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涂了碘化银的已感光的干板,连法水也哑口无言,因为它看起来与这桩事件实在是没什么关系。然而,在曲折的前进道路上,回顾着从开始到现在的一点一滴,涂有感光物质的干板虽然能够将影像具体化,却并未显现任何暗喻的字符。如果它与犯罪行动具有某种关联的话,也只能说是神的奇迹了。

房中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其间只有仆人进来为壁炉加木柴。

室内渐渐暖和,法水注视着火舌,轻声叹息道:“唉,这就像恐龙蛋一样。”

“可是,这到底有什么用呢?”检察官自然地忽略法水的隐喻,扭亮开关。

“难道是用来拍照的吗?”熊城眼里忽然闪过一丝亮光,“或许真的存在死灵,易介就是目击者,不是吗?昨夜的神意审判会上,隔壁房间凸出的窗户旁不就出现了人影,并且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吗?当时房间里的七人都没有离开。再说,如果干板真的是从窗户掉落,也不该破碎得这么厉害。”

“嗯,死灵可能真的存在,”法水吐出一口烟圈,说出的话令人意外,“然而易介在这之后才死亡也是事实。如果将丹尼伯格夫人事件与之后发生的命案完全割裂,我提出的推论将完全被推翻。也就是说,风精知晓水精的存在并将其杀害。即使那两句咒文本来就是相连的,我们也不能被迷惑。而且,凶手仍然只有一个。”

“那么,除了易介……”熊城又吃惊地瞪大双眼。

“别理他,他还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检察官打断熊城的话,接着对法水说:“你的观点与现实相距太远,看得出你讨厌自然和平凡。专业的技巧是绝对不容许本性和良知存在的。刚才你为了解释高八度音,想象出拟音这种东西,但是,哪怕声音很微弱,如果与伸子的弹奏重叠在一起又会怎样?”

“意外啊,原来你也到了那样的年纪,”法水带着戏谑的讽刺,微笑着继续说道,“汉森和艾华德也是这样。虽然对听觉生理的问题一直在辩论,但他们在这一点上却彼此认同,就是你说的……如果音色相同的两种轻微的声音发生重叠,音阶较低者不会引起耳膜的振动。但是,当肉体随年纪发生变化以后,情况则正好相反。”

毫不客气地回应了检察官之后,法水将视线再度转回到干板上,表情明显发生了复杂的变化,说道:“只是,这个矛盾产生的结果又是怎样的?这些组合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我唯一领悟到的是‘那是种奇妙的声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60] ’。”

“怎么又提到尼采了?”检察官十分惊讶。

“那不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61] ,而是拜火教[62] 的咒法纲领,也就是‘来自于神的荣光不会杀害神自己’。当然,此咒文主要是为了取悦神,若是在饥饿的状态下,与信仰的神灵精神完全交融,苦行僧们便会产生幻觉的统一。”

这番神秘的言辞完全不像是从法水口中说出来的。可是很明显,他的意思是衡量某件事情,不得不留意潜伏在理性之下的某些东西。

对照法水所说的话和神意审判会出现的奇异变化,有可能是干板在尸烛火光的照射下发生感光现象,让丹尼伯格夫人看到算哲的幻影,并陷入昏迷状态。这种玄妙的暗示意味越来越浓厚,并渐渐成形。

法水站起来,进行了更明显的暗示:“这么一来,我们就迫切需要重现神意审判会了。现在,我们先调查草图上的这两行脚印吧。走,到后院去看看!”

当法水经过楼下的图书室时,他的脚步仿佛被钉住似的停了下来。

熊城看看表,说道:“现在是四点二十分,再晚就要看不清脚印了。想看语言学的藏书,以后再说吧!”

