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走后,我们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心里满满都是痛苦和悲伤。我看着妈妈将衬衣拉上肩头,扣好扣子,再把衬衣下摆扎进短裙中。她回头给了我们一个颤抖的笑容,试图让我们不用担心,可是看她这样我的心却揪得更紧了。妈妈笑得那么无奈,让人心疼不已。克里斯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他的脚在东方地毯上来回划着,我知道他内心也定是备受折磨。

“你们听我说,”妈妈强颜欢笑道,“不过是被柳条鞭抽了几下而已,不太痛的。相比皮肉的痛苦,我只是自尊更受伤而已。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像对待奴隶、对待动物一样用鞭子抽打,让我感到很屈辱。不过仅此一次而已。能和你们的爸爸还有你们度过十五年快乐的时光,哪怕再抽我一百次我都愿意。可她让我把这些伤痕展示给你们看,我一时接受不来……”说着,妈妈在一张床上坐下,伸出双手示意我们靠近,但我只能小心翼翼的,也不敢抱她,担心会碰到她的伤口。妈妈却还是把双胞胎抱起放到她的腿上,然后拍了拍床示意我们两个也坐过去。沉默了一会儿,她说话了。她要说的是她自己难以启齿的一段故事,我们听得也十分煎熬。

“我要你们仔细听好,并记住我今天晚上说的每一句话。”妈妈说着停顿了下,犹豫着环视了屋子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奶油色的墙壁上,好似那墙壁是透明的,而她可以透过墙壁看到庄园所有的房间。“这是一个奇怪的房子,而住在这里面的人更加奇怪——我说的不是仆人,而是我的父母。我应该早就提醒你们的,你们的外祖父母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信仰上帝是好事,是对的。可如果在《旧约全书》中断章取义地截取与自己信仰相符的内容,并从自己的角度对其加以妄断,那就是伪善,而我的父母恰恰就是这么做的。

“现在我的父亲奄奄一息,这是确切无疑的事实,但每个周日他都会坐轮椅去教堂——如果他那天身体好一点儿的话,哪怕身体状况不佳,也会让人用担架抬着过去。他会缴纳什一税——捐出他本人年收入的十分之一,那可是很大的一笔钱。也正因为如此,他非常受那些人的欢迎。他出钱修建教堂,教堂所有的彩色玻璃都是他出资购买,牧师和布道者也都受他控制,他要用金子铺就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如果说圣彼得可以被收买的话,我的父亲肯定能通过天堂的门。在那个教堂,他本身就受到上帝一般的待遇,或者说人间圣人。所以当回到家,他便觉得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为所欲为,因为他已经尽了自己对上帝的义务,他花了钱,因此就会远离地狱。

“当我慢慢长大,我和我的两个哥哥就被强迫去教堂做礼拜。即便我们病得只能躺在床上,可还是不得不去。宗教就像是掐住我们喉咙的一只手。听话,听话,听话——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们耳边响起。每天,普通人都可以享受的日常快乐到了我们这里却会变成罪孽。哥哥和我不能去游泳,因为游泳就意味着要穿泳衣,而那将会让大部分身体裸露在外面。我们严禁打牌,或者任何跟赌博有关的游戏。我们也不能跳舞,因为跳舞可能会让身体和异性紧靠。我们甚至连想都不能想那些,任何有关欲望或所谓罪恶的念头都不能有,用他们的话说,想法和行为一样罪恶。然而青春的年纪正是最叛逆的时候,越是受到严格管制,就越想尝试禁果。我们的父母煞费苦心想让我们活得像个天使或者圣人,结果却适得其反。”

我目瞪口呆。好似被人施了魔法一样,而他们三个也是跟我一样的反应,包括双胞胎。

“当时你们的爸爸十七岁。那是一个暮春的日子,他站在大厅中央,破烂的鞋子旁边放着两个行李箱——身上的衣服看着十分破旧,而且明显已经太短。我的父母跟他一起站在大厅,但他却自顾自地扭头打量四周,庄园的华丽摆设让他目不暇接。我那时候很少关注周围有些什么,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正东西就摆在那里,那个时候我把它们当成我的财产的一部分,直到我后来结婚开始过没钱的日子,我才意识到自己从小生长的环境是多么优越。

“我的父亲是个收藏家,只要他认为独特的艺术品,就一定会买下来——这并非是因为他多么欣赏艺术,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拥有的那种感觉而已。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全世界都归他所有,尤其是漂亮的东西。我以前常常觉得我也是他的收藏品之一,他将我据为己有,并不为欣赏,只是不愿让别人欣赏属于他的东西。”

