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一车可以变卖的东西装走以后,汤姆没精打采地在院子里到处看看,然后走上台阶,找了块太阳照不着的地方坐下。妈在洗衣裳,她对汤姆望了好一会,边搓着衣裳边说:“汤姆,巴望到了加利福尼亚万事如意。”

“是什么叫你担心,到了那儿不一定那么如意呢?”

“没什么。说得大好了。传单上说,那儿活儿多,工钱高。报上也说,那儿摘葡萄摘橘子摘桃子,都用得着人。摘桃子,多美!就是不让吃,总能瞅空于拿个把小的孬的吧。在树荫底下干活也挺舒服。这么好的事情只伯靠不住,就伯实际上没那么好。”

“不存过高的希望,就不会让失望给搞垮。”

“不错。汤姆,听说到咱们打算去的地方有两千哩路。这么远的路,你估计得走多少天?”

“两个星期吧。要是咱们运气好,也许只要十天。妈,别发愁。在年里要是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那得闷死。老犯人都只想当天的事,然后再想第二夭。你过一天算一夭好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我爱想想加利福尼亚的好光景。四季如春,到处是水果,住在橘树林中的小白屋里,舒舒服服。我这么瞎想——要是咱们全家都找到了事情,都有活干,说不”定也能置一所这样的房子。”

“这样想想也挺好。我认识个打加利福尼亚来的人,他的话可不一样。

他说那儿找活儿也很难,摘水果的人住在肮脏的破棚子里,简直吃不饱。”

妈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哦,不是那样。你爸拿到张传单,上面说他们需要干活的人。要是没那么多活干,他们不会操这份心的。印传单得花不少钱。他们干吗要花了钱骗人呢?”

汤姆摇摇头。“不知道,妈!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干吗要这么做。也许是——”

“是什么——?”

“也许那儿真好,跟你想的那样。爷爷哪儿去了?牧师哪儿去了?”正间着,爷爷披了衬衫从屋里出来,说:“我听见你们在聊天,只晓得叭啦叭啦,也该让老人睡个觉呀。”

“我当你睡着了呢。让我给你扣上扣子,”妈说,她开了句玩笑:“加利福尼亚可不准衣裳没扣好的人到处乱跑。”

“不准,哼,偏要给他们看看。趁我高兴我就到处乱跑。”老头儿用顽皮的快活的眼光看着妈。“要出远门了。那儿伸手就能摘到葡萄。你猜我打算怎么样?我要把葡萄摘来装满一澡盆,在盆里打滚,让汁水浸透我的裤子。”

汤姆大笑说:“爷爷就是活上两百岁,也别想叫他老耽在家里,还要到处跑。是不?”

老头儿拉过只木箱,一屁股坐下,说:“可不是。眼前就要出远门。我觉着自己到了那儿会变成个新人,在果树林里干活,该多好。”

妈点头对汤姆说:“他干活直干到三个月以前,一交跌坏了屁股才不干了。”

“一点不错,”爷爷说。

这时候,凯绥走来,突然对所有在场的人请求说:“我要到西部去,非去不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们一家一起走。”

妈指望汤姆开口,因为他是男人,见汤姆不言语,她才说:“有你一块走我们太荣幸了。这会儿我还不能肯定,爸说今晚上要聚扰来谈谈,商量动身的日子。那时候就可以决定了。我相信只要安插得下,我们准乐意带你去。”

牧师叹口气说:“我反正要去。这儿变了。我去高处望了望,房屋空了,田地也空了,这儿整个都空了。我不能再留在这儿。我要到老乡们去的地方去。我要去田里干活,要接近大家。我不打算教他们什么,只想学习学习。”

“你不打算传道了?”汤姆问。

“不传道了。传逾是告诉人家些什么,我可是向老乡们讨教,听听他们唱歌,听听他们聊天。我只想倒在草地上,谁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跟谁谈谈心。我只想咒骂一通,出口气,听听老乡们言谈中的诗意。这一切都是神圣的,都是我过去不懂的,都是好事情。”

妈说:“亚门。”

傍晚,卡车口来了。奥尔把握住方向盘,得意、严肃又有精神。爸和约翰叔叔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跟家长的身分相称。其余的人抓住木栏,站在车厢里。十二岁的露西和十岁的温菲尔德,一副顽皮相。罗撒香踮起脚跟站在他们的旁边,如今她想的做的全为着肚里的孩子,就是为了孩子,她才踮起脚跟保持平衡。她那十九岁的丈夫康尼紧靠她站着。他是个善良刻苦的工人,也能做个好丈夫。

卡车停下来的时候叽叽地叫了一阵。奥尔知道是机油使完了。露西和温菲尔德爬过车栏,跳到地上。康尼抽开车子后面的挡板,先跳下车,又把罗撒香扶下来,罗撒香大大方方地接受这种照顾。

“是罗撒香呀。我没料到你会跟他们一块儿来,”汤姆说。

罗撒香说:“我们正往这儿走,卡车刚巧开过,就搭上了。这是康尼,我丈夫。”她显得很得意。汤姆跟康尼握握手,对罗撒香说:“我知道你有喜了。什么时候生?”

