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炳哥报告说,罗西·M.班克斯是个好玩意儿,毫无疑问是对症下药。利透老先生最初听说要换点文艺食粮,有点犹豫,因为他不爱读小说,目前为止只限于“每月评论”等深刻的阅读素材,不过没等他反应过来,炳哥就趁其不备,念完了《一切为了爱》的第一章,自此以后一切都不在话下。这会儿他们已经读完了《一枝红红的夏日玫瑰》《疯姐儿桃金娘》和《区区一个女工》,现在《斯特拉斯莫洛克爵士的恋爱》也读了一半了。

炳哥说这话时哑着嗓子,调了一杯生鸡蛋雪利酒。在他看来,目前美中不足的就是他那副声带有点消受不起,现在用嗓过度,已经有衰败之象。他在医学字典上查了查症状,觉得自己得的是“牧师咽炎”。不过除此以外,他一来正中老先生下怀,二来晚上读完小说还总是顺便留下来用餐。听他的意思,利透老爹家厨子的手艺非语言能形容,非亲身体验不可。炳哥讲到清汤时,眼前一片朦胧。想必对付了几个星期的杏仁饼和酸橙汽水,这无异是天堂了。

利透老先生在晚宴上用不上力,不过炳哥说,他坐在饭桌前嚼着竹芋,一边嗅着菜香,一边絮絮回忆从前那些主菜的盛况,并憧憬着医生帮他恢复体魄后如何规划菜谱,所以我以为他过得也挺快活。总而言之,事情的进展相当令人满意,炳哥还说他差不多有了主意,准能一举拿下。他不肯跟我透露详情,只说是顶呱呱。

“咱们大有起色,吉夫斯。”我说。

“听来令人欣慰,少爷。”

“利透先生说,他读到《区区一个女工》的关键处,他叔叔都哽咽了,像小斗牛犬被人踢了一脚。”

“果然,少爷?”

“就是克劳德爵士把女主角拥在怀里那一段,知道吧,他说——”

“这段情节我了然于胸,少爷。的确令人动容。这是我姑姑最爱的一本。”

“我看咱们是上了正轨。”

“看来如此,少爷。”

“不错,看来你又拿下一局。我以前常这么说,以后也会一直这么说:比脑筋的话,吉夫斯,你无人能及。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只配站在人堆里眼巴巴地看你走过。”

“多谢少爷夸奖。但求少爷满意罢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炳哥跑来宣布说,他叔叔的痛风已经痊愈了,第二天就要重归饭桌,操起刀叉大快朵颐。

“对,差点忘了,”炳哥说,“他想请你明天去吃午饭。”

“我?怎么找我?他又不知道有我这号人。”

“啊,他知道的。我都跟他讲了。”

“跟他讲什么了?”

“哦,就那点事呗。反正他想见你。听我一句,小子——千万得去!我看明天这顿午饭可是特别下了功夫的。”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我觉得炳哥的态度有点异样,可以说有点居心不良。这老小子好像有什么事藏着没说。

“背后肯定还有故事。”我说,“你叔叔怎么会请一个压根不认识的人去吃午饭?”

“你怎么这么笨,我不是说了吗?我跟他讲过你的事,你是我最好的哥们,还是老同学,就是那些呗。”

“就算是——还有一件事。你怎么这么起劲,非得鼓动我去?”

炳哥犹豫了一阵。

“唉,我不是说我有个主意吗?就是这个。我想让你替我开口,我自己不敢。”

“什么!我死也不去!”

“你还自称是我哥们儿呢!”

“是,我知道,但我有底线的。”

“伯弟。”炳哥用责备的口吻说,“我可救过你一条命。”

“什么时候?”

“没有吗?哦,那准是别人。行了,反正咱们从小混到大,你不能不帮我。”

“唉,好吧。”我说,“不过你说天底下有什么事你不敢,那可是小看了自己。你这么——”

“回见啦!”炳哥抢着说,“明天一点半,别迟到。”

不得不承认,这事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头。炳哥说得倒好,什么有一顿丰盛的午宴等着我,可是午餐再好,万一汤刚端上来,我就被揪着耳朵甩出门,那又有什么用?话虽如此,伍斯特君子一言什么的,因此第二天一点半,我已经踏上了庞斯比花园街16号的台阶,按响了门铃。约半分钟后,我就进了客厅,和主人握起了手。这真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头号胖子。

利透家的座右铭显然是“百花齐放”。炳哥又高又瘦,自打我们相识以来,从没长过一两赘肉。不过加上他叔叔就抵消了,还比平均值高那么一点。利透老先生那只手把我的手完全覆盖,绕了一整圈有余,最后我都开始琢磨是不是得找一架挖掘机才能弄出来。

“伍斯特先生,高兴之至——骄傲之至——荣幸之至。”

看来炳哥把我大大地吹捧了一番。

“啊哦。”我说。

他后退了一两步,不过右手还是不肯放松。

“难得你年少有为啊!”

