

“不过,”埃尔诺通一边说,一边继续关门,“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和您恢复联系。”

“你是愿意看见我滚得远远的,对不对?”希科低声咕哝,同时还了个礼。

希科尽管心里这么回答,但是因为他在想着心事,忘了走开。埃尔诺通把他的脸夹在门和门框中间,对他说:

“再见吧,先生!”

“再等一下,德·卡曼日先生,”希科说。

“先生,我深感抱歉,埃尔诺通回答,“不过我不能再耽搁,我正在等一个人来敲这扇门,这个人会怪我没有尽一切可能谨慎地接待他。”

“好了,先生,我明白了,”希科说,“请原谅我打扰您,我告辞了。”

“再见,亲爱的鬼魂先生!”

“再见,可敬的埃尔诺通先生!”

希科朝后退了一步,看见门对着他的脸轻轻地关上。

他听了听,看看这个心怀疑窦的年轻人是不是在偷着看他走开,不过,埃尔诺通的脚步声是朝楼上去的。希科于是放心回家。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打定主意不再打扰他的新邻居的习惯,不过,按照他自己的习惯,并没有把他完全丢开不去注意。

事实上,希科不是遇到他认为有几分重要性的事就会麻痹大意的人,他要像一个杰出的解剖学家那样耐心地触摸、翻动和解剖这件事。往往由不得他做主,—而且这是他身体结构上的一个长处,或者说是他身体结构上的一个缺点,—任什么事,就像任何一个形状一样,嵌进他的脑子,都会以凸出的棱边来经受分析,结果使可怜的希科的大脑内壁受到损伤,出了裂缝,被要求去做一次即刻的检查。

希科在这以前一直念念不忘德·吉兹公爵信中的这句话:“我完全赞同您对付四十五卫士的计划。”他丢开了这句话,打算以后再研究,现在立即去彻底考虑刚刚代替了旧心事的新心事。希科心里想,看见埃尔诺通成了这所神秘房子的主人,原来住着的人就这样忽然失踪了,这是再奇怪也没有的事。

特别是因为德·吉兹公爵信中那句关于德·安茹公爵的话,对希科说来,很可能与这些原来的居民有关系。

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巧合,希科习惯于相信天意的巧合。如果有人要求他的话,他甚至会在这方面发挥一些非常巧妙的理论。

这些理论的基础是一个在我们看来和另外任何一个思想一样有价值的思想。

这个思想是:

巧合是天主的储备。

万能的天主只有在一些严重的情况下才会赠送他的储备,特别是在他看到那些有足够洞察力,去按照大自然和安排得有规律的因素研究和预测机会的人以后。

天主喜欢,或者说可能喜欢挫败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的计算,他用淹死他们的办法来惩罚过他们过去的骄傲,现在要用烧死他们的办法来惩罚他们未来的骄傲。

我们认为,或者不如说,希科认为,天主因此喜欢使用这些自命不凡的人还不知道的、还不能预料会介入干涉的那些因素,挫败他们的计算。

就像人们看到的,这种理论包含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推论,可以提供出一些辉煌的论点。不过,我们的读者毫无疑问跟希科一样急于要知道卡曼日在这所房子里干了些什么,因此,一定会感谢我们不再继续发展这个理论。

因此希科心里想,他在这所他曾经看见雷米的房子里看见了埃尔诺通,是件奇怪的事。

他心里想,这件事之所以奇怪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因为两个男人对彼此一无所知,这让人想到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希科不认识的中间人。

其次是因为这所房子应该是卖给埃尔诺通了,而埃尔诺通却是买不起的。

“不错,”希科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尽可能舒服地坐在他的檐槽上,那儿是他平常的瞭望台。“没错,这个年轻人说有人要来拜访他,而且这个拜访他的人是一个女人。眼下的女人很有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埃尔诺通年轻、漂亮、文雅。埃尔诺通讨人喜欢,有人跟他约会,叫他买下这所房子,接受约会。埃尔诺通,”希科继续想下去,“在宫廷里生活,他准跟宫廷里的哪一个女人有来往。可怜的小伙子,他会爱上她吗?但愿天主别让他这么做!他会堕入这个罪恶的深渊。好!我是不是去教训教训他?教训是双倍地无用,十足的愚蠢。无用,是因为他不会听,即使听了,也不愿意接受。愚蠢,是因为我还不如去睡觉,去想想那个可怜的博罗梅。在这件事上,”希科接着想下去,他变得忧郁了,“我发现一件事,这就是内疚不存在,它不过是一种相对的感情,事实是我对杀死博罗梅这件事并不觉得内疚,因为一心想着卡曼日先生的情况,我忘记了我杀了他。他呢,假如他像我把他钉在隔墙板上那样,把我钉在桌子上,此刻可以肯定,他也不会比我更觉得内疚的。”

