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历史上最大的战场上,在一个被炸裂开的树桩上,亚当坐了下来,读起了一封来自尼娜的信。信是前一天一早到的,但由于之后战斗激烈,他一直没找到空来打开看。

道庭大宅

埃尔斯伯里

最最亲爱的亚当:

真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现在想要知道正在发生些什么事可真是困难,因为报纸上说的事情全都奇怪得令人难以置信。范伯格找到了一份超棒的工作——杜撰战争新闻。前两天他编了一个关于你的可爱故事,说你怎样救了几百个人的性命,还说出现了所谓“群情激越”的情形,质问为什么你还未获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因此说不定这会儿你就要获得勋章了,这难道不有趣吗?

金杰和我过得很好。金杰在白厅有一份办公室工作,穿着非常挺括的制服,而且亲爱的,我就快要有孩子了,这简直太令人高兴了。不过,金杰相当肯定这是他的孩子,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因此一切都平安无事。对于去年圣诞节的事他几乎原谅你了,还说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正在为国尽着一份力,而在战争时期人们应当不计前嫌。

知道吗,道庭现在成了一所医院。爸爸把他那部电影放给伤兵们看,他们喜欢得不得了。我见到了本弗里特先生,他说对于一个把毕生都献给文化事业的人来说,看见自己为之奋斗的一切都毁于一旦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不过他编纂的“出鞘的剑”系列战争诗人作品集倒是卖得不错。

最近政府颁布了一条新的命令,大家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必须戴上防毒面具,为的是防止炸弹袭击,可没有一个人遵守的。他们把阿奇当作不受欢迎的外国人给关进了监狱,金杰确定地说他很擅长间谍那一套。由于孩子的缘故我的身体很不舒服,可是所有人都说,在战争期间生孩子是一种爱国的表现,为什么?

为你奉上许多爱,我的天使,请善自珍重。

尼娜

他把信放回信封,揣到胸前的口袋里扣好,然后掏出一只烟斗,装满后抽了起来。周遭的景象是一片令人郁闷不已的荒凉:满目望去皆是泥泞,其中任何能见到的东西都已烧焦或碎裂。地平线后传来隆隆的枪炮声,灰色云层上的某处有飞机在飞。他已经有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天色正越来越暗。

没过多久,他注意到有个人影正在向他靠近,他在地上如飘动的蛛网般四处延伸的铁丝网之间痛苦地择路而行,看那样子显然是一个士兵。待他稍微走近点之后,亚当发现他手里正端着火焰喷射器向他瞄准。亚当的手指攥紧了手中的赫克斯丹–哈利炸弹(那是用来散布麻风病菌的),双方便以这种相互怀疑的姿势相遇了。透过暮色,亚当认出了那是英军参谋的军服,于是把炸弹揣回口袋,向对方敬了礼。

来者放低了手中的火焰喷射器,撩起了防毒面具。“是英国人吧,嗯?”他问道,“什么都看不见,我的单片眼镜碎了。”

“唉,这不是醉鬼少校吗?”亚当认出了对方。

“我才没醉呢,去你的吧,先生,”醉鬼少校回答道,“而且,我还是个将军。你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哪?”

“我找不到我的排了。”

“找不到你的排了……我还把我该死的整个师给丢了呢!”

“战斗结束了吗,先生?”

“不知道,我什么都看不清。上次听说的时候还在正常进行着呢。我的汽车就在那儿的某个地方抛锚了。我的司机想去找人来帮忙,结果就此不见了,我又去找他,现在我连汽车也弄丢了。这他妈什么乡下鬼地方,路这么难走,连个路标都没有……能在这儿遇到你可真有意思,我还欠着你钱呢。”

“三万五千镑。”

“三万五千零五镑。这场冲突开始前我到处找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现在就把钱给你。”

“英镑现在不值多少钱了,是吧?”

