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过分将自己囿于自身的情绪和性格。人的主要本领便是善于适应各种习惯。将自己拴在单一的生活方式上,且是出于一种不得已的需要,这不能叫生活,只能叫生存。多才多艺、灵活应变的人才是最有修养的人。

这儿引证一段关于大加图[1]的真实可信的描述:“他的聪明才智富有灵活性,十分善于适应一切,不管他干什么,都像是专门为干这一行而生的[2]。”

倘若让我按我的方法培养自己,那么我不愿固定在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上,不管这种方式有多么好,为的是不让自己依赖于它。生活是一种不均衡、不规则、形式多样的运动。一味迁就自己,被自己的喜好牢牢束缚,到了不能偏离,不能扭转的地步,这不是做自我的朋友,更不是做自我的主人,而是做自我的奴隶。我现在这么说是因为我已经很难摆脱性格的羁绊。比如,我的头脑通常闲不住,除非它强制自己;我用脑时神经总是绷得很紧,整个儿投入。不管给它一个多小的题目,我的头脑总是把这个题目扩大、伸展到需要它全力以赴的程度。因此,不动脑筋对于我是一种折磨,会损害我的健康。大多数人的头脑需要自身以外的东西使它活动起来,运转起来,“通过活动驱除无所事事的恶习[3],”我的头脑需要自身以外的东西则是为了使它平静下来,作短暂的休憩,因为我的头脑最主要、最辛勤的工作便是研究自己。对于我,读书是一种把我从对自身的研究中分散出来的活动。一有思想闪现,我的头脑便忙碌起来,表现出它在各方面的活力,有时运用它的力量,有时运用它的条理性或灵活性,它或是赞同他人,或是自我节制,或是固守己见。

它拥有足够的材料来激发自己的机能。造物主赋予它——如赋予所有人的头脑——足够的智力供它使用,并给它足够的课题让它施展创造力和判断力。

对善于探索自我、开发自我的人而言,思考自我是一种强度大、内涵丰富的研究。我喜欢磨砺我的头脑,而不是把它填满。根据自己的心情进行思考,是一种最不费劲又是一种最费精力的事,没有一种工作能与之相比。历来伟人们都把这事作为每日的功课,对于他们,“生活即思想[4]。”故而,我们的思想活动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性,那就是:没有一种活动能像思想活动进行得那么长久,那么经常,那么方便。亚里士多德说:“思考是天神的需要,神的至福和我们的至福都来自思考。”读书对我的用处主要是通过书中的各种事物启迪我的思想,运用我的判断,而不是充塞我的记忆

与别人谈不上几句话我便无精打采地停下来。当然,品味高雅妙趣横生的交谈与严肃深刻的讨论(可能前者更甚于后者)都能占据我的整个思想,在其他交谈中,我往往处于一种迷糊状态,而且只给予表面的注意,所以,作那种意趣索然、了无生气的应酬式的聊天时,我常会说出一些梦呓般的,或孩童也不如的傻话,十分可笑,有时则固执地缄口不语,那就显得更加愚蠢,而且不礼貌。我的迷惘神态将我幽闭在自我之中,加之对好些一般的事又表现出幼稚和严重的无知,这两种“优点”给我的好处是:人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出有关我的五六则趣话,而且无论哪一则都傻得可笑。

凭心而论,这种性格使我难以与人们交往(我必须对他们作精心挑选),也使我不适合参与共同行动。我们与民众生活在一起,并与他们打交道;倘若我们讨厌他们的谈吐,不屑于去适应平民大众,而平民大众往往和最聪敏的人一样有他们的规矩(“不能适应大众之蒙昧的哲理是枯燥乏味的哲理[5]),”那么我们就无法再管理自己的事,也不应当再去插手别人的事了,因为公共事务及个人事务都免不了与那些人牵扯在一起。人最美好的行为方式正是那种最放松、最自然的行为方式,最好的工作是最不勉强的工作。上帝啊,那条规劝人们,愿望必须与能力相符的箴言对我们是多么有用啊!没有比这更有益的哲理了。“量力而行”是苏格拉底最喜欢、也是他经常重复的话,一句内涵丰富的话。应当将自己的愿望引向那些最容易得到,并且与自己的能力最接近的东西。确实,假如我不去和千百个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并且是我不能缺少的人融洽相处,却一心要去高攀我的交往能力达不到的一两个人,或者异想天开地追求那些我无法得到的东西,这不是一种愚蠢的任性吗?我生性疏懒,任何形式的尖刻和粗暴都与我的性情相悖,这就使我免受妒忌和敌意的困扰和威胁;受人爱戴,我不敢说;但我敢说从来没有人比我更有理由不被人仇恨。不过我的疏于言谈使我失去了好几个人对我的美意,这是公正的,他们有理由对我的冷淡作一种更坏的解释。