妈妈没有停顿,她脸色绯红,眼神迷离,显然是被记忆带回了过往的日子——一个只比她大三岁的年轻男人突然闯入,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

“你们爸爸来到我们身边,他是那样天真纯洁、信任真诚、温柔贴心,又是那样脆弱,他只有一腔真挚的感情,除此之外一贫如洗。从只有四个房间的小茅屋来到这样一座宫殿似的大房子,他只感到眼花缭乱,人生好似突然充满了希望。他觉得自己撞上了好运,来到了人间天堂。他看我的时候,眼神里只有满满的感激。而我的父母亲却竭尽所能让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个来投奔的穷亲戚而已。

“他上到阶梯的一半,驻足凝望,从窗户透进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反射在金色头发上呈现一圈银色光环。他是那样美,不仅是面容英俊,而是美——英俊和美是不一样的,你们知道吧。真正的美是从内到外都会发光,而你们爸爸当时就是那样。

“在那个时候,我弄出了些许响动吸引他抬起头,我看到他的蓝色眼眸好似被点亮了一样——现在我依然能清晰回忆起他当时的眼神。因为从那天起,每当站在大厅阶梯上的我和站在大厅里的他四目相对,我们的眼中总会闪现火花,而且那火花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大到我们再也无法逃避。

“我们两个的浪漫史,我就略过不说了,免得你们尴尬。”见我别过目光,克里斯用手掩脸,妈妈有些局促地说,“简单地说,我和你们的爸爸一见钟情,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无法预知。或许是因为他那时有谈恋爱的念头,而我也是一样;也或许是因为我们俩都需要有人给我们温暖和爱怜。当时我的两个哥哥都意外身亡,而我的朋友也不多,因为没人能‘配得上’马尔科姆·佛沃斯的女儿。我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得意之作,所以任何男人想要把我从他身边带走都将付出十分沉重的代价。所以,那时候你们的爸爸和我经常在花园里私下见面,但只是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偶尔他也会推我荡秋千,或者换我推他,有时候就我们两个人借着脚上的力量一起荡,彼此凝视着荡到高处。我们知道对方所有的秘密。感情之火愈来愈烈,很快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深深地爱上了彼此,无论对还是错,我们必须结婚。为此我们只能选择逃离,逃离这所房子,逃离我父母的管制——赶在我们被改造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之前——要知道,那一直是我父母的目的。克里斯托弗,你遗传了你爸爸的聪明。三年之后他便从耶鲁拿到硕士学位——只是这个学位证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因为那上面有他原来的名字,而我们无法以公开的身份生活。结婚的前几年,我们生活得异常艰难,因为不得不想方设法掩饰他受教育的水平。”

说到这儿,妈妈顿了顿。她若有所思地看看克里斯,又看看我,抱着双胞胎然后在他们的头发上各自印下一个吻,只是我看到她的脸上再次现出纠结痛苦的表情,眉头紧锁。“卡西,克里斯托弗,我希望你们俩能理解这一切。双胞胎还太小,你们能试着理解我跟你们爸爸吗?”

理解,我们理解,克里斯和我点了点头。

妈妈说的这一切不正是我一直梦想的吗?音乐和芭蕾、浪漫的爱情、娇艳的面庞和迷人的风景。原来童话真的可以实现!

一见钟情!啊,那正是我一直期待的,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我也会跟某个人一见钟情,他定是跟那时的爸爸一样美得让人目眩、让人心动。没有爱情的人生,如同含苞的花朵未经绽放便已枯萎,垂垂等死而已。

“现在,你们认真听我说,”妈妈压低声音,加重了语气,“我来到这里,会尽我所能重新赢得父亲的喜爱,并原谅我与你们的爸爸结婚的过错。我刚满十八岁,你们爸爸就带着我私奔了,两周以后才回来跟我父母坦诚这一切。父亲暴跳如雷,大发脾气,让我们俩滚出他的家,还说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永远!这也是我失去继承权的原因,你们的爸爸也是一样——我想父亲当时是有想过留给他一些财产的,尽管不会很多,但会有一些。大部分财产还是我的,因为母亲自己有钱。顺便说一下,父亲跟母亲结婚的主要原因就是,母亲从她父母那里继承了大量财产,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也是相貌端庄,尽管不是那种大美人。”

才不是呢,我在心里想……那个老巫婆肯定天生就是个丑八怪!

