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与学识,即使我们对这两种能力有意识地给予全部的信任,也不足以使我们达到行为的界限,除非我们的灵魂还经过实践的考验与培育,去面对生活的历程;不然,一旦遇上事件,我们的灵魂无疑会不知所措。因而,那些企图达到更大成就的哲学家,不甘心在和平和荫庇中等待命运的严逼,害怕一旦命乖运蹇,在人生斗争中还是一个缺少经验的新手。他们走在事物前面,有意去接受困难的考验。有的人抛弃家产,心甘情愿过穷苦的生活,有的人去做工,节衣缩食,锻炼自己吃苦耐劳。还有人舍弃身体上最宝贵的器官,如眼睛和生殖器,只怕声色犬马会软化他们的意志和腐蚀他们的灵魂。死亡是我们一生中要完成的最大的事业,我们却无法对此身体力行。习惯与经验可以锤炼人,使他忍受痛苦、耻辱、清贫和其他逆运;但是死亡,我们只能试验一次。我们在经历死亡时都是门外汉。

古代有人非常善于利用时间,甚至要试验和体会死亡的滋味,他们聚精会神地观察死亡道路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是他们没有回来向我们提供信息:

没有人在冰冷的死亡中安息后再醒过来[1]。

——柳肯

凯尤斯·朱利乌斯是罗马贵族,高尚沉着,被恶魔卡里古拉定为死罪,他表现坚定不移,令人叹服,在他即将遭受刽子手的大刑时,他的一位哲学家朋友问他:“凯尤斯,这个时刻您的灵魂怎么样啦?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他回答:“我的思想在作准备,全神贯注,要知道在这个稍纵即逝的死亡时刻,我是不是可以看到灵魂出窍,灵魂对以后的事会不会有感觉,我若了解到情况,以后又能回来,我会告诉我的朋友。”这个人不但至死——而且还对死——也在进行哲学探讨。在如此重大关头还有闲情想到其他,要把死亡作为课题,这是多么自信,也多么勇敢自豪!

咽气时他还在支配自己的灵魂[2]。

——柳肯

然而,我总觉得有办法去习惯死亡,也可体会死亡。我们可以进行试验,虽不完整也不完美,至少不是毫无用处的,可使我们更加坚强和自信。我们若不能投入死亡,却可以凑近死亡,认识死亡;我们若不能进入死亡王国,至少可以看到和走上进入王国的道路。有人叫我们多看我们的睡眠状态,这是有道理的,因为睡眠与死亡确有相像之处。

我们从清醒进入睡眠是多么容易!我们失去光明和自己又多么不在意!

睡眠的功能是使我们失去一切行动和感觉,表面看来这是无用和违反自然的,除非自然通过这个现象在告诉我们,自然创造了我们,为生如此,为死也如此,并无差异;我们一有了生命,自然就向我们展示它给我们此生以后准备的不朽状态,为了使我们对此习惯,不要产生什么恐惧心理。

但是那些遇到激烈事故突然心力衰竭的人,那些失去一切知觉的人,依我的看法,他们是凑近看到了死亡的真正本来面目;因为在这过渡的一刹那,不用担心其中包含什么艰难或不愉快,尤其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去感觉。我们痛苦是需要时间的,死亡的时间是那么短促,必然无法让人感觉。我们害怕的是走向死亡;这是我们所能体验的。

有许多事物在想象中好像要比在实际中夸大。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身体健康;还可说精神抖擞,热情奔放。这种充满朝气和乐观的心理使我一想到疾病就不胜畏惧,然而当我真的得了病,我觉得病痛跟畏惧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我天天有以下的感觉:我若在一间舒适温暖的客厅里,而外面黑夜中风雨交加,我就会为在野外的人惊恐悲哀;我若自己也遭风雨的袭击,我决不会去想其他地方了。

日夜幽居一室,我好像对这事不能忍受;有时不得已在里面待上一星期,一个月,忧心忡忡,衰弱无力,我会发觉健康的时候同情病人远远超过我自己生病的时候;生病时我要同情的是自己;我的想象力会把事情的真相夸大一半。我希望我对死亡的想象也是如此,不值得我兴师动众,大惊小怪,只怕承受不了死亡的重压;无论怎么做,我们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多少方便。