“我想看镇魂曲的原谱。”法水固执地说。

检察官和熊城都皱起眉头,不过他们也知道法水的执着。刚才的演奏在接近尾声时,两把提琴装上弱音器这一点不仅漠视乐理,而且颇为可疑。

法水背向房门,一边转动着门把手,一边说道:“熊城,算哲应该是一位象征派诗人。这座巨大的宅邸只是他‘由影像和记号组成的仓库’,犹如夜空的繁星一般,各处都有标记。由此类推,这里综合地暗示了某种恐怖的存在。所以,只是看着迷雾中隐藏的事件又能知道些什么呢?必须要做的是找到它难以捉摸的特性。”

法水最终是要搞清楚启示图那未知的另一半究竟预示着什么,而且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急切并专注地寻找它。图书室的门一打开,虽然里面看不见人影,法水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四方的墙面用康达尔特式木板分隔,墙壁上方是环绕式采光层,上面有爱奥妮亚式女像柱子撑住天花板。从采光层透进的光线,照在天花板的壁画上,启示录中二十四位长老围绕的“达娜厄[63] 金雨受胎”的画面越发生动辉煌。书房的家具都嵌有都勒式文字,房间的色彩基调是大理石的乳白色和焦褐色的结合,都是很少出现在日本的十八世纪维也纳风格。

穿过空荡荡的图书室,走到路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门露出些许灯光,里面就是令收藏家们无不垂涎的降矢木家藏书库了。被隔开的书架有二十多层,最内侧有办公桌,久我镇子正以嘲讽的态度等在这里。

“哼!你会来这个房间,看来你也没有多高明嘛。”

“很遗憾,确实如此。虽然玩偶没有再出现,却接连出现鬼魂。”对方一开口便占了先机,法水只好以苦笑应对。

“我想也是。刚才又出现了高八度音,不过,伸子不可能是凶手吧?”

“啊!你也知道高八度音吗?”法水眨了眨眼,探寻地注视着对方。

然后,他镇定自若地切入主题:“不过,我已经掌握这桩事件的整体结构,就是你所谓的闵可夫斯基[64] 的四度空间。我也调查过之前的情况。这里有镇魂曲的原谱吧?”

“镇魂曲?”镇子的表情充满怀疑,“你问那个干吗?”

“你还不知道?”法水有些惊讶,严肃地说,“在演奏最终乐章某部分的时候,有两把提琴装上了弱音器,让我感觉在听柏辽兹[65] 的幻想交响乐。乐曲中,被施以绞刑的罪人下到地狱时,应该出现雷声,却被像冰雹似的鼓声所代替。而且,我仿佛在这里面听到了算哲博士的声音。”

“这个推断跟之前相差很大呢!”镇子露出同情的笑容,“那是建筑师克劳特·戴克斯比的作品,并非出自算哲先生之手。你这么在乎那个东西,难道是又增加了一个死灵吗?不过,如果你认为你的对位法推理法确实会用到它,我就去找出来。”

法水的自信心在这一瞬间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原本推测这首镇魂曲是约翰·史特纳(牛津大学音乐系教授,病逝于二十世纪初)所写,之后算哲加以改编,哪知道它竟是这座黑死馆的设计者戴克斯比的作品。那么,这位在回国途中自杀于仰光的威尔斯建筑师,也牵扯进这桩不可思议的事件里了?这样的话,法水从案件初始就调查死者的世界,应该说是相当慧眼独具了。

在等待镇子找出原谱时,法水开始浏览书架,把降矢木家令人叹为观止的藏书一一记在脑中。不用说,这些书是黑死馆全部精神生活的精华之物,或许这起不寻常的神秘事件的根源就潜藏在这书库之中。法水用超乎寻常的速度扫过这些书脊上的文字,很长一段时间陶醉在纸与皮革混合的气味之中。

让法水首先发出惊叹声的书,是一六七六年出版的三十册普利尼乌斯的《万物史》和被称为“古代百科全书”的《莱顿纸稿》。然后是索拉尼斯的《神杖使者》,中世纪的乌尔布里吉、洛司林、隆德莱特[66] 等所著的医书;巴格、阿诺夫、阿戈里巴等运用符号著成的炼金药学书;永田知足斋[67] 、杉田玄白[68] 、南阳原[69] 等日本人翻译并注解的荷兰语书籍;出自中国隋朝的房术医方,如《经籍志》《玉房指要》《蛤蟆图经》《仙经》等;婆罗门的《妙闻本集》《揭罗迦本集》等医书;阿夫雷希特用梵文所写的《爱经》原著。此外,还有本世纪二十年代著名的《活体解剖纲要》限定版、哈托曼的《小脑疾病症候学》等,大概有一千五百册完整的医学史藏书。

