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我镇子是个五十二三岁的优雅女性,脸部线条仿佛精心修凿过一般,具有难得一见的美丽容貌。时而紧绷的神情,展现出这位妇人钢铁般的坚定意志,仿佛肃然的静谧中隐匿着闪烁的火焰。

从她一进门,法水就感受到这位妇人强烈的精神意志和散发出的压迫感。

“你一定想问这个房间为何如此空荡吧?”镇子先开口了。

“之前这里是空的房间吗?”检察官插了一句话。

“说是空房,准确地说是不开放的房间。”镇子认真地指正。

她取出腰带间的香烟,点燃后接着说:“可能你们也听说过,那三次连续的死亡事件,都发生在这个房间。因此在算哲先生自杀后,就永久性封闭了这个房间,只有这座雕像与床是原有的陈设。”

“不开放?”法水神情复杂,“那昨夜为何开放?”

“是丹尼伯格夫人命令的。她软弱的心灵,迫使自己只能选择这里作为最后的避难之处。”

这番话听起来有着凄厉的意味。接着镇子开始叙述这座宅邸的异样气氛是如何蔓延开来的。

“算哲先生过世后,家族里的每个人都不再平静,关系融洽的四位外国人都变得沉默寡言,并开始互相防备。从这个月起,他们几乎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尤其是丹尼伯格夫人,变得近乎疯狂,除了我与易介,她不让任何人送食物到她的房间。”

“那他们恐惧的原因是什么呢?是私人间的明争暗斗吗?可是那四人不会有所谓遗产方面的问题吧?”

“我并不清楚原因是什么,但我确定他们四人都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

“你所说的从这个月开始气氛日益沉重,指的是什么?”

“可惜我不是史威登堡[20] 或者约翰·卫斯里[21] 。”镇子的语气带着讽刺,“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丹尼伯格夫人对死亡的恐惧达到如此地步,恨不得逃离,那她为何要举行昨夜的神意审判会?”

“神意审判会?”检察官问道。镇子的黑色和服让他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算哲先生留下了一件神奇的东西—— 荣光之手,据说是马克连布尔格魔法之一,是把绞刑犯的手掌腌渍干燥后,在每根手指上放上用受绞刑而死的犯人的脂肪制成的尸烛。据说点燃蜡烛时,心怀邪恶的人便会全身发抖,因恐惧而晕倒。昨夜九点整,神意审判会开始,出席者有主人旗太郎先生和那四位外国人,还有我与纸谷伸子小姐。哦,押钟夫人(津多子小姐)原本也在这里暂住,不过昨天早上就离开了。”

“那么,烛光投向谁了?”

“就是丹尼伯格夫人自己。”镇子的声音降低了,身体哆嗦了一下,“那光线很是怪异,既不像白天的阳光,也不是黑夜的灯光。蜡烛发出嘶嘶声开始燃烧,火焰逐渐扩大,中间有铅灰色的东西在蠕动。它接着点燃一根又一根的蜡烛,此时我们全都不知不觉迷失了自己,忘记周围是什么状况,就好像飘浮在半空中。就在蜡烛全部点燃,大家几乎要窒息的瞬间,丹尼伯格夫人瞪着前方,凄厉地叫着什么—— 毫无疑问,她真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

“她叫着—— 啊!算哲!同时瘫倒在地上。”

“什么,算哲?”

法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随即又镇静下来,冷淡地说:“真是富有戏剧化的讽刺。想找出其他六人中邪恶的存在,烛光反而投向了自己。我真希望能亲手点燃荣光之手,见识一下能让她叫出算哲博士名字的究竟是什么……”

“你觉得,这样会让那六个人像狗一样,将自己吐掉的东西,转过头再吃掉吗?”镇子用彼得的名言[22] 表达她强烈的否定,“不过,你很快就会了解我并不是沉溺于神灵论的人。没多会儿,丹尼伯格夫人就清醒过来了,脸庞毫无血色,汗如雨下。她颤抖地挣扎着,绝望地说道:‘终于来了,就在今夜。’然后她让我和易介把她送到这个房间,并吩咐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非常理解,当恐惧逼近眼前她想要逃离的那种急切心情。那大概是十点钟。只是,令她恐惧的事竟然很快就实现了。”