在我们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宗教战争中(我已记不清楚),有一天我离家走出一里地。法国内战时期,我的家处在兵家必争之地,然而我觉得自己离住所很近,不会有危险,也就没有必要披坚执锐,随手牵过一匹好骑但不是精壮的马。在归途中,突然发生一件事,这匹马就不善应付,使我也对它无可奈何;我的一名仆人孔武有力,骑在一匹棕色骏马上,马不听使唤,雄赳赳性子暴烈;仆人要逞能,冲到同伴前面,策马直朝我的那条路疾驰过来,像个巨人沉重地压向那个小人和小马,撞得我人仰马翻,那匹马躺在地上晕头转向,我跌出十几步远,四肢朝天昏死了过去,脸上皮开肉绽,手提的宝剑也摔在十步以外,腰带折断,身子一动不动,没有知觉,像块木头似的。

这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昏迷。跟我一起的人想方设法要弄醒我,没有成功就以为我已死去,抱了我好不容易地回到约在半里外的家。

整整两个小时我被人看作是个死人;后来在路上我开始蠕动和呼吸;因为我胃部贮血太多,身体调动体力来把血吐了出来。他们扶我站起来,我吐出满满一罐子鲜血,一路上这样有好几回。我也靠此恢复了一点生命。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隐隐约约,我的原始感情接近死亡大大超过接近生命。

因为灵魂还没有找到归路,惊慌失措,飘忽不定[3]。

——塔索

这个回忆铭记心中如此深刻,几乎让我看到了死亡的面目和了解死亡的内容,以后遇见了不会太觉得唐突。当我开始向死亡注目时,我的视觉那么模糊、微弱和黯淡,除了光以外什么都不能辨别。

眼睛时而张开,时而闭上,人处于睡眠与清醒的半道上[4]。

——塔索

灵魂的反应跟肉体的反应是一致的。我看到自己浑身是血,因为大擊上到处沾满了口吐的鲜血。我首先想到的是头脑上中了一枪;确实,我们周围有人同时放了几枪。我觉得我的生命完全悬于我的嘴唇上;我闭上眼睛,好像帮助把生命向外推,很乐意懒洋洋地让生命过去。这是一种想象在灵魂中飘浮,跟身体各部分同样温柔纤弱,实际上不但没有不愉快的感觉,甚至还掺杂慢慢入睡的人感到的舒适。

我相信人在弥留中愈来愈衰弱时,也处于这种状态;我还觉得,我们平时认为他们全身痛苦不堪或者灵魂深感不安,而同情他们,这是没有道理的。这一直是我的看法,不管许多人甚至埃蒂纳·德·拉·博艾迪的意见如何。我们看到有些人倒地不省人事,接近于死亡,或长期卧床不起,或猝然中风,或年老力衰,

经常一名病人抵不住病魔的暴力,像遭受雷殛,在我们的眼前倒下;他口吐白沫,呻吟,四肢颤抖;他谵妄,肌肉抽挛,挣扎,喘气,在全身乱颤中衰竭[5]。

——柳克里希厄斯

或头部受伤,我们听到他们呻吟,有时还唉声叹气,声音刺耳,使我们把声音、把动作看作是他们的身体的反应;我则觉得他们的灵魂与躯体都已昏迷不醒。

他活着,但是他本人不意识到自己活着[6]。

——奥维徳

我不能相信身体受到那么大的震动,感觉受到那么大的摧残,灵魂中还能保留自我感觉的力量;我也不能相信他们还有理智感到痛苦,感到自己不幸的处境,因而我认为他们没有什么需要怜悯的。

一个人的灵魂感到悲痛,却又无法表达,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难受和可怕;就像我说的那些被割了舌头送上刑场的人,默不作声,再配上一张严肃呆板的脸,这是最好的死亡写照。就像这些值得同情的囚犯,落入我们这个时代的恶毒的刽子手士兵手中,受尽各种各样残酷的苦刑,屈从某些骇人听闻的勒索欺诈,而且处在他们的地位与条件,无法对自己的思想和苦难有任何表达和流露。

诗人却创造了一些神,给那些慢慢死去的人说出心里的想法,

遵照神的旨意,我把这根神圣的头发带给普路托,我让你摆脱你的躯体[7]。

——维吉尔

有人冲着他们的耳朵大喊大叫,抢天呼地;他们被迫发出一些短促断续的声音和回答,作出好像招供的动作,这些都不说明他们还活着,至少不是完全活着。我们在真正入睡前口出呓语,对周围一切都觉得如在梦中,听到的声音也模糊不清,飘忽不定,犹如在灵魂的边缘徘徊;还有,对着人家跟我们说的最后几句话作出的回答,也是胡诌的多,有意义的少。

现在我固然有了经验,但是毫不怀疑在那时所作的判断并不正确。首先,昏倒时我用指甲撕裂我的紧身衣(盔甲已经散乱),印象中也感觉不到疼痛,因为身体有许多动作不是受大脑指使的。

