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以后,特维的生活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节奏。像特维这类地方呢,一般没什么消遣,也没什么大盼头。的确,我唯一能想到的大事件就是村子里每年一度的校运动会。于是乎,我每天过得优哉游哉,在庭院里散散步啦、打打网球啦,还有就是尽一切人事想办法躲着炳哥。

要是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最后一件事断断不能少。这个苦命鬼因为辛西娅的事大受打击,老是拦住你的去路,倾吐满腹衷肠。更有甚者,这天早上他居然趁我不紧不慢地吃早餐的当儿闯了进来。这下我决定先发制人。晚饭后听他叽叽歪歪呢,我总是无所谓的,甚至午饭后我也就忍了,但是早饭却绝对不行。虽然伍斯特是和蔼可亲的代名词,但咱们也是有底线的。

“听着,老朋友。”我说,“我知道你心碎神伤什么的,日后有机会我也很乐意听你细细道来,不过——”

“我不是来谈这个的。”

“不是?好样的!”

“从前种种,”炳哥说,“都如昨日死。咱们以后再也别提了。”

“好嘞!”

“我灵魂深处伤痕累累,但一个字也不要说。”

“不说。”

“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一定的!”

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见他这么理智。

“今天早上来找你,伯弟。”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是要问问你,要不要再碰碰手气。”

要说咱们伍斯特最不缺什么,那就是体育精神啦。我把没吃完的香肠一口塞进嘴里,直起身子竖起耳朵。

“继续。”我说,“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老兄。”

炳哥把那张纸往床上一放。

“下星期一——”他说,“不知你知不知道,村里要举办一年一度的校运动会。为此威克哈默斯利勋爵会借出公馆的庭院。届时会有各种游戏、魔术表演、掷椰子,帐篷里还备有茶点。再有就是比赛啦。”

“知道,辛西娅都跟我说了。”

炳哥脸上一阵抽搐。

“你别提那个名字成吗?我又不是石头做的。”

“对不住!”

“嗯,刚才说到,狂欢节定在下星期一。问题就是,咱们上不上?”

“什么叫‘上不上’?”

“我是指比赛。施特格斯组织讲道让步赛小赚了一笔,所以决定就这些比赛再搞一次。赌客可以按各自的喜好选择预先下注还是起跑投注。我觉着咱们应该琢磨琢磨。”炳哥说。

我按响铃。

“我得咨询一下吉夫斯。没有他的建议,我什么冒险活动都不碰。吉夫斯,”他翩然而至,“帮把手。”

“少爷?”

“原地待命,我们要听听你的意见。”

“遵命,少爷。”

“从头道来吧,炳哥。”

炳哥开始从头道来。

“怎么样,吉夫斯?”我问,“咱们要不要下手?”

吉夫斯沉思了一阵。

“我倾向于支持这个想法,少爷。”

足矣。“好。”我说,“那咱们就成立辛迪加,一举灭了庄家。我出钱,你出计,炳哥——你出什么,炳哥?”

“先把我捎着,钱我过后再算。”炳哥说,“我想我有办法帮咱们在‘母亲组套麻袋赛跑’中捞一笔。”

“那好。你就是‘内线’啦。都有哪些项目?”

炳哥拿起那张纸开始研究。

“第一场好像是14岁以下少女组五十码短跑。”

“有什么想法吗,吉夫斯?”

“没有,少爷,我对此一无所知。”

“接着呢?”

“男女混合动物土豆赛跑,全部年龄组。”

听着新鲜。以前各种大型比赛中都没听过啊。

“是什么?”

“挺有新意的。”炳哥说,“参赛者两人一组,每组分配一种动物的叫声和一只土豆。举个例子吧,就说你和吉夫斯一组。吉夫斯站在某个固定地点拿着土豆。你蒙着眼睛学猫叫,同时吉夫斯也学猫叫,你就顺着声音往吉夫斯那边跑。其他的参赛者就学牛叫猪叫狗叫什么的,各自找他们拿土豆的伙伴,对方也要学牛叫猪叫狗叫什么的——”

我赶紧打断这可怜虫。

“要是喜欢动物那还挺好玩的。”我说,“但总体来说——”

“所言极是,少爷。”吉夫斯说,“还是不碰为妙。”

“太没谱了,啊?”

“正是,少爷,表现难以预测。”

“那继续,炳哥。然后是什么?”

