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晚上,亚当和尼娜带着金杰来到了在系着的飞艇上举办的派对。这算不得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金杰驾着自己的汽车,开了好半天才来到飞艇锚泊的有损体面的乡郊野外,不仅让他们冻得不轻,还打掉了他们的兴致,令此前在金杰的餐桌上如星火般欲成燎原之势的好心情变得灰飞烟灭了。

飞艇看上去仿佛占据了整片田野,被无数根缆绳系在离地几英尺的地方。他们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越过那些缆绳来到了台阶边上,台阶上由讲究社交礼仪的派对筹办人铺上了一条红色的地毯。

飞艇内部的小厅全都又窄又热,由螺旋形的扶梯和金属过道连接彼此。每个拐角的地方都有凸出的东西,还没到半个小时,伦西玻小姐身上便已有了多处擦伤。飞艇里有一个乐队和一个酒吧,来来去去的都是那些个老熟面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派对开在了飞艇上。

亚当顺着台阶朝上走去,来到了一个平台上。数英亩大的鼓胀起来的绸布遮住了天空,只在微风掠过时才微微颤动。其他陆续到来的汽车的车灯照亮了高低不平的草地。几个粗坯聚在大门口,冷言冷语地嘲讽着城里来的时髦人士。在他身边,有一对男女正歪倒在垫子上打情骂俏。那里倒也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手扶着支柱在喘着粗气,显然身体有点不舒服。那对情侣之中的一个燃起了一根雪茄,借此机会亚当发现他们原来是玛丽·茅斯和普卡坡的土邦邦主。

没过多久尼娜便找到了他。“真是资源浪费啊,”她脑子里想着玛丽和土邦邦主,嘴里不由得说了出来,“两个像他们那样有钱的人居然还互相爱上了。”

“尼娜,”亚当说,“我们尽快结婚吧,你认为呢?”

“好啊,不结婚可真是没劲哪。”

那个身体不舒服的女人从他们身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想要找到自己的外套和男朋友,让后者送她回家。

“……我不知道这是否听上去很荒唐,”亚当说,“可我的确觉得婚姻应该持续——我是指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你与我有同感吗?”

“是的,这正是婚姻的要义之一。”

“很高兴你这样认为。我原来不知道你是否这么想。若非如此,婚姻便只是虚情假意了,不是吗?”

“我觉得你应该再去见一下我父亲。”尼娜说,“写信总是没多大用处的。你跑一趟,告诉他你已经有工作了,变得非常有钱,说我们准备在圣诞节前结婚!”

“好的,我会去的。”

“……还记得上个月我们商量好了之后,你第一次去见他吗?……就像这次一样……那是在阿奇·舒瓦特的派对上……”

“哦,尼娜,那么多的派对。”

(……假面派对,野蛮人派对,维多利亚风格派对,希腊式派对,狂野西部派对,俄罗斯式派对,马戏团派对,必须装扮成别人的派对,在圣约翰树林举行的几乎全裸的派对,在公寓里、工作室里、家里、船上、旅馆里、夜总会里、磨坊里和游泳池里举行的派对,在学校里吃松饼、糕饼和罐装蟹肉的茶会,在牛津举行的喝棕色雪利酒、抽土耳其香烟的派对,在伦敦举行的无聊舞会,在苏格兰举行的滑稽舞会和在巴黎举行的令人作呕的舞会——前前后后、见了又见的都是那堆人……那些邪恶的肉身……)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把前额搁在尼娜的手臂上,并顺势在她的肘弯处亲了一下。

“我知道,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到了亚当的头发上。

金杰洋洋得意地昂首阔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双手反剪,交叉紧握在衣服的后摆下。

“喂,你们俩,”他招呼道,“这儿的表演可真不错啊。”

“你玩儿得高兴吗,金杰?”

