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外祖母抽鞭子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们后来都没有再提起。我时常发现他盯着我看,但只要我的目光一迎上去,他就会移开视线。而如果是他突然间回头发现我在看他,我也会赶紧移开目光。

克里斯和我,我们一天天地长大了。我的胸部日益丰满,臀部变大了,腰也更细了,额头被剪短的头发也逐渐变长,卷得恰到好处。怎么我以前不知道头发也可以这样卷,而不是非得花费大力气卷成波浪形状?至于克里斯,他的肩膀更宽阔,胸膛和手臂也更具男性魅力。

我停下手上清理书桌的动作,定在原地,想到了科里。我回头看他和凯莉。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两年多了,我们已经整整被关了两年零四个月——而双胞胎竟然还跟他们刚来的那个夜晚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们的脑袋大了些,按道理眼睛应该显得相对更小,然而他们的眼睛却显得格外大。两个人坐在靠窗放着的又脏又臭的床垫上。这样看着他们,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他们的身体就好像两根虚弱无力的花茎,无法撑起上面花一样的脑袋。

等他们在微弱的阳光中睡着,我才小声对克里斯说:“你看那两个小家伙,他们一点都没长。只有头大了一些。”

克里斯重重地叹了口气,眯起眼睛,走到双胞胎身旁弯腰摸了摸他们几近透明的皮肤。“要是他们能跟我们一样上到屋顶,沐浴阳光呼吸新鲜空气就好了。卡西,不管他们怎么乱喊乱叫,我们也得把他们弄到外面去。”

我们有了一个愚蠢的想法,打算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抱着他们爬到屋顶,然后让他们在阳光中醒来,躺在我们怀里,自然也会感觉安全。于是,克里斯小心翼翼地抱起科里,我则抱起轻飘飘的凯莉,我们俩慢慢靠近阁楼的窗户。那天是星期四,正好是我们到屋顶上享受户外生活的日子,因为这一天佛沃斯庄园的仆人们都会到城里去,所以我们待在屋顶靠后的地方很安全。

克里斯刚爬过窗户,科里突然就被暖和的印第安夏日空气唤醒了。他往四周看了一圈,看到我正抱着凯莉,显然知道我也打算把凯莉抱到屋顶上去,顿时他大喊一声!凯莉从睡梦中惊醒。她看到克里斯和科里站在陡峭的屋顶坡上,然后又看到我正抱着她,顿时也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恐怕一里以外的人都听得到。

慌乱之中,克里斯赶紧叫我,“快上来!这是为了他们好,我们必须得这样做!”

可科里和凯莉两个人不仅大声叫喊,还乱踢乱蹬,用小拳头拼命砸着我们两个人。凯莉一口咬住我的手臂,疼得我也大喊起来。尽管他们两个看着人小,力气却很大。凯莉雨点一般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在我耳边不停地大喊大叫。我只好转过身,往教室里面走。我颤抖着把凯莉放到讲台旁,背靠着课桌,大口喘着粗气,真是感谢上帝让我把她安全地抱了进来。克里斯也只好把科里送进来。看来这一招没用。想强行把他们两个带到屋顶,恐怕会以我们四个人的性命为代价。

这么折腾一番之后,科里和凯莉两个很生气。刚上到这个教室的第一天,我和克里斯就给他们两个人量了身高并在墙上做了标记,于是我俩把他们两个拉到墙上做标记的地方。克里斯把他们两个强行安排就位之后,我则负责比对墙上的高度差。

我盯着墙面看了又看,震惊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久的时间竟然只长了五厘米?我记得克里斯和我六七岁的时候,长了好多。即便他们生出来就不大,科里只有五斤重,凯莉也只有五斤多一点,可也不至于两年多的时间就长这么一点儿呀。

我只有用手掩住脸,才能不让他们看到我惊讶和害怕的神情。但还是不行,我只有转过身,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哭也哭不出来。

“你现在可以放开他们了。”我终于能说出话来。回头的瞬间,看到他们就跟两只毛色金黄的小老鼠一样迅速朝楼梯间窜去。他们只想赶紧坐到电视机前面,那可以让他们逃离这个无趣的世界。更何况还有一只真实的小老鼠在那儿等着,那也是他们被囚禁生活中的唯一乐趣。

克里斯走到我身后,等我缓过来。“那个,”在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问我,“他们长了多少?”