“我回来,将尽我所能重新赢得父亲的心。我将扮演一个尽职尽责、谦卑恭敬、饱受惩罚的女儿角色。人生就是这样,一旦你认定一个角色就得全心全意地去扮演,所以趁着我现在还是我自己,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我坦诚一切,也是因为你们必须知道这些。我得承认,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做事也不主动。只有当你们的爸爸在背后支持我,我才能坚强勇敢,可现在我失去了他。而我现在面对的躺在一楼大图书馆上面一个小房间中的男人,他跟你们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你们见过我的母亲,也大概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但你们从未见过我父亲。我也不想让你们见他,除非等到他原谅我,并接受我已经跟你们的爸爸生了四个孩子这个事实。尽管,他很难接受这一点。现如今你们爸爸已经过世,我想让他原谅我应该会容易一些,毕竟谁会对死人心存怨恨呢?”

不知为何,听妈妈说这些话,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只要能让父亲重新将我加入遗嘱名单,我可以做任何他让我做的事。”

“他想要的无非就是服从和尊敬,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克里斯一本正经地问,好似看清了这一切。

妈妈久久地凝视他,伸手摸了摸克里斯那充满少年气息的脸庞,满眼柔情。克里斯就是爸爸的翻版,只不过更年轻一些而已,而爸爸刚过世不久,怪不得妈妈望着望着眼里便涌出了泪水。

“亲爱的,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只管按他的意思,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无论怎样,都必须让他把我加入遗嘱。不过现在先别管那些。我刚才一直在看你的表情,你不要相信我母亲说的那些话。我们是在教堂正式结婚的,跟其他所有相爱的年轻人一样。所以,我们的结合没有任何‘亵渎之意’,你们也绝非罪恶的产物——用你爸爸的话说,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我母亲故意把你们说得那么不堪,是为了以另一种方式来惩罚我、惩罚你们。社会的规则是人定的,而不是上帝。”

说着,妈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哭,然后紧紧抱住我们。“你们外祖父想要诅咒我们,希望我们生出一堆怪物,是的,他就是想要诅咒我们!他的这些该死的预言有一个成真了吗?”妈妈抽泣道,显得十分激动,“没有!”她自问自答。“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你们的爸爸和我确实有些紧张。生孩子的那天,他在医院走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护士走出来告诉他生了个儿子,一切都好。你们的爸爸听了赶紧跑到温床去看。你们是没看到他推开产房门的样子,一脸的欣喜,手捧一大束玫瑰花,亲吻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花。你是他的骄傲,克里斯托弗,他真的很为你骄傲。那天他分发了六大箱的雪茄以示庆祝,还马不停蹄地跑出去给你买了塑料棒球棒、棒球手套和一个橄榄球。你刚出牙那会儿,总喜欢咬那根球棒,然后用手拍婴儿床和墙,告诉我们你想出去。

“接着卡西就出生了,而你,亲爱的宝贝,你跟你的哥哥一样好看、一样完美。你知道你爸爸有多爱你吗?爱跳舞的卡西,当你站在舞台的时候,全世界都为你静止。还记得你四岁时第一场芭蕾表演吗?你穿着最初的那套粉色芭蕾舞裙,当时你跳错了几个动作,惹得礼堂里的观众哈哈大笑,你还跟着拍手,十分自豪的样子。当时爸爸还给你送了一束玫瑰,记得吗?在他眼中,你永远都是对的,你完美无瑕。七年之后,可爱的双胞胎又出生了。至此,我们生下了两男两女,四个完美的小孩。所以不要轻信了外祖母或任何人的鬼话,认为自己比别人差,认为自己没用,或不被上帝喜爱。你们始终都是格拉德斯通那些大人口中的‘德累斯顿娃娃’,让人羡慕。不要忘记你们曾在格拉德斯通拥有的一切,要守住那些时光。相信自己,相信我,相信你们的爸爸。即便他已去了天堂,还是要爱他尊敬他,他值得你们爱和尊敬。他竭尽全力想要做一个好爸爸,我并不觉得世界上还有多少男人能像他那样为孩子做那么多。”说到这儿,妈妈眼含泪花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是谁。”

“德累斯顿娃娃!”克里斯和我齐声喊道。

“那你们会相信外祖母说你们是恶魔之子的那些话吗?”

不信她!绝不可能信她的!