我很善于获得世间少有的甘霖般的友谊,并能将它一直保持下去。我如饥似渴地寻求志趣相投的朋友,十分贪婪地投入这种交往,所以自己禁不住眷恋这种友情,同时也给和我交往的人留下深刻印象。我已多次体验过这样的幸运。但对一般的泛泛之交,我却有点疏远冷漠,因为我的言谈举止如果不能像张满的风帆充分展开就会不自然。何况还在我年轻时,命运已让我习惯于品味那独一无二、完美无缺的友谊,因此我便有些厌恶别样的交情。而且古人那句“相伴并非友谊,共患难才是知己”包含的思想对我的影响太深了。所以我自然很难做到“逢人只说三分话”,和“看人说话,见风使舵。”我也很难遵从人们的一条训戒,说什么在和那许多不完美的朋友交谈时,要小心谨慎,多存戒备;眼下我们听到的主要训戒是:谈论世事只会带来危险,或只能说假话。

我却很清楚地知道,谁若像我一样,把享受生活的恩惠(我指的是本质上的恩惠)作为生活的目的,就应当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性情的乖戾和挑剔。我赞赏多层面性格的人,这种人既能张也能弛,既能上,也能下;不管命运把他摆在哪里,他都能随遇而安;他能同邻里聊他的房子、他的行猎情况,乃至他和别人的纠纷,也能兴致勃勃地和一个木匠或花儿匠谈天;我羡慕有些人,他们能让最末等的仆役感到可亲可近,还能以适合下人的方式与他们谈话。柏拉图劝戒我们,要以主子的语言对仆人讲话,不管是对男仆还是女仆,不可玩笑,不可随便,我则深不以为然。因为,撇开我的天性不谈,我认为如此炫耀命运赐予的某种特权是不合人情的,也是不公正的;而主仆间的差异不那么悬殊的文明制度在我看来倒是极公平的。

别人琢磨如何使自己的思想显得空灵和高深,我却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浅近平实。拔高和夸大是有害的。

君大谈阿亚科斯[6]天神家族

和神圣特洛伊城下的鏖战,

却只字不提

一坛基奥[7]酒价值儿何,

谁为我们备水沐浴,

何时何地,谁家屋宇

为我遮蔽佩里涅的奇寒[8]。

——贺拉斯

斯巴达勇士在战争中用柔和悠扬的笛声来缓解和节制他们的鲁莽和狂暴,而其他民族惯用尖厉响亮的呐喊过分鼓动和激发士兵的勇气。同样,与一般的看法相反,我认为,在运用我们的思想时,我们大部分人更需要的是踏实、沉稳,而不是奔放、昂扬;更需要冷静和安详,而不是热情和激动。依我看,在不懂的人中间充内行,说话像煞有介事,favellar in punta di forchetta[9],是十足的愚蠢。应当把自己降到周围人的水准,有时不妨装不懂;收起你的雄辩和精深,在一般的交际中,保留思想的条理性就够了。另外还要使自己平易通俗,假如你周围的人喜欢这样。

满肚子学问的人往往在这一点上栽跟斗。他们总爱炫耀自己的权威,四处散发自己的作品。如今他们的声名震动了闺房里贵妇们的耳朵,以至即便她们不懂学者们的思想实质,也要摆出一副学者的样子;谈及任何话题时,不管这话题如何实际和通俗,她们都采用一种新的、学究式的口气或笔调,