有关神秘宗教的资料也相当可观。从英国皇家亚洲学会的《孔雀王咒经》、暹罗皇帝的《阿叱曩胝经》、普勒姆菲尔德的《黑夜珠吠陀》,到斯齐拉金特威特[70] 、基尔塔斯等人的梵文密宗经典,以及犹太教的一系列经外书、启示录、传道书等。其中,犹太教会音乐珍籍里面的福罗伯格[71] 《对斐迪南四世之死的悲叹》的原谱,引起了法水的特别注意。据说从圣布拉吉奥修道院流出的稀世手抄本,以及威萨里奥的《神人混婚》,也跨越重洋被收藏在降矢木家的书库里。这里还有莱加舒坦的《秘密宗教》和与登·鲁吉的《葬祭咒文》。

还有一些与仙术相关的神书,像葛洪的《抱朴子·遐览篇》、费长房的《历代三宝记》《老子化胡经》等。魔法方面的书有吉瑟威达的《狮身人面像》、大主教维尔纳的《英格海姆咒术》等七十来册,但绝大部分都属于席尔德《恶魔的研究》之类的研究类书籍,真正的魔法类书籍估计已经被算哲烧毁。

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数量也很可观,犯罪学、病态心理学、心灵学方面的著作极多,有柯尔基的《拟态的记录》、李普曼的《精神病患者的语言》、巴迪尼的《蜡质屈挠性》等病态心理学的书籍,还有法兰西斯的《死亡百科全书》、施伦克·诺斯特[72] 的《犯罪心理及精神病理的研究》、瓜利诺的《拿破仑的面相》、卡里艾的《附身杀人与自杀冲动的研究》、克拉夫特·埃宾[73] 的《审判精神病学》、波登的《道德性痴呆病患的心理》等犯罪学书籍。

在心灵学方面,有麦亚兹的《人格及其后的存在》、萨维吉的《远距离感应术可能存在》、杰林格的《催眠式暗示》、休达凯的奇书《灵魂生殖说》等,收藏量极其庞大。

看完以上这些部分,还有古文献学的书架,上面有芬兰古诗《坎帖勒》原书,婆罗门音理学书《桑基塔·拉斯纳拉卡》《葛尔顿诗篇》,格拉玛吉克斯的《丹麦史》等书籍。这时,镇子终于拿着原谱出现了。那本乐谱已经变成焦褐色,歌词几乎看不见了,只能见到安妮女王的透印图。

法水接过原谱,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自语道:“哈,原来用的是古音符记号。”接着便随手扔在桌上。

法水向镇子问道:“久我女士,这个部分加上弱音器符号的原因,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镇子的语气仍然带着讽刺,“Con Sordino除了加上弱音器,应该还有别的意思吧?像是Homo Huge(人啊,快逃)之类。”

面对镇子强烈的嘲讽,法水不为所动,反而强势地回应道:“不,应该是Ecce Homo(请看这个人)的意思吧?这是在说‘请看瓦格纳[74] 的《帕西法尔》[75] ’。”

“帕西法尔?”镇子不禁蹙眉。

然而,法水并不解释,接着问道:“还有,不知道雷萨的《关于死后机械性暴力的结果》这本书……”

“我想这里应该有……”镇子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你如果着急要,可以去那边等待装订的杂书里找找。”

法水爬到镇子所指的右手边的暗门,发现里面的书架上,按照ABC的字母序列,摆放了那些需要重新装订的书籍。法水先从字母U的部分开始寻找,他脸上很快浮现出愉快的神情,嘴里说着“在这儿”,接着抽出一本表面装饰着黑布的书籍。他的双眼闪着异样的光芒—— 难道这本书真能带来什么特别的收获?

可是,翻开封面后,法水的脸上掠过一抹惊愕,手一松,书掉落在地上。

“怎么了?”检察官吃惊地靠过来。

“这本雷萨的书只有封面,”法水咬住下唇,声音还在颤抖,“这里面是莫里哀[76] 的《伪君子》。你看,杜米埃[77] 的插画里邪恶主教正在大笑。”

“啊,这里有钥匙!”熊城发出惊呼。

原来,他从地上捡起书时,发现了中央部分突出的斧头状金属物,取出来才发现是一把钥匙,钥匙圈上的小牌子写着“药物室”。

“伪君子,以及丢失的药物室钥匙……”法水虚弱地喃喃自语,接着回头看着熊城说,“这意味着凶手早已策划好要演一出戏吧?”

