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自己也不会不像爱伦·坡小说里的人物。各位可以想象,刚刚收到的这条新闻对我是个不小的打击。要是这巴塞特深信伍斯特对她念念不忘,愿意随时随地有求必应,并因此决定作这份买卖,那么,身为君子和有心人,我只有一个选择:照办交货。显然,这件事不是一句干脆的nolle prosequi就能摆平的。因此,似乎所有的证据都显示,末日终于来了,而且不走了。

我不能故作轻松地说目前的局面正合我意,但我也并没有因此而绝望。想解决问题,办法还是有的。要是换作没骨气的人掉进了这个可怕的陷阱,无疑会立刻缴枪投降,放弃斗争,但是,伍斯特的诀窍就是,我们不是没骨气的人。

第一个应对办法:再读一遍字条。当然,我不是期盼第二遍细读之下,其内容能引发不同的构想,我不过是想借此来填补空白,让大脑先预热一下。其次,为了有助于思考,我又盛了一点水果沙拉,此外还吃掉一块海绵蛋糕。等我开始进攻奶酪的时候,机器终于开始运作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时考验智慧的问题——即:伯特伦能行吗?现在我可以自信地回答:没问题!

每当站在困难的十字路口,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大脑一片空白,而是要保持冷静,揪出头羊。一旦发现头羊,那就好办多了。

显然,我要找的头羊就是这个巴塞特。眼下这个烂摊子,她是罪魁祸首,是她先甩了果丝。显然,要解决和澄清问题,就必须让她修正想法,再次接过果丝这个担子。如此一来,安吉拉又重新流通起来,这样大皮的火气就能消一消,之后咱们就有希望了。

我于是决定,再吃一块奶酪,然后马上去寻找这个巴塞特,展开滔滔雄辩。

这时她刚好走了进来。我本该想到她不久就会出现的。我是说,即使心在痛,但是知道餐厅里摆着冷盘,那迟早都要现身。

她进门的时候,双眼直直盯着白汁三文鱼,无疑是要径直奔过去行动,但是却被我打断了。由于见到她过于激动,我失手掉了用来安抚心神的美酒。她循着声音转过身,一时间尴尬起来。只见她双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眼睛凸出了一点。

“啊!”她说。

我发现,像这种微妙的时刻,消除紧张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舞台经验。给双手找点活动,这仗就赢了一半。因此,我抓起一只盘子,急忙走过去。

“来点三文鱼?”

“谢谢。”

“配几片沙拉?”

“有劳。”

“喝什么?任你选。”

“我想,还是来一点儿橘子汁吧。”

她咕嘟一声。不是喝橘子汁——还没倒给她呢——而是因为这三个字引起了她温柔的怀想,如同意大利街头风琴艺人的未亡人听到有人说起意大利面。她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并且显出苦恼的样子。我本想将对话限制在中立的话题上,例如冷掉的三文鱼,现在看来,这个策略已经变得不切实际。

她可能也有此想法。为深入实际问题,我以一句“呃”开场,她同一时间也来了一句“呃”。这对“呃”咣啷一声撞在半空中。

“抱歉。”

“对不起。”

“你刚才说——”

“你刚才说——”

“不不,你先说。”

“哦,行啦。”

我正了正领带,这是面对这个小姐养成的习惯,然后开了口:

“关于你当日的来信——”

她又红了脸,有点勉强地咽下一口三文鱼。

“你收到我的字条了?”

“是,我收到你的字条了。”

“我叫吉夫斯转交给你。”

“是,他转交给我了。所以我才收到了。”

又是一阵沉默。她明显在逃避就事论事,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我是说,总得有人开头吧。这样也太见鬼的可笑了,像我们这种关系的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一言不发地各吃各的三文鱼和奶酪。

“是,我收到了。”

“好的,你收到了。”

“是,我收到了。我刚刚读过。我在想,要是碰巧遇见你,有件事很想问你,就是,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对,我问的就是什么意思。”

“便条写得很清楚啊。”

“啊,是。很清楚。表达什么的很通顺。不过,我说——嗨,我说,我非常荣幸啦,不过——嗨,见鬼!”