“几乎一文不值。不过,我还是给你开张支票吧。至少可以让你喝上两三杯,再买上张报纸。说到酒,我的车里还有一箱香槟呢,如果我们能找到车的话。那还是我从司令部被皇家空军炸得一团糟的废墟里抢出来的呢。要是能找到那辆车就好了。”

终于,他们找到了那辆车,一辆戴姆勒牌的豪华轿车,轮轴陷进了泥泞里。

“进来坐坐。”将军以款待客人的架势说道,“我马上把灯打开。”

亚当爬进车里,发现车子里并不是空的。在角落里一件皱巴巴的灰色法国军大衣下面,一位年轻的姑娘正在熟睡。

“你好,我把你给忘了个干净。”将军说,“这位小姐是我在路上捡来的。我没法向你介绍,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叫什么。醒醒,小姐。”

女孩轻轻叫了一声,睁开了两只受惊的眼睛。

“没事儿,小姐,没什么好害怕的——这儿都是朋友。会说英语吗?”最后一句他用法语问道。

“当然。”姑娘答道。

“来一点点酒怎么样?”将军问道,一边揭下酒瓶顶端的锡纸,“手套箱里能找到几只杯子。”

角落里那愁容满面、尚未完全成熟的姑娘在看见酒后,脸上的惊恐之色稍有缓解。她知道,酒是国际通行的表示善意的标志。

“现在,我们漂亮的客人或许会告诉我们她的名字了。”将军说。

“我不知道。”她说。

“哦,得了,小姑娘,没必要羞羞答答的。”

“我不知道。我被叫过许多名字。人们曾经管我叫贞洁,后来我在派对上遇见一位夫人,她把我送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再后来战争打响了,她又把我带了回来,我跟在索尔兹伯里受训的士兵们在一起。那段日子真是棒极了。他们都管我叫邦尼兔——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们把我送来了这里,我就跟加拿大那些当兵的在一起,他们叫我的可不那么好听。后来他们撤走后把我给留下了,我又跟上了几个外国人。他们人也很不错,尽管他们是跟英国作战的。后来他们逃跑了,我在的那辆卡车陷在了沟里,于是我认识了另外几个外国人,他们跟英国是一边儿的,都是些个畜生,不过我遇到了一位白头发的美国医生,他管我叫艾米莉,因为他说我让他想起了他家中的女儿。于是他带我去了巴黎,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一星期,直到他在夜总会里搭上了另一个姑娘。他把我留在了巴黎,自己回前线去了。我身无分文,他们为了我的护照搞了半天,所以他们管我叫一〇七八号。后来他们把我和其他许多姑娘送去东线,去跟那里的士兵待在一起。至少他们是想这样做的,只是船被炸了。我被救之后,法国人用一列火车把我和其他一些各种各样都有的姑娘送来了这里,那些姑娘可粗俗了。后来我和那些姑娘们来到了一间铁皮小屋,到了昨天,她们都交上了朋友,而我还是一个人,于是我出来散散步。等我回去的时候,小屋不见了,姑娘们也都没影了,哪儿都见不到一个人,直到您乘着汽车来了。现在,我无法确切知道自己在哪儿。天哪!战争真是太可怕了!”

将军又开了一瓶香槟。

“你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小姐。”他说,“给我们来个微笑,让我们看看你开心的样子吧。别再满脸愁容地坐在那儿了,你得知道——你的小嘴非常美丽,一点都不适合那样的表情。来,让我帮你把这件沉重的大衣拿掉,瞧,我来帮你裹住膝盖。得,现在是不是好多了?……真是一双美丽而又健壮的小腿儿啊,嗯?……”

亚当并没有令他们难堪。醇醇的美酒、软软的靠垫和两天作战累积起来的疲惫使他对身边的两人视若无睹,其实他对所有跃动在身边的快乐情感全都置若罔闻了,他堕入了梦乡。

汽车陷在泥泞中,车窗反射着阳光,在无垠的荒凉战场上闪耀。稍后,将军放下了遮光的窗帘,将那悲惨的景象关在了窗外。

“现在舒服了吧?”他问道。

贞洁用手指以最美的方式抚弄着将军制服上的勋章,一一询问着它们的来历。

没过多久,如同一阵回旋的台风,战场的枪炮声又开始渐次迫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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