熊城终于把满腔的愤怒发泄出来:“从一开始我们就是演员了吧!不但没有薪水,还一直被嘲笑,太过分了!”

“现在不是谈论邪恶主教的时候。”检察官像在劝阻熊城,但这句话却指向了令人害怕的结果,“这就像‘考特伯爵麦克白[78] ’。那家伙在未变成死灵之前,就已经提前藏起法水预见的东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这真是一次痛快的挫败。老实说,我也无法释然。”

法水低下头,紧张地继续说:“我说过,遗失钥匙的药物室里肯定有东西可以透露凶手的信息。另外,因为想解开易介之死的疑点,我找到了雷萨的著作。但是,结果却跟理智的现实正好相反,凶手把我们放置在预设好的秤盘上。他如此明目张胆地嘲笑我们,可能是想说,在那本书里并不存在我所认为的本质性记述。不管怎么样,凶手应该是将易介列入了最初的计划之中,毕竟他的死因反映出来的矛盾不可能是偶然的。”

虽然法水没有表明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注意到雷萨的著作的,但起码已经可以确定他们到现在为止的方向——即便不甘心,但肯定是沿着凶手的神经在前进。非但如此,只凭这点就足以明白,凶手很明显是在刻意嘲弄他们,更表现出其难以想象的超人特质。

过了一会儿,三人回到图书室。法水隐瞒了发生在杂书库里的事情,问镇子:“事件终于波及这间图书室了。你还记得最近有什么人出入过这扇暗门吗?”

“这个啊……最近一个星期只有丹尼伯格夫人来过这里,”镇子的回答在这时倒像是诡辩,“她似乎着急地想找寻什么答案,频繁地进出杂书库。”

“是吗,那昨夜呢?”熊城着急地问。

“不巧,昨夜我陪着丹尼伯格夫人,忘了锁上图书室的门。”

镇子转而面向法水,讽刺地微笑着说:“我想再顺便送你一颗‘贤者之石’—— 克尼伯的《生理笔迹学》你觉得怎么样?”

“不,我想要的是马洛[79] 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

法水说出的这个书名,足以反击不懂咒文本质的镇子。他似乎还不满意,表示还要借阅洛斯科夫的《传说之研究》[80] 、巴尔德的《关于歇斯底里性睡眠状态》、威兹的《皇室的遗传》,之后便离开了图书室,立即开始调查找到了钥匙的药物室。

药物室在楼上靠后院的那边,以前是算哲的实验室,中间有一个空房间,右边就是开神意审判会的房间。房内弥漫着药物室特有的异臭,地板上是一堆杂乱的拖鞋脚印,除此之外,没有人类留下的痕迹。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调查十几个装药品的柜子和篮子,还有对药瓶的移动痕迹与药品的减少数量做出判断。幸运的是,那里有大约五毫米厚的堆积灰尘,为调查提供了帮助。他们最先从开着瓶盖的氰酸钾开始。

“好,下一个。”法水一一进行记录,在接连听到三个药名之后,他开始露出怀疑的眼神。硫酸镁、碘酒和水合氯醛都是相当普通的药物。

检察官也感到惊讶,他摇着头喃喃地说:“不就是泻药(硫酸镁可以制成泻利盐)、杀菌剂与安眠药嘛。这三样东西能够用来做什么呢?”

“不,这些应该是马上要丢弃的,却被我们‘误食’了。”法水又在卖弄他那“悲剧性准备”的奇言。

“啊,我们?”熊城露出惊骇的表情。

“没错,所谓的匿名批评不就跟毒杀有着一样的效果吗?”法水咬紧下唇,继续说道,“首先,硫酸镁如果内服,肯定是泻药,但如果与吗啡混合后注射到直肠里,将会起到催眠的作用。而且,碘酒也可能引起嗜睡性中毒。还有,如果是那种一般药物无法催眠的异常亢奋状态,可以使用水合氯醛,它的效力可使人瞬间昏睡。所以这并不意味着会出现新的牺牲者,而是凶手一贯的嘲讽所使用的工具。也就是说,凶手用这三样东西,讽刺我们所处的困乏无力的局面。”

