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的业主到田地上来了,业主的代理人来的次数更多。他们坐着门窗紧闭的小汽车沿田野开来,佃户们在院子里不自在地望着。末了,业主方面的人把车开进院子,从车窗口跟外边交谈。佃户方面的人在车旁站了一会,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拿根细棒拔弄尘上。女人们站在门里,孩子们站在她们身后,默默地望着家里的男人跟业主方面的人谈话。

业主方面的人有的很和气,他们厌恶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有的很恼火,他们并不想残忍;有的很冷酷,他们早体会到:人要是不冷酷就当不成业主。

他们全给一种比自己大的东西控制住了。如果土地归什么银行或者什么公司所有,业主方面的人就说,银行或者公司“必须怎样”,“一定要怎样”,“非怎样不可”,仿佛银行或者公司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怪物,把他们控制住了。业主方面的人坐在汽车里说:你们知道这土地上长不出庄稼。坐在地上的佃户们点点头。是呀,不起风沙就好了。不然不会这么糟的。业主方面的人把话头转到本题:一个人只要能吃饱,交得出捐税,他就可以保住土地,这是办得到的。不错,在日地没有收成,不得不向银行借钱那一天以前。一个人是可以这样维持下去的。可是——要知道,银行或者公司可不能这么办。银行和公司不呼吸空气,不吃饭,它们呼吸的是利润,吃的是资本的息金。要是得不到,它们就会死,跟你呼吸不到空气,吃不到饭会死一个样。这是可叹的,但是事实如此,恰恰如此。

坐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让我们凑合着对付下去不行吗?明年可能是个丰年。况且有打不完的仗,天晓得棉花的价钱会涨多高。人家不是用棉花做炸药,做军装吗?看明年吧。

我们不能指望这个。银行这怪物非经常有盈利不可。如果这怪物停止发展,它就死了。柔软的手指轻轻敲着车窗的框子,祖硬的手指捏紧了细棒在地上乱画,女人们叹着气。

坐着的人低头望着地下。你们要我们怎么办呢?收成我们不能再少分了——我们现在就快饿死了。孩子们老吃不饱。我们穿得破破烂烂。要不是左邻右舍都跟我们一样,我们不好意思去做礼拜了。业主方面的人终于摊牌。租佃制度再也行不通了。一个人开一台拖拉机就能代替十二三户人家。只要付给他一些工资,就可以得到全部收成。我们并不乐于这么办。可是那怪物出了毛病,不这么办不行。我们要趁这地在完蛋以前赶紧种出棉花来,然后把它卖了。东部有好多人想买地呢。

佃户们惊恐地抬起头来。那我们怎么得了?我们靠什么吃饭呢?你们非离开这儿不可。拖拉机就要开来了。

这时候,坐着的人愤怒地站起来。从前爷爷打死印第安人,把他们赶走,占领了这块土地。爸爸主在这儿.他清除了野草,消灭了蛇。后来遇到荒年,不得不借点钱。然后我们又在这儿出世。我们的孩子也在这门里出世了。爸爸只得又去借钱。结果土地归了银行,可是我们仍旧留在这儿,还能分点种出来的东西。这些我们都知道。这不关我们的事,是银行的事。银行跟人不一样。可以说,有土地连成片的业主也跟人下一样,成了怪物了。话是这么说,可这究竟是我们的土地呀。是我们丈量的,也是我们开垦的。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出世,在这块土地上卖命,在这块土地上死去。所有权应该拿这些作为凭证,不该凭一张文契。

对不起,这不怨我们。要怨银行。可是银行毕竟也是人开的呀。那你就错了。银行这东西是在人之上的。人造出了银行,却控制不住它。佃户们叫起来:为了这块土地,爷爷消灭了印第安人,爸爸消灭了蛇。我们也能消灭银行的。我们要象爷爷在印第安人来的时候那样拿起枪来”。

看你们怎么办。哼!第一有警察,其次有军队J 你们如果赖在这儿,就犯了盗窃罪;如果为了赖在这儿而杀了人,你们就成了凶手。那怪物不是人,但是它能让人按他的意愿行事。要我们走,我们到哪儿去呢,怎么去呢?我们没有钱呀!对不起,银行,这大片土地的业主不负这个责任。你们也许可以等秋天去当临时工摘棉花,也许可以领点救济金过日子。你们干吗不到西部去,到加利福尼亚去呢?那儿有的是工作,天气也不冷。嘿,随便哪儿,一伸手就能摘到橘子。你们干吗不去呢,说完,业主方面的人就开动汽车,一溜烟跑了。