我赶紧抹掉眼泪,转过身,看着克里斯的眼睛跟他说:“五厘米。”我说得很平静,但眼睛里的悲痛却无法掩饰,克里斯自然也看得分明。

他走近一些,用手臂揽住我,让我的头靠着他的胸膛。我哭了,真的是大哭。我恨妈妈做的这一切,真的恨她!她知道的,孩子就像植物——如果想要茁壮成长,就必须要有阳光雨露的滋润。我在哥哥的怀抱里颤抖,试图让自己相信,只要重获自由,他们就会再次变得美丽。他们会变好的,当然会。他们会赶上来,弥补上这些年落下来的成长,只要能被阳光照到,他们便会如同野草一般迅猛生长——他们会的,对,一定会!只是因为一天天地待在屋子里,才让他们的脸色如此苍白,眼睛如此凹陷。这一切都可以改变,对吗?

“嗯,”我哽咽着说,抓住面前唯一一个在乎这一切的人,“到底是金钱让这个世界运转,还是爱呢?如果双胞胎能获得足够的爱,我想他们至少也能长十几厘米,而不仅仅是这区区五厘米。”

克里斯和我到与世隔绝的“牢房”吃午餐,我跟往常一样让双胞胎到洗手间洗手,因为我可不能让老鼠的细菌再影响他们的健康。

我们沉默无语地围坐在餐桌前,一边就着温热的汤和牛奶吃三明治,一边看电视里面的情人亲吻拥抱,各自计划着离开自己的伴侣。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突然开了。正看到精彩处,我真不想扭头去看别的,但还是下意识地往门口望去。

只见妈妈一脸高兴地走进房间,她穿着漂亮的轻薄套装,手腕和脖子处有柔软的灰色皮毛装饰。

“亲爱的孩子们!”她热情地大喊,但看到我们没有一个人跳上前迎接,她略微有点踌躇,“我来了!你们看到我不高兴吗?噢,你们是不知道我看到你们有多高兴。我真的太想你们了,念念不忘,做梦都梦到你们,我给你们带来了精心挑选的漂亮礼物。等你们看到就知道了!要知道我这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不然怎么跟人解释我买孩子用的东西呢?离开这么久,我想要补偿你们。我有想过告诉你们离开的原因,真的,但事情太过复杂。而且我也不知道到底会离开多久,尽管你们想念我,但你们应该过得都还不错,对吧?都没受苦吧?”

我们有没有受苦?我们只是受思念的煎熬?她到底是谁?我看着她,听她诉说我们这四个被藏起来的小孩如何让她的生活艰难,脑袋里冒出一些愚蠢的想法。尽管我想否认她,想阻止她再次亲近我们,然而我犹豫了,我的心里还是充满希望,想要继续爱她,再次相信她。

克里斯首先站起来说话,他的声音已经从又尖又细的男孩声音变成了低沉的充满磁性的男人声音。“妈妈,看到你回来我们当然高兴!是的,我们都很想你。但你离我们而去,而且一去就去那么久,不管是出于什么复杂的原因,你这样都是不对的。”

“克里斯托弗,”妈妈讶异地瞪大眼睛,“这话可不像你说的。”说着,她的视线从克里斯身上转到我身上,然后又看向双胞胎。原本的热情也减了一大半。“克里斯托弗,出了什么事吗?”

“出事?”克里斯重复她的问题,“妈妈,我们这么多人挤在这样一个房间里,你觉得会有什么事?你刚才说我不像我了——你说的没错。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是少不更事的小男孩?你再看看卡西——她还是孩子吗?再好好看看双胞胎,你看他们长高了多少。看完他们,你再看我和卡西,你还能说我们都是小孩,还不能理解大人的话题吗?你在外面逍遥自在,以为我们也在这里无所事事吗?卡西和我通过看书体验了好多人的生活……这也是唯一让我们感觉还活着的方式。”

妈妈本想要插嘴,但克里斯的声音盖过了她犹豫着的细微声音。克里斯扫了一眼妈妈带来的礼物,“所以你现在带着这些东西回来,每次你知道自己做错就会用这些东西来哄我们。为什么你总以为光凭这些破礼物就能弥补我们失去的东西?没错,我们也曾为你送来的那些玩具和衣服而感到高兴,但光有礼物是不够的!”