“还不错。我说,我遇到了一个很棒的家伙叫迈尔斯,真是个出类拔萃的家伙。你们知道的,待人很友好。这是一个真正体面的派对最叫我喜欢的地方——你能碰到如此出色的人物。我是说,有些伙计你非得花上好几年才能摸得透,可像迈尔斯这样的家伙我觉得马上就能推心置腹。”

没过多久,汽车又开始要往回开了。伦西玻小姐说,她听说在莱切斯特广场附近有一家很棒的夜总会,无论晚上多晚去,都能弄到一杯酒喝。那家夜总会的名字叫圣克里斯多夫社交俱乐部。

于是大家都坐上金杰的车子奔去那里。

金杰在路上说:“那个叫迈尔斯的家伙,你们知道,他可真是怪啊……”(1)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这家圣克里斯多夫社交俱乐部。

俱乐部的门很小,开在一家商店的侧面,开门的家伙拿脚顶着门,从门缝里拿眼四下打量。

他们每人付了十个先令,在访客登记簿上签了假名字,然后他们顺着楼梯往下走,来到了一个满是烟味儿的很热的房间。那里沿墙摆着一圈竹子腿的摇摇晃晃的桌子,有几个人穿着衬衣在亮闪闪的油毡地上跳着舞。

一位穿着缀有黄珠子的连衣裙的女人在弹钢琴,另一位穿红衣服的女人在拉小提琴。

他们点了几杯威士忌。侍者说他很抱歉,但他难以从命,至少那天晚上不行。警方刚刚打来过电话,说他们随时有可能来突击检查。如果想要的话,可以来上一点很好的腌鱼。

伦西玻小姐说腌鱼可不大能让人醉,还说整个俱乐部让她有一种山寨的感觉。

金杰说,好吧,再怎么说,既然都到那儿了,最好还是吃点腌鱼吧。然后他邀请尼娜跳舞,尼娜拒绝了。然后他又邀请伦西玻小姐,她同样拒绝了。

于是他们就吃起了腌鱼。

不久,一个穿衬衫的人(很显然他在圣克里斯多夫社交俱乐部知道警方有可能来突击检查之前就已经喝了不少)来到他们的桌子跟前对亚当说:

“你不认识我。我是吉尔摩。我不想当着女士们的面跟人吵,不过我要是见了咋咋呼呼的无赖,我会当面告诉他。”

亚当回道:“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乱溅?”

吉尔摩说:“这是一个很不幸的生理缺陷,而且这说明你就是刚才我们说的那种咋咋呼呼的无赖。”

这时金杰插进来说道:“这话也送还给你,老伙计,而且你更像个无赖。”

这时吉尔摩忽然说道:“喂,金杰,老伙计。”

金杰似乎也认出了他来,“哟,这不是比尔吗。你们千万别介意比尔,他是个很结实的家伙,我以前在船上认识他的。”

吉尔摩变换了语气说道,“金杰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于是亚当和吉尔摩握了手。

吉尔摩说:“这个地方怎么说也档次太低了,伙计们,到我那儿去吧,咱们喝上一杯。”

于是大伙儿跑去了吉尔摩的家。

吉尔摩的家在莱德街上,是一个卧室与起居室合一的小居室。

于是他们就坐在吉尔摩住处的床上喝威士忌,而吉尔摩则在隔壁身体不舒服起来。

金杰感叹道,“没有一个地方能像伦敦那样让你真正感到熟悉。”

同一天晚上,正当亚当和尼娜坐在飞艇甲板上的时候,一个与此风格大相径庭的派对正在安克雷奇公馆内举行。这栋房子堪称上流社会在伦敦市区内的豪宅之仅存硕果。当其盛时,它曾有一种睥睨一切的凛然威严,即便是现在,当它成了蜷伏在水泥摩天大楼所构成的深谷中的一幅“风景小品”,它那肃然远离街道、廊柱俨然的正面,虽为栏杆和稀疏的落叶略微遮掩,却依旧透露出优雅、尊贵和超凡脱俗的气质,这种气质足以使霍普太太在把车开进前院的时候心跳不由得有一两阵加速。

“你难道见不到鬼魂吗?”她在楼梯上对瑟科姆费伦斯夫人说,“皮特、福克斯、伯克、汉密尔顿夫人、博·布鲁梅尔和约翰生博士(或许应该指出的是,这一组名人若是能同时出现的话,那肯定会有令人难忘的事要发生)(2)。你难道看不见他们吗——穿着有搭扣的鞋子?”

