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利斯,他乘上了布鲁日的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的马车,院长刚从巴黎回来,他在那里参加了方济各会的教士会议。从这位院长的衣着看不出他实际上学识丰富,他对人和事都不乏好奇心,人情世故相当练达;两位旅行者一路畅谈,马匹在庇卡底平原的寒风中艰难跋涉。泽农几乎不向他的旅伴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以及他的书遭到的追查;然而院长十分文雅,不知道他究竟是否猜到了关于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博士更多的事情,还是他认为不要有所流露更为礼貌。马车穿过图尔奈时行进缓慢,街上挤满了人;经打听后得知,原来这些人要去大广场上看一个叫作阿德里安的裁缝被吊死,因为他信奉加尔文教。他的妻子也同样有罪,然而将一个女人吊在空中,任她的裙子在过路人的头上飘来荡去,未免有失体统,因此人们准备按照从前的办法将她活埋。这种愚蠢的暴行令泽农深感恶心,尽管他将厌恶隐藏在一副不动声色的面孔背后,因为他早已拿定主意不要在任何涉及《祈祷书》与《圣经》之间的争吵上流露感情。院长得体地谴责了异端,但也认为惩罚不免有些粗暴,这一谨慎的评价在泽农心中激起一种对他的旅伴近乎冲动的好感,这个人轻描淡写地说出的温和的言论,已经超过了他的地位和身份让人对他抱有的期待。

马车重又行驶在原野上,院长谈起其他事情,泽农却依然感到仿佛在一锹锹泥土的分量之下难以呼吸。他突然意识到,一刻钟已经过去了,他还在为那个人临终时的痛苦而难过,而她本人已经感受不到这些痛苦了。

马车沿着德拉努特庄园年久失修的铁栅栏和栏杆走过;这时院长提到菲利贝尔·利格尔,他在尼德兰的新统治者女摄政王或称女总督的议会里任职,据他自己说可以在布鲁塞尔呼风唤雨。富有的利格尔家族很多年前就不在布鲁日居住了;菲利贝尔和他的妻子差不多一直住在布拉班特省的普拉德勒庄园,在那里他们可以更近便地为外国主子充当仆役。这种爱国者对西班牙人及其同伙的蔑视让泽农竖起了耳朵。不远处,几个戴头盔穿皮裤的瓦隆卫队士兵傲慢地要求旅行者出示安全通行证。院长以不屑一顾的冰冷态度递给他们。显然,在佛兰德斯发生了一些变化。在布鲁日的大广场上,他们两人终于彬彬有礼地分手了,相互表示将来愿意为对方效力。租来的马车将院长送去他的修道院,泽农则将包袱夹在胳膊下,在久坐不动的旅行之后能下来舒展一下腿脚让他很是高兴。他吃惊自己毫不费劲地仍旧认得城里的街巷,他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他回来的消息事先通知了让·米耶,这位从前的师傅兼伙伴多次提议过要他回来一起住在林中老河岸舒适的屋子里。一个女佣提着灯笼在门口迎接来客。钻进大门的门框时,泽农与这位身材高大、脸色阴沉的女人重重地擦身而过,她并没有闪到一边给客人让路。

让·米耶坐在扶手椅里,患痛风的双腿伸开着,与火炉保持一定距离。主人和客人双方都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吃惊:干瘦的让·米耶变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小老头,目光炯炯的双眼和嘲讽的微笑消失在粉红色肉团的皱褶里;当年意气风发的泽农变成了一个头发灰白、神色惊惧的男人。四十年行医的积蓄让这位布鲁日的医生过上了宽裕的生活;他的饭桌上和酒窖里都是好东西,对于一个痛风病人而言甚至好过头了。他的女佣卡特琳,从前他也偶尔逗弄过她,是一个十分愚笨的人,然而勤快、忠实、少言寡语,也不会将喜欢佳肴陈酿的情郎带到厨房里来。让·米耶最喜欢拿教士和教条开玩笑,在饭桌上也忍不住说一些;泽农记得从前觉得这些玩笑有趣,现在听来却平淡无奇;然而,想到图尔奈的裁缝阿德里安,里昂的多莱和日内瓦的塞尔维,他又暗暗对自己说,在一个为信仰而狂热的时代,这个人粗俗的怀疑主义自有其价值;至于自己,他在那条否定一切的路上走得更远,为的是看看随后是否还能重新肯定什么:他将一切打碎,为的是看看随后一切在另一个层面上或者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成形,他感到自己已经说不出这些轻松的讥讽了。在让·米耶身上,迷信与外科医生兼剃头匠所信奉的皮浪的怀疑论奇怪地交织在一起。他津津乐道自己对秘术的兴趣,尽管他在这方面做过的事情不过是儿戏;泽农颇为费劲才没有卷入关于不可言说的三位组合和阴性水银的长篇大论,他觉得这些话题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晚上未免过于冗长。在医学方面,米耶老爹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尽管他出于谨慎,治病时还是采用传统的方法;他指望泽农带给他治疗痛风的特效药。至于这位客人写的那些遭到怀疑的著作,老头儿并不害怕,就算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博士的真实身份暴露,围绕那些著作的风声也不会传到布鲁日来骚扰它们的作者。这个城市操心的是邻里之间分界共有墙的争端,它像一个结石病人一样,正在为港口的泥沙淤积而痛苦,没有人会花工夫去翻他的那些书。

