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卧房,一路上,大皮那句不经大脑的话不断在我脑海中回荡;待我剥下行装,仍然在回荡;等我裹上浴袍,穿过走廊,走向“洒了的板”[1]时,也还在无休止地回荡。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怒火烧到了嗓子眼儿。

我不是说鄙人等着他大唱颂歌。什么全世界的崇拜啊,鄙人从来也不看重。可是话说回来,鄙人可是费尽心血,才想出这么一个锦囊妙计,雪中送炭地支援受难中的老朋友,结果他却把功劳全都归在鄙人那位私人男仆的身上,这真是无耻。尤其是这个私人男仆还老是喜欢不打包主人的白色晚礼服。

我在搪瓷浴缸里稀里哗啦地扑腾了一阵子,这才恢复了平静。我以前就发现,每次心绪不佳的时候,安抚受伤心灵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肥皂和洗澡水了。我当然不至于在澡盆里引吭高歌,不过有那么几回,我唱不唱也完全就是转念之间的事儿。

那句没心没肺的话引起的心灵痛苦,此时已经明显减弱了。

能重拾这份好心情,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我在肥皂盒里意外发现的一只橡皮鸭,推测是之前哪个幼稚儿童遗落的财产。岁月悠悠,算起来我已经多少年没在浴缸里玩过橡皮鸭啦。我发现这个新奇的体验真让人精神振奋。各位要是感兴趣的话,那我也不妨一提,橡皮鸭呢,要是用海绵把它按进水底,然后松开手,它会一下子蹿上水面,那架势,不管你多么疲惫忧愁,一见之下准会笑逐颜开。就这样玩耍了十分钟,等我返回卧室,又是从前那个快乐的伯特伦了。

吉夫斯正在卧房里替我准备晚宴的衣装。他跟小少爷问好,还是往常那样温文儒雅。

“晚上好,少爷。”

我报以同样亲切的回应。

“晚上好,吉夫斯。”

“相信少爷一路旅途愉快。”

“很愉快,谢啦,吉夫斯。递只袜子给我,行不?”

他依言行事,我开始更衣。

“啊,吉夫斯,”我接过足套,“咱们这是又回到伍斯特郡的布林克利庄园来了。”

“是,少爷。”

“看起来一堆事都齐齐赶来,凑到了这个乡间会馆。”

“是,少爷。”

“大皮·格罗索普和我表妹安吉拉的矛盾似乎很严重。”

“是,少爷。用人们纷纷认为情势严峻。”

“你一定认为,我要帮他们和好,可是困难重重?”

“是,少爷。”

“你想错了,吉夫斯。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

“我很惊讶,少爷。”

“我就猜到你会。没错,吉夫斯,我经过这一路上的深刻思考,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我刚刚就在和格罗索普先生会谈,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果然如此?少爷,不知道——”

“你懂我的策略,吉夫斯,照办吧。你是不是,”我一边问一边套上了衬衫,开始打领带,“也在冲这件事儿使劲呢?”

“啊,是,少爷。我个人非常喜欢安吉拉小姐,并且感到能够为她略尽绵力是莫大的荣幸。”

“这种感情值得称赞。我猜你是毫无头绪咯?”

“不是,少爷。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想到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

“我想到,要弥补格罗索普先生和安吉拉小姐之间的隔阂,最好是制造机会,激发男士在危难之中英勇救美的本能——”

我为了举手只好放弃领带。我震惊了。

“你是不是说打算老调重弹,耍那个溺水救人的把戏?真是想不到啊,吉夫斯,想不到,也很痛心。我一来就在和达丽姑妈讨论这个问题,她不屑一顾地说,估计我要把安吉拉推下水,再把大皮也推进去救美,当时我就明确表示,这么想完全是侮辱我的智商。结果你,要是我没有理解错你话中的意思,你建议的不就是这个傻瓜计划吗?想不到啊,吉夫斯!”