瑟科姆费伦斯夫人举起她的长柄眼镜,看着众多宾客从衣帽间里络绎而出,就像在市区上班的工人从地铁里走出来。她看见了奥特莱吉先生和梅特罗兰勋爵正在商议审查制度法案(此乃一项有政治家风范的、至为急需的举措,该举措授权一个由五位无神论者组成的委员会来摧毁所有他们心目中不良的图书、图画和电影,而无需受那些有关辩护或呼吁的聒噪的烦扰)。她看见了两位大主教、斯泰尔公爵和公爵夫人、范伯格勋爵、梅特罗兰夫人、斯洛宾夫人和爱德华·斯洛宾、布莱克沃特太太、茅斯太太和莫诺马克勋爵、一位衣饰华丽的拉丁裔基督徒,以及在他们身后与身边的一大群虔诚而又可敬的人(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把安克雷奇公馆的招待会当作一年一度的远足),其中的女眷们身着富丽而又结实的衣裙,男宾们也全都衣冠楚楚;有在海外代表他们的祖国,并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为国捐躯的人,有过着体面而有节制的生活的人,有没有文化、不懂做作、不会尴尬、不傲慢、没野心的人,有具有独立的判断力而被称作怪人的人,有关心动物和值得帮助的穷人的人,有勇敢而又蛮不讲理的人,密集的人群川流不息,犹如听到了最后审判日的号声后络绎而至,期盼着能见到他们的造物主一般,在楼梯顶端,带着得体却又是显而易见的诚挚,与安克雷奇夫人握手。瑟科姆费伦斯夫人看见了这一切,也嗅到了自己同类人的气息。但她没有见到什么鬼魂。

“那全都是瞎说。”她说。

但霍普太太还是怀着对十八世纪优雅混沌却又是光荣的梦想,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楼梯。

王室成员的莅临在客厅里犹如响过一阵滚雷。

吉原男爵夫人和首相再度相逢了。

“这个星期我有两次想要见你,”她说,“可你总是在忙。我们就要离开伦敦了。也许你听说了?我丈夫调任去了华盛顿,是他的意愿,想要……”

“不,我说,男爵夫人……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真是糟糕透顶的消息,我们都会非常想念你的。”

“我想,也许我会来跟您告别一下,下周的某一天。”

“啊,对,当然,这将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你们两个一定务必都来吃饭,我会让秘书在明天安排好一切的。”

“在伦敦的日子真是美好……您对我非常友善。”

“哪里,哪里,伦敦要是没有了我们来自海外的贵宾,我真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喔,对你这个大猪头该说上二十声该死。”男爵夫人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随即便转身离开了。

奥特莱吉先生大惑不解地望着她。终于,他开口说道:“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双方永远也不会碰上。”(对于一位前外交大臣来说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感到悲哀的结论。)

爱德华·斯洛宾正站在那里与斯泰尔公爵夫人的长女攀谈。她的身高比他略微高出几英寸,于是便微微俯下身子,好在一片嗡嗡的谈话声中,不错过任何一点他所讲述的关于自己在殖民地的经历。她身穿一件长裙,是那种只有公爵夫人才会为她们的长女置办的长裙,上面奇怪地打了很多褶裥,鼓鼓囊囊的,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点缀了老式的花边,她那苍白的美便是从这样一件宛如胡乱扎起的包袱般的衣裳里冒出来的。在她的妆扮中,脂粉、腮红和口红都未参与其中,她那颜色黯淡的头发留得很长,用一个宽宽的发带束了,斜斜地掠过额头。她的耳垂上挂着长长的珍珠耳环,脖子周围还紧紧地系着一个小小的珍珠领圈。按照一般的看法,爱德华·斯洛宾现在已经回来了,两人不久就该要订婚了。