“母亲组套麻袋赛跑。”

“啊,这还差不多。你刚才说有情报。”

“烟草店老板娘佩恩沃西太太是个中好手。”炳哥信心满满地说,“昨天我到她家店里买烟,她说自己在伍斯特郡的游乐会上拿过三次冠军。她不久前刚搬来,所以谁也不知道。她答应我保持低调,我觉着咱们能下个好价钱。”

“那就押十镑,赌她前三吧,吉夫斯?”

“我赞成,少爷。”

“少女组勺子运鸡蛋自由赛。”炳哥接着念。

“这个怎么样?”

“我想未必值得投资,少爷。”吉夫斯说,“都说去年的冠军萨拉·米尔斯稳赢,她定然是大热门。”

“很厉害,是吗?”

“村里人说她舀蛋的手法十分精彩,少爷。”

“那还有一个障碍赛。”炳哥说,“我看挺悬,好比押中全国越野障碍赛马似的。父亲组剪帽子竞赛——又是个投机项目。然后就剩一个唱诗班一百码让步赛,奖品是白镴杯,由牧师颁发,参赛条件,主显节第二个星期日前没变声的男孩均可。去年威利·钱伯斯轻松获胜,让了15码。不过估计按今年的让步条件他就没戏了。我不知道还能推荐谁。”

“我似乎有一个建议,少爷。”

我饶有兴趣地望着吉夫斯。他差一点就称得上小激动,这种情形我以前可从来没见过。

“你有什么秘密消息?”

“的确,少爷。”

“王牌?”

“少爷形容得恰到好处。我可以自信断言,唱诗班让步赛的冠军或许就和咱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哈罗德,公馆的小听差。”

“小听差?你是说那个跑来跑去打杂的小胖子?嘿,该死,吉夫斯,说到看人呢,我比谁都佩服你的本事,不过哈罗德要是能讨得裁判的青睐,那我可见鬼了。就他那个皮球身材,再说我每次看见他,他总是倚在那儿打瞌睡。”

“他有30码的让步优势,可能会胜过零让步的选手。这孩子健步如飞。”

“你怎么知道?”

吉夫斯一声轻咳,浮现出恍然若梦的神情。

“少爷,最初意识到他有这份本领时,我同样大吃一惊。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我想捉住他教训一记耳光——”

“老天,吉夫斯!你吗?”

“是,少爷。这孩子口无遮拦,谈论我的外表时出言不逊。”

“他说你外表什么了?”

“我已经记不得了,少爷。”吉夫斯口气有点冷傲,“总之出言不逊。我打算叫他认错,但他把我甩出数码,溜之大吉。”

“可我说,吉夫斯,这太不可思议了。还有,他要真是个飞毛腿,村里人怎么会都不知道?他肯定和那些男孩子一起玩儿吧?”

“不,少爷。哈罗德是勋爵阁下的听差,因此并不同村里的同龄人往来。”

“小势利眼,啊?”

“他对‘阶级有别’的观念的确有清晰的认识,少爷。”

“你确定他是个神童?”炳哥说,“我是说,要是不确定,最好别轻易下水。”

“如果少爷希望亲自检验一下他的体能,我可以安排一场秘密预赛,相当简单。”

“我得说证实过后我会放心不少。”我说。

“那么若少爷允许,我就从梳妆台上拿一先令——”

“做什么?”

“我打算收买他,少爷,叫他去挑衅第二男仆的斜视问题。查尔斯对此较为敏感,想来会逼得哈罗德奋力逃跑。请少爷半小时后静候在一层走廊窗户,注意后门的方向——”

我穿衣服好像第一次这么匆忙。一般来说,我更衣可谓是慢条斯理精打细算。我喜欢把领带打得恰到好处,裤子穿得服服帖帖。但是这天早上我激动得没了心思,于是胡乱套上衣服,和炳哥赶到窗户边,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

从走廊窗户向外望去,是一处挺宽敞的院落,延伸到约20码开外,连着一面高墙。高墙中间开着拱门,另一侧是弧形的车道,约莫有30码,尽头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再往后就看不见了。我假设自己是那个小子,想象被第二男仆追着该如何规划逃跑路线。只有一个办法——直奔灌木丛,钻进去藏身。这就是说,至少得跑出50码——这是个绝佳的试练机会。要是哈罗德能一路领先第二男仆,安全抵达灌木林,那全英国上下就找不出哪个唱诗班男童敢在一百码赛跑中让他30码。我等啊等,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足足等了几个钟头,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个圆滚滚的蓝色身影嗖地窜出后门,像匹野马似的朝着拱门飞奔而去。大约两秒钟后第二男仆才现身,正奋起直追。

绝了,没得比了。别的选手根本轮不上。那男仆还没跑完一半的距离,哈罗德已然钻进了灌木丛,正往外扔石子。我转身回房,兴奋得骨头都痒了。在楼梯上碰见吉夫斯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一把握住他的手。

“吉夫斯。”我说,“没说的!伍斯特的票子都押这孩子!”

