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慕菜叫醒约德,自己就往别处去了。他劝约德他们趁天亮以前离开这里。两个人在脖陇的晨色里穿过棉田,往约翰家走去。路上,凯绥说他记得约翰是个单身汉,莫非不曾有过家小,约德说,约翰有过一个老婆,而且怀了孕。一天夜里,他老婆肚子痛,对约翰说:“你去请医生来看看吧。”

约翰坐着没动,说:“你不过是胃痛。吃得大多了,吃包止痛粉吧。”第二天中午,他老婆晕过去,下午四点钟左右,因为肚子里盲肠之类的东西破裂,就死了。约翰本是个乐天派,这下可伤透了心,足足两年,跟谁都不说话。

后来他变得疯疯傻傻。有哪个孩子拉了蛔虫或者肚子痛,他就把医生情来。

他认为老婆的性命断送在他手里,总做些好事来赎自己的罪。他送掉了所有的东西,心里还不泰然,半夜里常一个人四处乱走。不过种庄稼他倒是个好手。

东方地干线上升起一片红光。他们看到了约翰的院子。一辆卡车停在院子里,有个人站在车上,手里的榔头一起一落在晃动:“天哪,他们收拾收拾打算走了!”约德喊。

约德想出其不意突然出现在家人的面前,进院子就放慢了脚步。凯绥看他的样,也放慢脚步。小汤姆一步步走到卡车眼前。这是辆哈得逊牌轿车改装的卡车,顶板用凿子凿成了两块。老汤姆站在车厢里,在钉边上的栏杆。约德拾头望着须发斑白的父亲,舔了舔干燥的厚嘴唇,轻轻喊了声:“爹!”

“你要干吗?”老汤姆正举起榔头,满脸不高兴地看看汤姆,跟着榔头缓缓垂下,左手取出衔在嘴里的大钉,自言自语地惊喊道:“是汤美——汤美回来了!”眼睛跟着露出害怕的神情;温和地问:“汤美,你不是逃出来的吧,还要躲躲藏藏?”

“不,”汤姆说。“我是具结释放的。我恢复自由了,有公文呢。”

老汤姆放下榔头和钉子,轻快地跳下卡车。站在儿子身边,他不知所借,“汤美,我们要到加利福尼亚去,正打算写信给你。你妈只担心再也见不到你,差点不肯走了。这下好了,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了!”屋里传来咖啡壶盖的响声,老汤姆转过头去望望,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咱们让他们吃一惊。咱们进屋去,就象你根本没出去过似的,看你妈怎么样。”这时候,他看见了吉姆·凯绥。汤姆告诉他遇见牧师的情形, 老汤姆握握牧师的手说:“欢迎欢迎。”然后又对汤姆说:“咱们怎么捉弄你妈呢?这样吧,我进去说:‘来了两个客人,要吃早饭。’怎么样?”

“别吓着了她,”汤姆说。

“走吧,我要看看她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爸领头走上台阶,一脚跨进门里,用他那宽阔的身子挡住了门口,说:“妈,有两个过路的客人间我们能不能分点东西给他们吃。”

汤姆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他记得那冷静、缓慢、亲切而谦和的声音。“情他们进来吧,我们的东西多着呢。”

爸走进去,门口空出来。汤姆朝里看他的母亲。妈很结实,可并不胖,因为生育和辛劳,身子有点臃肿。她穿看件宽大的长衣,布上原有的印花已经褪色。她朝门外看看,逆着阳光;只见汤姆一个黑黑的人影。她点点头,愉快他说:“请进来,幸亏今儿我多做了点面包。”她庄严而又慈祥,那双茶褐色的眼睛好象经受了种种磨难,变得十分宁静,有非凡的同情心。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垒,就把自己锻炼得很坚强,根本不把忧患放在心上。由于在家里处于这么个伟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有她的尊严,有她的纯洁娴静的美。她给别人医治精神创伤的时候,冷静,沉着,很有把握;评判是非,她的见解大公无私,象女神那样公正。她似乎知道,要是她动摇了,全家就会动摇,要是连她也绝望了,全家就会完蛋。

爸站在一边,兴奋得直抖。“进来吧,”他喊道。“请进来,先生。”

于是汤姆有点儿羞惭地跨进了门槛。

妈抬起眼一看,手慢慢落下来,手里的锅铲啪哒一声掉了。她闭上眼,张开嘴猛烈地呼吸。“感谢上帝,啊,感谢上帝!”忽然,她脸上露出愁容。

“汤姆,你该不是逃出来的吧?”