“不,少爷。并非如此。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在庄园里路过挂着火警铃的房子,不由心生一念,想到夜间突然响起警铃的话,会促使格罗索普先生舍身保护安吉拉小姐的安全。”

我打了个冷战。

“烂点子,吉夫斯。”

“这个嘛,少爷——”

“不好。完全不上正路。”

“我认为,少爷——”

“别,吉夫斯,别再提了。咱们说得够多了,这个话题不用再讨论了。”

我一言不发地打好领带。情绪太激动,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当然啦,我早就看出他现在是不中用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已经恶化到这般田地了。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想起他以前支过的那些妙计,再想到他如今的无能为力——还是无力回天?我指的是他这种头发里插着稻草胡言乱语的架势。我想,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啦。一个人的大脑多年来超速运转,然后方向盘突然出了毛病,一个刹不住就栽到沟里了。

“有点弄巧成拙吧,”我尽量轻描淡写,不着痕迹,“你的老毛病。你看得出来吧,这样有点弄巧成拙?”

“我提出的这个计划可能的确引来如此评价,不过faute de mieux——”

“没听懂,吉夫斯。”

“这是句法语表达,少爷,意思是不得已而求其次。”

就在刚才,我对这个由精明变腐朽的大脑还只有怜悯之情。但这句话刺伤了伍斯特的骄傲,使我严厉起来。

“‘福特德米耶’什么意思,我明白得很,吉夫斯。我前不久还在咱们的高卢邻居那儿待过两个月,那可不是白待的。况且,这词儿我在学校就学过。我之所以说不懂,是因为根本不存在可恶的‘福特德米耶’,你却非得用这个词儿。你哪里来的‘福特德米耶’的念头?不是刚告诉过你了吗?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是,少爷,但是——”

“你什么意思,但是?”

“这个嘛,少爷——”

“接着说啊,吉夫斯。我很想,不,是很迫切,要听听你的看法。”

“这个嘛,少爷,恕我冒昧,少爷过去的计划并非总是万无一失。”

沉默——沉默下波涛暗涌。这期间我庄重地穿背心,一直把背后的皮带扣扣到满意,这才开口。

“的确,吉夫斯,”我正式宣布,“过去有那么一两回,我可能是有错失良机的情况。但是,那全都是因为我不走运。”

“果然如此,少爷?”

“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失手,至于为什么不会失手呢,我这就说给你听。原因是,我这个计划着眼于人性。”

“果然如此,少爷?”

“简简单单,不会弄巧成拙,此外呢,还着眼于个体心理。”

“果然如此,少爷?”

“吉夫斯,”我批评道,“别老是说‘果然如此,少爷’好不好?你心里无疑是想表达这个意思,但是你每次都在‘果然’后面拖长音,又在‘如此’上面加重音,表达效果就像在说‘嗯喔?’纠正过来,吉夫斯。”

“遵命,少爷。”

“告诉你吧,我都安排得妥妥的。你愿不愿意听听我的步骤?”

“非常乐意,少爷。”

“那我就说了。我建议大皮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不要碰吃的。”

“少爷?”

“啧,吉夫斯,这你肯定理解得了吧,即使你自己想不到这个办法。你还记得我给果丝·粉克-诺透发的电报吧?我让他绕开香肠火腿。我这里还是同样的意思。把吃的推开,尝也不尝,这是公认的爱的表现。这么一来,到嘴的鸭子就飞不了啦。这你一定同意吧?”

“这个嘛,少爷——”

我皱起了眉头。

“我不想好像总是要批评你的发音效果,吉夫斯,”我说,“但我必须跟你直说,你这句‘这个嘛,少爷’,就和你那句‘果然如此,少爷’,效果很相似,听着很别扭。和那句话一样,这句好像明显带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就像是对我的眼光充满不信任。你这么接连几次地跟我重复这句话,让我产生一种印象,就是你认为我是在不经大脑地说胡话,而你如果不是碍于尊卑有别的思想,肯定要嚷嚷‘谁说的’!”

“啊,不是,少爷。”

“嗯,反正听着可像。你怎么知道我这计划行不通?”