看不见的恶鬼暗中潜入了这个房间,手横着指向旁边,伸出黄色的舌头,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调查仍在继续,最终只有以下两个收获:一个是装有密陀僧(氧化铅)的坛子曾被打开过;另一个则是写有死者秘密的提示再次出现。大家差点漏掉了,那就是在靠里侧的空瓶的旁边,出现了算哲的笔迹:

暗示戴克斯比所在之物,也已从这世间消失,再无从得知。

这可以理解为算哲在寻找某种药物吧?只是,他寻找的是什么,法水并不是很感兴趣,他被这些看似不具有任何意义的空瓶所散发出的无限神秘感所吸引。那应该就是荒凉的时间之诗。这些空的玻璃器皿,一直默默等待了数十年,不断地失望,始终没有得到满足。那么这样看来,算哲和戴克斯比之间可能有着某种竞争。另外,凶手为什么要利用氧化铅之类的制药剂?其隐藏的意志仍然难解。

无论如何,上述两个收获虽然从事件的内部和外部带给他们重要的提示,法水他们三人仍然只能把它们留待稍后研究,现在不得不先离开药物室。

接下来调查的是昨夜进行神意审判会的房间。这个房间没有任何装饰,在黑死馆实属罕见,最开始的设计应该是作为算哲的实验室。房间很宽敞,却没有几扇窗户,四面都是铅制墙壁,混凝土地板上铺着廉价地毯,应该是专门供昨夜的聚会使用的。朝向庭院的一面墙壁只有一扇窗户,左边角落的墙上有一个圆形的换气孔。墙壁四面都挂了黑色的帷幔,本就阴森的房间显得越发幽暗,飘浮着沉郁的空气。令人不由想到,在这里进行神意审判会时,点燃干枯的“荣光之手”上放置的尸烛,伴随着诡异声音而出现的骇人场景。虽然此时这幻象可能已经在某处化为残留的微光。

在这个房间环视一圈后,法水往左侧的空房间走去,那是易介所说的出现人影、有凸出的窗户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尺寸和格局与前面那个几乎相同,因为有四扇窗户,显得更明亮一些。地板上铺着粗纹帆布,闲置的家具堆积成小山,上面都蒙着一层白灰。

法水的视线被房门旁的水龙头所吸引。龙头的出水口垂着几条蚯蚓状的冰柱,昨夜应该有人打开过,这正印证了纸谷伸子的话——昨夜丹尼伯格夫人昏倒之后,她立刻去取水。

“不管怎样,这个凸出的窗户有问题。”熊城站在右边的窗户旁,失望地说道。

这扇窗户的外侧,是爵床叶造型的阿拉伯风格的向外凸出的铁栅栏。越过后面院子的花园和菜园,远处是精心修剪过的几何状树篱。压到瞭望塔顶端的低垂天空昏暗且混浊,上方已经完全变黑,下方还有些许余辉。偶尔一阵冷风掠过,外侧的百叶窗便寂寞地摇晃几下,顺势掉落几片雪花。

“对了,死灵应该不止算哲一人,还要加上一个人——戴克斯比。不过,感觉他应该不算什么厉害的角色,大概也就是魑魅魍魉之辈吧。”检察官说。

“不,那家伙绝对是个魔灵,”法水却语出惊人,“那个弱音器记号中隐藏的是中世纪迷信的超级力量。”

那两人没有多少和乐谱相关的知识,只好等待法水加以说明。

法水深深吸了一口烟,说道:“当然,Con Sordino本身不具有意义,然而还有一个例外,就是之前让镇子吃了哑巴亏的《帕西法尔》。瓦格纳在音乐剧中把加号作为圆号的弱音器记号,但其实这个符号还可以代表棺材的十字架,并在数论占星学中表示三颗行星的星座联结。”

法水说着用手指在掌心画出记号的样子,在三个角交叉的位置分别点上三个点。

“那么,你所说的棺材呢?”检察官反问道。

法水的脸上浮现出可怕的神情,身体做出朝窗外倾听的姿势,对他们说:“你们听见了吗?风声停下时,我听到摆锤敲钟的声音。”