只是,妈妈和那个老巫婆的话我都需要好好思考一番,必须好好想想才行。我想要相信上帝是喜欢我们的,对我们无甚偏见。我必须这样相信,也需要相信。我在心里对自己点头,然后跟克里斯一样,给了妈妈肯定的回答。而双胞胎只是盯着妈妈看,他们还什么都不懂。我不能像他们那样,也不能太过多疑——我不能。

克里斯用坚定的声音说:“是的,妈妈,我们相信你说的,因为上帝如果不接受你和爸爸的婚姻,那肯定会通过孩子进行惩罚。我相信上帝不会那样心胸狭窄——上帝跟外祖父母不一样。那个老女人怎么能说那么难听的话,难道看不到我们都好好的,没有身体残疾,也没有任何智力问题吗?”

听克里斯这么说,妈妈松了一口气,眼泪决堤似的顺着她漂亮的脸庞流下。她把克里斯拉到她胸前,亲吻他的头。接着,妈妈又用手捧起克里斯的脸,注视他的眼睛,似乎忘了我和双胞胎的存在。“谢谢你,儿子,谢谢你的理解。”妈妈用沙哑的声音轻声道,“谢谢你不怪罪爸爸妈妈做过的事情。”

“我爱你,妈妈。不管你做过什么,或将做什么,我永远都会理解你。”

“嗯,”妈妈喃喃道,“你会的,我知道你会理解的。”接着,妈妈有些局促地看了看站在后面的我,目睹这一切并考量着整件事的我。“爱情,并不总是由人控制,有时它就那样发生了,情不自禁。”说着,妈妈低下头拉起克里斯的手,“我小的时候,父亲很疼爱我,他希望我只属于他一个人,不想我出嫁。我记得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曾说如果我能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去世,他就把整个庄园都留给我。”

突然,妈妈猛地抬起头看向我。难道她看出什么可疑迹象了吗?我看到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变得阴郁。“手拉手,”她威严地命令道,双肩后扩,接着松开了克里斯的一只手,“你们跟着我说:我们都是完美的小孩。身体健全、精神正常、智商不低,我们对上帝完全虔诚。我们跟世界上所有其他小孩一样,拥有活着、爱和享受生命的权利。”

说完,妈妈微笑着看着我,然后用空着的一只手牵起我,并问凯莉和科里是否也要加入进来。“在这里,你们需要一些小仪式帮助度过这段日子,一些垫脚石。让我帮你们打一点基础,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帮到你们。卡西,看着你,我就看到当年的自己。卡西,请你爱我,相信我。”

我们迟疑着按照妈妈的指令,重复她教给我们的那些话,她说任何感到迷茫和怀疑时就重复这一段。说完之后,妈妈冲我们露出满意而安心的微笑。

“可以了!”妈妈的神色明显高兴了许多,“你们要知道,如果不是想着你们四个,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撑过这一天。我想了好多,想到我们的未来,我觉得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我们全都受我父母的控制。我母亲是一个狠心残忍的女人,她生下我,却从未给过我一丝一毫的爱——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那两个已经死掉的儿子。收到信的时候,我还傻傻地以为,她对你们不会像对我一样严苛冷酷。我以为岁月或许会让她变得温和,以为只要看到你们、了解你们,她就会跟天底下其他的外祖母一样伸开双臂欢迎,欣喜地接受自己的亲外孙。我多么希望,等她看到你们的脸……”妈妈哽咽了,几乎都要落下泪来,好似觉得任何正常人都没有理由不爱她的孩子。“我可以理解她不喜欢克里斯托弗——”说着,她紧紧地抱了抱克里斯,轻吻他的脸颊——“因为他跟你们爸爸实在太像。我也知道她看到你,卡西,就相当于看到我,而她从来也没喜欢过我——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唯一的可能,或许只是因为父亲太喜欢我从而让她嫉妒了。但我真的想不到她对双胞胎,对两个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能如此残忍。在此之前,我试图让自己相信人是会随着时间而变化的,他们应该也意识到自己的错了,可现在我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真是大错特错。”说着,妈妈抹了抹眼泪。

“所以,明天一早我会开车离开这儿,去离这里最近的大城市,我会去商学院念书,学着当一个秘书。我会学习打字、速记、记账和整理文件——学习所有能让我成为一个好秘书的技能。等我学会这些,我就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到时候我就会有钱带你们离开这个房间。我们到附近找一个公寓住着,那样我同样也能过来看望我的父亲。不用多久,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块儿了,生活在属于我们的房子中,我们将会再次拥有真正属于我们的家。”

“噢,妈妈!”克里斯高兴地大喊,“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办法!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关在这个破房间里不管的。”说完,他还特意探身给我一个满足的笑容,好似他早就知道他亲爱的妈妈一定会解决所有问题一样,不管那问题是多么复杂。

“相信我,”妈妈微笑着说,一脸笃然。然后,妈妈再次亲了亲克里斯。

其实,我真的好希望自己也能跟哥哥克里斯一样,把妈妈说的一切话都当作神圣的誓言。但她先前说的“没有爸爸的支持,她从来不是一个意志坚定或行事主动的人”,这句话一直都在我的脑海回荡。我不识趣地还是问了个问题:“但学会做一个好秘书需要多长时间呢?”