恐惧、愤怒、欢乐、忧愁,乃至内心的秘密,

她们都用学究的风格来表达,

怎么说呢?她们晕倒得也很有学问[10]。

——尤维纳利斯

任何人都能充当证人的事,她们也要援引柏拉图和圣徒托马斯的言论。学说和理论没能进入她们的头脑,于是便停留在她们的嘴上。

倘若出身高贵而又禀赋良好的夫人们愿意相信我的话,她们只需开发自身的天然财富就够了。然而她们却让外来的美遮盖了自身的美。抑制着自己的光华却靠借来的光彩发亮,这是多么幼稚。她们被技巧和手段葬送了。“她们仿佛从香粉盒里走出来[11]。”这是因为她们还不够了解自己。其实,世上没有比她们更美的造物了,是她们给艺术增了光,给脂粉添了彩。除了生活在别人的爱慕和崇拜之中,她们还需要什么呢?何况她们太有条件,也太懂得让别人爱慕和崇拜了。她们只需稍稍唤醒和激发自身固有的本领,便能达到这个目的。当我看到她们热衷于修辞学、星相学、逻辑学,以及诸如此类她们并不需要的空泛之物时,我不禁担心,那些建议她们学这些玩意儿的男人之所以这样做,正是为了想办法支配她们,还能找到其他什么解释呢?其实她们用不着我们男人,只要善于运用自己那双眼睛的魅力来表达愉快、严肃和温柔,再佐以少许的严厉、怀疑或恩惠,而千万不可在别人为诱惑她们而写的长篇大论里寻找代言人;有了这种本领,她们便能随意地指挥和控制那些学者和学派。倘若她们不愿在任何方面比男人逊色,倘若她们出于好奇也想涉足书苑,那么读诗写诗是最适合她们的消遣;因为诗是一种活泼调皮而又微妙精细的艺术,是语言和装饰的艺术,它充满了乐趣和自我的展现,如同女人本身。她们也可从历史中汲取多种教益。至于哲学,尤其是人生哲学,有些论断可指导她们判断我们男人的脾气和性格,保护自己不受男人的背叛和伤害,指导她们调节自己的欲望,爱惜自己的自由,延长生活的乐趣,达观地承受仆人的不忠,丈夫的粗暴,岁月的侵蚀,皱纹的出现,以及诸如此类的烦扰。这就是我给她们指定的学问的最大范围。

有的人本性孤僻、内向。我性格的本质是适于交际和出头露面,我感情外露,使人对我一目了然,我生性合群乐于交友。我喜爱并鼓吹的独处其实不过是归拢一下我的情感和思想,不是为了限制和紧缩我的步伐,而是为了限制和紧缩我的欲望和烦恼,为了摈弃外来的诱惑,躲避束缚和强制,同时也躲避一大堆事务,而并非躲避人群。说真的,局部的独处反倒更能把我朝外部世界扩展;我常常在独处时,考虑国家大事,关注世界。而在罗浮宫或在一大堆人面前,我却把自己挤压和约束在躯壳里,人群把我推向我自己,而在肃穆、拘谨的场所,我的言谈却特别轻松、随便、富有特色。人们的荒唐之举并不使我觉得可笑,因为其中包含了我们的人生哲理。从性格而论,我并不厌恶学堂里的喧闹,我也曾在那里度过人生的一段时光,而且总是愉快地加入大伙的聚会,只要这种聚会是间或为之,并且在对我合适的时间。然而,我曾提到过的性格上的疏懒注定使我留恋清静;甚至在我的居所,在我那人口众多、来客频繁的家里也是如此。我常在家中会见来访者,但很少是那些我乐意与之交谈的人。我在家中为自己也为别人保留一份别处少有的自由。一切客套、繁文缛节以及社会礼节(唉!奴性的、讨厌的习俗!)中其他诸如此类令人难受的规矩在这儿都被免除,每个人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按自己的意愿思想;我则少言寡语,常独自关在书房里沉思默想,不受家人干扰。

我一直寻求与之相处和亲近的人,是那种被称作正派而聪敏的人。见到这样的人就使我不想见其他的人。说到底,这类人在社会上是凤毛麟角,而且他们的正派聪明主要是天性使然。和他们交往仅仅是为了亲密相处,常相往来,谈天说地;为了思想和心灵的交流,不为别的。我们交谈时,话题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谈话没有负担,不故作深奥而总是意趣盎然优雅得体;充满了成熟而坚实的判断,揉和着善意、坦率、轻松、友好。我们的思想并非只在讨论替代继承或王朝事务等重大话题时才表现出它的力和美;在私人交谈中同样能表现。我甚至能从手下人的缄默和微笑中了解他们,有时在餐桌上比在会议上更能洞察他们。伊波马居斯就曾说,他仅仅根据一个人在街上行走的步态,便能看出此人是否是名好角斗士。如果一时兴起,谈话涉及到学说,那也无不可;不过此时学说本身也一反通常的威严、不容置辩和令人厌烦的面貌,而变得温和谦恭了。谈论学术于我们只不过是一种度时的方式,该当受教育或听说教的时候,我们自会去学说的王国,而眼下只好请它屈尊迁就我们了。因为,学说不管多么有用,多么受欢迎,我个人以为必要时仍可抛开它,可以没有学说而办我们的事。禀赋良好,并在与人的交际中得到磨炼的心灵自然而然会使人愉快。艺术不是别的,正是这类心灵表现的归纳和汇集。