佃户们又坐在地上,用细棒拨弄尘土,想着心思。女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男人的身边,孩子们跟在背后,男人们抬起头来,眼光透露出沉痛的神情:咱们要滚蛋了!他们要派拖拉机和管理员来,象工厂一样。咱们到哪儿去呢,女人们问。不知道,不知道。于是女人们赶紧一声不响地回屋去,还撵走了孩子们。她们知道男人这样忧伤,这样烦恼,对着自己心爱的人也会发脾气的。

过了一会儿,那些佃农也许会朝四处望望,看青十年前安装的那台抽水机,看看宰过千把只鸡的那块砧板,看看放在披间里的犁头和挂在披间梁上那只讲究的摇篮。

屋里,孩子们围在女人身边。妈,咱们怎么办?咱们到哪儿去,女人们说,还不知道,出去玩儿吧,可别走近爸爸身边。他说不定会打你们。女人干着自己的活儿,却始终望着坐在尘上里想心思的男人。几辆拖拉机开进田野。那些象虫子一样爬着的大家伙,力大无穷。高岗、低谷、溪沟、篱笆和房屋全不在话下。坐在驾驶台上的那个,戴着手套和风镜,鼻子和嘴都套在橡皮的防沙面具里,看上去不象人,倒象是拖拉机的一个部分。只要扳扳操纵杆,就能改变拖拉机的方向,可是他不能随便扳,因为制造和派出拖拉机来的那个怪物控制了他的一双手,蒙住了他的心。堵住了他的嘴。他看不见土地的真面目,闻不出土地的真气息,他对土地既不熟悉,又无主权,既不信赖,又无所求。就是撒下的种子下发芽,就是出土的幼苗在于旱里枯死,雨涝里淹死,跟他也不相干,就象跟拖拉机不相干一样。

拖拉机手不比银行更爱土地。拖拉机后边滚着闪亮的圆盘耙,用锋利的刃片划开地面——不象耕作,倒象动手术。土地在机器下受罪,在机器下死去,因为既没有人爱它,也没有人恨它,没有谁为它祈祷,没有谁诅咒它。中午,拖拉机手往往停在一户佃农家的附近吃午餐。那个还没搬走的佃户走出门来。

“原来你是乔埃·戴维斯的儿子呀!”

“不错,”拖拉机手说。

“你为什么干这种活来眼自己人作对呢?”

“三块钱一天。我到处找饭吃,总找不到。我有老婆孩子,我们非吃不可。三块钱一天,天天能拿到手。”

“是这个理。可为了你一天拿三块钱,就有一二十户人家役得吃,百来口人流落他乡。是不是呢?”

“不能往这上头想。我得顾自己的孩子。你不知道,时代变了。要是没有连成片的地和拖拉机,你就别想靠种地过活。可以耕种的土地再不会让咱们这号人使用了,想法儿去赚三块钱一天吧。这是唯一的出路。”

“唉,我们有哪儿可去呢?”

“你倒提醒了我,”拖拉机手说。“你最好马上搬走。吃好饭我就要穿过你的院子了。”

“早上你就把水井给填了。”

“我知道。我得按直线开。吃好饭我就要穿过你家院子。按直线开。你认识我父亲,我跟你实说了吧。我接到命令,遇到谁不肯搬的话,我要是闯了祸——就是说开得太近,撞塌了屋子,还能多得两块钱呢。”

“这屋子是我亲手盖的,你要撞倒它,我打窗口用枪对付你。等你开近来,就象打兔子似的,把你一枪干掉。”

“我也是没法儿,不这么办就要失业。你想,打死我又怎么样呢,人家会把你绞死的,可是在你上绞架以前,早有另一个拖拉机手会把这屋子撞倒,你并没有打死那个该死的人。”

“这话有理,”那佃户说。“谁给你下的命令?我要找他,该杀了他才对。”

“你错了。命令是从银行来的。银行对我说:‘把那些人通通撵走,不然找你算帐。’”

“那么,银行有行长,有董事会。我把来复枪装好弹药,闯进银行去。”

“听说银行也是接到了东部的命令。命令说:‘赶紧让那块地出利润,不然叫你关门。’”

“莫非找不到头啦?到底该把谁打死呢?不先干掉那叫我饿死的人,我决不甘心饿死。”

“我不知道。也许问题不在人,是产业本身在作怪。管它呢,反正我把命令告诉你了。”

拖拉机来回耕过地面,没有耕的地方只剩十呎了。再一 次开过来,机身撞着屋角,把墙撞倒,小屋一震,就塌向一边。那佃户手提来复枪,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按直线开过去,他的老婆孩子站在一旁,也都眼睁睁望着拖拉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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