泽农的房间在楼上,他躺在床上,被单早已铺好。十月的夜晚寒意逼人。卡特琳走进房间,拿着在炉膛里烤热的、裹着旧毛毡的砖头。她跪在床边,将滚烫的砖头塞进被子,她摸到旅行者的脚,然后又摸到脚踝,摩挲了很久,突然,她一言不发贪婪地抚摸这个赤裸的身体。在箱子上放着的一截蜡烛头的微光下,这个女人的面孔看不出年纪,与差不多四十年前教泽农做爱的那个女佣的面孔没有太大区别。泽农任由她钻进被子,在他身边重重地躺下来。这个高大的生灵就像我们不经意间吃喝下去的啤酒和面包,既无快感,也不让人生厌。当他醒来时,她已经在楼下忙着女佣的活计了。

白天,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但吃饭时以一种粗俗的殷勤大勺大勺地给他上菜。到了晚上,他插好门,听见女佣不出声地试了试插销之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第二天,她对他的态度跟前一天没有两样;仿佛她已经一劳永逸地将他放置到充斥她生活的那些物件当中了,就像医生宅子里的家具和器皿。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不小心忘记插上门栓:她傻笑着走进来,高高地撩起衬裙,炫耀她那沉甸甸的魅惑力。这种引诱的滑稽可笑战胜了他的理智。泽农从来没有如此体验到过肉体本身的原始威力,它与个人、面孔、身体的轮廓无关,甚至与他自己肉体的偏好无关。在他的枕头上喘气的这个女人是个莱穆里亚,是个拉弥亚,是人们在教堂柱头上看见的那些妖魔的雌性,它还几乎不会使用人类的语言。然而,就在快感最强烈的时候,一连串淫秽的词语,他自从童年时代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听到或者使用过的佛兰德斯话的词语,如同气泡一样从这张厚厚的嘴里涌出;他于是用手背堵住这张嘴。翌日早上,一阵反感涌上心头;他怨恨自己跟这个人有染,就像怨恨自己答应在不干不净的客栈床上睡觉。此后他每天晚上都特意关好门。

他原本打算只等他的书被查禁和销毁的风暴过去,就离开让·米耶家。然而有时他仿佛觉得要在布鲁日待到终老,也许这个城市是在旅途终点为他挖下的一个陷阱,也许是一种怠惰让他不想重新出发。让·米耶行动不便,将自己仍在治疗的几个病人托付给了他;区区几个顾客不会激起城里其他医生对他的嫉妒,不会像他在巴塞尔碰到过的情形,泽农在那里向一些青年才俊公开宣讲他的医术,令他的同行们愤怒到了极点。在这里,他与同行之间的往来仅限于难得的几次会诊,戴乌斯先生总是礼貌地听从最年长或者最有名望的医生的意见,他跟他们之间简短的交谈也不过限于议论天气,或者聊聊本地发生的事情。他跟病人的谈话当然围绕病人本身。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作泽农的人;对于另一些人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传闻,混杂在他们过去的喧嚣之中。这位哲学家不久前写过一本小册子论述时间的本质和特性——他终于看到时间的流沙很快湮没了人们的记忆。过去的三十五年有可能是五十年。在他的学生时代还是新鲜和引发争议的那些习俗和规范,如今人们却说那是古已有之的。当年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人们已经不再提起。二十年前死去的人,已经与上一代死去的人混同在一起。人们还依稀记得老利格尔的阔绰,然而却争论他究竟有一个还是两个儿子。亨利-鞠斯特还有一个外甥没有走上正道,也有可能是私生子吧。银行家的父亲被说成是佛兰德斯的财政总管,而那是他本人的职务,还有人说他在女摄政王的议会里担任报告人,就像现今的菲利贝尔。利格尔家的宅子早已人去楼空,底层租给了手艺人;泽农去看了看前不久还属于科拉斯·吉尔的作坊,现在那里成了造绳厂。工匠中没有人还记得这个很快就会被啤酒灌醉的男人,在乌登诺弗的暴乱和他的宠儿被吊死之前,他也以自己的方式作为一位领袖和王子。议事司铎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还活着,但因年老体衰已很少出门,幸而让·米耶从来没有被叫去给他看过病。然而泽农还是小心地避开圣多纳西安教堂,他从前的老师仍然坐在祭坛前的高靠背椅上出席弥撒。