与美丽而正派的女子交往也是一件令我怡然陶然的事。“因为,我们也有一双行家的慧眼[12]。”虽说和女人交往时精神上的享受不及在第一种交往中那样强烈,但是感官的享受——在这种交往中感官参与得更多——使它几乎和第一种一样令人愉悦,尽管二者无法等同。不过和女人交往时我们必须有所戒备,尤其那些易受肉体冲动影响的人(比如我)更应如此。我年轻时吃过肉体冲动的苦头,据诗人们说,这种冲动会发生在那些放任自流、不善约束、不善判断的人身上。年轻时的事如一记鞭笞,从此成了我的教训。

亚哥斯[13]船队在卡法雷触礁,

幸免于难者从此胆战心惊;

每当驶近优卑亚[14]岛,

便忙不迭转舵逃避[15]。

——奥维德

在男欢女爱上倾注全部思想,以毫无顾忌的激情投身于其中,这是一种荒唐之举。但另一方面,如果缺乏爱情和意愿,只是逢场作戏,迫于年龄和习俗的要求,扮演一次大家都演过的角色,除了空口白话,不投入自己的感情,这样做虽然确实安全保险,却是一种懦夫行径,犹如一个人因害怕危险而放弃自己的荣誉、利益或欢乐;可以肯定,奉行此种做法的人,绝不能希望从中得到任何使一个高尚的心灵感动和满足的结果。你想实实在在享受的东西,应该是你真心实意渴望的东西。命运可能不公正地恩宠一些女人的外表,这是常有的事。没有一个女人——即使她长得很丑——是不想讨人喜欢的;没有一个女人不显示她的长处,或是她的年轻,或是她的笑靥,或是她的身姿;因为无一长处的丑女正如无一缺点的美女,是不存在的。婆罗门种姓有个习俗,凡是没有其他出色之处可炫耀的姑娘,都到一个广场上,向被召集在那里的人们展示自己女性的部位,让人看看她们是否有资格找到一个丈夫。

因此,一听到男人发誓对她忠心不二,没有一个女人不轻易相信的。而当今男人的背叛已是平常的、司空见惯的行为,这就必然导致生活正向我们展现的这一情况:女人们聚在一起,自我依托,或互相依托,为的是躲避我们;或者她们也学我们的样,在这出闹剧中扮演她们的角色,没有激情,没有兴趣,没有爱,只是应付。“既然她们已不受自己的感情和别人的感情的束缚[16],”她们便像柏拉图笔下的利齐娅那样认为,我们愈是不真心爱她们,她们愈可以为了利益和其他好处委身于我们。

她们就像演员在演戏,演戏时台下的观众得到的乐趣和台上演员一样多,甚至更多。

至于我,我认为没有丘比特就没有维纳斯,一如没有孩子就没有母爱,二者的本质是互相归属互相依存的。同样,欺骗行为的恶果必将由欺骗者自己吞食,没付出努力和代价的人必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回报。把维纳斯敬为女神者,认为维纳斯的美主要不是肉体的美,而是精神的美;这种人寻求的爱不是男女的爱,甚至也不是动物的爱。动物的爱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粗俗,低下!我们看到,想象和欲望如何使动物兴奋,如何在肉体之先刺激它们;我们看到,不管是雄性还是雌性的动物,都会在群体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对象,而且它们之间能保持长期的恩爱。那些因年老而体力不济的动物,还能因爱情而浑身颤动或发出嘶鸣。我们见过动物在交配前充满希望和热情,当肉体完成其职能后,甜蜜的回味仍使它们无比欢愉。我们还见过有些动物交配后骄傲地昂首阔步,或发出快乐和得意的鸣叫,仿佛在说它们疲乏了,也心满意足了。若只是为了释放肉体的本能需要,又何需如此费尽心机去烦劳他人。所以爱情不是为饥不择食的饿汉们准备的食品。