半死不活时,手指痉挛抽动,抓住了那把剑[8]。

——维吉尔

往下跌的人在跌倒以前首先伸出手臂,这完全来自本能的冲动,说明四肢配合一致行动,有时它们的挥动不属于理性的控制。

有人报告说,战车上的大刀砍断四肢,肢体落在地上还像在动,伤害来得那么快,人的灵魂与身体还来不及感觉痛苦[9]。

——柳克里希厄斯

我的胃里充满了淤血,双手不受理智的使唤在胃部抚摩,仿佛在挠痒。有不少动物,甚至有些人,在死亡以后,还可看到他们的肌肉伸缩抽动。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躯体上有的部分经常不由自主地晃动,竖起,落下。这些动作只形之于表面,不能说是我们的动作;要使动作成为我们的动作,人必须整个投入,我们睡眠时手脚感到的痛不是我们的痛。

我跌下马背的警报早已先我而行,我往家里去时,家里人过来迎接我,遇上这类事总是大呼小叫的。他们说,我不但对人家的问话回答了几句,看到妻子在那条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跌跌跄跄,还想到给她准备一匹马。好像头脑清醒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考虑,然而我却谈不上清醒。其实这是无意识的。飘忽的想法,全是耳目的感觉引起的,这不是从我的心中来的。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不能对别人的要求斟酌思考。这是感觉产生的轻微反应,像——些习惯动作;灵魂的作用非常微小,犹如在梦中,感觉只留下淡淡的、水一样的痕迹。

可是,我的心情实际上十分平静。我既不为别人也不为自己难过;这是一种疲惫,一种极度的衰弱,然而没有一点痛苦。我看见自己的家但认不出来。人家扶我躺下时,我感到这次休息无比甜蜜,因为我被这些可怜的人折腾得够呛,他们千辛万苦用双臂抬了我走了很久,道路崎岖不平,中途累得换了两三次手。

他们递给我许多药,我一样都不要,认定自己头部受了致命伤。说实在的这样死去是很幸福的;因为理智的损伤使我对什么都不作判断,而体质的衰弱使我对什么都无法感觉。我由着自己悠悠漂流,那么轻飘恬然,不觉得还有其他什么动作比这个动作更加轻柔。当我在两三小时后又活了过来,恢复了力气,

终于我的感觉又恢复了活力[10]。

——奥维德

我立刻感觉到坠马时挫伤折裂的四肢痛不堪言,接着两三个夜晚都是那么难受,我仿佛又死了一回,但是这回死得可不平静,现在还感到那时辗转难眠的情景。

我不愿意忘记这一点:我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对这桩事故的回忆;在恢复意识以前,我要别人复述了好几遍:我到哪儿去,从哪儿来,是几时几刻发生的。至于我怎么跌下马的,为了包庇那个闯祸的人,他们对我隐瞒真相,另外编了一套。但是到了第二天以后,我的记忆慢慢开始恢复,想起了那匹马冲上我身子的那一刻(因为我看到马紧紧跟在身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这个想法来得那么突然,根本没有时间害怕),我觉得是一阵闪电,打得我灵魂发颤,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这件事微不足道,提起它也不说明问题,除了我从中可以得到我所要的体会。因为事实上,我觉得要死,必须接近死。像普林尼说的,人人都可从自己身上学到东西,只要他注意就近观察。这里谈的不是我的学说,而是我的研究;这不是对别人上了一课,而是对我自己上了一课。

我把这一课书写了出来,别人不会抱怨我。对我有用的东西,也可能对别人有用。同样我没有糟蹋东西,我只是利用自己的东西。我若做的是蠢事,损害的只是我自己,而跟别人的利益没有干系。因为这也是我心中的一点妄念,过去了也不会有后果。我们知道古人中也只有两三位曾在这条路上探索过。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名字,也就无法说他们的经验跟这次经验是不是相像。从那以后也无人追随他们的足迹。捕捉游移不定的思想,深入漆黑一团的心灵角落,选择和抓住细微闪烁的反应,确是一项棘手的、比表面复杂得多的尝试。这也是一种新的和不同一般的消遣,把我们从日常平凡的工作中——是的,甚至从最急需做的工作中——吸引过去。好几年来,我只把目标对准我的思想,我只检验和研究自己;我若研究其他事,也是为了在自己身上——或更确切——在自己心中得到印证。我觉得这样做错不了,就像在其他那些没有比较就不那么有用的学问中,我把学到的东西公之于众,虽然我对自己取得的进展不很满意。自我描述比任何其他描述更困难,当然也更有意义。一个人出门以前必须梳妆打扮,照镜子修饰一番。我不停地在描述自己,也是不停地在修饰自己。夸耀令人厌恶,它总是与自我吹嘘结伴而来,习惯上把谈论自己看作是一种恶习,历来遭人忌讳。