“克里斯托弗,求你了。”她恳求克里斯不要再说,目光转到双胞胎身上,但很快就移开了,“求你别再说这样的话,感觉你已经不爱我了似的,这可让我无法承受。”

“我爱你。”克里斯如此回道,“我让自己一直爱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不得不爱你。我们只有爱你,相信你,认为你会从我们的利益出发照顾我们。可你看看我们,妈妈,请你好好地看看我们。卡西感觉到了,我也感觉到了,你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你微笑着翩然而至,给我们承诺,让我们对未来怀抱希望,然而什么都没有兑现。很久以前,你第一次跟我们谈起这个宅子谈起你的父母的时候,你说我们只需要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之后又改口变成了住几天。接着又变成了几个星期,然后变成了几个月……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个老头子死去,可他有高明的医生伺候在侧,可以一次又一次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这间房子危害着我们的身体,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克里斯几乎是吼着说这些话的,脸憋得通红,他终归还是控制不了了。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看到他攻击我们的妈妈——他最最深爱的妈妈。

我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的高声喊叫惊住了,只见克里斯放低了声音,语气也平静了许多,不过话语的力量却一点也没减少,“妈妈,不管你是否能继承你父亲的巨额财富,我们都想离开这个房间!不要等到下周,不要等到明天——就今天!就现在!就这一刻!你把钥匙给我,我们离开这里,远远离开。如果你有心的话,也可以给我们一点儿钱,或者一分钱都不给也行,如果你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或者从此也不想再见我们。只要那是你的选择,并且能够解决你所有的问题,那我们就从你的生命里消失,你父亲也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存在过,你可以拥有他留给你的一切,你一个人独享。”

妈妈整个人都愣住了,脸色苍白。

我坐在椅子上,午餐才只吃了一半。我有点同情妈妈,但这种同情让我自己感到厌恶。一想到我们挨饿的那两个星期,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重重地摔上门……前面四天只靠着一点奶酪和饼干碎撑着,后面三天就什么都没得吃,只能喝水。后来又被鞭子抽,我的头发还被倒上焦油,最重要的是,克里斯不得不用刀划开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血喂双胞胎。

而克里斯说的这些话,包括他语气中的坚定,都是我想说我想做的。

我想妈妈大概猜到了这一点,因为她朝我投来一个刀子般锐利的眼神,眼神里满是憎恶。

“克里斯托弗,别再说了——你都不是你自己了。”

我站起身,走到克里斯身边。“你看看我们,妈妈!看我们的脸色,是不是跟你一样红润健康。尤其要好好看看那两个小的。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虚弱,对不对?他们脸颊丰润,一点都不憔悴,对吗?他们的头发全都闪闪发亮,对吗?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是吗?请你看看,好好看看,看他们长高了多少,看他们多么健康?哪怕你不心疼克里斯和我,至少也心疼心疼他们吧!”

“闭嘴!”她大叫着从坐着的床上站起来,原本是想跟往常一样坐在床上,等我们四个温馨地围上去。妈妈转过身,不去看我们。她哽咽着说:“你们没有权利跟你们的妈妈这么说话。要是没有我,你们恐怕都得在大街上忍饥挨饿。” 妈妈说得破音了,她侧过身,向克里斯投去一个请求的、悲伤的眼神,“难道我不是在尽力而为吗?我到底哪里错了?你们缺什么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到你们外祖父过世为止只能这样。是你们自己同意待在这里,直到他过世。我也信守了我的诺言。让你们住在一个暖和安全的屋子里。我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们——书、玩具、棋、最好的衣服。你们吃的都是好的,还有电视看。”说着,她面朝我们,张开双手摆出一个恳求的姿势,好似就要跪下来似的,而她那哀求的眼神随之转到了我这里。“你们听着——你们外祖父现在病情恶化,整天都只能躺在床上。连轮椅都不能坐。医生说他撑不了多久了,几天,最多几周。只要他一死,我就上来打开这道门,领你们下楼。到时候我就有足够的钱,可以把你们四个全部送进大学,克里斯上医学院,卡西,你可以继续学芭蕾舞。我还会给科里找最好的音乐老师,而凯莉,她想做什么都满足她。你们这两年承受了那么多,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难道真要这样放弃吗?想想你们之前说的,当你们有了花不完的钱,你们想要做的那些事情。想想我们一起定下的计划……我们会再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不要因为失去耐心而抛弃这一切,抛弃即将到来的胜利!你们刚才说你们在这受苦,而我在外面享乐,没错,这一点说得确实没错。但出去以后我会十倍百倍地补偿你们!”