她草草吃光三文鱼,放下盘子。

“水果沙拉?”

“不了,谢谢。”

“来块馅饼?”

“不了,谢谢。”

“抹着什么胶水酱的面包片呢?”

“不了,谢谢。”

她挑了一根奶酪酥条。我发现了一只适才忽略的煮鸡蛋。然后我说:“我是说”,她同时说:“我想我明白”,这两句话又撞上了。

“抱歉。”

“对不起。”

“你先说。”

“不,你先说。”

我彬彬有礼地挥着煮蛋,示意她发言,于是她说:

“我想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感到讶异。”

“是。”

“你在想——”

“没错。”

“——粉克-诺透先生。”

“正是此人。”

“并且觉得我的行为难以理解。”

“可不是。”

“我懂。”

“我不懂。”

“其实很简单的。”

她又吃掉一根奶酪酥条。看样子她很爱吃奶酪酥条。

“真的,很简单。我希望你开心。”

“你真善良。”

“我要把余生都献给你,只为你开心。”

“够哥们。”

“这是我起码应该做的。但是——伯弟,能不能跟你坦坦白白地说说?”

“哦,好啊。”

“那好。我不得不说,我喜欢你,并打算嫁给你,尽我所能做个好妻子。但是,我对你永远不会像对奥古斯都那样,有那种火焰一般燃烧的感情。”

“绕了这么半天,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像你说的,麻烦就麻烦在这儿。干吗不撇清嫁我这个念头?一笔勾销得了。我说,你要是爱果丝——”

“不。”

“嘿,得了。”

“真的。经过今天下午,我的爱已经死了。美好的事物给抹上了一丝丑陋,我对他的感情再也不能像从前。”

她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果丝把心抛在她脚下,她捡起来,但是一转眼就发现,原来他是喝得上头啊。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哪个姑娘愿意人家跟她求婚前还得先把自己灌醉呢。多伤自尊哪。

虽然如此,我还是坚持不懈。

“但是你想过没有,对果丝今天下午的表现,你可能是误会了?虽然所有的证据都表示他背后动机不纯,但有没有可能,这都是他轻度中暑的结果?你知道,轻度中暑是时有发生的,尤其是天热的时候。”

她望着我,我看出“泪眼迷蒙”那一套又来了。

“伯弟,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很感动。”

“哦,不。”

“对。你有一颗骑士一样美好的灵魂。”

“没有没有。”

“不,你有的。你让我想起西拉诺。”

“谁?”

“剑客西拉诺。”

“那个大鼻子?”

“对。”

我有点不高兴,还偷偷地摸了摸鼻梁。或许是有点偏于挺拔,但是见鬼,哪里是西拉诺级别?这姑娘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把我比作大鼻子杜兰特[1]啊。

“他深爱着表妹,却努力成全她的爱情。”

“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伯弟,你让我好感动。你高尚——高尚而伟大。但是没有用的,爱死了就是死了。我永远忘不了奥古斯都,但是我对他的爱已经消失了。我会做你的妻子。”

这个,怎么说也要客气客气。

“行啦,”我说,“多谢。”

然后对话又扑哧熄灭了。我们默默站着,各自吃奶酪酥条和煮蛋。接下来事情如何进展,似乎有点拿不准。

万幸的是,在尴尬气氛愈演愈浓之前,安吉拉来了,于是这场会面宣告结束。巴塞特宣布了订婚的消息,安吉拉吻了她,说希望我们永结同心,巴塞特回吻,说希望对方和果丝永结同心。安吉拉说一定会的,因为奥古斯都是个大好人,然后巴塞特又吻安吉拉,然后安吉拉又回吻。总之一句话,场面婆妈,我就此溜之大吉,心里很高兴。