“遵命,少爷。”吉夫斯回答。

乡间的赛事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发现了宝贝之后下手动作不能太大,不然就要打草惊蛇,惹得庄家起疑心。施特格斯这个人,别看他满脸粉刺,可不是等闲傻子,这我已经有所展示。要是我押得太多,这家伙准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我总算代“辛迪加”押了个好价钱,但他也的确动起了念头。我听说接下来的几天他在村子里到处打探哈罗德的事,所幸没人知道任何消息,最后呢,我估计他觉得,我准是靠着那30码的让步优势才放手一搏。民意普遍在吉米·古德和亚历山大·巴特利特两者间犹豫不决,前者让10码,赢7赔2,后者让6码,赢11赔4。零让步的威利·钱伯斯目前的行情是赢2赔1,但无人响应。

事关重大,我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刚以赢100赔12的好赔率下了注,我们就着手对哈罗德展开了严格训练。这活儿真累死人,至此我也终于明白,何以大多数的名教练都神色严峻沉默寡言,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这孩子一刻也少不得人看着。跟他灌输名声荣誉什么的概念啦,叫他想象妈妈接到他的来信说自己赢了个真正的奖杯什么的,全是白费力气,哈罗德这臭小子一发现训练意味着戒甜食、做运动、不抽烟,就死也不肯配合,最终大伙只有时刻保持警惕,这才勉强叫他维持在现状。最大的障碍是节食。至于运动,我们差不多每天早上都会安排一段剧烈冲刺,当然是借着第二男仆的帮忙。钱是省不下的,但这也没办法。总而言之,这孩子要么趁着管家一不留神就往厨房跑,要么就是溜进吸烟室顺一把上等土耳其香烟,训练起来真叫人叫苦不迭。我们只能期望他到时候能凭着天生的好体魄过关斩将马到成功。

这天晚上炳哥从球场回来,说发生了一件事,叫人听了颇为忧心。他现在每天下午都带哈罗德去当球童,当作中等程度的锻炼。他一开始还把这事当成笑话,可怜的笨蛋!他一开口简直乐得冒泡。

“我说,今天下午可有意思了,”他说,“可惜你没看到施特格斯那副德行。”

“施特格斯什么德行?他怎么了?”

“他瞧见哈罗德的脚法那会儿。”

我不由得心头一紧,预感大难将至。

“老天!你不是叫哈罗德在施特格斯面前展示脚法了吧?”

炳哥惊愕地拉长了下巴。

“我可没想到这一层。”炳哥懊丧地说,“但也不是我的错呀。我和施特格斯打了一局,然后就去俱乐部会所喝了一杯,叫哈罗德独自拿着球杆在外面等着。五分钟后我们出来的时候,那小子正在石子路上拿着石块对着施特格斯的司机练侧飞球呢。他一看见我们,立刻把球杆一扔,一溜烟奔向天际。施特格斯那叫一个目瞪口呆,就连我也大开眼界。这小子绝对尽了全力。当然啦,这事是有点闹心,不过,我这会儿想。”炳哥精神一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注下得好,就算大家知道这孩子有实力,咱们也亏不着。他也就是胜算高了,但也不影响咱们。”

我和吉夫斯你看我我看你。

“他要是没了胜算,自然会影响咱们。”

“所言极是,少爷。”

“什么意思?”炳哥问。

“依我看,”我说,“施特格斯会在比赛前对他下毒手。”

“老天!我压根没想过这茬!”炳哥脸色煞白,“你觉着他真会下手?”

“我觉着他会抓住一切机会。施特格斯不是省油的灯。从现在开始,吉夫斯,咱们得擦亮眼睛,盯住哈罗德。”

“一定,少爷。”

“时刻保持警惕,啊?”