我必须承认我被妈妈的这番话打动了,多么想相信她说的这一切。我朝她走近,再次选择相信她,但心里又害怕她再次对我们说谎。她不是一开始就说外祖父快死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吗……然而这最后一口气竟然撑了几年时间?我是否应该喊出来,妈妈,我们真的不相信你说的话了?我想让她受伤,想让她跟我们一样经历眼泪和孤独的痛苦——且不说那些惩罚。

但克里斯却面色严峻地看着我,看得我不好意思。我能像他一样讲义气吗?我是否能不顾克里斯,大喊出外祖母曾无缘无故地惩罚我们。不知为什么,我竟保持了沉默。或许是因为不想让双胞胎知道太多,或许是我在等克里斯先开口告诉她。

克里斯站在那里看着妈妈,脸色和缓了许多,他忘了曾淋在我头发上的焦油,忘了那没东西吃的十来天,忘了他曾试着用盐和辣椒拌着生吃的老鼠,也忘了那抽得我们皮开肉绽的鞭子。克里斯站在我身旁,手臂挨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的犹豫,看到妈妈哭泣,他的心同时受到希望和绝望的煎熬。

双胞胎爬过来抓住我的裙子,妈妈则瘫坐在离她最近的床上抽泣,一边哭一边跟小孩一样用拳头砸着枕头。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没良心。”她号啕大哭,“竟然这样对我,对你们的亲生妈妈,我可是世界上唯一爱你们的人!唯一一个关心你们的人!我这样高兴地来看你们,想到能跟你们在一起就激动不已,我想跟你们分享我的好消息,让你们一块儿高兴。可你们都做了什么?你们竟然这样攻击我,说这些没良心的话!你们让我感到羞愧,感到歉疚,但一直以来我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可你们却不相信!”

妈妈变得跟我们一样孩子气了,她脸埋在床上,哭着,而这是我几年前才做的事,当然凯莉到现在还是这样。

见妈妈这样,克里斯和我心中不自觉地涌出怜悯之情。她说的确实是真的。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们、关心我们的人,是我们唯一的救赎,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梦想。我们俩,克里斯和我,张开双臂抱住她,请求她的原谅。双胞胎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看着。

“妈妈,求你别哭了!我们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感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会留下来,我们相信你。外祖父就快死了——反正他总归有死的那一天,对吗?”

妈妈哭个不停,怎么安慰都不行。

“妈妈,你说句话,求你了!把你的好消息告诉我们。我们想要知道,想跟你一块儿高兴欢呼。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气你抛下我们那么久,也不告诉我们原因。妈妈,求你,别哭了,妈妈。”

我们的乞求,我们的眼泪,我们表达的痛苦,总算让她有所触动。她坐直了身体,用一块蕾丝镶边的精致亚麻手帕抹掉眼泪,我看到手帕上有一个大大的双C图案。

她推开我和克里斯,推开我们的手,好似会被烫到一样,然后站起身。她不愿再看我们乞求的、恳求的、讨好的眼睛。

“打开看看我给你们精心挑选的礼物吧。”她用冷冷的声音哽咽着说,“然后再跟我说,你们是否觉得自己没有人爱。再跟我说,我不考虑你们的需求,不考虑你们的利益,不照顾你们。再说我自私自利,不顾你们的死活。”

这么一哭,妈妈脸上的妆也花了,黑色的睫毛膏被泪水沾湿顺着脸颊流下。亮红色的唇膏颜色也黯淡了下去。向来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这会儿也乱掉了。她刚进屋的时候看上去是那样完美,现在看着却像是被打碎的服装模特儿。

为什么我总是要把她想成女演员,认为她一切都是在演戏?

妈妈只是看着克里斯,无视我的存在。至于双胞胎——她更是早就不关心他们的感受或过得好与不好了。

“克里斯托弗,你快过生日了,我特意为你订了一套百科全书。”妈妈哽咽着说,仍然用手抹着眼睛,试图把花掉的睫毛膏痕抹去。“就是你一直都想要的那一套——最好的一套书,红色皮革装订,四周二十四克拉镶金,书脊为凹凸设计,往外延伸多达两厘米。我是直接找到出版社,特意为你订的这一套书。上面会印上你的名字,还有日期,不过书不会直接寄到这里来,以免被人看见。”说着,她用力吞了吞口水,并收起那块漂亮的手帕。“我绞尽脑汁,想给你一个最能让你高兴的礼物,就像我一直都给你最好的东西让你自学。”