“不过,让她叫出算哲这个名字,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吧?”法水心中的疑惑仍未消除,“事实上,夫人临死前在纸条上写了德蕾丝的名字,并把它掉落在床底下。我可否认为当时她正处于某种幻觉之中,或者精神陷入某种异常……对了,你知道伍尔芬的作品吗?”

此时,镇子的眼眸里发出异样的光彩,回答道:“没错,《五十岁变质论》也可以解释这种情况,实际上也的确存在癫痫发作但单凭外表无法做出判断的实例。可是,非常遗憾,当时夫人的状态非常清醒。”

她用肯定的语气接着说道:“夫人睡到十一点左右醒来,她说喉咙发干,易介便从客厅端来那个水果盘。”

一道光飞快地从熊城的眼睛里闪过。

镇子若有所悟地继续说道:“啊!你果然是经院学派的。你肯定想问那颗柳橙的情况吧?可惜,人类的记忆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可靠。最重要的是,尽管我昨夜几乎没有睡着,但难免还是会走神儿、打个盹儿什么的……”

“我能想到,这座宅邸的人昨夜一定都会不约而同难以入睡吧?”法水面露苦笑,“不过,好像十一点有人进来过?”

“是旗太郎先生和伸子小姐,他们进来看看丹尼伯格夫人情况怎么样。我记得当时丹尼伯格夫人忽然说想先喝点饮料,待会再吃水果。于是易介就拿来了柠檬汁,夫人非常谨慎,要求别人先喝。”

“哈哈,真是可怕的疑神疑鬼呢!那么,谁先喝了?”

“伸子小姐。她喝了之后,丹尼伯格夫人不再怀疑,连喝了三杯,之后好像就睡着了。然后旗太郎先生把墙上的德蕾丝画像取下来,和伸子小姐两人一起离开了房间。德蕾丝在这座宅邸里,被视为带来厄运的恶灵,丹尼伯格夫人最讨厌她。旗太郎知道这一点,所以可以说他对她的关怀细致入微。”

“可是这个房间里并没有可以躲藏的空间,看起来玩偶与那幅画像没有关系……”检察官接过话,“重点是,剩下的饮料去哪儿了?”

“应该是洗掉了。问这样的问题不怕被赫尔曼(十九世纪的毒药学家)嘲笑吗?”镇子的脸上浮现嘲弄之色,“这样还不行的话,那我再告诉你制造让氰化钾消失的中和剂的方法——在砂糖或石灰中加入单宁,经过沉淀可得到生物碱。生物碱再与茶水一起饮用就可以解毒了。然后,到了十二点钟,丹尼伯格夫人吩咐我们锁上房门,把钥匙塞到枕头下面,要我们把水果端过去,然后她拿起了那颗柳橙。当时她一句话也没说,之后就再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了。我们以为她已经睡着,便将长椅搬到屏风后面,守在那里。”

“在这期间你们有没有听见轻微的铃声?”检察官问。

镇子回答没有。检察官丢掉烟头,喃喃自语:“这么说,画像早就不在房间了,那么夫人见到的德蕾丝难道只是幻觉?既然是密室,那么伤纹的出现就太离奇了。”

“没错,”法水平静地开口,“还有更微妙的矛盾呢!刚才在有玩偶的房间所得出的论断,在这个房间完全反转。虽说这是个不开放的房间,事实上却长时间有东西进进出出,痕迹十分清楚。”

“别开玩笑!”熊城吃惊地嚷着,“锁孔的锈迹明显说明房间长时间未曾使用,刚开始连钥匙都插不进去呢!而且,这个房间的门锁开关是利用牢靠的螺旋弹簧,和放置玩偶的房间完全不同,所以根本不可能用绳线那种方式打开。当然,地板和墙壁也没有暗门,回音测定器已经确定过了。”

“正因为如此,我刚才说驼背治好了,你才会笑对吧?可是,大自然又怎么可能只在人眼所及的地方留下痕迹呢?”

