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布登勃洛克就这样开始她的美丽的夏季生活,这一回比她任何一次在特拉夫门德过得都令她愉快。没有重担窒压着她,她的容光重又焕发起来;言谈举止之间,往日那种活泼的、无忧无虑的神情又在她身上恢复了。有时星期日参议带着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门德来,看到她这么快活,总是非常满意。然后他们就到旅馆去吃大餐,坐在咖啡店的帐幕下边听音乐边喝咖啡,看大厅里的人玩轮盘赌,像尤斯图斯·克罗格和彼得·多尔曼这些四处寻欢做乐的人总是簇拥在轮盘四周。参议自己倒从来没有赌过。

冬妮心情愉快的晒太阳,洗海水浴,吃配着姜汁饼的煎肠子,和莫尔顿一起去远足。他俩要么沿着公路到邻区的浴场,要么沿着海滨爬到高处的“望海亭”,从那里可以远眺海陆两面。否则就到旅馆后面的一座小树林里去,在那里高处悬着一口大钟,是旅馆通知客人吃饭用的……他们也曾经几次划着小船到特拉夫河对面的普瑞瓦半岛上去,岛上可以找到琥珀……在他们俩人游玩的时候,莫尔顿十分健谈,虽然他的论点有时失之偏激武断。但是不论谈到什么事物,他都能下一个严格而公正的断语,而且他的口气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虽然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当他宣称他认为所有贵族都是白痴和祸水,并且随着作了一个愤慨而笨拙的手势时,冬妮感到很寒心,不由得责备了他几句。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感到很骄傲,因为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看法说给她听,因为这些看法他就是对自己的父母也不公开……有一次他说:“我跟您说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屋子里有一架完整的人骨骼……您知道,就是在骨骼接缝处用铁丝连起来的那种骨头架子。喏,我给它穿上一身旧警察的制服……哈,妙得很,您说是不是?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冬妮自然免不了有时要和城里的朋友在海滩或者海滨公园交际应酬,参加各种名目的舞会或者乘帆船出游什么的。这时候莫尔顿就只得独自去“坐岩石”了。从第一天起这些岩石就成为他们彼此之间的一个固定术语了。“坐岩石”意思就是说“寂寞无聊”。逢到阴天下雨,雨幕宛如一个灰色的罩子把大海整个儿笼盖起来,海水和低垂的天空浑然一体,海滩和道路湿漉漉地到处都是积水,冬妮就说:“今天咱们两人都要坐岩石了……就是说只能留在阳台上或者卧室里。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您只好为我演奏几首学生歌曲,莫尔顿……虽然这些歌我听了就头痛。”

“好吧,”莫尔顿说,“咱们坐下吧……可是您知道,跟您在一起,就不是坐岩石了!”在父亲跟前他是不说这类话的,虽然母亲听了却没什么关系。

“干什么去?”一次午饭后冬妮和莫尔顿同时站起来,准备到外边去,总领港问他们,“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啊,安冬妮小姐允许我陪她走上一段路,到望海亭里去。”

“原来这样,她允许了么?……你自己说说,我的孩子,你坐在书房里背背你那套神经系统是不是比出去闲走更好一点呢?等你回哥廷根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此时充满柔情地说:“狄德利希,老天啊,为什么他不该去呢?他这是度假期呀!让他去吧!咱们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玩一玩吗?”……这样,最后他俩还是去了。

他俩沿着海滩走,紧傍着水边,潮水冲平了那里的沙子,然后又被晒硬,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地面到处是一种常见的白色的小贝壳和另外一种长圆形蛋白色的、比前者略大的贝壳。另外就是潮湿的黄绿色的海草,上面带着空心的小圆果,踩上去便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此外还有许多水母,有的是普通的海水色,有的是红黄色、有毒,游戏时要是不小心触着它皮肤便像火燎似地作痛。

“您知道我从前有多么傻,”冬妮说。“我想从水母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来。我捡了一大包水母带回家,整整齐齐地摆在露台上,让阳光把它们晒死……我想那些好看的小星一定会留下来!好……等我过一会再去看时,只剩下一大片水印,淡淡地发着一股腥气……”