同样出于谨慎,他将自己在蒙彼利埃获得的毕业证书封存在让·米耶的一个匣子里,上面有他的真实名字。他手边只留了一张过去偶然从一个德国庸医的寡妇手里买来的文凭,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他随即将戈特医生的名字改成了希腊-拉丁化的戴乌斯。在让·米耶的帮助下,他围绕这个籍籍无名的人杜撰了一套既模糊又平常的行迹,这样的生平就像某些住宅,最大的好处就是人们可以从好几个地方进进出出。为了让这个故事听上去更可信,他还在其中添加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但无不经过精心选择,以免引起任何人的惊异和兴趣,而且即便有人调查,线索也不会引得太远。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博士出生于属于乌德勒支主教辖区的聚特芬,是一个当地女人和一个来自布雷斯的医生的私生子,那个医生在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夫人的宫廷里任职。他在克莱夫由一位匿名的保护人抚养长大,起初想进这个城市里奥古斯丁修会的一个修道院,但继承父业的兴趣占了上风;他先在因戈尔施塔特大学求学,然后又在斯特拉斯堡学习并执业。萨伏依的一位大使将他带到巴黎和里昂,因此他得以稍稍见识法国和宫廷。回到帝国的领地上,他起先打算回到聚特芬定居,他的老母亲还活着,然而,那里是所谓的宗教改革派的聚集之地,尽管他什么也不说,但想必跟那些人难以相处。这时,他父亲从前在梅赫伦认识的让·米耶提议请他代为出诊,他便接受了这个生计。他也承认曾经在波兰的天主教国王的军队里担任过外科医生,但是将这段经历提前了整整十年。最后,他还娶过斯特拉斯堡一位医生的女儿为妻,但妻子已经亡故。只有遇到有人不知趣地打听时,泽农才会拿这些编造的故事出来应付,但它们逗得米耶老爹乐不可支。然而,泽农有时感到戴乌斯博士这张毫无意义的面具就贴在自己的脸上。这个想象出来的人生本来也很有可能就是他自己的生活。某一天,有人问他在路上是否遇到过一个叫作泽农的人,他几乎没有撒谎就回答说没有。

渐渐地,从这些灰暗单调的日子里,一些东西凸显出来了,或者说一些可以识别的标记分离出来了。每天吃晚饭时,让·米耶总会不厌其详地聊起泽农早上出诊到过的那些人家的隐情,讲述一件好笑或者可悲的轶事;这些故事本身并无意义,但让人看到在这个沉睡的城市里,有着跟苏丹的宫廷一样多的勾心斗角,跟威尼斯的妓院一样多的荒淫放荡。那些靠年金生活的人和教堂在俗执事的生活看上去全都一个样,但一些人的脾气和个性从中显露出来了;这里跟任何地方一样,人们同样出于对金钱或阴谋贪欲,出于对某一位圣人同样的虔诚,出于同样的缺陷或者恶习,而形成不同的团体。父亲的猜疑,孩子的恶作剧,老夫妻之间的怨忿,与在瓦萨家族和意大利王公们家里看到的并无二致,然而相形之下,赌注的微小给激情罩上了一个巨大的外壳。这些纠结的生活让泽农意识到无牵无挂的生活的可贵之处。人们的看法跟人一样:它们很快就归入一个事先确定的类型里。不难猜出哪些人会将这个时代的一切不幸归咎于不信教的人或者改革派,对他们来说女总督永远有道理。有些人就年轻时染上的梅毒撒谎,或者当泽农代让·米耶索要忘记支付的诊费时,对方的回避或者不快,他都可以替这些人说完他们想说的话。蜂窝饼的模子里会出来什么样的东西,他每次打赌,从来不会出差错。