我完全跟不上思路。我们家的人,以我姑妈阿加莎为代表,自打我小时候起就对我口诛笔伐,向来不客气地指出我纯粹是白活了,还总是强调自打我进小学以来,除了暑假采集的野花拿了个优秀奖以外,连个名垂青史的破事都没做过。我正想他八成是把我和别人搞混了,这时门厅里传来了电话铃声,随即女仆走进来说是找我的。我跑过去一听,原来是炳哥打来的。

“嗨!”炳哥说,“这么说你去了?好兄弟。我就知道你靠得住。我说老帅哥,我叔叔见到你是不是挺高兴?”

“太热情了。我可不明白了。”

“啊,那就好。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解释这事。老兄,听着,我知道你不会介意啊,我之前跟他说,我给他念的那些书都是你写的。”

“什么?”

“对,我说罗西·M.班克斯是你的笔名,你不喜欢出风头,因为你虚怀若谷、深居简出什么的。他对你准会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这个点子够灵吧?我看就是吉夫斯本人也未必能想出更好的法子。行了,好好谈,哥们儿,记住,一定得给我加点生活费,现在这个数我根本没法结婚。这场电影要是想定格在拥抱的画面上淡出,那至少得高一倍。行了,就这些。回见咯!”

说完他就挂了。这时开饭的锣声响了,那和蔼的主人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像一吨煤球轰然卸下。

每当回想起这顿午餐,我心中总是涌起一阵痛惜之情。这顿饭可谓毕生难得,但我却无福消受。潜意识里,我看得出菜是下了大功夫的。但是我紧张得要死,光想着炳哥给我揽了这么个破事,所以菜中的深意我始终无法领会,大部分时间里都味同嚼蜡。

利透老先生一上来就谈起了文学。

“我侄子可能跟你说了吧,我最近一直在拜读你的作品。”他开口道。

“是,他说了。你——呃,你觉得那些玩意儿怎么样?”

他崇敬地望着我。

“伍斯特先生,我毫不羞愧地承认,我听着听着眼睛就湿润了。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居然能这么准确地看透人情世故,并且一丝不差地触动了读者颤抖的心弦,你的小说写得真实、感人,太有人情味、太有生命力了!”

“呃,雕虫小技而已。”我说。

此时此刻,老好的汗珠已经肆意铺满了额头,我生平第一次彻底慌了神。

“是不是室温有些高?”

“啊,没没,不是,刚好。”

“那就是胡椒了。要说我家厨子有什么美中不足——我当然不会承认——那就是她喜欢在菜里放胡椒。对了,你觉得她手艺如何?”

听到他终于不再讲我的文学成就,我如释重负,一声叫好于是成了浑厚的男中音。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伍斯特先生。可能我有些偏见,不过这姑娘在我眼中是个天才。”

“可不是!”我应道。

“她跟了我七年,这七年来一直保持着最高水准,从来没有一回失误。不过倒是有一次,那是1917年的冬天,纯粹主义者大概要批评她那一道蛋黄酱口感不够绵密。但这也情有可原,当时一连几次空袭,这可怜的姑娘吓坏了。总之,世事本不能尽如人意,伍斯特先生,我也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负。七年来,我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担心某个心怀不轨之徒把她从我这里挖走。我也听说过,有人开了价钱,而且是不菲的价钱,请她另谋高就。就在今天上午,不幸终于发生,伍斯特先生,我有多么痛心疾首,你可想而知——她请辞了!”

“老天爷!”

“如此惊惶失措——这样说希望你不会介意——不愧是《一枝红红的夏日玫瑰》的作者。不过谢天谢地,料想的不测并没有发生。事情已经解决了。简不会离开我了。”

“大好蛋!”