厄修拉小姐对此的态度如果算不上热心的话,至少也是默认的。当她终于极为难得地想到婚姻大事时(因为她主要的兴趣都放在了位于坎宁城的一家女孩俱乐部以及她尚在读书的一个弟弟身上),她所想的是一个人要历经那么多的痛苦去生孩子,实在是让人遗憾的事情。她那些结过婚的朋友讲起这件事来几乎是津津乐道,而她母亲则堪称谈虎色变。

爱德华至今尚未开口求婚,这与其说是在彷徨犹疑,倒毋宁说是出于与生俱来的爱延宕的个性。他已经决定要在圣诞节前把一切都安排好,这也就够了。他毫不怀疑一个适当的机会不久就会为他创造出来。他应该在三十岁前结婚,这显然是适当的。有时,在他和厄修拉小姐在一起的时候,面对她的柔弱和她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态度,会令他微微兴起一点占有的冲动。有时当他在读某些涉及情色内容的小说,或是在舞台上看到男女亲热的场面时,他会在脑子里替换那些角色,把厄修拉小姐想象成女主角,尽管其效果经常是很不和谐的。他毫不怀疑自己是在恋爱。也许他今晚就会求婚,这事儿就这么结了。能不能创造出这样一个机会来,全都取决于厄修拉小姐。而这会儿,他继续和她聊着蒙特利尔的劳工问题,对此他的信息不仅来源广泛,而且准确可靠。

“他是个稳重的好孩子。”公爵夫人看着他俩说道,“现如今能看到两个年轻人真心相爱可真令人欣慰。当然了,事情还没真的定下来,不过我昨天跟范妮·斯洛宾聊天,很明显爱德华已经把这事儿跟她提过了。我觉得圣诞节前一切就都能定下来。当然,他的财产不是很多,不过现在人们已经学会不对此抱太多的期望了,奥特莱吉先生对他的能力评价很高。在这个派对上,他算是前程相当远大的人之一了。”

瑟科姆费伦斯夫人回答道:“你家的事情你自己清楚,不过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可不会看着我的哪个女儿嫁到那个家里去。没一个好东西。看看他老爹和他姐姐,而且从我听到的消息来看,他那个弟弟已经烂得无可救药了。”

“我可没说这是一桩应该由我亲自来选定的姻缘。梅尔普莱蒂斯家族的确是有一点坏血统……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有多任性,而且他们俩似乎真的是非常相爱……而且身边似乎也没多少小伙子好挑的,至少我从来没见到过有合适的。”

“大多数都是些年轻的癞蛤蟆。”瑟科姆费伦斯夫人接口道。

“而且我听说他们举办的这些派对糟糕透了。要是厄修拉说想要去的话,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可怜的凯泽姆老两口……”

“如果我是维奥拉·凯泽姆,我会结结实实把她女儿给揍一顿的。”

关于年轻一代的话题像哈欠一样在人群中蔓延。王室成员谈论着这些年轻人的缺席,那些开心的母亲们即便只有一个听话的女儿跟在身后,也都昂首挺胸,满带着骄傲与怜悯。

“我听说他们另有一个自己的派对。”茅斯小姐说,“这次是在一架飞机上。”

“在飞机上?真是太不寻常了。”

“当然了,我没有从玛丽那里听到一点儿消息,但她的女仆告诉我的女仆说……”

“我一直在纳闷儿,亲爱的基蒂,在他们那些个派对上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我是说,他们会……那个吗?”