我是个不要人们把我看得比真实的我更好的人,所以我才讲述我年轻时的过失。我不大去光顾烟花女,不仅是因为眠花宿柳危害健康(这方面我十分谨慎,所以只得过两次病,还是轻微的,初期的),同时出于对这种行为的鄙视;我喜欢让困难、欲望,以及某种胜利的荣耀把爱情的欢愉刺激得更强烈;我欣赏提比略[17]的做派,他在爱情上表现出谦恭、高尚和其他美德;我也欣赏交际花弗罗拉的脾气,她从不委身给地位低于独裁官、执政官、检查官的人,而且她拿情人的高官显位来消遣,当然多少也为那些珍珠、罗缎、封号和奢华的排场。我非常看重女人的心灵,但她的肉体也必须令人赏心悦目。因为,凭心而论,如果心灵的美与肉体的美二者必须舍其一,那么我可能宁愿舍弃前者;心灵可以在更重大的事情上派用场,而在爱情这件与视觉和触觉特别有关的事上,没有美好的心灵还可以有所为,没有美好的肉体却绝对不行。所以姣好的容貌实在是女子的优势,她们的美是那么独特,以至我们男人的美虽然要求另一些特征,但只有与她们的美有了共同之处——孩童式的,光滑无须的——才算美到极致。传说,在土耳其皇帝的后宫,不计其数的以美色侍奉皇帝的人,最多到二十二岁就被辞退。

善于思考、冷静明智、忠于友情则是男人的特色,所以他们掌管国家大事。

上述两种交往都有偶然性,并取决于别人。第一种因其寡见鲜有而令人惆怅;第二种随着岁月增长而日渐凋零;故而它们没能满足我一生的需要。与书本的交往,即我要谈的第三种交往,要可靠得多,并更多地取决于我们自己。这种交往也许没有前面两种的诸多优点,但稳定和方便却是它独有的长处。与书本的交往伴随着我的一生,并处处给我以帮助。它是我的老境和孤独中的安慰。它解除我的闲愁和烦闷,并随时帮我摆脱令人生厌的伙伴。它能磨钝疼痛的芒刺,如果这疼痛不是达到极点和压倒一切的话。为了排遣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唯一的办法是求助于书籍,书很快将我吸引过去,帮我躲开了那个念头。然而书籍毫不因为我只在得不到其他更实在、更鲜活、更自然的享受时才去找它们而气恼,它们总是以始终如一的可亲面容接待我。

俗话说:牵着马的人也可步行,只要他愿意;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国王雅克是个年轻、英俊、健壮的人,他常让人将他抬在担架上巡游四方,头下垫只蹩脚的羽枕,身穿灰不溜秋的粗布袍,戴顶同样质料的睡帽,后面却跟着豪华威武的王室随从队,各色驮轿和骏马,众多侍从和卫士,表现出一种还相当稚嫩且尚未稳固的威严。痊愈之券在握的病人无需同情。这一警句很对。我从书籍中得到的收获全在于对这一警句的体会和运用。事实上,我使用书本几乎并不比那些不知书为何物的人更多。我享受书,犹如守财奴享受他的财宝,因为我知道什么时候我乐意,随时可以享受;这种拥有权使我的心感到惬意满足。不管在太平时期还是在战乱年代,我每次出游从不曾不带书。然而我可能数天,甚至数月不用它们。我对自己说:“待会儿再读,或者明天,或者等我想读的时候。”时间一天天过去,但我并不悲伤。因为我想书籍就在我身边,它们赋予我的时日几许乐趣。我无法说清这一想法使我何等心安理得,也无法总结书籍给我生活带来多大的帮助。总之,它是我人生旅途中最好的食粮,我非常可怜那些缺乏这种食粮的聪明人。不过出游中我更愿接受其他的消遣方式,不管它多么微不足道,何况这类消遣我从来不会缺少。

在家中,我躲进书房的时间要多些。我就在书房指挥家中一切事务。我站在书房门口,可将花园、饲养场、庭院及庄园的大部分地方尽收眼中。我在书房一会儿翻翻这本书,一会儿翻翻那本书,并无先后次序,也无一定的目的,完全是随心所欲,兴之所至。我有时堕入沉思,有时一边踱来踱去,一边将我的想法记录下来或口授他人,即如现在这样。