“我担心的是,安吉拉小姐会认为格罗索普先生节食是因为消化不良,少爷。”

这一点我倒是没想过,不得不承认,一瞬间我有点慌乱。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因为我看到了根本原因。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或者无力回天——因此奋力破坏阻挠。我决定煞掉他的威风,不再拐弯抹角。

“哦,”我说,“你这么想是吧?行,就算你这么想,那也不能改变眼前的现实:你拿错了外套。行行好,吉夫斯,”我指着衣柜把手上挂的那件普通晚礼服,按我们在蓝色海岸的叫法,是“丝末金”[2],“把那件讨厌的黑衣服拿去垫箱底吧,去把我那件铜扣的白色晚礼服拿出来。”

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别有深意就是说,他双眼中有一种既恭顺又高傲的姿态,同时脸上闪过一抹类似肌肉痉挛的似笑非笑。此外还有一声轻咳。

“很抱歉,少爷,我一时大意,遗漏了少爷所指的这件衣物。”

客厅里那件包裹的形象浮现在我眼前,我们相互活泼地眨了眨眼。我可能还哼了两句小调儿。有点记不清了。

“我就知道你忘了拿,吉夫斯,”我眼睛里露出一抹慵懒的笑意,掸去华美的蕾丝袖口上的一粒灰尘,“不过我可没忘。就在客厅椅子上那个牛皮纸包裹里。”

他卑鄙的花招宣告无效,我的白色晚礼服终于胜出一筹,这个消息在他听来一定是刺耳中的刺耳。不过他那棱角分明如同雕刻的脸上没有泄露任何表情。的确,吉夫斯那什么的脸上很少有任何表情。他不快的时候,就会像我跟大皮说的那样,藏在面具后面,从头到尾维持无动于衷,颇像只麋鹿标本。

“下楼去取上来,好不好?”

“遵命,少爷。”

“行啦,吉夫斯。”

很快,我就优哉游哉地走进客厅,肩膀上舒服地裹着我那白色的宝贝。

达丽姑妈也在客厅里。看见我她抬起眼睛。

“哟,丑八怪,”她评价,“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没明白她何出此言。

“你是说晚礼服吗?”我试探着询问道。

“没错。你好像阿伯内西塔[3]巡演的歌舞剧里第二幕出场的合唱队嘉宾。”

“你觉得我这件晚礼服不好看?”

“没错。”

“在戛纳你不是觉得挺好嘛。”

“这个嘛,咱们现在又不在戛纳。”

“可是,见鬼——”

“行了,别说了,算了吧。你想逗我家管家笑一笑,那有什么要紧?现在哪还有什么事算要紧?”

她的态度有一点“死亡啊你的毒刺在哪里”[4]主义,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上文所述的对吉夫斯的压倒性胜利并不多见,偶有一次,我希望周围是一圈开心的笑脸。

“打起精神,达丽姑妈。”我精神奕奕地劝她。

“精神个头,”她庄严地回答,“我刚刚跟汤姆说完。”

“跟他说了?”

“不,是听他说。我现在还没鼓起勇气跟他说呢。”

“他还在为所得税那事儿不高兴?”

“可不是不高兴嘛。他说,文明进了大熔炉,有脑子的人都看到墙上的预言了。”

“什么墙?”

“《旧约》呗,笨蛋。伯沙撒王的宴席[5]。”

“啊,这个啊。我一直搞不懂墙上写字的把戏是怎么办到的。估计是用了镜子吧。”

“要是我能用镜子告诉汤姆输钱的事就好了。”

我想到了一句安慰之言。从上次碰面之后,我就在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件事,我认为,她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她的错误呢,在我看来,就是认定要跟汤姆叔叔交代。但是依我之见,这个问题最好继续三缄其口。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告诉他输钱的事儿。”

“那你说怎么着?让《香闺》和文明一起进大熔炉?要是我下个星期还拿不到支票的话,那绝对是这个下场。印刷厂的人好几个月来都没给过我好脸色看。”

“你没懂我的意思。汤姆叔叔垫着《香闺》的款子,这不是既定的事儿嘛。要是这可恶的玩意儿两年来都没渡过难关,他现在掏腰包也该掏习惯了。所以呢,直接叫他掏钱给印刷厂不就行了。”

“他掏了,就在我去戛纳前。”

“他不肯给你?”

“他当然给了,他像军官绅士那样乖乖照付。然后我赌牌给输光了。”

“啊?这我倒不晓得了。”

“你又晓得些什么?”

出于侄子的爱,我没理会这句诽谤。

“咄!”

“你说什么?”

“我说‘咄’!”

“你再敢说一遍,看我不教训你一顿。我这已经够烦的了,你少来咄我。”

“哦。”

“要咄的话也是我自己来。还有,咂舌头也是,你是不是正想来一下呢?”