“早着呢,要到冬天。”

“到橘园里去生孩子,呃?”

罗撒香满意地笑笑。

不用招呼,一家于都聚集在卡车旁边,家庭会议就开始了。只有牧师独自坐在屋子背后,他很知趣,懂得老乡们的心理。

“卖掉那车东西,咱们吃了大亏。那个家伙知道咱们等不起,只给了十八块钱。”爸向全体报告说。妈呆呆地动了动,没做声。诺亚问:“总起来,咱们有多少钱?”

爸拿根细棒在沙上上写下些数字,喃喃地算了一会,说:“一百五十四块。可是奥尔说非配几条好点的车胎不可,车上的用不久了。”臭尔第一次参加家庭会议,过去他总站在女人的背后。他郑重地报告说:“这车子旧了,很难侍候。决定买下来以前,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毛病,只在蓄电槽里看见个裂开的电池,我叫那家伙换了个好的。这车子慢得象牛一个样,不过还不怎么耗油。同样花这些钱,本来可以买一辆大一些的好看点儿的车子,只是那些车配零件太难,价钱也贵。这车是名牌货,各地修车场都有零件,配起来便宜些。就为这个,我才看中这辆车。”他停住了,等大家发表意见。

爷爷虽然不管事了,名义上还是家长,保持着首先发言的权利。他说,“做得不错,奥尔。我从前限你一样,自高自大,象头公狼那样到处放屁。不过要办点什么事,我总是很地道。你长大了倒有出息。”

爸说:“听来很有道理。要是买马,就不用奥尔劳神了。对汽车,这儿只有奥尔懂行。”

汤姆说:“我也懂一点,奥尔是对的,办得很好。”奥尔听到赞扬,脸红起来。汤姆接下去说:“我要说一件事——那个牧师想跟咱们一起去。他是个好人,咱们早认识他了。”

爷爷说:“有人以为跟牧师在一起是不吉利的。”

“他说他已经不做牧师了,”汤姆说。

爷爷挥挥手说:“做过牧师的人就是牧师,甩也甩不掉。也有人以为带个牧师一道走是件好事,遇到红白喜事,岂不现成。我呢,我说牧师各有不同,咱们得挑一挑。我很喜欢这个人,他不那么死板。”

“可是有一件事比吉利不吉利,人好不好更重要,”爸把手里那根细棒插在土里,用指头捻来捻去。“咱们得仔细算一算,恐怕很为难。爷爷奶奶,就是两个。加上我、约翰跟妈,五个。再加上诺亚、汤姆、奥尔,八个。还有罗撒香和康尼,十个。再加露西和温菲尔德,就是十二个了。两只狗也带去。不带去怎么办呢?总不能用枪把它们打死。总共就有十四个了。”

“还没把两头猪和剩下的那些鸡算进去呢,”诺亚说。

爸说:“两头猪我打算杀来瞳了在路上吃。再带上牧师,我不知道是不是装得下,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额外添一张吃口。能不能,妈?”

妈清清嗓子,坚定地回答:“不是能不能,要问肯不肯。说到能不能,那咱们什么都不能,到加利福尼亚去也不行,干什 么都不行,至于说肯不肯,那么凡是咱们肯做的事,自们都可以做。咱们在这儿住了很久了,过路的人要借宿,要讨点东西吃,或者搭一搭车子,从来没有被咱们约德家拒绝过。

约德家也有过小气的人,可是没有小气成这样的。”

爸抬头望着妈,不由得感到惭愧。“要是这卡车装不下这许多人呢?”

“车上顶多只能坐六个人,咱们育十二个人非去不可,本来就没有空了,再添一个也没啥大不了。一个男子汉决不是什么累赘。咱们有两头猪,一百多块钱,添张吃口有什么可发愁的?”

奶奶说:“枚师一块儿去倒好。他今儿早上做的祷告就很好。”

爸望望各人的脸,看有没有异议,然后说:“叫他来吗,汤美?他要跟咱们一块儿走,就该一起来谈谈。汤姆叫来了凯绥。凯缓知道自己被这个家庭接纳了。约翰在他们兄弟俩中间给他让出了坐位。

接着商量动身的事。爸说愈早愈好。大家同意天亮就走,于是都兴奋地忙乱起来。他们先把两头猪宰了,剁成块腌在桶里。男人们把要带走的东西堆在卡车旁边。罗撒香把全家人的衣服装进木箱,站上去把它们踩紧。汤姆搬出了卖剩下来的经常要用的工具。罗撒香又拿出一块大油布铺在卡车上,把家里所有的床垫和一大叠破毛毯,都堆了上去。温菲尔德和露西早就困了,还硬撑着看宰猪,这时候都靠在门边睡着了。妈吩咐汤姆,把吃饭的怀子碟子汤匙刀叉,还有厨房里 的家什搬上车去,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卧室。她环顾了一下这间搬空了的屋子,把手伸到原来当椅子用的木箱后面,京出个破旧的文具盒来。打开文具盒,里面是信件、剪报、照片、一副耳环和一只刻着图章的小金戒指,还有一条缀着金搭环的用头发编结的表链,她摸摸那些信件,又摸摸一张剪报,那上面记载着汤姆案件开审的情形。她咬着下唇,终于打定主意,拣出戒指、表链、耳环,又在盒底找出对金袖扣,把其余的东西装进信封,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回到厨房,揭开炉盖,把文具盒放在火上。

