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卡车停在一家饮食店门前。一个人横穿公路,走到卡车眼前,朝挡风玻璃上“不载客”的字条看了一眼。他打算继续往前走,可是终于在靠饮食店一边的踏板上坐下来。他是个高个儿,年纪不满三十:深褐色的眼睛,颧骨又高又宽,两道深深的面纹在嘴边弯成弧形,长一副暴牙,又闭着嘴,上嘴唇伸得老长;一双手十分结实,手指粗大,指甲象蛤蜊壳,虎口和拿心长满了老茧:穿一身廉价的新衣,灰粗布衣裤,蓝条纹布衬衫。灰色的鸭舌帽的帽舌还是挺挺的,脚上穿一双军用式新皮鞋、他坐在踏板上,脱下帽子抹了抹脸又重新戴上,这么一折腾,帽舌就走样了。他俯身解开鞋带,然后掏出一袋烟草一叠卷烟纸,搓好烟卷,把烟点上。

卡车司机嚼着橡皮糖从饮食店出来。这人隔着车窗问:“能带我一段吗,师傅?”司机回头往饮食店那边膘了一眼,说:“你没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着的条子吗?”

“看见了。尽管杂种阔佬叫贴上了条子,有时候碰上好心人,还是肯帮忙的。”

司机很想做个好心人。他又往饮食店那边瞟了一眼,说:“蹲在踏板上,到前面拐了弯再说。”

白搭车的抓住车门把往下一蹲,藏起身子。卡车开动了,公路在他脚下飞诀地往后退去。拐了弯又开过一段路,卡车慢下来。他站直了,扭开车门,溜到座位上。司机转过头,从他那顶新帽子起,直打量到他那双新鞋上。那人舒适地靠在座位上,拿帽子揩着脸上的汗水。“谢谢你,伙计,我跑累了。”他说。

“新鞋呀,”司机带点儿嘲讽的口气。“大热天,你不该穿新皮鞋走路。”

“没有别的鞋,只好穿这双。”“出远门么?”

“嗯!要不是两只脚累了,我原想走的。”

“去找活儿?”司机好象在盘问。

“不,我老爹有不大的一块地,是个佃农。我们在那里耽了很久了。”

司机向公路两旁的田野望望,地里的玉米全横倒在地上,上面堆积着尘土。他仿佛自言自语他说:“是个佃农,没给风沙赶跑,也没给拖拉机撵走吗?”

“近来我没得到音信。”

“很久了吧?”司机说。“佃农越来越混不下去了,一台拖拉机就能撵走十家。如今到处是拖拉机。你家老大爷是怎么对付的呢?”

“嗯。我近来没得到音信。我从不与信,我老爹也从不写信。”他赶紧补一句:“不过只要肯写,我们俩都能写。”

“一向有工作吧?”又是盘问的口气。

“有是有的。”

“我也这么想。我注意你的手了,准拿过尖锄、斧子、大糙什么的,你手上写得明明白白小我爱留神这些小事,自得其乐。”

“可要了解些别的事儿?我告诉你就是了,你不用猜。”

“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全都能告诉你。我没有要隐瞒的事。我叫约德,汤姆·约德。父亲是老汤姆·约德。”

“别发火。我是无意的。”

“我也是无意的,”约德说。“我只求人家不起疑心就行了。”他就此打住。

司机嚼着橡皮糖,等到空气缓和了才说:“没当过司机的不知道开车的苦。老板不让我们给人搭车。我们只好顾自开了车走,除非象我对你这样,冒着丢掉饭碗的危险。”

约德说:“我明白。”又沉默了。

司机找话说:“开车这事看来容易,无非坐定在这儿,坐那么八个、十个或者十四个钟头。可是路上实在闷人。总得干点什么玩意儿。有的唱唱歌,有的吹口哨。少数几个带瓶酒,可是这种人干不长。”他得意他说:“我非等路程完了决不喝酒。”

“当真?”约德问。

“真的。人总得求上进。我打算上函授学校。等学好了,就不用开汽车,那时候,我要叫别人给我开车了。”

约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带点嘲弄他说:“你当然是一滴不肯喝的罗?”

“发誓不喝。谁想用功,就不能老喝酒。”

约德就着酒瓶喝了几口。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他的兴致,他卷了支烟点上,望着窗外暗自发笑,“费老大劲儿才打定主意呢,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司机没转过头来。

“你心里有数。刚上车你就把我打量了一番。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对不对?”

“就算是。可与我无干,我只管我自己。”

“不瞒你说,我在麦卡勒斯特坐过四年牢。这些衣裳是出来的时候发的。让人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到我老爹那儿去,省得为了找活干,还要跟人家撒谎。”

“这不关我事。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你是个好人。瞧,看见前面那条路了吗?”

“看见了。”

“我就在那儿下车。你准想知道我为什么坐牢,不会叫你失望的。”卡车在公路跟一条黄土路相交的地方停下。约德下了车;走到司机台的窗口,说:“杀人犯,我杀了个人,判了七年。因为守规矩,坐了四年就释放了。”

“我没跟你打听这事儿。我只管我自己。”

“沿路站头上你不妨把这事儿告诉人家,”约德笑眯眯他说,“再会,朋友。谢谢你让我搭了一段车。”他转身走上那条黄土路。

司机看着他的背影喊:“祝你走运!”约德挥挥手,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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