“绝对没有。”

“那就好。”

我站在那儿犯寻思。我打心底里担心。我的心,大家可能还记得,今天晚上已经为达丽姑妈滴过一次血。现在又滴了一回。我明白她非常宝贝那份杂志,就这么让它化为乌有,对她来说,就像看着心爱的孩子第三次掉进了池塘或者泥沼。

毫无疑问,除非精心策划,小心行事,否则汤姆叔叔宁可看着一百份《香闺》毁掉,也要袖手旁观。

一瞬间,我想到了解决办法。我这位姑妈呢,必须加入另外两位委托人的行列。大皮·格罗索普为了感化安吉拉而罢吃;果丝·粉克-诺透为了打动那巴塞特而罢吃;达丽姑妈必须为了软化汤姆叔叔而罢吃。我这个计划的巧妙之处就是入场人数不限。见者有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并且保证个个满意。

“有了,”我于是说,“只有一条路走得通:少吃肉。”

她看着我,像在恳求的样子。她的眼里有没有闪着泪光,我不敢确定,总之我觉得是有,可以肯定的是她双手合十,作虔诚的祈祷状。

“你非得疯言疯语不可吗,伯弟?你就不能收敛这一回,就今天晚上这一回,算是为了哄哄达丽姑妈?”

“我没有疯言疯语。”

“以你一贯的高标准来看,这大概不列在疯言疯语的范畴,不过——”

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是我没解释清楚。

“别担心,”我说,“不要误会。猛料在此:刚才说少吃肉,意思是让你今天晚上什么也别吃,就坐在那儿,摆出没精打采的样子,等菜端过来,就不起劲地挥一挥手。你就等着瞧吧。汤姆叔叔会注意到你没有胃口,我敢打赌,等吃完饭,他准会走过来问你说,‘达丽,我爱’——他平时是叫你‘达丽’吧?——‘达丽,我爱,’他会这样说,‘我注意到今天晚上你胃口不太好。有什么事吗,达丽,我爱?’‘啊,是的,汤姆,我爱,’你这样回答,‘你真体贴,我爱。的确,我爱,我好担心啊。’‘我爱,’他会这样说——”

达丽姑妈在此插嘴说,从这段对白来看,这对特拉弗斯夫妇好像两个神经病。而且她还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进入正题。

“‘我爱啊,’他会殷勤地问,‘我能帮到你吗?’这样你的回答自然就是当然能啦——掏出支票本签字吧。”

我一边说一边密切观察她的反应。我很欣慰地看到,她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敬意。

“哎呀,伯弟,这计划绝对高妙。”

“就跟你说嘛,有脑子的不只是吉夫斯。”

“我觉得能成。”

“保准能成。我也是这么指示大皮的。”

“格罗索普?”

“为了叫安吉拉心软。”

“太妙了!”

“还有果丝·粉克-诺透,他想得到那位巴塞特的芳心。”

“哟哟哟!这小脑袋还真是忙得团团转。”

“一直在努力,达丽姑妈,一直在努力。”

“原来我看错了你,你不是个傻瓜,伯弟。”

“你什么时候看我是傻瓜了?”

“啊,去年夏天有那么一回。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忘了。没错,伯弟,这个计策很妙。估计是吉夫斯告诉你的吧。”

“不是吉夫斯告诉我的,我反对这种推测。吉夫斯和这事儿八竿子也打不着。”

“哎,行了,也用不着这么激动。没错,我看能行。汤姆对我是一心一意的关心。”

“谁不是呢?”

“就这么办。”

说话间大伙鱼贯而入,于是我们就晃悠过去吃饭了。

鉴于布林克利庄园目前的景象——吃水线上全是痛苦的心,立足点上都是痛苦的灵魂——我就料到晚餐的气氛不会怎么热闹。事实的确如此。沉默、肃穆,这顿饭吃得有如恶魔岛上的圣诞聚餐。好不容易吃完,我长舒了一口气。

达丽姑妈除了有一堆烦心事儿,还得在饭桌上收紧自己的胃袋,所以那个诙谐幽默的她就一去不复返了。而汤姆叔叔呢,原本就酷似有苦衷难言的翼指龙,现在亏空了五十镑,又在随时等着文明翻车的消息,因此忧郁得更深沉了。那位巴塞特默默粉碎面包。安吉拉像是在原生岩石上经过了一番打磨的样子。大皮的姿态则像判了死刑的杀人犯,面对上刑场前最后一顿丰盛的早餐,坚决不吃。