“亲爱的,根据我听到的消息,我想他们是那个的。”

“噢,真想重回年轻时代啊,基蒂。我想到,亲爱的,那会儿我们哪怕只是想稍稍变坏一点,就得要费上那么多的麻烦与周折……大清早偷偷跑过走廊,而妈妈就睡在隔壁。”

“然而,亲爱的,我很怀疑他们还会像我们当年那样对这种事那么来劲……现在的年轻人觉得什么事都是理所应当的。年轻人若是能有经验就好了。”

“老年人若是能有精力就好了(3),基蒂。”

当晚晚些时候,奥特莱吉先生几乎是独自一人站在餐厅里喝着一杯香槟。他生活中的又一段插曲终结了,幸福在向他投以充满撩拨的几瞥后,又变幻莫测地闪身离开了。可怜的奥特莱吉先生,奥特莱吉先生想道,可怜的老奥特莱吉,总是只能堪堪来到某种辉煌的、能令他脱胎换骨的经历边缘;总是受挫……不就是个首相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受着同事们的气,只是低俗漫画家的收入来源而已。奥特莱吉先生是一个永恒的灵魂吗,奥特莱吉先生忖道;他有翅膀吗,他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吗,他是生来就能得到永恒的吗?他啜饮着杯中的香槟,手指抚摩着胸前勋章的绶带,无奈地屈从于这碌碌的尘世了。

不久,梅特罗兰勋爵和罗斯柴尔德神父走了进来。

“玛戈特走了——去参加某个在飞艇上举办的派对了。我跟安克雷奇夫人聊了将近有一个小时,一直都在说那些个年轻一代。”

“今天晚上似乎人人都在谈论那些个年轻一代,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无聊的话题了。”

“唉,可再怎么说,如果没有人来将其继续下去的话,那么所有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有一切什么?”奥特莱吉先生环顾了一下餐厅,餐厅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只有两个男仆倚靠在墙上,看着就像那天早上从乡下温室送来的花束那样蔫不啦叽的。

“所有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有政府在做的事情。”

“在我看来,这意味着许多艰苦的工作和少得可怜的回报。如果那些年轻人能有办法不要这些也把日子过好,那可真是他们的幸运。”

“我明白梅特罗兰的意思了。”罗斯柴尔德神父说。

“我可不明白。反正我自己没有孩子,对此我深感庆幸。我不理解他们,也不想理解。在战后,他们拥有的是以前历代人都没有过的机会。整个的文明都需要拯救与重建——而他们所做的似乎尽是些蠢事。请注意,我完全同意他们恣意行乐。我敢说,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些主张有点古板了。除了你们神父外,罗斯柴尔德,趁年轻的时候稍稍放纵一下那只是人的天性。不过今天的这些年轻人放纵得有点过度了,比如您的那位继子,梅特罗兰,可怜的老凯泽姆家的那个丫头,还有年轻的斯洛宾的弟弟。”

“你难道不认为,”罗斯柴尔德神父彬彬有礼地说道,“或许这一切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历史的安排?我认为,人们从来也不会主动想要失去他们的信仰,无论是在宗教上,还是在别的方面。我认识的年轻人很少,但在我看来,他们全都被一种几乎致命的渴望给攫住了,那就是对于永恒的渴望。我相信所有的那些离婚正说明了这一点。人们不满足于只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们都在用‘冒牌货’这个词……如今他们不会再对一份糟糕的工作将就了。我的家庭教师曾经说过,‘如果一件事毕竟还值得去做,那就值得将其做好。’我的教会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用不同的言辞也在教授同样的道理。但这些年轻人抓住的是木棍的另一头,而我们都知道,那可能是正确的一头。他们说,‘如果一件事不值得将其做好,那它就根本不值得去做。’有了这种想法,一切对他们来说就都变得无比困难了。”

“天哪,我想是的。这是多么愚蠢的一条准则啊。我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做任何不值得做好的事情——瞧,那他还有什么可干的呢?我一直就说,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成功,你就得弄明白,每样工作值得花的精力该有多么少……然后分配精力……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承认,我算是个相当成功的人了。”

“对,我想他们会的,奥特莱吉。”罗斯柴尔德神父用感到好笑的眼光望着他说道。

但首相心中那个自我谴责的声音却沉静了下来。没有什么能比一场小小的辩论更能令心情平复了。任何东西一旦说出了口就变得如此简单了。

“对了,你说的‘历史的安排’是什么意思?”