“正是,少爷。”

“你八成不愿意和他睡一间屋子吧,吉夫斯?”

“是,少爷,恕我不能欣然从命。”

“嗯,换我也不乐意。可该死,”我说,“咱们怎么先乱了阵脚?慌了神了,这可不行。而且,就算施特格斯有这个打算,他哪有机会接近哈罗德?”

炳哥却无论如何不肯乐观起来。他这个人,喜欢抱着病态的想法,有半点机会都不放过。

“对大热门下毒手,办法可多着呢。”他一副病得要死的声调,“不信你去读赛马小说。在《功败垂成》里,贾斯珀·莫莱弗勒勋爵收买了马房领班,趁德比马赛的前一晚往‘俏贝琪’的马鞍里塞了一条眼镜蛇,害它差点不能上场!”

“哈罗德被眼镜蛇咬的概率有多大,吉夫斯?”

“我认为十分渺茫,少爷。况且即便出现这种情况,以我对这孩子的了解,我想咱们担心的对象倒是那条蛇。”

“反正呢,时刻保持警惕,吉夫斯。”

“自不必说,少爷。”

坦白说,接下来那几天,炳哥实在叫我有点忍无可忍。手头掌握着一个种子选手,谨慎照料是理所应当,但我觉得炳哥做过了头。这家伙满脑子赛马小说的情节,据我有限的了解,这种故事里头,赛马主角开赛前至少要历经十几回毒手。炳哥像块膏药似的天天黏着哈罗德,一刻也不肯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当然啦,我理解这事对他有多重要。赢够了钱,他就能辞了家教的工作杀回伦敦。但话虽如此,他也没有理由连着两次凌晨三点把我吵醒——第一次说我们应该亲自准备哈罗德的饮食,免得被人下药;第二次说他听到灌木丛里有奇怪的动静。后来他还坚持叫我去监督星期日的晚间礼拜,因为第二天就比赛了。这下,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干吗?”我对晚祷一向不大热衷。

“唉,因为我自己去不了,我那天不在。我今天要带埃格伯特去伦敦。”埃格伯特就是勋爵家的公子,炳哥的学生,“他要去肯特,我得送他到查令十字车站。我都闹心死了。星期一下午才回来,估计大半场都赶不上。所以,一切就靠你了,伯弟。”

“那,咱们也不用非派个人去晚间礼拜呀。”

“笨蛋!哈罗德不是唱诗班的吗?”

“那又怎么样?你要是怕他飙高音扭断了脖子,我去也帮不上忙。”

“傻瓜!施特格斯也是唱诗班的,礼拜之后他恐怕要捣鬼。”

“胡说八道!”

“真的吗?”炳哥说,“那,不妨告诉你,在《巾帼骑手詹妮》里,大反派趁比赛前一天晚上绑架了大热门的骑师,而只有他才驾驭得了那匹马。要不是女主角女扮男装,穿上骑师服,又——”

“唉,行啦行啦。不过,要是真的有危险,那依我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哈罗德星期日晚上不去,不就得了?”

“他必须得去。你以为那个厌恶小子是品格的表率、人见人爱吗?他在村子里可是恶名远扬。因为逃唱诗班的次数太多,牧师警告他,只要再有一次不来,就开除他。要是他比赛前一天晚上被取消资格,那咱们这傻瓜可是当定了!”

既然如此,那我自然毫无选择,只得乖乖跟着去。

乡间教堂的晚间礼拜总是叫人昏昏欲睡心平气和,有点完美的一天即将结束之感。老赫彭斯托尔站在讲道坛上,语调不紧不慢,有点颤颤巍巍的,很有助于走神。大门敞开着,空气中混合着树木、金银花、霉菌和乡亲们礼拜正装的味道。目光所及处,农夫们撑着身子,姿势很放松,呼吸很深沉。一开始扭来扭去坐不住的孩子们这会儿都歪着倚着,像吃撑了昏睡过去了。夕阳西下,几缕余晖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鸟儿在枝头叽喳,村妇们的裙摆在寂静中簌簌作响。澄澈宁静。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心中一片澄澈宁静。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片澄澈宁静。正因为如此,爆炸发生那一刹那,简直如同末日。

我说爆炸,是因为我就是这个感觉。就在前一刻,大家还都沉浸在如梦的沉寂中,空气中只有老赫彭斯托尔宣讲“爱邻如爱己”的声音。突然之间,不知哪儿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从双眼之间直插进大脑,沿着脊梁骨一直蔓延到脚心那种。