妈妈回答得很快——我觉得简直有点太快了,“一下子就能学会的,卡西。可能一个月。不过哪怕时间花得更长,你们也得耐心一点,可能是我天生对那种事情不擅长,但那也不是我的错。”妈妈说得有些急切,似乎看穿我在怪她能力不够一样。

“你要是生来富裕,从小就在那种只对富人开放的女子寄宿学校念书,后又被送到女子精修学校,学习各种社会礼仪,尽管也会有文化课程,但主要还是学习如何应对浪漫追求、初次舞会的礼节以及如何招待客人并成为最佳女主人,你就会明白了。我从来没学过任何实用技能,以前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到这样的技能。我以为我能靠我的丈夫,哪怕不是丈夫,至少我的父亲可以照顾我——更何况,那时候我一直都在跟你们的爸爸热恋。我早就打定主意,一满十八岁就跟你们的爸爸结婚。”

她的这一番话确实让我感慨良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生活给我怎样的打击,我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只能依靠男人否则就无法保障生活的境地。不过同时我也感到特别羞愧和歉疚,是我过分了——我怎么能把一切都怪在妈妈头上呢,她又怎能知道生活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

“现在我得走了。”妈妈说着,站起身打算离开。双胞胎立刻泪水盈眶。

“妈妈,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两个小家伙用手抱住妈妈的腿。

“明天一大早我还会过来的,去学校之前我会再来看你们一次。真的,卡西。”说着,妈妈直接看向我。“我答应你们,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我跟你们一样,迫切地希望能把你们带离这个地方。”

走到门口,妈妈回过头说,其实让我们看到她背上的伤也是一件好事,至少现在我们清楚外祖母是多么冷血的母亲了。“看在上帝分儿上,你们按她的规矩来。使用卫生间要注意影响,要知道她不仅能对我狠得下心,对你们——也就是我的孩子——也同样能狠得下心。”说完,妈妈向我们张开双手,我们连忙扑进她怀里,都忘了她背上还有伤。“我真的好爱你们。”妈妈抽泣着说,“放心,我会很努力的,我发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没有自由,我是被当前的现实所困。今晚好好睡觉,要知道不管事情看起来如何糟糕,总归也不是最糟的。我挺招人喜欢,这一点你们也都清楚,而我父亲以前是那么爱我。所以,现在让他重新爱我应该没那么难,对吧?”

是的,这不难。人都是恋旧的,这一点我知道,我就对自己曾经心爱的东西讨厌不起来,一次次狠下心,又一次次被攻陷。

“上床之后,躺在这阴暗的房间里,你们要记得等我登记入学之后,我就会去逛街给你们买新玩具和游戏器具,让你们在这里过得充实而快乐。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能重新赢得父亲的喜爱,并让他原谅我的一切。”

“妈妈,”我唤她,“你的钱够给我们买东西吗?”

“够,够。”妈妈显得有点慌张,“我的钱够,更何况我的父母都是要面子的人,他们肯定不愿意让朋友和邻居们看到我生活困顿或状况不佳的样子。他们会给我提供生活保障,当然也会保障你们,你们等着看。而且我一分一厘的钱都会存起来,决不乱用,我就等着存够钱带你们离开这里,拥有我们自己的房子,就跟从前一样,一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那是妈妈跟我们最后分别时说的话,吻别之后,她关上门并上了锁。

这是我们被关在房间的第二个夜晚。

而我们知道接下来还有更多这样的夜晚……可能是很多,很多。

妈妈离开之后,克里斯和我带着双胞胎各自上床睡觉。克里斯和科里背靠背睡着,尽管看到他眼皮都已经在打架了,但他还是冲我咧嘴笑了笑。随即,他闭上眼睛,嘟囔着说:“晚安,卡西。别让虫子咬你。”

克里斯睡下之后,我也依偎着凯莉温暖的小身子躺下,凯莉在我怀里弯得跟勺子一样,我则把脸埋在她香甜柔软的头发中。

我心里不安,调整成仰卧的姿势,眼睛注视着上方,感觉被整栋房子的寂静包围,慢慢地也睡着了。在这栋大房子里,我没有听到过一丝响动,就连电话铃声的尾音都没听到过,普通人家厨房里的噼里啪啦在这里好似被调成了静音,外面没有犬吠声传来,甚至都不曾有一辆汽车开过,哪怕是汽车的尾灯穿过厚重的窗帘透进来一束光也好啊!