克里斯显得有些发懵。脸上情绪复杂,眼神看着有些困惑,呆怔,还有点无助。天哪,他真的是好爱好爱她,即便她做了那么多伤害我们的事情。

我的情绪向来直接,说爆发就爆发了。我的心里燃起熊熊怒火。她竟然带来了皮革包边、凹凸书脊、二十四克拉镶金的百科全书!那样的一本书至少得花上千美元——说不定得两三千美元!为什么她不用这些钱帮我们逃离?我想跟凯莉一样大声喊叫以作反抗,但我看到克里斯蓝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这让我无法开口。他一直都想要一套红色皮革包边的百科全书,而她替他订了,现在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也许,只是也许,外祖父可能真的今天或者明天就死了,而她也不再需要租个公寓或买栋房子。

妈妈感觉到了我的疑虑。

她高高地扬起头,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还没拆开礼物,而她并不打算留下来看我们的反应。为什么我在恨她的同时,心也在哭泣?我不爱她了……不爱了。

她走到门口拉开门,说:“等你们意识到今天给我的伤害有多大,等到能再次报我以爱和尊敬,我再回来。在此之前我不会来了。”

她就这样来了。

然后又这样走了。

她来了又走,始终没有碰一下凯莉和科里,没有亲吻,没有跟他们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我知道原因。因为她为了得到财富,情愿牺牲双胞胎。

双胞胎从桌子上跳下,跑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裙子,盯着我的脸。他们的小脸上写满焦虑和恐惧,两个小家伙端详着我的表情,想看我是否高兴,只有我高兴他们才能高兴。我蹲下身亲吻他们爱抚他们,而这些是妈妈忽略的——或者是因为她无法面对他们。

“我们看起来很滑稽吗?”凯莉一脸担忧地问,她的小手紧拉着我的手。

“没有,当然没有,只是你和科里看起来都有些苍白,这是因为你们在室内待太久了。”

“我们长高长大了吧?”

“当然,你们当然长了。”我微笑着对他们说,尽管这是谎话。我假装高兴,脸上的假笑俨然成了一个面具,我跟双胞胎还有克里斯一块坐到地上,四个人开始跟圣诞节那天一样各自拆起礼物来。所有的礼物都是用昂贵的包装纸包装起来的,要么金箔纸要么银箔纸,每一个礼物上面都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打着蝴蝶结。

撕开包装纸,拆掉蝴蝶结,掀开礼物盒的盖,再把里面的纸拿出来……里面是给我们四个的漂亮衣服。还有新书,太好了!还有新的玩具,新的棋具,新的拼图,很好!哦,还有一大箱枫叶形状的枫糖!

妈妈的关心全都摆在了我们眼前。我必须承认,她很了解我们,了解我们的口味,我们的习惯——除了我们的尺寸。她把我们丢在阁楼里几个月,把我们丢给巴不得我们都死掉的外祖母老巫婆,而这些礼物,就是我们的所得。

她心里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妈妈——她知道!

她想用这些游戏器具、玩具和拼图收买我们的心,以求得我们原谅她做的那些事情,而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对不起我们。

她打算用这甘甜的枫糖抹掉我们嘴里、心里和思想里的苦涩。以她的角度,很明显她就是把我们当小孩子,尽管克里斯已经到了要刮胡子我到了要穿内衣的年纪……然而我们仍然是小孩……就跟她拿来的书的名字一样——《小人儿》,要知道这本书我好多年以前就读过了。格林兄弟和安徒生的童话,真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或者又是《呼啸山庄》和《简爱》,难道她就不能记一下我们已经看过哪些书,已经拥有哪些东西吗?

我给凯莉套进一条新的红裙子,头上再扎一条紫色丝带,尽管心里苦涩,但我还是强颜欢笑着。凯莉终于可以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了,穿她最爱的颜色。我帮她穿上紫色的袜子和白色的新鞋子。“凯莉,你真漂亮。”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倒不是假话,这明艳高贵的颜色的确很衬她。

接着我又帮科里穿上亮红色的短裤和带红色口袋的白色衬衫,克里斯帮他系上小领带,按照爸爸很久以前教他的方式。

“克里斯托弗,我现在得给你打扮了吧?”我不无挖苦地问。

“如果你想的话,”克里斯托弗坏笑着说,“你可以帮我从里到外都打扮一次。”

“别这么下流!”

