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我越活越觉得,生活的诀窍就在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别管那些自认比你高明的哥们儿怎么劝,都不能动摇。在大都会的最后一天,我在“螽斯”宣布,隔天就要退隐到一处与世隔绝的所在,归期未卜,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恳请我——可以说眼里噙着泪花——可千万别这么没头没脑地瞎想。他们说我准得闷死。

但是,我仍然一往无前。来了五天了,我精神饱满,一点儿不觉得后悔。这天阳光普照,碧空如洗,伦敦仿佛远在数英里之外——当然,这是事实。毫不夸张地说,我只觉内心一片澄明。

说故事的时候,我向来搞不清要加入多少景物描写恰当。为此我专门请教过一两个卖文为生的朋友,他们的看法大相径庭。在布鲁姆斯伯里的鸡尾酒会上,我结识了一位老兄,他表示全心拥护描写厨房水槽啦,臭气熏天的卧室啦,就是尽显脏乱差的那些;至于自然之美,一个词:不行。相反,“螽斯”的弗雷迪·奥克,即各种周刊中发表纯爱小说的“艾丽西娅·西摩”,一次对我说,春光中的野花点点、绿草茵茵,每年至少值一百镑收入。

至于本人呢,原则上我对场景基本不做长篇大论,这次也就大略写写吧。这天清晨,我站在茅舍前,目中所见如下:一座很可爱的小花园,园中有灌木一丛、树一棵、花畦数处;一池睡莲,池中立着一座雕像,是个挺着小肚腩的光屁股小孩儿;池子右边横着一排树篱,我新上任的贴身男仆布林克利和邻居沃尔斯警长两人隔着树篱聊得正欢,对方前来叨扰似乎是要拉拢鸡蛋生意。

径直往前又是一排树篱,花园小门开在中间,越过树篱,映入眼帘的就是海港那波澜不惊的水面。其实这处海港和普通海港本来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昨天晚上一艘巨型游艇神不知鬼不觉地泊了进来。目光所及之处,就数这艘游艇最能获得我的激赏和青睐。这艘游艇通体洁白,大小好比少年班轮,扎福诺·里吉斯的海滩由此平添了一丝别样的风情。

好了,以上就是眼前铺开的风景。再加上小径上嗅蜗牛的猫咪和门口吐烟圈的本人,就是画面全貌了。

不对,说错了,这还不是全貌。我的两座车停在路边,这会儿只能瞄到一点车顶。此时此刻,夏日的宁静突然被汽车喇叭声打破,我马上以最快的速度冲刺到大门口,想着可别是哪个披着人皮的魔鬼划了我的宝贝漆。抵达目的地时发现,车里赫然坐了一个小男孩,只见他正若有所思地按喇叭。我刚想冲他脑袋上来这么一下,就认出这正是扎飞的堂弟西伯里,于是手下留情。

“嗨。”他说。

“好啊。”我答。

我故意对他冷若冰霜。床上那只蜥蜴仍然叫我记忆犹新。不知道诸位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刚缩进被窝,准备美美地睡一觉,却发觉睡裤左裤筒里不知打哪儿钻出了一只蜥蜴。这种经历足以叫人刻骨铭心。之前说过,虽然我没有法律证据证明该暴行出自这个小流氓之手,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十有八九就是他。因此,我这会儿对他不仅冷言冷语,而且还冷眼相向。

但他似乎丝毫不以为意,还是用那种目空一切地眼神看着我,而正派人士之所以不待见他,就是为此。西伯里这小子个头不高,满脸雀斑,一对招风耳,看人的表情让人觉得自己是他在访问贫民窟时碰到的对象。在我的“罪犯相片集”之少年招人烦名册里,他大概位列第三,恶劣程度虽不及阿加莎姑妈的公子小托和布卢门菲尔德先生家的小少爷,不过要远胜于塞巴斯蒂安·莫恩、达丽姑妈的爱子邦佐以及其余一干选手。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好像觉得自从上次一别之后我又堕落了,然后才开口。

“请你过去吃午饭。”

“这么说扎飞回来了?”