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们就是被抛弃的孩子……是罪恶之子。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徘徊,折腾得我痛苦不堪。我必须想办法把这些念头赶出我的脑海。妈妈,她是爱我们的,她不会抛下我们,她正努力学习成为一位好秘书,替某位幸运的老板工作。她会做到的,我知道她一定会做到。她不会让外祖父母的歹毒心思得逞,她会做到的,一定会。

上帝啊,我在心中祈祷,求求你让妈妈快一点儿学会吧!

房间里又热又沉闷。躺在床上,我能听到外面风吹叶子的窸窣响声,可惜我们并不能享受到一丝凉意,只能想象外面的凉爽,想着要是我们能打开窗让风进来就好了。我哀怨地叹息一声,渴望呼吸新鲜的空气。妈妈之前不是说,山区的夜晚,即便是夏季也总是凉爽的吗?可现在明明就是夏季,关着窗子却一点都不凉爽。

黑暗中,克里斯轻声唤我的名字:“你在想什么?”

“风。你听,像是狼在叫。”

“我就知道你没想什么好事。天哪,你怎么总是要往坏处想呢。”

“我还在想——那轻诉的微风好似幽灵,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克里斯抱怨道:“现在你听我说,凯瑟琳·多尔(我打算将来用的舞台艺名),我命令你起来,不要躺在那里再胡思乱想。我们只想当下,以后的事情不要去想,这样时间才过得快。想想音乐、舞蹈,唱歌也可以。你以前不是说,只要想到音乐和舞蹈你就不会悲伤吗?”

“那你会想什么?”

“我要不是困得不行,肯定思如泉涌,可惜我现在实在太累,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反正,我的目标你是清楚的。就现在而言,我只想着下棋,要知道我们接下来将有充足的时间玩。”说着,克里斯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你说的没错,我曾经的愿望之一就是能够整天玩游戏。想想,等妈妈给我们带来全新豪华版的大富翁游戏,我们可以尽情地玩个痛快。”要知道,我们以前总是玩不到最后。“还有,克里斯,银色的芭蕾舞鞋是我的。”

“给你。”克里斯含糊地应着,“我要一顶高礼帽或一辆赛车就可以了。”

“礼帽给你吧。”

“好!啊,我忘了,我们可以教双胞胎扮演银行家,然后教他们数钱。”

“得先教会他们数钱。”

“那有什么难的,佛沃斯家的人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我们不是佛沃斯家的人。”

“那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多尔甘杰家的人,那才是我们的名字。”

“好吧,随你。”说完,克里斯再次跟我道晚安。

我再次爬到床上跪下,双手合十在内心祈祷。现在我要躺下了,愿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得以……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说出那些话。我只能跳过自己的部分,再次请求上帝保佑妈妈,保佑克里斯,保佑双胞胎,还有保佑在天堂的爸爸。

再次躺下,我强迫自己去想昨晚外祖母半应承的蛋糕、曲奇和冰淇淋——如果我们乖乖听话,她就给我们带这些。

我们很听话呀!

至少直到凯莉跟她对抗之前我们都很听话——然而外祖母还是没有给我们带甜点来。

其实,她进门之前怎么知道后面会有那样子的冲突呢?

“你这会儿又在想什么呀?”克里斯带着明显的睡音问道。我还以为他睡着了,没再看我了呢。

“没什么,只是在想外祖母答应我们的冰淇淋、蛋糕和曲奇,她不是说只要我们听话就给我们送来吗?”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所以不要放弃希望。或许明天双胞胎就忘了要到外面玩这回事呢。他们记不了多少事。”

确实,双胞胎确实忘性大。我看两个小家伙都已经忘了爸爸,而爸爸只不过是四月份才离我们而去的。爸爸那么爱他们,两个小家伙竟然这么容易就把他忘了。但我不会忘记爸爸,永远都不会,即使我再也不能看见他的模样……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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