至于果丝·粉克-诺透,有经验的殡仪执事看了他的脸色,怕要当场给他涂防腐油。自从在我家分手以后,我这是刚见到他,不得不承认,他这种状态让我很失望,我料想他会神采奕奕呢。

刚才提到在我家的情形,诸位也许还记得,果丝可是立下军令状,表示就缺一个田园风情。但是,从他的样子看,完全没有一点要进入成熟期的迹象,反而还是那副畏首畏尾的猫样儿。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一从这太平间逃出去,我就得把他拉到一边,给他壮壮声势。

要说需要给谁来点冲锋号的话,那一定就是这位粉克-诺透了。

但是,在送葬来宾上演大流散的过程中,我把他跟丢了,又因为达丽姑妈拉我入伙玩双陆棋,所以我也无法立刻展开搜查。玩了一会儿后,管家进来请示达丽姑妈,问她是否有空见阿纳托,我这才得以脱身。我在屋子里没有嗅出他的气味,约十分钟以后,便开始在屋外撒网,终于在玫瑰园里把他逼将出来。

他正在嗅玫瑰,有点毫无生气,看到我走过来,就转开了嘴脸。

“啊,果丝。”我说。

我对他展开友好的笑容,坚持我见到老朋友的一贯风度,可是果丝不但没有报以友好的笑容,反而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他这种态度令我大惑不解。怎么像是不高兴见到伯特伦的样子呢?他站在那儿,好像是要用这个恶狠狠的眼神穿透我,片刻之后才开口。

“你还好意思‘啊果丝’!”

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通常表示来意不善,于是我更加困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好意思‘啊果丝’?”

“你胆子还真不小,居然跑到这里来,跟我说‘啊果丝’。你以后再不用跟我‘啊果丝’了,伍斯特。你那副表情也收起来吧。我的意思你很清楚。什么该死的颁奖!你夹着尾巴跑掉了,把事儿推给我,真卑鄙!我就不咬文嚼字了,你是小人,是臭蛋!”

好啦,虽然看起来我来的一路上主要在苦苦思索安吉拉和大皮一案,但我也没有忘记顺便想一想见到果丝该怎么开口。我早有预感,一见之下会暂时性地有一点小不愉快,而每次要面对棘手的会谈,伯特伦·伍斯特总喜欢备好说辞。

因此,我的回答响当当的坦率,叫对方敌意全消。虽然这个话题突然出现,有点让我措手不及,因为最近状况百出,我已经把颁奖这事儿给丢到了脑后,不过我迅速调整回最佳状态,如前所述,回答响什么的。

“老朋友,”我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啊,我以为不用解释你就能明白。”

他说我的计划怎么怎么样,但是那个词我没听清。

“可不是!说夹着尾巴跑掉就大错特错了。你难道以为我不想去颁奖吗?对我来说,可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美差啦。但是我看出,自己有必要慷慨无私地退到幕后,让给你来做,因此我就照办了。我感觉到,你的需要重于我的。你不会是说你不想去吧?”

他吐了一句不雅的话,没想到他居然也会用这个词。这充分表明,就算是窝在乡下,还是能够习得一定的词汇量的。无疑,可以跟邻居们学习,像牧师啊,村医啊,送奶工啊,等等。

“见鬼,”我说,“这事儿对你有好处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这只股会迅速蹿升的。到时候你站在讲台上,浪漫的气质,让人敬仰的形象,你会是全程的亮点,所有人瞩目的那什么。玛德琳·巴塞特会为你倾倒,她对你的印象会焕然一新。”

“她会吗?”

“当然会。奥古斯都·粉克-诺透:水螈之友,这她知道。她也认识奥古斯都·粉克-诺透:犬类足科医生。可是奥古斯都·粉克-诺透:演说家,她会为之侧目,不然就算我不懂女人心。女孩子对公众人物可着迷了。要说有谁真的对谁有恩,那就是我把这件美差拱手让给你啦。”

他似乎为我的雄辩所打动。当然了,不由他不被打动。牛角框眼镜后的怒火熄灭了,又恢复了从前的大鱼眼。

“天啦,”他沉思般地说,“你以前发表过演讲吗,伯弟?”