希科的推理、他的教训和他的哲学就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已经浪费了他整整一个半小时。这时候,从“骄傲骑士”客店那边来了一顶轿子,把他从他的思考中唤醒了。

这顶轿子停在那所神秘房子的门口。

一个戴面纱的贵妇人从轿子上下来,在埃尔诺通微微打开的门里消失了。

“可怜的小伙子,”希科低声说,“我没有弄错,他等着的确实是一个女人,我去睡觉了。”

希科说着站起来,但是他尽管站起来,却没有移动一步。“我错了,”他说,“我不去睡觉;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话:如果我不睡,这决不是我感到内疚睡不着,而是出于好奇心;我这样说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我留在我的瞭望台,我将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要弄清楚我们的贵妇人中是哪一位把爱情赐给了英俊的埃尔诺通。我还是留在我的瞭望台上比较好,因为我即使去睡觉,可以肯定会重新爬起来再回到这儿来的。”

希科说着又重新坐下。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说不出希科是在想着这个不认识的贵妇人,还是想着博罗梅,也说不出他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还是受到内疚的折磨,忽然间他相信听见从街头传来一匹马疾奔的声音。

果然,很快地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身上披着一件披风。骑马的人停在街心,好像在辨认自己所在的地方。

接着骑马的人看见了一堆人,他们是轿夫,还有轿子。骑马的人催马朝他们走去,他带着武器,因为可以听见他的剑和马刺相碰的响声。

轿夫不肯让他过去,可是他低声对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就不仅恭恭敬敬地让开了路,而且他一下马,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就立刻从他手里接过了马缰绳。

陌生人朝大门走去,用力敲门。

“该死!”希科对自己说,“我留在这儿留得太对了!我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果然没有弄错。现在丈夫来了,可怜的埃尔诺通!我们马上就会看见一场恶斗。不过,如果他真是丈夫,他这样用力敲门宣布他回来,真是心太好了。”

可是,尽管陌生人敲门敲得那么专横,里面的人似乎犹犹豫豫,不想开门。

“开门!”敲门的人大声喊。

“开门,开门!”轿夫跟着也喊。

“可以肯定,”希科对自己说,“他是丈夫,他威胁过轿夫,要叫人用鞭子抽他们,或者绞死他们,结果轿夫就帮他了。可怜的埃尔诺通!他要活活地给剥皮了,啊!啊I我能容忍吗?因为,”希科接着对自己说下去,“他毕竟帮助过我,因此,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也应该帮助他。不过,我觉得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否则就永远不会发生了。”

希科既坚决又勇敢;另外,他还非常好奇。他把长剑解下来,夹在胳膊下面,急忙下楼去。

希科知道怎样开门而又不弄出响声,任何一个想趁机偷听的人都必须有这点本领。

希科溜到阳台下面,在一根柱子后面等着。

他刚一站定,陌生人对着锁孔轻轻说了一句话,对面的门就开了,不过,他留在门口没有动。

紧接着,那个贵妇人出现在门框里。

贵妇人扶着骑马的人的胳膊,他把她送上轿子,关上轿门,上了马。

“再没有疑问了,他是丈夫,”希科说,“不过,是一个老好人丈夫,因为他并不打算到屋子里去搜一搜,让人把我的朋友卡曼日开膛破肚。”

轿子起程了,骑马的人傍着轿门走。

“见鬼!”希科对自己说,“我应该跟在这些人后面,我应该弄清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儿!我肯定可以从我的发现中得出一个有用的好主意提供给我的朋友德·卡曼日。”

希科真的跟在这一队人后面,小心翼翼地躲在墙边的阴影里,让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那些人和马的脚步声里。

希科看见轿子停在“骄傲骑士”客店前面时,他的惊奇可不是一般的程度。

仿佛有人在守候,大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

贵妇人一直戴着面纱,从轿子里下来,走进客店,上了墙角塔,二层楼的窗子灯光亮着。

那个丈夫紧跟着她上楼。

在他们面前带路的是恭恭敬敬的富尔尼雄太太,手里拿着蜡烛。

“真的,”希科双臂交叉在胸前,说,“我真的一点也弄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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