“这就像即将来临的这场战争……”

“什么战争?”首相倍感突然地说道,“没人向我提起过一丁点儿关于战争的事儿。我真的觉得早就应该有人告诉我了。”他换了一副挑战的姿态说道,“我可不能让他们不和我商量就开战,休想!如果连这点互相信任都没有的话,那还要内阁干什么?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为什么想要开战呢?”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没人谈论战争,也没有人想要战争。之所以没有人谈论战争正是因为没有人想要战争。他们都害怕提到战争。”

“哼,岂有此理,如果没有人想要战争,谁又会硬要把战争塞给他们呢?”

“战争可不是因为人民想要才打起来的。我们向往和平,我们的报纸上全都是关于裁军和仲裁的会议,但在我们整个的世界秩序中有一种极度的不稳定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重新步入那毁灭性的危险局势中去了,之前那些绥靖的企图将成为千夫所指。”

“嗬,你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啊。”奥特莱吉说,“我觉得我应该早一点得知才对。我想,这就意味着,我得和那个夸夸其谈的老布朗组成联合政府了。”

“再怎么说,”梅特罗兰勋爵说,“我也看不出来这怎么能解释我那个继子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而且跟个黑女人一起到处招摇过市。”

“我觉得它们之间还是有联系的,这你知道。”罗斯柴尔德神父答道,“可这要说清很不容易。”

随后他们就分手了。

罗斯柴尔德神父在前院里套上了一条紧身军裤,然后骑上摩托,消失在了夜色里,因为他在上床睡觉前还有很多人要看,有很多事要办。

梅特罗兰勋爵离开公馆时情绪有点低落。玛戈特把车给开走了,但走到希尔大街也就是五分钟的路。他从盒子里拿了一支大雪茄,点上,把下巴缩在外套的阿斯特拉罕羔羊皮领子里,这几乎完全符合公众心目中一个极受人羡慕的男人的形象。但他的心头却是沉甸甸的。罗斯柴尔德说的是多么扯淡的东西啊,至少他希望这些东西都是扯淡。

说来真不走运,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彼得·帕斯马斯特在摸索着开锁,于是两人就一起进了屋。梅特罗兰勋爵注意到门边的桌子上有一顶高高的礼帽。“那准是年轻的特朗平顿的。”他在心中忖道。他的继子一次也没朝他看过,管自朝楼梯走去,步履蹒跚,帽子只搭住一点后脑勺,伞还拿在手上。

“晚安,彼得。”梅特罗兰勋爵招呼道。

“哦,见鬼去吧。”他的继子粗声说道,然后他在楼梯上转过身来又加了一句,“明天我要出国了,去几个星期,请你跟我母亲说一声好吗?”

“过得开心。”梅特罗兰勋爵回道,“恐怕你会发现哪儿都是一样冷。想把游艇开走吗?家里没人要用。”

“哦,见鬼去吧。”

梅特罗兰勋爵走进书房去把他的雪茄抽完。要是在楼梯上遇见年轻的特朗平顿的话,会令他感到尴尬的。他在一张非常舒服的椅子里坐下……一种极度的不稳定性,罗斯柴尔德说过的,一种极度的不稳定性……他环顾着自己的书房,看见了满架子的书——有《全国传记辞典》、一套早期版本的宏大的《大英百科全书》、《名人录》、《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联合王国贵族谱系录》、《英国韦提克年鉴》、几卷《英国议会议事录》、几册蓝皮书和各种地图册——角落里一只漆成绿色的、带黄铜把手的保险箱,他的写字台,他秘书的桌子,几把非常舒服的椅子和几把非常一本正经的椅子,放了几个酒瓶和一碟三明治的餐盘……极度的不稳定性,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可怜的老奥特莱吉怎么会让自己被一个耶稣会会士骗子给骗了呢。