“好多次呢。小菜一碟,不值一提。比如说吧,我有一回还在女校做过演讲。”

“你都不紧张吗?”

“一点也没有啊。”

“结果呢?”

“她们都听入神了。完全在我掌握之中。”

“没冲你扔鸡蛋什么的?”

“怎么会。”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站在那儿默默地观察一只鼻涕虫爬过。

“哎,”他终于开口,“可能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我太紧张了。我以为这是生不如死的命,可能还真是想错了。不过这么跟你说吧:想到这个月三十一号要去颁奖,我的日子过得真像一场噩梦。心不安,睡不着,吃不下……对了,说到吃,我正想问你,你那封香肠火腿的密码电报,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密码电报,我就是想让你控制食量,好让她知道你爱她。”

他一声干笑。

“原来如此,哼,我做得倒是没错。”

“对,晚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太妙了。”

“这怎么就妙了?靠这个有什么用?我永远也没法向她求婚,要是下辈子光靠吃威化饼干过日子,那我哪来的勇气开口?”

“该死的,果丝。这环境多么浪漫啊。我还以为,那些个喁喁细语的大树就够……”

“你怎么以为我不在乎。反正我就是不行。”

“哎呀,行啦!”

“我不行。她是那么冷若冰霜,触不可及。”

“她哪有?”

“她就有,尤其是从侧影来看。你看过她的侧影吗,伯弟?那侧脸多么冰冷,又多么纯洁。我的心都碎了。”

“才不会。”

“我说会就会。一见到那侧影,我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

他的语气带着麻木的绝望,并且还明显缺少活力和成功必备的劲头,以至于有那么一刻,我承认,我有点被难倒了。要给这么个人形水母打气,看来是无用功。但是我突然看到了希望。凭借我极度敏捷的头脑,我意识到,要让这个粉克-诺透成功地越过终点线的裁判台,只有一个办法。

“一定得软化她。”我说。

“什么她?”

“软化她,感动她,游说她。必须先松松土。果丝,我建议采取如下步骤:我回屋去,把这位巴塞特引出来散步。我继而跟她诉说悸动的心,暗示眼前就有一颗。我竭尽所能言无不尽。与此同时,你就潜伏在侧,约一刻钟以后再现身,继续未竟的工作。这个时候,她必定心绪涌动,你就算大头朝下也能胜利啦。就跟追着公车往上跳那么简单。”

记得小时候上学,学过一首诗还是什么的,讲一个叫匹什么马什么的小伙子,应该是一个搞雕塑的,因为他弄了一个姑娘的雕像,结果说巧不巧,有天早上,这玩意儿居然活过来了。当然了,这小子肯定吓得不轻。不过我这里想说的其实是,里面有几句诗好像是这样写的:

她醒了,动了,她似乎感到

脚下生命在复苏。[6]

我想说的是,用这两句来形容果丝的反应是最合适不过了。听了我这番鼓舞人心的话,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双眼炯炯放光,皱巴巴的鱼脸不见了,而他注视着那只漫漫长路上的鼻涕虫的表情,也几乎和蔼起来。可谓焕然一新。

“我懂你的意思了。你要帮我铺平道路,可以这么说吧。”

“没错。松松土。”

“这主意太妙了,伯弟。这么办一定能成。”

“对啊。还有,别忘了,这后面可就靠你自己了。你得打起精神,开足马力,不然我的工夫就白费啦。”

之前那种“天哪救命”般的表情又出现了。他有点张口结舌。

“是啊。我究竟说什么好啊?”

看在我们是同学的分上,我努力克制不耐烦的情绪。

“见鬼,有很多话可以说啊,聊聊落日什么的。”

“落日?”

“没错。已婚男士里头,有一半都是从聊落日开始的。”

“落日有什么好聊的啊?”

“这个嘛,吉夫斯有一天来了一句,很不错的。那天晚上他在公园里遛狗,碰见我,他说:‘苍茫的景色从眼前消失,少爷,一片肃穆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你不如用这句吧。”

“什么东西从眼前消失?”