当然了,我本来就要溜走,因为需要伯特伦动脑筋并且是绞尽脑汁的时候到了。

我觉得末日终于来了。数年前,我曾一不留神和大皮那个可怕的表妹霍诺丽亚订了婚,那时我也只是深深地感到陷入泥潭将不久于人世,但这次不同。我踱到花园,点了一根痛苦的烟,心里坠着个铁熨斗。我陷入了一种幻觉,努力想象余生里那巴塞特一直住在我家的情形,同时——大家能理解吧——又努力不去想象,这时,我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我以为是树,但原来不是,其实是吉夫斯。

“对不起,少爷,”他说,“我应该让到一边。”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新想法。

这个吉夫斯嘛,我反思道,我之前推测他不中用了,已经不复从前的本事,但是有没有可能——我扪心自问——是我想错了?派他去探探路,也许他能找到一条让我安全脱身的办法,并且不伤害谁的感情?我的答案是,大概很有可能。

毕竟,他的后脑勺仍然凸出如昨,他的眼中也依然闪烁着智慧之光。

要知道,因为铜纽扣的白色晚礼服引发的矛盾,我不太情愿把问题彻底交给他。当然,我也只打算把他拉进商讨过程。可是,想到他过去的那些壮举——西珀里事件、阿加莎姑妈与梗犬麦金疑案,还有乔治叔叔与酒吧女侍之侄女风波,这些在我心中一一闪过——我认为,至少应该给他这个机会,在危难之中为解救他家少爷出一点力。

不过,在正式开始以前,我们之间还有件事得说清楚,毫无让步余地。

“吉夫斯,”我说,“我有话要说。”

“少爷?”

“我遇到点小麻烦,吉夫斯。”

“我很遗憾,少爷。不知能否略尽绵力?”

“很可能,前提是你本领还在。坦白告诉我,吉夫斯,你的头脑还灵活吗?”

“是,少爷。”

“还吃很多鱼吗?”

“是,少爷。”

“那就好。但是我还有一点要说明白。过去,你每次帮我或者我哪位朋友摆脱小麻烦,总有个习惯,就是巧妙利用我的感激之情,达到你的私人目的。比如说紫袜子那回,还有高尔夫灯笼裤和复古伊顿鞋罩那两次。你总是狡猾地瞅准时机,趁我劫后余生、意志薄弱的时候下手,让我乖乖顺服你的意见。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要是你这回成了事,绝对不能对我那件晚礼服故技重施。”

“遵命,少爷。”

“等事情结束以后,你不会跑过来叫我抛弃礼服?”

“自然不会,少爷。”

“好,既然咱们都讲清楚了,那我说了。吉夫斯,我订婚了。”

“祝少爷与少夫人永结同心。”

“别犯傻。我的未婚妻是巴塞特小姐。”

“果然,少爷?我并不知情——”

“我也是。完全出乎意料,不过事已至此。正式通知就是你交给我的那张字条。”

“奇怪,少爷。”

“什么?”

“奇怪,那张字条的内容居然如少爷所述。我记得巴塞特小姐将字条交给我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快乐。”

“她怎么快乐得起来?你不会以为她真想嫁给我吧,啊?嘿,吉夫斯!你难道还看不出,这还是该死的表姿态?布林克利庄园马上要被表姿态弄成地狱了,是人是牲畜都得遭殃。让表姿态都见鬼去吧,这是我的意见。”

“是,少爷。”

“好了,你说怎么办?”

“少爷认为,即使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巴塞特小姐仍然不能忘情于粉克-诺透先生?”

“她为果丝憔悴呢。”

“少爷,如此一来,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二人和好如初。”

“法子呢?你瞧。你还不是没话可说,就知道摆弄手指。你没辙了。”

“不,少爷。我摆弄手指的时候,是在努力思考。”

“那快摆弄。”

“不必了,少爷。”

“你是说,已经有门了?”