法水引领众人来到雕像前,接着说:“一般说来,如果从小便是驼背的话,胸部的肋骨会变成凹凸的念珠状。那么,这座雕像的哪个部位可以出现此情形呢?你们可以拭掉灰尘看看。”

当厚实的灰尘如雪崩般掉落时,法水说的那种情形清晰地出现在雕像的第一根肋骨上。掩住口鼻的众人当下都瞠目结舌。

“这样说来,念珠状肋骨上堆积的灰尘应该是摊平的状态。但是,不管使用的机器何等精巧,或者人类的双手再怎么灵活,都没有办法实现。这完全是大自然的精雕细琢、鬼斧神工,就像风或水用上万年的时间在岩石上刻出巨像一般,在封闭的三年时间里,这座佝偻者的雕像也被治愈了。某个潜入者不断进出这个房间,并且每次都将蜡烛放在雕像前的台座上,他自以为不露痕迹,却制造了一个会说话的标记。火焰摇曳引起细微的气流,让最不稳定的灰尘一点一点地飘落。支仓,你静静倾听,是不是有某种类似铃虫叫声的鸣音?这声音,让我想起魏尔伦的诗……”

“是这样没错,”检察官赶紧打断他,“可是,这三年的时光不能给昨夜一个晚上的事情下论断吧!”

法水快速回头,望着熊城说:“你查没查过地毯下面?”

“地毯下又会有什么?”熊城瞪着双眼叫道。

“并不是只有视网膜或心跳才能说明死亡时间,弗里曼[23] 就曾在织痕的缝隙间找到特别的贝壳粉末。”法水卷起地毯,从垂直方向看不出地面有什么异样,但是当镶嵌的车轮图案增多,略微不同的痕迹显现出来。是的,是水渍的痕迹残留在大理石与野漆木的细密纹路上!长度大约两尺,呈金币形状,外围有晕染。仔细一看,众多小点环绕在一起,无数形状各异的点与线聚合起来,以脚印的形状交互着延伸至帷幔处,越来越淡。

“想要恢复它的原状很难啊!它看起来可比德蕾丝的脚印大。”熊城很困惑。

“看映像就足够了。”法水表情坚定,“埃及地毯和地板接触得并不紧密,另外野漆木含有的大量脂酸,具有排水性。水从表面渗入到里侧,顺着纤毛滑落,接触到下面的野漆木后,会以水滴状弹跳。它所产生的反作用力,会使纤毛依次改变方向,渐渐地,水滴最终将沿野漆木往大理石的方向落下。据此可以倒推出原来的大致线条,即由距离大理石中心最远的线反向至接触野漆木的点。也就是说,好似水滴带着纤毛在钢琴上弹着回旋曲。”

“原来是这样,”检察官点点头,“那这些水是怎么回事?”

“昨夜并没有水滴落。”镇子接话道。

法水仿佛感到有趣似的笑着说:“那就是纪长谷雄[24] 写的女鬼化为水消失的故事了。”

不过,法水此时的戏谑却不是开玩笑。熊城将此形状与德蕾丝玩偶的脚印和步幅进行比对后发现,两者竟然惊人地一致。经过反复推理可以得出,玩偶的确踏着神秘之水而来。但是这样一来,牢固坚实的房门与美妙动听的鸣声之间的矛盾显得更加突出。屋内弥漫着朦胧的白烟,加之不断出现神秘的谜团,气氛既紧张又令人兴奋。检察官上前打开窗户,又回到原地。

法水望着从窗口飘走的白烟,再次坐下,说道:“久我女士,现在先不管之前那三桩事件,这个房间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物品呢?比如那座立法者雕像,便清楚地暗示了迷宫,对吗?它原来应该是放在鳄府的迷宫入口处,被法国考古学家马里埃特[25] 发现的。”

“这个迷宫极有可能暗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镇子平静地开口,“或许全部的人都会被杀掉。”

法水露出惊讶的表情,目光直视对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至少那三桩事件是符合的……不过,久我女士,你还沉浸在昨夜神意审判会的回忆中吗?”