“对。”

既然扎飞回来了,那我自然是随叫随到。我隔着树篱对布林克利喊话,嘱咐他午饭不在家里用,然后爬进车里,就这么上路了。

“扎飞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午饭只有我们俩?”

“不是。”

“那还有谁?”

“我妈和我,还有别人。”

“要摆午宴?那我最好回家换身衣服。”

“别。”

“你觉着我这身不错?”

“不,我觉得难看死了。不过没时间了。”

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他好一阵子没说话。这孩子还挺爱思考的。之后他打破沉默,开始跟我八卦当地花边新闻。

“我妈跟我搬回公馆住了。”

“什么!”

“没错。孀居小舍有股怪味儿。”

“你走了以后还有?”我思维向来敏锐。

他可不觉得好笑。

“你不用逗我。不妨告诉你吧,我觉着是我那些老鼠。”

“你什么?”

“我养了一群老鼠、小狗什么的小动物。当然啦,是有点儿臭,”他挺客观地加了一句,“但我妈说是下水管。你能不能给我五先令?”

我真跟不上他的思维节奏。他说话这么跳跃,让我觉得好像在做梦。

“五先令?”

“五先令。”

“五先令,什么意思?”

“就是五先令呗。”

“这我懂。我就是想问问,怎么突然扯到这个话题上了?咱们明明在说老鼠,你却突然转到五先令的主题。”

“我想要五先令。”

“就算你确实可能想要这个数目,干吗要我掏给你?”

“为了保护。”

“什么?”

“保护。”

“保护什么?”

“就是保护嘛。”

“休想叫我掏五先令给你。”

“那,好吧。”

他又好一会儿没说话。

“不及时交保护费,是要出事的。”他一副说梦话的样子。

就在这神秘的气氛中,我们的谈话画上了句点,因为这会儿车开上了公馆车道,我看到扎飞站在台阶上。我熄火下车。

“嗨,伯弟。”扎飞说。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接口。我向四周瞧了瞧。那小子已经不见踪影了。“扎飞,”我说,“关于西伯里那小鬼,他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那,依我看,他是脑瓜坏了。他刚才居然管我要五先令,还念叨着什么保护费。”

扎飞纵情大笑。只见他一身古铜色肌肤,身强体健的样子。

“哦,这事儿呀,这是他最近搞出来的新花样。”

“什么意思?”

“他看了好多黑帮电影。”

我顿时眼前一亮。

“所以他干起了敲诈的营生?”

“是啊。挺有意思的。他逢人就索要保护费,数额根据个人财力不等。还小有成绩呢。这小子有经济头脑。我要是你啊,可一定交。我就交了。”

我大吃一惊。这倒不是因为这话更加证明那个无耻小儿思想病态,而是因为扎飞对此居然能付之一笑。我敏锐地观察他。我从一开始就察觉出他的态度颇为异样。平时呢,每次见到他,他莫不在为经济状况忧心忡忡,打招呼时双眼无神、双眉颦蹙。五天前在伦敦,他就是那副模样。那么,此刻他如此喜气洋洋,就连说起西伯里,口气都近乎纵容宠爱,令人悚然心惊,这究竟是什么名堂?我感到这是一个谜团,于是决定探探口风。

“你婶婶还好?”

“挺好。”

“听说她搬回公馆住了。”

“是。”

“归期不定?”

“嗯,对。”

这就是了。

我必须提一嘴,可怜的扎飞日子一直不好过,原因之一就是婶婶对他的态度。这位夫人对继承的问题一直耿耿于怀。瞧,西伯里并不是扎飞的叔叔、已故第四世男爵的亲生儿子,而是扎福诺夫人上一段婚姻的遗留产物,因此,西伯里就不是老爵爷眼中的“嫡子”。要知道,在继承头衔的问题上,不是嫡子,就根本没戏。男爵四世归天之后,扎飞顺理成章地捞到了爵位和地产。这些都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但是这种事情跟妇人家的无论如何就是说不通,未亡人对他——这是扎飞告诉我的——没一天好脸色。她的惯用伎俩是搂着西伯里,用目光责备扎飞,好像扎飞强占了人家母子的财产似的。她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可她用态度表明,她自认是卑鄙手段的牺牲品。

总而言之,扎福诺遗孀和扎飞没有成为莫逆之交。他们关系一向紧张,我想说的就是,每次一提到她的名字,扎飞那清秀的脸上就会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并且有一丝抽搐,就像扯到了旧伤口。

但他现在却露出一副笑脸。即使听我提到她住公馆的事儿,他也不为所动。很明显,这里头有秘密。有什么事故意瞒着伯特伦。

我单刀直入。

“扎飞,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这么乐得慌。你骗不了我,我可是堂堂‘鹰眼’伍斯特。坦白交代吧,伙计,有情况。你乐得要命,究竟是为什么?”