科里还有了新的乐器——一台闪亮的班卓琴!是的,他一直都想要一个班卓琴!妈妈记得的。看到这个礼物,科里的眼睛都亮了。噢,苏珊娜,别为我哭泣,因为我要带着班卓琴去路易斯安那……

科里马上弹奏起旋律,凯莉则跟着唱起歌。那是科里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他还可以用吉他弹奏出来,尽管听上去总感觉有点儿怪。换成班卓琴弹奏,感觉就好多了,恰到好处的样子。上帝真是给了科里一双神奇的手。

但我却还是摆脱不了阴暗的想法,这想法一说出来定然会破坏这快乐,愿上帝保佑。没有人欣赏,穿再漂亮的衣服又有何用?我要的并不是这些包装精美、打着丝带蝴蝶结、用贵重盒子装着的东西。我要的是钱买不到的东西。她是否有注意到我最上面的头发短了许多?是否想过我们怎么会变得如此瘦弱?是否认为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我们看着仍然很健康?

怀着这些阴郁的想法,我把一块枫叶形状的枫糖放进凯莉迫不及待张开的嘴里,然后又往科里的嘴里塞了一块,接着再自己吃一块。我生气地看着那为我准备的漂亮衣服:一条蓝色天鹅绒裙,适合参加派对穿;还有一条粉蓝色的睡裙和睡衣套装,还有配套的拖鞋。我坐在那里,枫糖慢慢在口中融化,我只感觉喉咙处有铁块一般的辛辣味道。百科全书!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然而,枫糖是我的最爱,一直都是。她这一盒糖果是为我带的,专门送给我的。我却只吃得下一颗,这一颗还咽得格外艰难。

他们三个坐在地上,糖果盒就摆在中间。他们一颗又一颗地往嘴巴里塞糖,高兴地大笑。“这得是最后一颗了,”我酸酸地说,“说不定很长时间你们都不能再见到。”

克里斯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闪亮的蓝色眼睛里写满快乐。显然,妈妈的短暂来访,便让他重新找回了信仰和信任。为什么他看不出,妈妈送这些礼物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她已经不再关心我们的事实呢?为什么他不能跟我一样,明白现在的我们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以前那般重要?我们就是人们不愿提及的话题,就跟阁楼上的老鼠一样。

“坐下来,别那么认真。”克里斯说着,他全身都散发着快乐气息,“你不吃糖,我们三个可顾不得这么多了,要趁老鼠还没下来吃掉我们的糖之前好好享受一番。科里,凯莉,我等会儿帮你们把牙刷干净,卡西你就自己一个人哭去吧,自怨自艾,假装可以通过自我牺牲来改变当前处境。你继续,卡西,哭吧,扮演一个殉道者。受尽磨难,用你的头去撞墙,大声尖叫,我们就继续在这里,等着外祖父死,而这些糖果会全部被我们吃完。”

我讨厌他这样取笑我!我气得跳起身,跑到屋子的另一边,背过身试我的新衣服。我一件接一件地把三件漂亮裙子从头上套下去。很容易就把拉链拉到上腰处,但裙子还是松的。可接下来不管我怎么使劲,就是没办法再往背上拉了,尤其是拉到与胸部平行的地方。没办法!她还是给我买的小女孩的裙子。真是傻,那可爱的小女生裙都在嘶吼,可她听不见!我把三条裙子丢到地上,使劲踩了上去,把蓝色的天鹅绒踩坏,这样它就没办法再退回商场了。

克里斯和双胞胎还是坐在地板上,情趣盎然的样子,他们大笑着,笑声很有感染力——要不是我极力克制,可能我也会跟着他们一块儿笑。“赶紧列一张购物单,”克里斯打趣我说,“你得开始穿胸罩了,可别再那样跳上跳下了呢。列清单的时候,记得还要把束腰带写上去。”

我真想一巴掌呼到克里斯那张笑嘻嘻的脸上去!我的腹部像是一个空心洞穴。如果说我的臀部浑圆紧实,那也是因为运动较多——而不是因为胖。“闭嘴!”我大喊,“为什么我要列清单,为什么要告诉妈妈这些?她难道不应该知道我应该穿什么衣服了吗?只要好好看一下就知道了。我怎么知道我该穿什么尺寸的内衣?而且我也不需要束腰带!你倒是需要男士内裤呢——别净是什么东西都照搬书上的!”我怒视他,看到他一脸惊讶的神情,心里暗爽不已。

“克里斯托弗,”我大声喊道,无法控制自己,“有时我会恨妈妈!不仅是妈妈,有时我也恨你!甚至有时候我恨所有人——当然大部分是恨我自己!有时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因为一想到要在这里当活死人,感觉还不如死了算了!在这里就像是腐烂的行尸走肉一般!”