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看来城里唯一燃烧着自由思考的地方,竟是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的房间。他继续以朋友的身份与院长往来,很快又成了他的医生。他去拜访院长的次数很少,双方都没有时间经常见面。当泽农觉得有必要找一个忏悔神甫时,他选择了院长。这位教士不太会作虔诚的说教。他优美的法语让听惯了嘈杂的佛兰德斯语的耳朵得到休息。除了避而不谈信仰,交谈涉及一切话题,然而尤其令这位教会人士感兴趣的却是公共事务。他与几位致力于反抗外国暴政的王公关系密切,他赞成他们,同时又担忧比利时民族将会遭遇一场腥风血雨。当泽农向米耶老爹转告这些预测时,后者耸耸肩:小人物被剃,强者捡羊毛,早已见惯不惊。然而西班牙人又在说要设立新的食品税,要在每样东西上增加一厘税,确实令人烦心。

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很晚才回到林中老河岸的住处,与闷热的客厅相比,他更喜欢街上潮湿的空气,以及在城外沿着灰色的田野漫步。一天晚上,那个时节夜幕很早就降临了,他回来穿过门厅时看见卡特琳正忙着检查放在楼梯下面的旅行箱里的床单。她跟平常一样,没有停下来为他掌灯,每次都趁他在走廊拐弯时偷偷蹭一下他大衣的下摆。厨房里,炉膛熄灭了。泽农摸索着点亮一支蜡烛。老让·米耶还没有完全变凉的尸体干干净净地躺在隔壁房间里的桌子上。卡特琳拿着挑选好的被单进来,准备包裹他。

“主人中风死了”,她说。

她像一个戴着黑色面纱清洗死者的女人,就像他在为苏丹效力期间,在君士坦丁堡的人家里看见过的那样。老医生的结局并不令他吃惊。让·米耶自己也预料痛风可能会上升到心脏。几个星期前,他当着教区公证人的面立下遗嘱,其中除了那些惯常的虔诚的语句,他将自己的财产留给了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还在这所房子里给卡特琳留了一个房间,让她可以住到终老。哲学家凑近看了看死者痉挛和肿胀的面孔。一种可疑的气味和嘴角的一个褐色污点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翻看箱子。一个小玻璃瓶里的东西下降了一个手指宽的高度。他回想起来,一天晚上他曾经给老头儿看过这种动物毒液和植物毒素的混合液,那是他在威尼斯的一个药房里弄到手的。一阵轻微的响动让他转过头去;卡特琳站在门口观察他,想必当他给她的主人看这些旅行带回来的物品时,她就是这样透过厨房的门扇偷窥的。他揪住她的胳膊;她跪下来,含混不清地边哭边说:

“我这样做是为了您!我这样做是为了您”,她打着嗝反复地说。

他粗暴地将她推开,到楼下去为死者守灵。米耶老爹以自己的方式品尝了生活的滋味;他的病痛没有那么厉害,他原本还可以享受几个月安逸的生活:也许一年,最好的情况下也许两年。这桩愚蠢的罪行毫无理由地剥夺了他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朴素的乐趣。这个老头儿从来只想对他好:泽农感到自己被一种苦涩和极其痛苦的怜悯之情攫住。他对下毒者产生了一种无用的愤怒,也许死者本人也不会气愤到这个地步。让·米耶一向用他不可小觑的机灵来嘲弄这个世界上的愚蠢行为;这个放荡的女佣急于想让一个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致富,如果米耶活着的话,一定又会成为他的笑料。此刻他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张桌子上,看上去仿佛与他自己的不幸遭遇远隔千里;至少,从前的外科医生兼剃头匠总是嘲笑那些人,他们想象人不再行走和消化之后,还能够思考或者感到痛苦。

人们将老人安葬在他所属的圣雅克教区。从葬礼上回来,泽农发现卡特琳已经将他的衣物和医生的工具箱搬到了主人的房间;她在那里生了火,还仔细铺好了大床。他一言不发,将自己的东西搬回他来到之后就一直居住的小房间里。他刚一继承财产,就立即通过公证书赠予了圣科姆济贫院,这家济贫院位于长街上,毗邻方济各会修道院。这个城市不再像从前那样拥有大量财富,捐赠的善行已经十分少见;不出他所料,戴乌斯先生的慷慨备受赞誉。让·米耶的房子从此成为病弱老者的收容所;卡特琳作为女佣居住在那里。现金用于修缮圣科姆济贫院一部分破败的房舍;济贫院归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管辖,他请泽农将那些还可以住人的房间改为施诊所,让附近的穷人和赶集的日子涌进城里的农民可以前来就医。他派遣了两位修士到配药室协助泽农。又一次,这个不起眼的职位不会为戴乌斯博士招来同行的嫉妒;栖身之处暂时是可靠的。让·米耶的老骡子安置在圣科姆济贫院的马厩里,由修道院的园丁负责照看。泽农在楼上有一个房间,里面安了一张床,他还将从前外科医生兼剃头匠的一部分书籍搬到这里;他的饭食有人从修道院食堂给他送来。