“不,妈,是具结释放的。我带着公文呢。”汤姆伸手在胸前摸了一下。

妈光着两只脚,轻快地走到汤姆身边,用手摸摸他的肩膀,摸摸他结实的肌肉,象瞎子那样,又摸到他的下巴上。她高兴得有点儿近乎伤心了。汤姆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妈模糊的眼光移到汤姆的嘴唇上,看见一丝血顺着嘴唇往下流。于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放开手,爆炸似的吐了口气。“我们差点不等你回来就走了!我们直担心你从此找不到我们了。”她拾起锅铲,忙着弄吃的。

老汤姆吃吃笑着,说:“捉弄你了吧,妈,刚才你简直象只吓坏了的羊。

就象有人使铁锤在你鼻梁上打了一下似的。要是爷爷在这儿才好呢,他看见了准会笑得弯下腰来。”

汤姆问爷爷在哪儿。妈说:“他和奶奶睡在仓棚里。他们夜里要起来好多次,容易踩着孩子们。爸,快去对他们说,汤姆回来了。”

爸出去了,汤姆听见妈迟疑地、怯生生地喊了他一声,接着问:“你没气得发疯吧?他们在牢里没给你吃苦头,逼得你发疯吗?”

“没有。起初我也有点受不了,不过我不象有些人那样发脾气。事事忍受着。怎么啦,妈?”

“我认识个孩子,性子挺刚强,好孩子该这样的。他闯了点小祸,他们把他抓去,给他吃苦头,他气坏了,第二次又闯了祸,他们又给他吃苦头。这一来他真气疯了。他们开枪打他,他也回枪打人。他们象对付野狗一样四处抓他,气得他象条狼那么凶。可是知道他的人都不肯伤害他,他对大家也很好。最后他们找到了他,肥他打死了。不营报纸上把他说得多么坏,事实毕竟是这样。”她舔舔干燥的嘴唇,痛苦地问:“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待你很凶?有没有逼得你发疯?”

汤姆埋头看看自己那双祖大的手,说:“不,出事以后,我一直避免惹祸,我没有气得发疯。”

妈叹了口气,轻轻他说:“感谢上帝!”

汤姆飞快地抬起头来。“妈,我看到他们把咱们的家弄成了那个样子——”

妈深情他说:“汤美,你可别一个人去跟他们斗。他们会来抓你,象野狗那样把你干掉。汤美,我老琢磨着。听说咱们这些给赶走的人有上十万。要是都跟他们作对,那么他们就不能抓到什么人了——”

汤姆望着她,问:“有许多人都这么想吗?”

“不知道。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象梦游似的到处漂泊。”

“妈,你可从来不象现在这样。”

她严肃起来,眼色冷冷的。“我从没让人家撞倒过我的房子,从没一家子流落在路上,从没落到把东西全变卖了这个地步——啊,他们来了。”

四个人穿过院子走来。爷爷打头,他是个衣衫不整的小老头,瘦瘦的脸上生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他爱吵架爱争论爱发牢骚,脾气又邪又狠又急,象个好使住子的孩子似的,还有股自得其乐的劲头。奶奶跟在后面,她跟她丈夫一样懂得快活,这才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说到泼辣撒野,她决不比爷爷差。爸和诺亚紧跟在老俩口背后。诺亚这个头生子有点儿残疾,只有爸知道来由。原来诺亚出世的时候,爸用祖硬的手指代替收生箝把他拉了出来。等收生姿赶到,婴儿的脑袋已经拉长了,身子也扭歪了。收生婆用手把脑袋往下按了按,身子捏端正一点,从此诺亚落下了残疾。为了这件事爸总是暗自惭愧,因而对诺亚比对别的孩子和气。诺亚能读能写,能干活也能动脑筋,好象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仿佛耽在一所寂静的屋子里,用安闲的眼光望着外边。整个世界对他都是陌生的,可是他并不孤独。

走进院子,爷爷就嚷:“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汤姆,他停下来,叫别人也停下来,那双小眼睛发出光亮,激动他说:“看看这坐年的犯人。咱们约德家好久没有人坐牢了。他们没有权利抓他去坐牢。

他干的事,我也会干的。”

奶奶象羊叫似地喊道:“感谢上帝!”

爷爷走到汤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臆,笑眯眯的眼睛含着慈爱和骄傲。“你好,汤美?”

“很好,”汤姆说。“您过得怎么样?”