“噫——!啊——噫!噫——”

那声音就像六百只猪同时被拧住了尾巴,不过发声的是哈罗德那孩子,他好像突然抽风了,只见他跳上跳下,拍打着自己的后背,每隔一秒钟就用力吸一口气,再接着尖叫。

怎么说呢?晚间礼拜布道的时候出了这等事,不可能没人指指点点。教众忽悠一下子从昏迷中醒来,一窝蜂地爬到椅子上想看着究竟。赫彭斯托尔一句话没说完,也转过身来。有两个异常冷静的教堂司铎从走廊里跳出来,矫捷如猎豹,抓住了尖叫不止的哈罗德,把他押进了法衣室,就看不见了。我一把抓起帽子,绕到后门,心知大事不妙。我猜不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心里隐隐觉得,这背后恐怕就是施特格斯那个小人动的手脚。

我赶到时门反锁着,等我终于叫人给我开了门的时候,这出戏似乎已经步入尾声。赫彭斯托尔身边围了一圈唱诗班男童、司铎、司仪什么的,听他疾言厉色地教训倒霉鬼哈罗德。这场即兴演说必然相当带劲,可惜我只听到了个结尾。

“不知羞耻的孩子!你竟然胆敢——”

“人家是敏感性皮肤嘛!”

“现在没空听你说什么皮肤——”

“有人往我脖子后面塞了一只甲虫!”

“胡说!”

“我感到有虫子在爬——”

“荒唐!”

“很不可信,是吧?”我身边有个声音说。

是施特格斯,可恶。他套着一袭雪白的袈裟还是法衣,不管叫什么吧,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这个卑鄙小人厚颜无耻幸灾乐祸,还敢跟我四目相对,眼皮都不眨一下。

“往他脖子后放甲虫的人是不是你?”我喊道。

“我?”施特格斯说,“我!”

赫彭斯托尔蒙上了黑纱。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不知羞耻的孩子!我警告过你,这次不会再原谅你了。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唱诗班的一员。走吧,不可救药的孩子!”

施特格斯拽了拽我的袖子。

“这么一来,”他说,“你下的注,知道吧——怕是打了水漂啦,亲爱的朋友。真可惜,你没选起跑投注。我一直觉得只有起跑投注才安全。”

我瞟了他一眼,当然,眼色不善。

“还好意思说赢要赢得光彩!”我撂下一句话,故意话中带刺。天啊!

吉夫斯听到这条消息表现得很镇定,不过我觉得他表面上虽然平静,心里也有点慌。

“施特格斯先生足智多谋,少爷。”

“你的意思是他卑鄙无耻吧。”

“或许少爷形容得更为贴切。不过,赛场上风云莫测,心中不服也无济于事。”

“我要是像你这么乐观就好了,吉夫斯!”

吉夫斯微微一颔首。

“如此一来,我们似乎只能指望佩恩沃西太太了。若她能不愧于利透先生的溢美之词,在母亲组套麻袋赛跑中崭露头角,那么我们总算输赢相抵。”

“是,但咱们还以为能大赚一笔,这总是叫人好生失望。”

“少爷,入账的可能或许并非没有。利透先生出发之前,我请他代表‘辛迪加’押了一个小数目在少女组勺子运鸡蛋自由赛上。在此还要多谢少爷美意,让我加入了辛迪加。”

“押萨拉·米尔斯?”

“不,少爷,押了一位无人看好的选手,普鲁登斯·巴克斯特,也就是勋爵阁下园丁主管的女儿。园丁先生告诉我,他女儿手很稳当,每天下午都要从小屋里端一杯啤酒给他,而且从来也没有端洒过一滴。”

那,听上去小普鲁登斯平衡能力是不错,就是不知道速度如何。有萨拉·米尔斯这种老马参赛,这场比赛基本如同经典赛,而在这类重大赛事中,一定得有速度才行。

“我懂得这是兵行险着,少爷,不过,我认为这不失为明智之举。”

“你是押她能取得名次,是吧?”