他们走着,层层波浪的带节奏的澎湃声响在耳边,迎面吹拂着清新的带咸味的海风。那风是没有任何阻拦地飒飒地从耳边吹过去,令人感到一阵适意的晕眩,一阵轻微的昏懵的感觉……他俩在海滨充满口悉嗦碎响的无限宁谧里向前走去,无论大海的每一个细小的声响,不管是远是近,都被这种宁谧赋予一种神秘的意义……左面迤逦着一串由石灰和乱石构成的布满裂缝的斜坡。这些斜坡的形状彼此都差不多,突出的棱角不时把蜿蜒的海岸遮住。走到这里就只剩下嶙嶙的乱石,他们便找了一处往上爬,预备穿过矮林间一条山径爬到望海亭去。望海亭是由带树皮的粗木柱和木板搭成的圆亭,格言、短诗、缩写的名字和爱情心形布满了亭中的四壁,亭子里分隔成一间间的小屋。冬妮和莫尔顿拣了一间面对大海的小屋,坐在靠里边的一条粗木板凳上。这间屋子和浴场的板屋一样,发散着一阵阵的木材的香气。

山上这个地方在下午的这个时刻非常安静肃穆。几只小鸟啁啾地叫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潺潺的海涛交织在一起。海水在下面深处扩展开,一只海船的桅樯在大海深处浮现出来。一路上海风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呼啸,这时走进避风的地方,他们不禁感到一阵令人沉思的寂静。

冬妮问道:“它是返航还是出海?”

“什么?”莫尔顿语调沉滞地说,似乎他的思想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被唤回来似的,他急忙解释说:“是出海!这是驶往俄国的‘施亭博克市长号’。……我从没想过跟这船去,”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说。“那里情况一定糟的不得了,比这里还糟!”

“好了,”冬妮说。“您怎么又向贵族开火了,莫尔顿,我从您的面容看出来了。您这样做可不太好……您认识过哪个贵族呀?”

“不认识!”莫尔顿差不多气忿地喊道。“感谢上帝!”

“不错,您看!我可认识一个。一个叫阿姆嘉德·封·席令的贵族姑娘,我以前和您说过的。

她可比你我脾气都好;她差不多不理会自己姓‘封’,她谈论她们家的母牛,还吃香肠……”

“在贵族中,当然有例外的人,冬妮小姐!”他担心地说。“可是您听我说……您是一位小姐,您讲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认识了一位贵族就来下断语说:他是很好的人啊!不错……可是实际上人们也用不着去认识一个贵族,就能判断他们全体。这里牵涉到的是社会结构的原则问题,您是否明白?是的,您对这一点说不上什么来……怎么?他们只要一落生就成为人类的选民,就是大老爷……就有权鄙视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而我们呢,就是做出天大的功绩也比不上他们?……”

莫尔顿说话时流露出一股天真善良的冤气;他开始也曾尝试做一些手势,可是当他看到那姿势非常笨拙,便又放弃了。可是议论却仍然滔滔地发表下去。他的情绪已经被自己激动起来。他坐在那里,身子向前俯着,大拇指摸弄着上衣的扣子,一道挑战的光芒从他那温柔的眼睛里射出来……“我们市民阶层,我们这些一向被看作底层阶级的人,只要求一种建立功勋的贵族存在,我们不想承认那些懒汉贵族,我们反对目前这种阶级等级的划分……我们要求所有人都自由平等,没有人隶属于别人的,所有人都只受法律的管辖!……不应该再有特权和横暴!……大家都是政府的权利平等的儿女,而且正如同上帝与俗人之间不存在中间阶层一样,市民跟政府也应该发生直接的关系!……我们要新闻自由,贸易自由,工商业自由……我们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进行竞争,有功者受赏!……可是我们却被各种因素缚住手脚,……我还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您听听这件事:

他们在四年以前重新审订了有关大学校和报刊的同盟法。这部法律可真好!只要是与现行制度或事物不很吻合的真理,一律不许刊载或宣讲……您明不明白?真理被窒息了,被禁止传扬……请问,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因为一个腐朽过时的愚蠢的制度,而这个制度,是人都知道,早晚会被摧毁……我相信,您无法了解这是多么卑鄙!这种暴力,当前这种粗暴昏庸的警宪制度的暴力,是完全不了解精神界和新时代的……我只要再给您说一件忘恩负义的事……是普鲁士国王干的!当初一八一三年,在我们国土上还有法国人的时候,他召集我们,答应我们立宪……我们应召而来,我们解放了德国……”