“身体健朗,快快活活,”爷爷说着又激动了。“我说嘛,他们那监牢关不住约德的,汤美会象公牛冲出篱笆那样跑出来,你果然出来了。让开,我饿了。”他挤到桌子边坐下,立刻狼吞虎咽起来。诺亚没有表情地站在台阶上。汤姆说:“你好吧,诺亚?”“很好,你怎么样?”诺亚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就这么一句,也叫人感到诀慰。妈对诺亚说:“这里没有坐位了,你拿着碟子,随便到哪儿去吃吧。”

忽然,汤姆说:“牧师哪儿去了?他刚刚还在的。”

“牧师?你带了个牧师来?快把他找来,我们要做祷告。”奶奶尖着嗓子喊。

汤姆在院子里找到了凯绥,问他干吗躲起来。凯绥说,一家子谈家常,旁人不应当插在里边。汤姆说:“吃饭去吧,奶奶请你给她做祷告呢。”

“可我已经不做牧师了呀。”

“瞎,就给她做做,这对你没有损失。”

而人走进厨房,妈和爷爷对凯绥表示欢迎。奶奶说:“祷告,先做祷告!”

凯绥不自在地掠掠头发。“我得告诉你们,我已经不是牧师了。我来这儿很高兴,非常感激你们的厚意,要是行的话,我就来做一次祷告。”他低下了头,其余的人也都低下头来。牧师不是在祷告,而是在思索。他说:“我好象那稣一样,走到荒野里,苦思苦想怎么才能解除一大堆苦难。”

“感谢上帝!”奶奶说。

牧师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不是说我象耶稣,只是说我象那稣一样累了,想糊涂了,象他一样去到荒野,夜里我仰望满天星星,早晨坐着等太阳出来,白天在小山上望着周围起伏不平的原野。我觉得山和我再也分不开了,成为了一体,这一体是神圣的。于是我就想,不只是想,比想更深一层。我悟到我们成了一体,我们就神圣了,人类成了一体,人类也就神圣了。一个可怜虫套上笼头独自乱跑,没有神圣的意味,那是破坏神圣的。可是大家在一起工作,不是哪一个为别个工作,而是大家为一桩事共同尽力——那就对了,那就神圣了。可是我又想,我甚至不明白我说的神圣究竟是什么意思,”牧师停下来,大家仍旧低着头。牧师四下一望,忽然想起来,连忙补了一声:“亚门。”大家才抬起头来。吃饭的时候,妈呆呆地看着牧师,仿佛他成了圣灵,仿佛他的声音是地底下发出来的呼声。

吃罢早饭,男人们去看卡车。汤姆揭开护罩,看了看油腻的引擎。爸告诉他,这车子他弟弟奥尔看过,认为没有毛病。奥尔在一家公司里开过车,有点儿懂行。这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只想着引擎和姑娘,这会儿不知浪荡到哪儿去了。

汤姆问起约翰叔叔,问起他妹妹罗撒香,还有小妹妹露西和小弟弟温菲尔德。爸说,约翰带着两个小家伙拖了一车东西去旧货市场上出卖。罗撒香嫁到康尼家去了。她再过三五个月就要生小孩,现在挺着个大肚子。汤姆问他爸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爸说,等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去卖了,过一两天就可以动身。“我们没有多少钱了。听说去加利福尼亚有将近两千哩路程。我们动身愈早,就愈有把握开到那边。钱是一天天少下去了。你身上有钱吗!”爸说。

“只有一两块钱了。你怎么弄到钱的?”

“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大伙儿一齐砍棉秆,凑了两百块钱。花七十五块买来这辆旧卡车。到动身的时候,说不定能有一百五十块钱。”

“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开车。我在牢里开过车。”

“太好了,”爸说。过了一会,他望着大路说:”要是我没看错,那浪荡子回来了。”

奥尔神气后现走进院子,等看出汤姆回来了,立刻收起那副得意的神情,两眼流露出钦佩和敬重。因为哥哥杀过人,他受到了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们的敬重。

“天哪,你长得多快,我快认不得你了!”汤姆跟奥尔握握手,说:“他们告诉我,你是开车的好手了。”

“还不怎么熟练。”奥尔知道他哥哥不大喜欢人家夸口。

爸说:“别老在外面晃荡。你还有一车东西要装到邻州去卖呢。”

奥尔看哥哥一眼。”搭车去一趟不?”

“不,我不能去,”汤姆说。“我在家里帮帮忙吧。反正要一起去西部。”

“你——你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不,我是具结释放的。”

“哦。”奥尔有点儿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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