给孩子擤鼻涕,却把他的鼻子给拧了。

怕犯错,却犯了罪恶[11]。

我认为这帖药弊多于利。但是在人前谈论自己一定会被说成是一种自大行为;我根据自己的总计划,不会不谈出在我内心存在的一种病态的品质,也不会隐瞒我不但在习惯上,并在工作中有的这种缺点。无论如何,若要说一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只因有不少人喝醉了酒而去谴责酒,这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好东西才会有人不加节制。我相信这条规则仅是指大众酗酒而已。绳子是用来套牛的,我们听到高谈阔论的圣人,还有哲学家和神学家,他们决不是用来约束自己。虽然我谈不上是哪一种人,我也不需要绳子。他们现在没有写到自己,至少时机一到,他们决不会犹豫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苏格拉底谈什么比谈自己还多?他指导他的学生谈什么比谈他们自己还多?他们谈的不是他们书本中的内容,而是他们灵魂的实质和骚动。我们虔诚地向上帝、向忏悔师谈论自己,而新教徒则向全体教徒谈论自己。但是有人会回答我说,我们谈的只是自己做的错事。我们则什么都谈:因为我们的美德也有缺陷,也需要忏悔。

生活就是我的工作、我的艺术。谁禁止我根据自己的感觉、经验和习惯来谈论生活,就像他命令一名建筑师不根据他本人的见解,而是根据他的邻居的见解,不根据他本人的知识,而是根据另一人的知识来谈论房屋建筑一样。如果谈论自己就是骄傲,西塞罗和霍尔坦西厄斯都认为自己的辩才不及对方,又怎么说呢?

可能他们要求我以我的作品和行动说明自己,而不是空洞的言辞。但是我主要描述的是我的思维,无形无序的东西,不可能付诸于行动,若能形诸于笔墨已属不易的了。有一些贤人和圣徒一生中并无显著的事迹,而我的事迹则是谈论命运更多于谈论我自己。它们证实了各自的作用,而不是我的作用,有的话也是偶然和不确定的,作为一个特例而已。我把自己整个儿展示在人前:这是一具骷髅,只须一眼就可以看到血管、肌肉、腱,这些器官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咳嗽一声显示出全身的一部分,脸色苍白或心跳显示出另一部分,朦朦胧胧地。

我要写的不是我的一举一动,而是我和我的本质。我主张议论自己要谨慎,提供证明要认真,不论褒与贬态度都应该毫无区别。我觉得自己善良、智慧或差不离儿,我会大声说了出来;有意少说,这是愚蠢,而不是谦虚。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低估自己是怯懦和吝啬。虚伪成不了美德;真实从来不是错误。高估自己,并不总是自负,经常还是出于愚蠢。过分沾沾自喜,不恰当地自怜自恋,按我的看法,才是这种恶习的本质。

戒除自恋恶习的最好药方是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但不谈论自己,进而更要不想到自己。骄傲存在于思维之中,语言只起了很小一部分作用。他们认为独自过日子是自我欣赏,自思自量更是一种自恋行为。这话或许不错。但是这只是一些对自己不甚深究的人,事后聪明的人,靠幻想和懒散而满足的人,自我膨胀和向往空中楼阁的人:总之是把自己看作不同于自己的第三者,这样的人心中才会产生这种自恋行为。

谁自我陶醉,贬低别人,那请他转过眼睛朝向过去的世纪,历史上可以把他踩在脚下的英雄豪杰何止成千上万,他会自愧不如的。他若自以为英勇无比,让他阅读两位西皮奥的传记,还有那些军队和民族的历史,远远把他抛在后面。没有什么单一的品质可使人踌躇满志,他必须同时记得自身还藏有许多弱点和缺陷,最后还有不要忘记人生的虚妄性。

唯有苏格拉底曾经严肃地探究过他的上帝的训诫——人要自知。通过这样的研究可以认识到人要自贬,因而他才配称为贤人。他勇敢地通过自己的口剖析自己,才做到了自知。

[1] 原文为拉丁语。

[2] 原文为拉丁语。

[3] 原文为拉丁语。

[4] 原文为拉丁语。

[5] 原文为拉丁语。

[6] 原文为拉丁语。

[7] 原文为拉丁语。

[8] 原文为拉丁语。

[9] 原文为拉丁语。

[10] 原文为拉丁语。

[11] 原文为拉丁语。引自贺拉斯《诗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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