“是,少爷。”

“你太让我震惊了,吉夫斯。快说说。”

“我所想的计策,其实已经跟少爷提过一次。”

“你什么时候跟我提过什么计策?”

“请少爷回想一下抵达庄园的那天晚上。少爷十分有心,问我对安吉拉小姐和格罗索普先生分手一事有何对策。当时我冒昧建议——”

“老天爷!难不成是拉火警?”

“正是,少爷。”

“你还在坚持己见?”

“是,少爷。”

我不但没有“咄!”一声否决这个建议,反而在认真考虑其中的可行性。由此可见我遭受了多么重的打击,以至神志不清。

他最初呈上火警方案的时候,我敏捷而严谨地审慎以对。“烂点子”,这是我当时的评语,此外,我还据此有点感伤,认为证据确凿,这个一度精明的大脑终于腐朽了。但是眼下,我突然觉得可能有戏。事实是,我已经慌不择路,什么办法都得试一试,不管多荒唐。

“我刚刚从头回想了一遍,吉夫斯,”我若有所思地说,“记得当时觉得这是发疯,不过可能有些积极因素让我给忽略了。”

“少爷当时的批评意见是,这个办法会弄巧成拙,但我认为执行起来则不然。以我之见,庄园里的住客听到火警铃声,会相信是发生了火情。”

我点点头。我跟得上他的思路。

“对,有道理。”

“据此,格罗索普先生会抢先保护安吉拉小姐,而粉克-诺透先生对巴塞特小姐也是一样。”

“这是基于心理学?”

“是,少爷。少爷也许记得,已故的柯南·道尔爵士在侦探小说中写过:福尔摩斯认为,听到火警铃声,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保护自己最宝贵的事物。”

“我倒觉得,咱们怕是要看到大皮捧着牛肉腰子馅饼冲出来。继续说,吉夫斯,你认为这样一来就能雨过天晴?”

“经此变故,这两对年轻的恋人很难继续冷然以对。”

“你说得有可能。可是见鬼,要是咱们大半夜的去拉火警,难道不会把半数用人吓疯?就说那个女仆——是叫简吧,每次我一转弯不小心和她打个照面,她都吓得一蹦三尺高。”

“这个丫头的确神经过敏,少爷。我也注意到了。不过,只要看准时机,就能避免这个偶然事件。今天晚上,除去阿纳托以外,全体用人都要到金厄姆庄园参加舞会。”

“对了。哎,瞧我都给吓成这样了。只怕待会儿自己叫什么都给忘了。那好,咱们设想一下。哗啦啦警铃响起。果丝冲过去抱起那巴塞特……等会儿。她为什么不自己下楼?”

“少爷忘了火警突然响起时女士们的常规反应。”

“那倒是。”

“我想,巴塞特小姐的第一个念头是从窗口跳下去。”

“那就更糟糕了。咱们可不想看到她化作草地上的一摊‘漂类”[2]。依我看,你的计策有漏洞,吉夫斯,花园里怕要铺满扭曲的尸体了。”

“不,少爷。少爷不要忘了,特拉弗斯老爷因为担心窃贼,在所有窗户上都安装了坚固的防盗窗。”

“对,没错。啊,那就没问题了,”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有点怀疑,“有可能成功。但我有预感,大概要在哪里失足。不过我哪儿还有吹毛求疵的余地,就算是百分之一的概率我也得试试。我会照你的计策行事,吉夫斯,不过我得说,我保留顾虑。对于拉警铃的时间,你有什么建议?”

“不要在午夜之前,少爷。”

“也就是说,要在午夜之后。”

“是,少爷。”

“那行啦。十二点三十分整,准时行动。”

“遵命,少爷。”

[1] Jimmy Durante(1893—1980),美国歌手、演员,绰号“大鼻子”。

[2] 法语:pure,意为蔬果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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