冬妮用手托着下巴,侧着头一边看着他,一边认真地思索了片刻,他是不是确实亲自参加了驱逐拿破仑的战争。

“……您以为,对他的诺言他实践了吗?哪会有这种事!当今的这位国王老是花言巧语,是一个巧舌如簧的人,一个梦想家,一个浪漫主义者,跟您一样,冬妮小姐……因为有一件事您必须注意:当哲学家和诗人把一个观点,一个真理,一个原理刚刚否定、抛弃掉的时候,一位君主就会悄悄地走过来,就会把它捡起来,认为这正是最先进的东西,奉之为金科玉律……不错,这就是君主的真面目!君主都是些平凡庸碌的人,他们总是远远地落在事物的后边……唉,只要一说起德国,就好像令人想起一个参加过进步团体的学生,过去在参加自由的战争中他曾经朝气蓬勃、激昂、豪迈,如今却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平庸的人……”

“是的,是的,”冬妮说。“您说得非常好。可是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这一切与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自己又不是普鲁士人……”

“噢,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布登勃洛克小姐!不错,我称呼您的姓,是有意的……我其实应该用法文字‘demoiselle’来称呼您,以便能显示出您地位的高贵!难道我们这里比普鲁士更自由、更平等一点吗?人们拥有比他们更多的公民权利吗?束缚、等级、贵族……我们这里与普鲁士毫无不同之处!……您同情贵族……要我告诉您是什么缘故吗?因为您本身就是一个贵族!一点也不错,难道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您的父亲是一位大财主,您是一位公主。我们这些人和您之间有一条鸿沟,我们是不属于您这种门第显赫的世家的圈子里的。为了开心您也许可以跟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在海边上散一会儿步,可是如果等您再回到您那得天独厚的选民圈子里,那别人就只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听起来有些异样了。

“莫尔顿,”冬妮忧郁地说。“原来您每次坐在岩石上都非常生气了!我不是对您提议想把您介绍给他们吗?”

“您看,您现在是以个人的角度看问题,像年轻的女士那样,冬妮小姐!我谈的是些原则问题……我说我们这里博爱的人道精神一点也不比普鲁士多……如果谈到我个人,”他思索了一会儿,轻声说下去,他那异样的激动依然没有从语调里消失,“那么我指的不是现在,可能说未来更合适……在将来的某一天您成为某某夫人永远消失在您那高贵的圈子里以后……有的人就只好终生坐在岩石上了……”

他不再讲话,冬妮也沉默着。她不再凝视他,而把眼睛转向另一边,看着身边的木板墙。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

“您应该还能记得,”莫尔顿又说,“有一次我对您说要问您一个问题吗?是的,您要知道,从您到这里的第一天下午这个问题就一直纠缠着我……您不要乱猜!您不会明白我想的是什么。我下一次再问您吧,等到适当的时候;不用忙,这问题和我一点儿也没有关系,纯粹是出于好奇心……今天不问了,今天我只泄露给您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您看这个。”

说着莫尔顿从外衣袋里取出一段五彩条纹的窄缎带,目不转睛地望着冬妮的眼睛,脸上露出一副胜利和期待交织的表情。

“多么漂亮,”她全然不解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莫尔顿神情庄严地说:“意思是说:我属于哥廷根的一个学生社团……现在您知道了吧!我还有一顶帽子,也是同样颜色。不过在暑假期间我让那具穿警察制服的骨骼标本戴着它……在这里我不敢让人看见我戴着它……我是否能相信您不向旁人泄露?要是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就要闯祸了……”

“请不要这么说,莫尔顿!您可以信得过我!……可我还有一点不懂……你们是不是都起誓反对贵族?你们要做什么?”

“自由!”莫尔顿说。

“为什么?”她问。

“是的,自由,您知道,自由……!”他不停的重复着,说着还作了一个不确定的、有些笨拙的、然而却异常激昂的手势,伸出手臂去,向下、向大海一挥,不是朝着梅克伦堡海岸把海湾约制住的一面,而是向开阔的海洋那一面。那里有闪闪发光的蓝、绿、黄、灰各色的波纹,壮丽地、无边无际地向着迷蒙的地平线伸展出去……冬妮沿着他的手势望去;两人的手原本都搁在那张粗糙的木凳子上,这时不由自主地紧握在一起。两个人望着同一处辽阔的远方。他俩沉默了许久,任凭海水静静地、沉闷地向上拍击着……突然冬妮觉得她和莫尔顿的思想感情融为一体,她对“自由”这个概念也有了一个伟大、模糊、充满了预感和渴望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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