他犹豫了,并眯缝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

“你能保守秘密吗?”

“不能。”

“算了,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一两天内就要在《晨报》上公开了。伯弟,”扎飞压低声音说,“你猜怎么着?我婶婶这个社交季就脱手啦。”

“你是说有人打算娶她?”

“没错。”

“是哪个白痴?”

“你的老相识,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我目瞪口呆。

“真的假的?”

“我当时也很吃惊。”

“但他老先生不可能想着娶妻啊。”

“干吗不?他丧偶都两年多了。”

“咳,我敢说他总能编个故事什么的,我是想说,他好像跟橙花还有婚礼蛋糕很不搭呀。”

“这事儿千真万确。”

“要命!”

“可不是。”

“至少有一点好,扎飞老兄。小西伯里马上有个折磨人的后爸,而老格洛索普摊上这么个继子,也正合我意。这两位终于遭报应了。但想想看,一个女人得疯成什么样才愿意跟他共度余生啊。巾帼英雄啊!”

“这英雄精神可不只是一边儿的。我觉着是平分秋色吧。伯弟呀,这个格洛索普人还是挺好的。”

这我可不能苟同。这么说话简直是不经大脑。

“老兄,你这是不是言过其实了?没错,他是帮你摆脱了婶婶这个包袱……”

“还有西伯里。”

“还有西伯里,不错。即便如此,也不能说那个老害人精‘人挺好’吧?我不是时不时跟你讲过他那些事迹吗?还记得吧。全都表明他靠不住。”

“那,反正他帮了我大忙。那天他紧急召我到伦敦见面,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什么事?”

“他联系了一个美国人,他觉着有望卖掉公馆。”

“真的假的?”

“真的。一切顺利的话,我总算能把这间破房子转手,口袋里有几个钱了。这一切都多亏了罗德里克叔叔啊。他以后就是我的亲叔叔。所以呢,伯弟,你以后得留心,不许再恶意中伤他,尤其不能把他和西伯里混为一谈。为了我,你一定要学会敬爱罗叔。”

我大摇其头。

“不行,扎飞,恐怕我的立场不能动摇。”

“嘿,那你去见鬼吧,”扎飞和颜悦色地说,“对我来说呢,他就是救命恩人。”

“你肯定这事能成?这个美国佬买下这么大块地做什么?”

“啊,很简单。他跟格洛索普是好朋友,他们计划一方出钱,一方打理,把这里改造成格洛索普那些神经病人的乡下俱乐部之类的。”

“那格洛索普直接租下来不就得了?”

“我亲爱的笨蛋,你以为这房子是个什么状况?你是不是觉得这地儿能敞开大门直接营业?大部分房间都四十年没人住过,至少得投一万五千镑用作修缮。这还不止呢。还得添新家具、新设备什么的。要是没有这种百万富翁,我这辈子都休想把这房子脱手。”

“哦,他是个百万富翁?”

“对,所以钱是没问题。我就担心他不肯签字。是这样的,他中午过来用膳,我们准备得很丰盛。美餐一顿,他准保好说话,你说呢?”

“除非他消化不良,美国不少百万富翁都是。你这位阔佬说不定只能消化一杯牛奶、一块狗饼干。”

扎飞快活地大笑。

“才不会。老斯托克才不是那种人。”他突然蹦跶起来,活像春日里的小羊羔,“嗨——嗨——嗨!”

一辆车开到台阶前停下了,几位乘客鱼贯而下。

乘客甲是J.沃什本·斯托克,乘客乙是他的千金玻琳,乘客丙是他的小儿子德怀特,而乘客丁则是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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