“是啊,没错。”熊城感到后背一阵发冷,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理智。

树叶沙沙的声音之中似乎夹杂了如三角铁般的钟声,虽然轻微却很清脆。只是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被七叶树围绕的后院的右后方,那里应该没有什么东西。不过,可以确定那不是神经性的病理反应,也不是什么妖气所致,法水已经据此弄清了墓地的所在。

“窗户外面那两根粗大的柱子附近,就是停放棺材的地方。等丹尼伯格夫人的灵柩放置到下面时,应该会敲响上方的钟。我必须在那之前去一趟墓地,因为有别的事情在驱使着我。我觉得,如果想知道戴克斯比无视乐理的原因,要弄清楚所谓的暗示之物是什么,只有去墓地与钟楼的十二宫寻找答案。”

走到后院的这段时间,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脚印的调查不得不加快速度。左右两边各有一行脚印,并最终交会。法水站在脚印的会合处,开始追踪其中一行。脚印的会合处正好在凸出的窗户的正下方,就是易介看见人影出现的位置。不远处有一个焚烧过枯草的新鲜痕迹,乌黑的焦土被昨夜的雨水浇得泥泞不堪,半圆的房间倒映在反光的水面上,形成银色马鞍状的倒影。不仅如此,燃烧之后,在焦土上留下形态各异的黄色痕迹,看起来像极了身体烧毁后烂掉的皮肤,骇人又恶心。

法水先追踪的是左边这行脚印,长度大概有二十厘米,男性鞋印,像是属于身材非常矮小的人。鞋印整体平滑,没有明显突起或者连续的圆形图案,估计出自有专门用途的橡胶长靴。脚印来自与主建筑物左边相连的夏雷式[81] 华丽小木屋,那里挂着“造园仓库”的牌子。而另一行脚印长度则有二十六七厘米,估计是体形正常的男人所穿的套鞋脚印,它从靠近主建筑物右边的门开始出现,沿着半圆的房间外侧,走出一道弯曲的轨迹到达这里。两行脚印都在干板碎片掉落的地方返回。

法水取出口袋里的卷尺,开始测量每个脚印。套鞋的步幅稍小,没有明显特征,都很整齐。只发现一个可疑之处,就是脚尖与后跟两处有凹陷,而且是呈向内弯曲的内翻状。奇怪的是这两处凹陷越靠近脚心痕迹就越浅。

另外,橡胶长靴的短小脚印步幅跟大小成正比,脚印的深浅却明显不一样,看得出来有以脚跟为重心特别用力的痕迹。每一个脚印的边缘都有细微差异,与中间脚掌部分比较,脚尖部分在均衡感上有些不自然,外形的差异很明显,印迹也十分不清楚。该脚印前行的路线是沿主建筑物的边缘行走,但是返回时却像是笔直地走到造园仓库,在行进了七八步后来到枯草坪,跨过三尺宽左右的带状草坪,然后像是被主建筑物吸引一般,突然来了个大转折,几乎是贴着主建筑的边缘又回到原来的前行路线上,并最终返回出发地造园仓库。而且,该脚印回程路线是以右脚为重心转变方向,用左脚踏出第一步,在跨过枯草坪时,是用左脚蹬地,右脚跨出。两道脚印都没有留下通往主建筑物的印迹。(见下图)

综上所述,全部五十个左右的脚印痕迹鲜明,都有湿泞的泥水,也就说明这些脚印并没有被雨冲刷过,可见它们是在昨夜十一点半左右雨停之后才留下的。

另外,从两行脚印出现的时间顺序也可以推论,在干板玻璃碎片的中心位置周围,两行脚印会合处的地方,有一处重叠是套鞋后来踩上的痕迹。因此,穿套鞋的人很明显是与穿橡胶长靴的人同时或者在他之后前来的。

接下来自然是调查造园仓库。这间夏雷式小木屋没有铺地板,屋内有一扇门通向主建筑物,杂乱地堆放了各种园艺工具和杀虫的喷雾器等物品。

法水在通向主建筑物的那扇门旁边,发现一双纯橡胶制作的园艺长靴,开口像喇叭,大概能套进一半大腿。鞋底嵌入的泥土中有像沙金一般闪亮的东西,那正是干板的玻璃碎片。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双鞋正是川那部易介的东西。