我的书房在塔楼的第三层。一楼是小礼拜堂,二楼是一间卧室和它的套间,为图一个人清静,我常睡在那里。卧房的上面原是个藏衣室,过去那是我家最无用的处所。改成书房后,我在那里度过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日和一天中的大部分光阴,但我从不在那儿过夜。与书房相连的是一间布置得相当舒适的工作室,冬天可以生火,窗户开得很别致。要不是我怕麻烦又怕花费(这怕麻烦的心理使我什么都干不成),我便不难在书房两侧各接一条百步长、十二步宽与书房地面相平的游廊,因为墙是现成的,原为派其他用处,高度正好符合我的需要。任何僻静的处所都要有个散步的地方。我若坐着不动,思想便处于沉睡状态,必须两腿走动,思绪才活跃起来。所有不靠书本做学问的人,都是这种情况。我的书房呈圆形,只有一点平直的地方,刚好安放我的书桌和椅子;我所有的书分五层排列在四周,围了一圈,弧形的墙壁好似躬着腰把它们全部呈献在我面前。书房的三扇窗户为我打开三幅多彩而舒展的远景。屋子的空间直径为十六步。冬天我连续呆在那里的时间比较少,因为,顾名思义[18],我的房子高踞于一座小山丘上,而书房又是所有房间中最通风的一间。我喜欢它的偏僻和难以靠近,这对工作效果和远离人群的喧闹都有利。这里是我的王国。我竭力把它置于我个人的绝对统治之下,竭力使这唯一的角落不为妻子、儿女、亲朋所共有。在别处,我的权威只停留在口头上,实际上不大牢靠。有的人连在家中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在那儿享受清静和避不见人的地方,依我看,这种人真可怜!野心家必得抛头露面,如同广场上的雕像,这是他们罪有应得。“有高官厚禄则无自由[19]”,他们连个僻静的退身之处都没有!我在某个修道院看到,修士们有条规矩,必须始终呆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须当着很多人的面,我认为修士们过的苦修生活中,没有什么比这更难受的了。我觉得,终身独处要比从不能独处好受得多。

倘若有人对我说,把文学艺术仅仅当作一种玩物和消遣,是对缪斯的亵渎,那是因为他不像我那样知道,娱乐、游戏和消遣是多么有意思!我差点儿要说,其他任何目的都是可笑的。我过一天是一天,而且,说句不敬的话,只为自己而活:我生活的目的止于此。我年轻时读书是为了炫耀,后来多少为了明理,现在则为了自娱,从来不为得利。过去我把书籍作为一种摆设,远不是用来满足自我的需要,而是用来做门面,装饰自己;这种耗费精力的虚荣心,早已被我抛得远远的了。

读书有诸多好处,只要善于选择书籍;但是不花力气就没有收获。读书的乐趣一如其他乐趣一样,并不是绝对的,纯粹的,也会带来麻烦,而且很严重;读书时头脑在工作,身体却静止不动,从而衰弱、萎顿,而我并没忘了注意身体,对暮年的我来说,过分沉湎于书本是最有害健康,最需要避免的事。

以上便是我最喜爱的三种个人交往,至于因职责的需要而进行的社会交往,这里就不谈了。

[1] 大加图(公元前234—前149),古罗马监察官、将军、政治家,也是最早的拉丁历史学家之一。

[2] 原文为拉丁语。提图斯·李维语。

[3] 原文为拉丁语。塞涅卡语。

[4] 原文为拉丁语。西塞罗语。

[5] 原文为拉丁语。塞涅卡语。

[6] 阿亚科斯:希腊英雄,宙斯之子。

[7] 爱琴海东边一希腊岛屿,盛产葡萄酒。

[8] 原文为拉丁语。

[9] 意大利语,意为“站在叉尖上讲话”,即说话装腔作势。

[10] 原文为拉丁语。

[11] 引自塞涅卡《书简》,这篇书简针对当时的贵妇人而作。

[12] 原文为拉丁语。西塞罗语。

[13] 古希腊城邦。

[14] 希腊爱琴海一岛屿。

[15] 原诗句为拉丁语。

[16] 原文为拉丁语。塔西陀语。

[17] 提比略(公元前42—公元37),古罗马皇帝。

[18] 庄园的名字是“Montaigne”(“蒙田”)在古法语中是“山”的意思。

[19] 原文为拉丁语。塞涅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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