我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小心思,一股脑儿地倒出这些话,说得克里斯和科里两个人面面相觑,脸色更苍白了。而小凯莉因为颤抖更加瑟缩起来。见他们这样,我只想把刚才这番恶毒的话收回来。我羞愧难当,却无法开口道歉,也不能收回。我只好转过身,朝衣橱奔去,穿过那道高而窄的门,再上几级楼梯我就可以上到阁楼了。每当感觉受伤,尽管这是经常的事,我就会投入音乐和表演的世界。我穿上芭蕾舞鞋,换上舞服,不停地旋转,旋转,在舞动中慢慢忘却烦恼。我踮着脚尖旋转,疯狂地旋转,只想让自己累到无力,累到麻木。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遥远的模糊的身影,半躲在白色的柱子后面,高大的梁柱直通紫色的天空。他伴我跳芭蕾双人舞,但总是隔得远远的,不管我如何靠近如何想跳入他怀中,好感受他保护着我支持着我……找到他,我才算找到一个可以安全地去生活去爱的港湾。

突然,音乐戛然而止。我又回到了空气干燥灰尘漫天的阁楼,右腿交叠着坐在地上。原来是我摔倒了!当我挣扎着站起身,感觉已经没办法走路。膝盖痛得不行,眼睛里噙着泪水。我一瘸一拐地穿过阁楼进到教室,也不管膝盖是否从此就废了。我将窗户推得更开一些,然后跨上窗台上到黑乎乎的屋顶。我强忍疼痛顺着屋顶的斜坡往下走,一直走到被树叶堵住的排水沟。离地很高。自怜混杂着疼痛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失去平衡。很快一切就将结束了。我会倒在那一片玫瑰荆棘丛中。

外祖母和妈妈会声称,不过是某个不认识的笨蛋跑到他们的屋顶,结果意外摔落。等妈妈看到我血肉模糊地躺在棺材中,身着蓝色连衣裤和薄纱芭蕾舞裙,她会落泪。然后她会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会想让我活过来,然后会打开那道门,让克里斯和双胞胎自由,让他们重新获得真正的生活。

我如果自杀,应该会有这个好处。

但我同时得看到事情的另一面,黑暗的另一面。万一我没摔死呢?假如我只是掉了下去,被玫瑰花丛接住,最后只是摔残或摔伤,带着疤痕度过余生呢?

再如,我真的死了,而妈妈并没有哭,也不感到遗憾,或者悔恨,相反还庆幸摆脱了我这样一个害虫。那没有了我的照顾,克里斯和双胞胎该怎样活下去?谁来当双胞胎的妈妈,克里斯毕竟是男的,有时候做一些比较亲密的事情时会比较尴尬。至于克里斯——也许他认为并不是真的需要我吧,那本红色包皮、金子镶边、书脊高耸的全新百科全书应该就足以取代我的位置了吧。等拿到硕士学位,他这一生应该也就能满足了。但如果他只是成为医生,我知道这还是不够的,如果我不在了,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我仔细考虑了事情的两面性,也正是因此而救了自己一命。

我跌跌撞撞地从屋顶边缘往回走,感觉自己好傻、好幼稚,但还是会忍不住哭。我的膝盖伤得很重,所以只能爬到靠近后烟囱的地方,慢慢往回挪。我仰面躺着,注视着那夜色茫茫的天空。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真的住在那上面,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就是天堂。

上帝和天堂都在地上,在花园里,在森林中,在公园,在海岸,在湖边,在公路上,自由自在!

而地狱就在这里,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无时无刻不向我投下深重的阴影,想把我拉进去,让我成为外祖母以为的那个样子——恶魔之子。

我躺在坚硬、寒冷的石板屋顶,直到黑夜笼罩,月亮出来,星星冲我愤怒地眨眼睛,好似知道我的底细一样。我身上还穿着芭蕾舞服、紧身衣裤,还有那傻兮兮的褶边芭蕾舞裙。

我感觉双臂开始起鸡皮疙瘩,但我仍不放弃我的复仇计划,我一定要报复那些逼得我从好变坏的人,从今以后我要变成另一个模样。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妈妈和外祖母会被我踩在脚下……到时候拿鞭子的会是我,倒焦油的也会是我,由我来控制要不要给她们饭吃。

我开始计划,到时候具体要对她们做些什么。怎样的惩罚才合适呢?难道也把她们两个锁起来,然后扔掉钥匙?不给她们饭吃,就像我们曾被饿肚子一样?