各位读者此时可能对这两行脚印心生疑问吧?同时,大家肯定也会注意到一处惊人的矛盾。然而,即便推测出鞋印出现的先后时间,也不可能知道这两行脚印的主人在深更半夜到底做了些什么。这一点,连法水也无能为力,所以更谈不上对此错综复杂的谜团提出任何异议。

然而,法水却似乎灵光乍现,他吩咐鉴识人员为脚印制作模型,安排下列事项请便衣刑警调查:

一、调查周围的枯草坪是什么时候焚烧的。

二、仔细查看后院所有铁窗上的冰柱。

三、向值夜班的人员询问昨夜后院在十一点半之后的状况。

不一会儿,点点红光出现在黑暗中并缓缓移动。那是法水他们拿着网龛灯去往菜园后方的墓地。

这时,大雪纷飞,强风刮过瞭望塔,发出响亮的呼啸,当变化为旋风吹下来时,地面的雪花再度上升,飞快地盘旋着、飞舞着,遮住昏暗的光线,挡在前进的路上。一会儿,法水他们眼前出现了风雪中的橡树林,树木之间依稀可以看到两根停柩门的门柱。

吊钟咬牙切齿般的吱嘎声从头顶上方的格子天井传来。吊钟岿然不动,任钟摆一丝不苟地敲打着,发出如鸟儿狂啼般的阴惨叫声。墓地从该处开始,直至细砂石路的尽头,那里是戴克斯比设计的墓室。

墓地四周都是铁栅栏,栅栏上方雕着约翰与鹫、路加与有翼牛犊等十二使徒与鸟兽的形象,正中央横卧着有巨大石棺的灵柩台。在此详述一下墓地的内部状况。墓地总体是模仿至今仍在的圣加尔修道院[82] 或者南威尔斯的宾普洛克修道院的露地式灵柩台,不过与二者还是有明显的不同之处。比如,墓地周围的树木,弃用传统的七灶花楸或枇杷之类,栽种了七棵不同的树木,环绕四周,分别是无花果、丝柏、核桃、合欢树、桃叶珊瑚、巴旦木、水蜡。(见下图)

这些树环绕着中央的灵柩台,磨药石的台座上刻着常见的翁布利亚的泣儒浮雕,然而白色大理石的棺盖构思却有些异样。棺盖传统的设计通常是印刻徽纹或人像,要么就是单纯的十字架,这个棺盖上却是三角琴的线条图案,代表降矢木家的音乐传统,上面还有锻铁制造的希腊十字架与耶稣受难像。耶稣像也显得与平常不一样,头稍左倾,双手手指反翘着向上扭曲,并拢的脚尖向内弯曲到极致,仿佛正遭受极大的痛苦。他的身体相当瘦弱,肋骨清晰可见,看起来有种墓穴时代的感觉,也更像歇斯底里症患者弓状僵硬的病理反应,令看到的人大为震撼。

大致看过一圈之后,法水用如发热患者般的眼神,望向检察官说:“支仓,如果按坎贝尔[83] 所说,哪怕是重度失语症患者,死亡之后仍能留下诅咒的语言。他还说,人类在耗尽气力、失去反噬能力之际,只有神秘主义才能缓和激情。眼前这些很明显就是诅咒!戴克斯比毕竟是威尔斯人,那里至今仍有巴达斯恶魔教派的遗风,不少人都沉醉于缪亚塔基十字架风格的异教情趣之中。”

“你想要说什么啊?”检察官不安地叫道。

“坦白讲,支仓,这是个极不寻常的灵柩台,正是传说中死灵集会的标记。在波斯拉(死海以南)的荒野之中,鬃狗守护白昼,黑夜呼唤魔神降临……这是冥府的标志。”

法水抹去睫毛上的雪花,接着说道:“只是我不是犹太教徒,也不属于利未族[84] ,就算眼前出现了死灵集会的标记,也没有必要像摩西那样必须加以破坏。”

“如果是这样……”熊城忽然开口,“又怎么解释弱音器记号的事?”