“苍茫的景色。这么记:苍——苍蝇的苍,茫——芒果的芒……”

“啊,苍茫?嗯,的确不赖。苍茫的景色……肃穆的寂静……好,的确是佳句。”

“然后你就可以说,你常常有一种想法,觉得星星是上帝的雏菊项链。”

“我没这么想过啊。”

“我觉着也是。但是她想过。这句甩给她,她一定情不自禁,觉得找到了另一半的灵魂。”

“上帝的雏菊项链?”

“上帝的雏菊项链。然后你就继续,说黄昏时分总忍不住伤感。我懂,你想说不伤感,但是在这种场合就一定得伤感。”

“为什么?”

“她也会这么问,然后你们就进入正题啦。你回答说,伤感是因为生活孤单难耐。这里也不妨跟她描述一下你在林肯郡家里的日常生活,傍晚时分你总是拖着脚步在草地上踱步。”

“我一般是坐在屋子里听无线电。”

“不,不要这样。你拖着脚步在草地上踱步,期盼有个人爱你。然后你就讲讲你们的邂逅,她是如何走进了你的生活。”

“像个仙女。”

“太对了,”我表示赞许,我怎么也想不到某人还能冒出这么火辣的词儿,“就像仙女。干得漂亮,果丝。”

“然后呢?”

“这个嘛,那就好办啦。你就说有话要跟她讲,然后就开口呗。我看不可能不成。要是我呢,就在这片玫瑰园里下手。人人都知道,最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把爱慕对象引到黄昏时分的玫瑰园。还有,你最好先灌两口。”

“灌两口?”

“黄汤。”

“你是说酒?我不喝酒的。”

“什么?”

“我这辈子一滴酒都没沾过。”

坦白说,我对此有点半信半疑,普遍认为,这种场合稍来几杯垫底起着决定性作用。不过,要是他所言属实,那估计也只好将就了。

“那你就充分利用姜汁汽水吧。”

“我一直喝橘子汁的。”

“那就橘子汁。果丝,告诉我,我跟人打过赌,你真爱喝那垃圾?”

“很喜欢啊。”

“那我也不多说了。好了,咱们再从头过一遍,看看你记清楚顺序没有。第一句是苍茫的景色。”

“星星、上帝的雏菊项链。”

“黄昏时分忍不住伤感。”

“因为我生活孤单。”

“描述生活。”

“讲我跟她的邂逅。”

“再加上仙女那句。说你有话想说,叹几口气,握住她的手,开工。行啦。”

我自信他已经掌握了情况,一切都会按计划水到渠成,于是拔起脚,匆匆回屋去了。

我走进客厅,终于敢正眼瞧一瞧那位巴塞特,此时我才发现,我最初的那种轻松乐观有点消减。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让我突然觉醒到,原来给自己揽了个大麻烦。想到要和这个怪生物一起散步,让我不可避免地感到心很不愉快地一沉。我不由想起,在戛纳的时候,多少次我都呆呆地望着她,暗暗希望哪个好心的跑车车手能过来缓解一下气氛,对她施展一个拦腰截断。我已经明确表示过,这位小姐和我算不上意气相投。

但是,咱们伍斯特向来说话算话。胆怯不可能没有,但决不临阵脱逃。当我问她能不能赏脸出来半个小时的时候,只有最敏锐的耳朵才能听出,我的声音在颤抖。

“傍晚很美。”我说。

“是啊,很美,是吧?”

“很美。让我想起了戛纳。”

“那里的傍晚真的很美啊。”

“很美。”我说。

“很美。”这巴塞特说。

“很美。”我附和。

法属里维埃拉的天气和新闻就此播报完毕。一分钟以后,我们走进了屋外广阔的空间,她又喃喃地对景色一番感叹,本人答“啊,是,对”,心里琢磨眼前这事该如何下手。

[1] 法语:salle de bain,意为浴室。

[2] Smoking [英、法] ,意为无尾礼服。

[3] 苏格兰古建筑。

[4] 出自《旧约·哥林多前书》。

[5] Belshazzar,出自《旧约·但以理书》第5章,意为不祥之兆。

[6] 引自威廉·吉尔伯特(W.S.Gilbert, 1836—1911)的无韵诗剧《皮格马利翁与伽拉忒亚》(Pygmalion and Galatea, 1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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