冬天就在这些搬迁和整修中过去了;泽农说服院长让他按照德国样式修建了一个浴室,还写了说明书解释如何利用热蒸汽治疗风湿和梅毒病人。他用上了自己在机械方面的知识来铺设管道,并用经济的方式设置一个火炉。一个铁匠住在羊毛街上利格尔家从前的马厩里;泽农傍晚时分去那里,挫、铆、焊、敲,不断跟铁匠和他的伙计们商议。附近的男孩子们聚集在那里消遣,对他瘦削灵巧的双手惊叹不已。

就在这段平安无事的时期,他第一次被人认了出来。那天是赶集的日子,从九时祷开始,穷人就跟往常一样络绎不绝;两位修士离开后,他总是独自一人留在配药室。还有人敲门;这是一位老妇人,每个星期六来城里卖她的黄油,她想问大夫要一剂治坐骨神经痛的药。泽农在搁架上找一个粗陶罐,里面装满了一种强效诱导剂。他走到老妇人身边向她解释用法。突然,他在她淡蓝色的眼睛里看见一丝惊喜的神情,这下子让他也认出她来。泽农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个妇人在利格尔家的厨房里干活。格利特,他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名字,她的丈夫正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后将他带回来的那个男仆。他记起来当年自己在她的锅瓢碗盏之间窜来窜去时,她待他很和气;她任他拿取桌上刚出炉的面包和准备送进烤炉的生面团。格利特正要叫出声来,泽农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老妇人有一个儿子是赶大车的车夫,有机会也跟法国做一点走私买卖;她可怜的老伴儿如今近乎瘫痪了,因为在他们农庄边上的果园里偷了几袋土豆,跟当地的地主产生了纠纷。她明白,人有时不得不隐姓埋名,即便是富人或者贵族也一样,她仍然将泽农归到这些人里。她不作声了,但是离开时亲吻了泽农的手。

这件意外的小事本来会令他担忧,向他证明每天他都有可能在同样的情况下被人认出;然而他却体验到一种连自己也暗暗吃惊的快乐。他心里想,现在有把握了,倘若遇到危险,他可以在城边堤坝上的圣皮埃尔边上的一个小农庄里过夜,还有一个车夫,他的马和大车将会派上用场。然而这些都不过是他给自己的借口而已。这个他自己已经不再去想的孩子,这个稚气的生命,将他与今天的泽农联系起来,既合情合理,但在一定意义上也是荒谬的,还有人记得这个孩子并在他身上认出来,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因此加固了。一种联系,无论多么微弱,在他和另一个人之间形成了;这种联系不是通过思想,像他与院长之间的关系那样,也不是通过肉体,像他只是偶尔还允许自己有的性交合那样。格利特几乎每星期都来治疗她那些老妇人的病痛;她总会带来一点礼物,用白菜叶包裹的一块黄油,从她自己烤的糕饼上切下的一份,几块冰糖,或者一小把栗子。她苍老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东西。他们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彼此感到亲密。


✑意即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之间的争吵。天主教徒要求按照《祈祷书》上规定的仪式进行礼拜活动,而新教徒则认为信仰的唯一依据是《圣经》原文。​✑即帕尔马的玛格丽特(1522-1586),查理五世的私生女,1559-1567年间任尼德兰总督。1555年,查理五世退位后,他的儿子菲利普二世继位,然而后者在尼德兰完全不得人心,只好将该地区交给同父异母姐姐玛格丽特治理。但出生于尼德兰的玛格丽特并不喜欢这个国家。​✑瓦隆人是比利时南部说罗曼语言的民族。瓦隆卫队(les Gardes wallonnes)由查理五世于1537年创建,全称是“瓦隆步兵团”。​✑古代罗马传说中不得安宁的鬼魂。​✑古代神话中吞噬儿童的女怪。​✑法国东部地区。本书《德拉努特的节日》一章中提到过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在布雷斯为她的亡夫菲利贝尔建有陵墓和教堂。​✑原文为佛兰德斯语。​✑古罗马白昼九点开始的祷告,相当于现在的下午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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