这时,一阵轻微的响动惊扰了我这黑暗的意识流。借着黄昏夜色的微光,克里斯试探着喊我的名字。只是喊名字而已。我没有回答。我不需要他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不理解我的心,让我失望,所以我也不需要他了,至少现在不需要。

然而,他还是走过来在我旁边躺下。他拿上来一条暖和的羊毛夹克,默默地给我盖上。我直直地盯着他,一如我盯着那寒冷的、高不可攀的天空。我们俩彼此沉默了好久好久,可怕的沉默。克里斯并没有什么真的让我憎恨,甚至连讨厌都谈不上,我想转过身对他这样说,想谢谢他给我拿来温暖的外套,但我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想让他知道,对于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我感到抱歉,上帝知道我们谁都不想再多一个敌人。尽管有暖和的外套盖着,但我的双臂仍在颤抖,我想伸过去搂住他,想要跟他平时在我噩梦惊醒的时候安慰我一样去安慰他。然而我能做的就只是躺在那里,希望他能明白我的纠结而已。

每次总是他先举白旗投降,对此我永远心存感激。他用陌生人一样粗哑、紧绷的声音对我说话,好似隔着遥远的距离,他告诉我他和双胞胎都已经吃过饭,但我的那份还留着。

“我们只是假装吃完了所有的糖,卡西。但其实还留了很多给你。”

糖,他说的是糖。难道他还以为我们生活在孩子的世界中吗?糖就代表着最好的东西,可以让眼泪收回?我已经长大了,对小孩喜欢的那一套已经失去热情。我想要的是青春期的东西——成为一个女人的自由,掌控自己生活的自由!尽管我想告诉他这些,但我的声音仍旧是干巴巴的,眼泪也已经干了。

“卡西……你之前说的那些……可别再说那种丑恶的、绝望的事情了。”

“为什么不说?”我哽咽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不过是表达心中的情绪而已——不过是释放你深埋在心底的东西罢了。没关系,你继续隐藏你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些真相会腐蚀掉你的内心,把你整个人吞下!”

“我从没一次这样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克里斯粗哑着声音喊道,声音里仍然带着冷酷,“别再说这些了——或者想死那些!没错,我心里确实隐藏着许多疑问,但我依旧笑着,让我自己相信这一切,是因为我想活下去。如果你自杀,那我也会随你而去,双胞胎自然也活不长久,因为你死了谁还会来照顾他们呢?”

听着克里斯的这些话,我真的想笑。大声地、凌厉地、邪恶地笑——模仿我妈妈痛苦时大笑的样子。“为什么呢,克里斯托弗·多洛?难道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个亲爱的、温柔的、慈爱的妈妈呢,她可是事事以我们为先,她会照顾双胞胎的呀!”

克里斯转过头看着我,伸手抓住我的肩膀。“我讨厌你这样说话,她有时候说话就是这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比她更像是凯莉和科里的妈妈吗?你以为我看不出双胞胎都是愣愣地盯着她,就像看陌生人一样吗?卡西,我不瞎,我也不傻。我知道妈妈首先都是考虑自己,然后才是想到我们。”月亮出来了,映出他闪烁的泪花。他的这些话听在我耳中,感觉粗哑、肃静而又深沉。

他说的所有这些话,没有痛苦,只有遗憾——就像医生告诉病人患了重病那样平静,没有情绪。

“看着我,卡西,请你看着我。”

“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的,克里斯,真的不是故意。你知道我向来就很夸张——我想过跟别人一样的生活,但我真的好担心我们可能会有可怕的遭遇,剥夺掉我们所有的时光。所以我才说了那些话,就是想把你拽起来,逼你看到这些。克里斯,我想跟人群在一起。我想看到新的面庞,新的房间。我真的好担心双胞胎。我想要去购物,去骑马,做所有一切在这儿没办法做的事情。”

在黑暗中,在屋顶上,在寒风中,我俩本能地靠近彼此。我们紧紧相拥,心抵着心。没有哭,也没有笑。难道我们掉的眼泪还不够多吗?但那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们祈祷得还不够多吗?但又有谁来拯救我们!既然眼泪不管用,祈祷也不管用,我们该怎样告诉上帝该怎样求得他的帮助呢?

“克里斯,我之前说过的,我现在再说一遍。我们得把握主动权。爸爸不是总说,自助者天助吗?”

克里斯的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脸,沉思良久。“可我还得再想想,就像妈妈说的,我们随时都可能获得那笔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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