“是,少爷,前三名。”

“那,我看成吧。从我认识你,还从来没见你出错。”

“多谢少爷信任。”

坦白说,我要是想过一个轻松愉快的下午呢,基本原则就是离村校运动会越远越好。太难对付。但是由于此次非同小可,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只有搁下成见走这一遭。结果不出所料,一切情况都叫人打怵。这天温暖宜人,公馆庭院里熙熙攘攘的都是些农户,都快化成了一锅粥。孩子们闹腾来闹腾去。其中有一个小丫头主动攥住我的手,再也不肯放松,任由我领着翻过人山人海,总算到了母亲组套麻袋赛跑的终点线。我们还没相互介绍过,不过她大概觉着谁做听众也无所谓,自顾自地讲自己如何在摸彩袋环节中了个布娃娃,并且大有不厌其详的派头。

“我要给她取名叫格特鲁德。”她说,“每天晚上给她脱衣裳,哄她睡觉,早上叫她起床,给她穿衣服,晚上哄她睡觉,第二天早上叫她起床给她穿衣服——”

“我说,乖丫头。”我说,“不是想催你什么的,不过你能不能提炼一下精华?我急着要看这场比赛的结果。伍斯特的命运可都系在这上头。”

“我一会儿也要比赛。”她暂时扔下了布娃娃的话题,开始屈尊俯就地跟咱们老百姓聊天。

“是吗?”我心不在焉,忙着从人堆里张望赛道,“什么比赛?”

“勺子运鸡蛋。”

“不是吧?你就是萨拉·米尔斯?”

“才没有!”这孩子一脸鄙视,“我是普鲁登斯·巴克斯特。”

如此一来,我们的关系自然起了变化。我饶有兴趣地打量她。这可是咱们押的宝啊。坦白说,她不像是飞毛腿,矮矮胖胖的。有点疏于锻炼吧。

“我说,”我说,“既然如此,你就不该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的,待会累着就不好了。你得养精蓄锐,老朋友。过来坐在树荫底下。”

“我不想坐下。”

“那,也别累着。”

这孩子扑到另一个话题上,像花蝴蝶在花间飞舞。

“我是好孩子。”她说。

“我相信。我还希望你是勺子运鸡蛋的好手。”

“哈罗德是坏孩子。哈罗德在教堂里尖叫,所以人家不让他来参加运动会。我很高兴。”这个女性之典范皱着鼻子,一派高风亮节,“因为他是坏孩子。他星期五还揪我的辫子。哈罗德不能来运动会!哈罗德不能来运动会!哈罗德不能来运动会!”她唱了起来,像喊口号似的。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啦,亲爱的园丁之女。”我恳求道,“你是不知道,你这可说到了我的伤心事。”

“啊,伍斯特,年轻人!看来你和这位年轻的小姐交了朋友?”

是赫彭斯托尔。他满面春风,一望便知是聚会的灵魂人物。

“我很欣慰,亲爱的伍斯特。”他接着说,“看到你们年轻人全身心投入到我们这场小小的欢庆活动中。”

“啊,是吗?”

“啊,是的!就连鲁伯特·施特格斯也是。坦白说,今天下午我对鲁伯特·施特格斯大为改观。”

我可没有,但我没吱声。

“我一直以为鲁伯特·施特格斯这个年轻人——私下告诉你吧,自私自利,要他为同伴的利益做点贡献,他断然不肯。不过,刚才短短半个小时内,我两次看到他陪着佩恩沃西太太,也就是我们可敬的烟草商的妻子,去帐篷里用茶点。”

我立刻弃他而去。我甩开巴克斯特不肯放松的小手,奔向母亲组套麻袋赛跑的终点线。比赛马上要结束了。我有种可怕的预感,只怕这紧要关头又要有人捣鬼。我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炳哥。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谁赢了?”

“不知道,我没注意。”这老兄苦涩地说,“反正不是佩恩沃西太太,见鬼!伯弟,施特格斯那个小人是咱们身边数一数二的毒蛇。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得到了风声,晓得她是危险人物。你猜他耍了什么手段?他在比赛开始五分钟前,诱骗这可怜的妇人去吃茶点,叫她灌了一肚子蛋糕茶水,结果刚跑了20码她就不行了,一下子跌倒就起不来了!唉,不过谢天谢地咱们还有哈罗德!”

可怜的笨蛋!我瞪着他。“哈罗德!你还不知道?”