他听见前门打开又关上,阿拉斯泰尔·特朗平顿出去了。

接着他站起身来,悄悄地走上楼去,把雪茄留在烟灰缸里燃着,令书房里充满了芬芳的烟味儿。

斯泰尔公爵夫人照往常一样,跑上四分之一英里去跟自己的大女儿道晚安。她穿过房间,把窗子提起几英寸,因为这是一个寒气凛冽的夜晚。接着她走到床边,平整了一下枕头。

“晚安,亲爱的孩子。”她说,“今晚上你的样子非常可爱。”

厄修拉小姐穿着一件轭领长袖的细麻纱睡袍,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

“妈妈,”她说,“爱德华今晚向我求婚了。”

“亲爱的,你可真是个滑稽的姑娘。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该不是吓坏了吧?你是了解你父亲和我的,只要是能让我们的小姑娘高兴的,我们都乐意见到。”

“嗯,我说我不想嫁给他……真抱歉。”

“可,我亲爱的,这没什么好抱歉的。把这事儿交给你老妈来处置吧。明天早上我会替你处理好的。”

“可是,妈妈,我不想嫁给他。我是事到临头才知道的。我之前是一直想着要嫁给他的,你们知道。可不知怎的,等到他真的向我开口求婚了……我就是不想答应。”

“好了,亲爱的孩子,不要再为这事儿担心了。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父亲和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这事儿只有你自己能决定,毕竟,这事关你的生活和你的幸福,不是我们的,对不对,厄修拉?……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嫁给爱德华。”

“可是,妈妈,我不想……我不能……这会要我命的!”

“好了,好了,我的小宝贝儿,别再为这事儿伤脑筋了。你知道,你父亲和我只想要你幸福,亲爱的。没有人会逼我的宝贝女儿做她不想做的事情……你老爸明早会去见爱德华,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亲爱的安克雷奇夫人今晚上刚刚才说过,你会成为一个非常可爱的新娘。”

“可是,妈妈……”

“别再多说了,亲爱的孩子。已经很晚了,你明天得漂漂亮亮地去见爱德华,不是吗,亲爱的?”

公爵夫人轻轻地关上了门,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她丈夫正待在自己的梳妆室里。

“安德鲁。”

“什么事儿,亲爱的?我正在祷告呢。”

“爱德华今晚向厄修拉求婚了。”

“噢!”

“你不高兴吗?”

“我跟你说了,亲爱的,我正在祷告呢。”

“看到可爱的孩子们如此幸福,真是一件赏心乐事啊。”

* * *

(1)这里用的词是queer,其名词先在俚语中有了“同性恋者”的意义,但表示“同性恋的”之形容词含义则出现得晚些,至少在金杰说此话时这种用法尚未出现,这是作者后来修改时加进去的一个玩笑。

(2)这里指的是一组英国历史名人,其中皮特指威廉·皮特,是一对同名的父子首相,父亲老威廉(1708—1778)是英国历史上的第九任首相,儿子小威廉(1759—1806)是英国历史上的第十四任首相(从下文来看,这里更有可能是指小皮特);福克斯指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1749—1806),他是英国第一位外交大臣,是小皮特首相的长期政敌;伯克指埃德蒙·伯克(1729—1797),他是爱尔兰政治家,也是著名的作家和哲学家;汉密尔顿夫人(1765—1815)原名爱玛·哈特,其最著名的身份是英国著名海军元帅纳尔逊(1758—1805)的情妇,有许多文艺作品描写了他们之间的恋情;博·布鲁梅尔(1778—1840)是摄政时期英国时尚界一言九鼎的风云人物,摄政王的好友;约翰生博士指塞缪尔·约翰生(1709—1784),他是英国著名的作家、诗人和词典编纂家,以编纂了英国历史上第一部英语词典而闻名。

(3)仿宋体的两句原文都为法语,是配套的两句,意即有些事年轻时想做缺乏经验,等老来想做时却又缺乏精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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