“大好蛋,不错——虽然我并不熟悉这个表达。我不记得在你的书里看到过。对了,说到你的书,我想说,除了故事情节感人至深以外,最令我惊异的还是你的人生哲学。要是多一些你这样的人,伍斯特先生,那伦敦就会大为改观了。”

这和我阿加莎姑妈的人生哲学可是截然相反。她总是提醒我,就是我这种人把伦敦搅和成罪恶之源,但我没吭声。

“这么说吧,伍斯特先生,我欣赏你藐视这愚昧的社会制度、腐朽的盲目崇拜,我十分欣赏!你心胸开阔,悟出等级不过是金币上的图案。《区区一个女工》中卜赖奇默勋爵说得好,

‘休嫌她寒微贫贱,善良的姑娘就似身份最高贵的小姐!’”

“哎呀!你这么想吗?”

“不错,伍斯特先生。说来惭愧,我也曾经和其他人一样,囿于愚蠢的旧观念,认为什么‘阶级有别’。但自从读了你的作品——”

我就知道。吉夫斯再次马到成功。

“你认为,一个所谓有社会地位的小伙子娶一个可以说是底层社会的姑娘,这没什么问题?”

“我深信不疑,伍斯特先生。”

我深吸一口气,跟他宣布好消息。

“炳哥——就是你侄子啊——想娶一个女服务员。”我说。

“我以他为荣。”利透老先生说。

“你不反对?”

“恰恰相反。”

我又深吸一口气,转到了散发铜臭味的那面。

“希望你别介意,我不是想干涉谁啊。”我说,“不过——呃,你看怎么办?”

“只怕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哦,我是说他的生活费。你好意给他的那笔钱。他是希望你能想办法再给他提一点。”

利透老先生遗憾地摇摇头。

“只怕行不通。以我现在的身份,不得不节俭行事。我愿意继续给他支付现有的数目,其余的却不能答应。否则对我妻子就不公平了。”

“什么?你不是没结婚吗?”

“暂时没有,不过我计划即刻步入这个神圣的殿堂。就在今天上午,承蒙她不弃,多年来为我精心烹饪菜肴的女士答应嫁给我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寒光,“现在看他们还怎么挖人!”他挑衅地喃喃道。

“利透先生下午打来数通电话找少爷。”晚上我回到家,吉夫斯报告说。

“我猜也是。”我回答说。午饭后不久,我就写了个事情梗概,差信童给他送去了。

“他似乎有些焦虑不安。”

“那也不奇怪,吉夫斯。”我说,“打起精神,咬紧牙关。只怕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那个计策——给利透老先生读那些书什么的——擦枪走火了。”

“他没有心软?”

“他心软了,所以才惹了麻烦。吉夫斯,很抱歉,你那位未婚妻——就是沃森小姐——就是那个厨子——嗨,总而言之一句话,她选择了荣华富贵,抛弃了诚恳的人品。你懂了吧?”

“少爷?”

“她甩下你,要嫁给利透老先生了!”

“果然,少爷?”

“你好像不怎么生气啊。”

“是,少爷,我对此早已有所预见。”

我吃了一惊。“那你干吗还提这个计策?”

“不妨直言,少爷,我其实并不介意和沃森小姐断绝往来。实际上,我正希望如此。虽然我非常欣赏沃森小姐,但很久以来我就发现,我们并不是彼此理想的选择。如此一来,我和另一位年轻女士之间的默契——”

“老天,吉夫斯!还有一个?”

“是,少爷。”

“有多久了?”

“几个星期,少爷。初次见面,我就被她深深吸引。那是在坎伯威尔区的募捐舞会上。”

“我的神仙姑姑!那不是——”

“正是,少爷。巧合的是,她正是利透先生的那位——香烟备在小茶几上。晚安,少爷。”

[1] 1915至1918年间,伦敦数次遭德国空袭。

[2] 引自苏格兰诗人彭斯(1759—1796)的《男儿当自强》(A Man’s A Man For A’That, 1795)。

[3] 此句效仿美国作家约翰·霍华德·佩恩(John Howard Payne, 1791—1852)的歌剧《克拉里》(Clari, or the Maid of Milan, 1823)中最著名的“甜蜜的家”(Home sweet home)一段的歌词:“休嫌它寒微贫贱,天涯无处似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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