“听说?”炳哥脸色泛青,“听说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说呀。我这才回来五分钟,下了火车就赶来了。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我报告了情况。他一时呆望着我,像见了鬼似的,然后微弱地呻吟了一声,踉踉跄跄地转身走进人群里不见了。这可怜虫吓得不轻,但他伤心也是在所难免,我不怪他。

这会儿大家开始清理赛场,为勺子运鸡蛋赛做准备。我想不如原地不动,观望冲刺好了。此时我已不抱太大的希望。小普鲁登斯固然口才惊人,但我怎么看她都不像冠军苗子。

我从人缝里向外张望,开场好像挺精彩。领头的是个红头发的小个子,排在第二的是个金发的小雀斑,后面萨拉·米尔斯紧追不舍。我们的候选人混在其他选手中间,乱哄哄地跑成一团,被前三名落得远远的。其实这会儿胜负已成定局。萨拉·米尔斯握勺子的手法浑然天成,自有一种优雅、一种娴熟。她速度不慢,但勺子里的蛋却纹丝不动,可谓是天生的鸡蛋神运手。

优劣很快见分晓。离终点线还有30码,红头发一跤跌倒,鸡蛋直飞了出去。金发小雀斑勇气可嘉,可惜跑了一半就没了后劲,萨拉·米尔斯一马当先,稳稳当当地领先好几个身长,实至名归。金发名列第二。一个穿着蓝方格衣裳吸鼻涕的小丫头击败了穿粉衣服的大圆脸,而吉夫斯的“兵行险着”——普鲁登斯·巴克斯特,不知是第五还是第六,我没看清。

我被人流推挤着,身不由己到了领奖台前。老赫彭斯托尔正准备颁奖。我发现身边站着的正是施特格斯。

“嗨,老伙计!”他一脸灿烂,“你今天手气不佳呀。”

我一语不发,冷眼看着他。当然,跟他怎么讲都是白费。

“大手笔的赌客运气都不怎么样。”他接着说,“倒霉的炳哥·利透,他在勺子运鸡蛋上可输惨了。”

我本来不想搭理他,但听到这话不禁吃了一惊。

“什么叫输惨了?”我问,“我们——他押的数目很小啊。”

“你的大小标准我是不清楚。他押了三十镑,赌普鲁登斯·巴克斯特进前三。”

我只觉天旋地转。

“什么?”

“三十镑,赢十赔一。我还以为他有什么内部消息,这么看来是没有。这场比赛和预测结果一样。”

我脑袋里一阵算计,刚要算出“辛迪加”输了多少,这时赫彭斯托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点模模糊糊的。刚才颁前几个奖项的时候,他如慈父一般,乐呵呵的。这会儿他突然严肃起来,很痛苦的样子。他以悲天悯人的目光凝视着围观的人群。

“至于刚刚结束的少女组勺子运鸡蛋赛。”他说,“我不得不忍痛履行职责。鉴于情节严重,不能置之不理。毫不夸张地说,我对此痛心疾首。”

他停顿了五秒钟,叫大伙猜猜他痛心疾首的原因,然后才开口。

“各位知道,三年前,我不得已取消了每年运动会中‘父亲组四分之一英里赛跑’的项目,因为有人向我检举,村酒馆有人设下赌局,至少有一次,速度最快的选手竟然涉嫌在比赛中串通作假,情况异常可疑。坦白承认,我对人性的信念因为这件憾事产生了动摇。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抱有信心,认为至少有一个项目总不会沾染到犯规以图谋利的恶劣风气。我指的就是少女组勺子运鸡蛋赛。唉,事实证明,我太过乐观了。”

他又停顿了一阵,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为免各位徒增烦扰,具体细节我不加赘述。简而言之,比赛开始前,村里的一位陌生人,也就是公馆某位客人的男仆——我点到为止,不会透露此人身份——主动接近了几位选手,给了每人五先令,条件是他们保证——咳,取得名次。事后他备感悔恨,于是前来向我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惜为时晚矣。大错已经酿成,他们必得自食恶果。此时此刻,不能轻言饶恕,我必须坚持原则。我宣布,萨拉·米尔斯、简·帕克、贝西·克莱、罗西·朱克斯四人,即跨过终点标杆的前四名选手,由于违反业余选手身份,取消参赛资格。因此,这个精美的针线包,就由威克哈默斯利勋爵亲手颁发给普鲁登斯·巴克斯特。普鲁登斯,上台领奖!”

[1] Derby,位于伦敦东南埃普瑟姆丘陵(Epsom Downs)马场。

[2] The British Classics,指五场高级别无障碍平地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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