天空出现了一片灰白。两只狗忽然跳起来,汪汪叫着,往黑暗里冲去。

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跟两只狗扛招呼,接着一个人走过来。“早呀,老乡们,”他说。

“啊,是慕菜呀,快来吃点猪肉。”

“哦,不,我一点也不饿。”

“吃点,来吃点。”爸走进屋里,拿出一把烤熟的排骨来。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我不过到处走走。想到你们就要动身了,也许赶得上给你们送行。”

“马上要走了,迟一个钟头来,你就见不着我们了。瞧,都收拾好了。”

慕菜望望那装好行李的卡车,说:“有时候我也想到那边去找我的亲人。”

爸关照奥尔去叫醒爷爷和奶奶,请他们来吃早饭。然后对慕莱说:“你愿意一起去吗?我们可以给你腾出个空档来。”

慕莱啃看排骨说:“我打定主意了,就象坟地上的孤魂那样,到处跑,到处躲吧。”

诺亚说:“你迟早会死在野地里的。”

“我知道,有时候我好象很冷清,有时候又好象很痛快。“没啥关系。不过你们要是遇见了我家的人,千刀别说我在受这种罪。请告诉他们,说我很好,等有了钱就去找他们。我就为这个才到这儿来的。”

天愈来愈亮了。爷爷一瘸一拐地跟奥尔走来。奥尔指着爷爷说:“他根本没睡,在棚子后面坐着,准是出了什么毛病。”

爷爷两眼呆滞,完全失去了往常那股子邪气。他说:“我没啥不舒服。我不走了。”

“不走?你是什么意思?咱们全收拾好了。咱们非走不可。咱们没地方住了。”

“你们尽管走,我得留下。我翻来复去想了一夜。这是我的家乡,我是这儿的人。这么一想,别处就是橘子葡萄直堆到床上,我也不稀罕了。这儿并不好,可终究是我的家乡。你们尽管走,反正我要耽在自己生长的地方。”

大家一齐拥到爷爷身边。爸说:“不行,爷爷。这儿马上要给拖拉机铲平了。你不能住在这儿了。谁给你做饭?你怎么过日子?没人照顾,你会饿死的。”

“见鬼,我虽然老了,还能照顾自己。慕莱在这儿怎么过日子的?我照样也能过日子。我说不定就不走。你们要把奶奶带去,尽管带,可是带不走我。好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爷爷,再听我说几句,只说几句。”

“我不听,我打定主意了。”

汤姆伯拍父亲的肩膀。“琶,屋里来,我跟你说句话。”又喊:“妈,来一下好吗?”走进屋里,他说,这会儿没法跟爷爷讲理。倘若硬把爷爷绑上车,他难得大发脾气。要能把他灌醉,那就好办了。家里只有半瓶已经扔进垃圾堆的药酒。妈把它捡回来,和了两汤匙到浓咖啡里。就着猪肉喝过咖啡,爷爷就摇摇晃晃,打起呵欠睡着了。都准备完毕了,老眼昏花的奶奶还弄不明白,一大早大家在忙些什么。可是她已经穿好衣雁,兴致很好。露西和温菲尔德都醒了,还睡眼惺忪的。阳光照遍了大地。一家子都停止了活动,站在四处,谁也不愿意打头开始这次远行。临到要走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感到恐惧,象爷爷那样的恐惧。眼看着那小木棚在阳光里显出鲜明的轮廓,眼看着星星几颗几颗地在西边隐去。一家子梦游似的站在那儿,他们的眼睛不是看着某一件东西,而是看看整个黎明,整片大地,整片原野。只有慕莱不自在地来回走动,最后他走近汤姆,问:“你要越过州界吗?你打算违反你具过的结吗?”这句话把汤姆唤醒了,他高声喊道:“天哪,太阳快出来了,自们走吧。”

爸、约翰叔叔、汤姆和奥尔把爷爷抬上卡车。妈和奶奶坐进驾驶室,其余的人就一齐拥在行李上。

诺亚问:“狗怎么办呢,爸?”

爸尖声打了个唿哨,一只狗跳着跑过来。可是只有一只。诺亚抓住狗,抛上车顶,那儿太高,狗坐在上面直打哆嗦。“还有一只只好甩下了,”爸大声说。“慕莱,你能照看照看,不让它俄死吗?”

“好吧,”慕莱说。

“把那些鸡也拿去吧,”爸说。

奥尔坐上司机座。发动机转了一阵,汽缸发出响声,车后冒起了青烟。

“再见,慕莱,”奥尔喊道。

全家人都喊:“再见,慕莱!”

妈想朝后面望望,堆着的行李挡住了她的视线。行李上的人都朝后面望着。他们看见慕莱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目送她们。接着,山岗挡往了他们的视线。卡车往西部慢腾腾地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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