“那只是一项证据而已。我早就被预告了这次事件的发生,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尸体应该是包裹在明净的荣光之中,对吧?”

听着他们两人之间的问答,检察官和熊城在一脸茫然之际,猛地听到这句话,仿佛五雷轰顶。这位妇人如何知道这惊人的细节?

“对了,尸体发出荣光的实例,你还知道哪些?”镇子接着问道。这句话对法水而言,却是尖锐的考验。

“我所知道的,应该只有瓦特和阿雷兹奥两名主教,主张辩证派的马基西姆斯,以及阿拉哥尼亚的圣拉凯尔这四人吧!不过这只是推崇奇迹者的卑劣行径而已。”法水语气冷淡。

“不过,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解释这些事件,对吗?那么,发生在一八二七年十二月苏格兰因佛尼斯的牧师尸光事件[26] ,你知道吗?”

对于镇子的嘲讽,法水略显不快地回答:“这件事很好解释,牧师先杀害了那两人,然后自杀。我说得详细点吧,牧师先杀害了史提夫,将尸体丢入史提夫自己停工的高温瓦窑,让尸体快速腐烂。在这段时间,他制造出一个很轻的船形棺,上面穿凿了无数细孔,把充分腐烂的尸体放到船形棺内,将重物绑在长长的绳索上,拖住船形棺沉入湖底。尸体内的腐坏气体经过很多天开始膨胀,船形棺会慢慢浮上来。然后,牧师估计好船形棺浮上水面的时间,在那天晚上计算好沉船的方位,敲碎冰层,让冰块的碎尖从船形棺身细孔刺进尸体腹部,让气体扩散,再点火。你应该知道,腐坏的气体一般具有可燃性。接着,他又用磷光现象掩饰了月光照在冰窟上留下的阴影,使用计谋让妻子在滑冰时坠入冰窟。妻子在水中拼命挣扎,最终力竭,沉入湖底深处。最后,牧师举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身体正好倒在漂浮在水面的船形棺上,被磷光包覆起来,所以村民们误以为那是荣光。

“不过,随着气体逐渐飘散,船形棺浮力变小,载着自杀用的手枪一起下沉,正好压在湖底的妻子阿比吉儿的尸体上。牧师的四肢却因为冰壁的支撑而卡在冰面上,雨中的水面很快再度结冰。妻子和史提夫有奸情最可能是牧师的杀人动机,不过,将妻子的尸体覆盖在冰面之下,这报复实在有些狠毒了。相比之下,丹尼伯格夫人的相关现象并未如此杂乱。”

镇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异,神情却并未改变,从怀里取出对折的纸片。

“请你看看这个,这是算哲博士亲自手绘的黑死馆邪灵。荣光不是毫无来由的。”

打开对折的纸片,右边画的是一艘埃及船,左边有六幅画,每幅画中都有站着的博士自己,背后发出方形的荣光。他注视着身旁不同的尸体。其下方则分别写了六个名字,有丹尼伯格夫人和另外三个外国人、旗太郎,还有易介。背面是这六人对应的死亡方式预言。(见下图)

“真是可怕的预言!”法水的声音都颤抖了,“方形荣光代表了生存者,而那艘船……我觉得是古埃及人对死亡之后的想象,一艘神奇的死者之船。”

镇子面色沉痛地点点头,说道:“是的。据说船是漂浮在莲湖中,死者上船后,能够用意志控制船前进。方形荣光与这次的死者有什么关系呢?这表示在这座宅邸里博士永远存在,那具傀儡玩偶——德蕾丝,正是用他的意志驾驭的死者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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