“这个嘛,我的推断看来没错,”法水开始说明那个记号,“相互联结的三颗行星确实具有暗示性。先看墓地周围树木的情况,在阿伯纳特之后的占星学中,最前方的丝柏与无花果分别受土星与木星的管辖,对面中央的合欢树是火星的象征——虽然以前常用曼陀罗、矢车菊、苦艾等草本植物来表示火星。这三颗行星相交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莫连瓦第他们的黑咒术占星学中,这就象征着离奇死亡。你们知道德国十一世纪的尼克斯教派[85] 吧?属于该恶魔教派的毒药制造集团,用缬草、毒参、蜀羊泉这三种草药(注)代表三颗行星的交会,并吊在屋檐下面以暗示毒药的所在,后世则用三种树叶代替。可是,在此处与那三棵树相连所形成的三角形相交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注)

(一)缬草:败酱科的药用植物,对癫痫、癔症、痉挛等症状具有特效,是学者之星木星的象征。

(二)毒参:伞形科毒草,含有大量毒参素,能麻痹运动神经,是妖术师之星土星的象征。

(三)蜀羊泉:茄科毒草,叶中含有马铃薯毒、蜀羊泉素,中毒者在产生灼热感觉的同时,中枢神经也随即麻痹,是火星的象征。

在网龛灯的暗红色灯光下,被薄雪覆盖的圣像阴影左右摇动着,让人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在光线的笼罩下,法水的鼻孔与嘴巴看起来也格外大,变成了配合讲述中世纪异教精神的样子。

熊城此时又提出新的怀疑:“但是,核桃、巴旦木、桃叶珊瑚和水蜡这四棵树围成的是正方形。”

“不对,那是鱼。”法水的回答很奇妙,“尼克塔涅布斯——埃及的大占星家用表示预告尼罗河泛滥的双鱼座,而不是用表示。你刚才说的正方形,是每年十月份出现的飞马座的秋季四边形,是由飞马座的室宿一与仙女座的壁宿二两个外星相连而成。如果棺盖上的三角琴代表了三角座,那么其中的圣像肯定就是飞马座和三角座之间的双鱼座了。一五二四年曾出现过这种天象,当时著名的占星学家史托法莱尔曾高声疾呼,认为《圣经》中提到的大洪水将再度来袭。不管怎么说,三颗行星和双鱼座相连的天体现象历来是大凶来临的预兆。不过,如果凶灾是人为原因造成的,那毫无疑问就是诅咒!你们看看这个,其实刚才我在图书室就看到了《马克德威尔梵英辞典》上出现的罕见藏书印,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戴克斯比的藏书印。可以推测,那个男人具有相当奇异的兴趣和病态的个性,从这个灵柩台就可见一斑。”

法水把圣像周围的积雪拂掉,锻铁十字架上遭受痛苦的耶稣像随之出现神奇的变化,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被法水施了魔法。耶稣像从头顶到脚趾均出现了白色的梵字,似乎是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奇怪符号。

接着,法水开始说明这谜一般的记号:“支仓,波德莱尔[86] 说过,黑咒术是连接异教与基督教的符号,而这个就是诵咒时的梵字。另外,跟三角琴的形状相似的符号,则是诅咒时用的黑色三角炉所必备的堆柴形状。基尔塔斯在《咒法僧》中对不空羁索神变真言经的解释是,是用在火坛上将引来天火的金刚火。将该字片放置于堆成形的木柴下,将木柴点燃,诵习夜柔吠陀的咒文,千古流传的大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乾闼婆大力军将、大龙众、鸠盘荼大臣大将、北方药叉鬼将这四大鬼将,就会脱离毗沙门天的统率秘密前来。同时,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罗刹罗婆那也会晃动着十颗脑袋,化成恶逆天火而来。

“如果我是狂热的佛教秘学者,我一定会认为,这墓地中肯定有肉眼看不到的符咒之火在每个夜晚燃烧,黑死馆的瞭望塔上徘徊着阵阵暗黑的阴风。可惜我不是,我只能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解释当前的情况,同时也只能认为,这是具有神秘个性的男人——戴克斯比在生前所怀的意志。熊城,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吗?因为我早已察觉到危险的存在。心理学方面的著作,我在读过洛兹的《雷蒙特》和鲍曼的《苏格兰人家》修订版之后,就再未阅读其他作品,并且我还烧毁了《妖异评论》的全套。”

直到最后,法水仍然坚持着他钢铁般的唯物主义本性。而刺激他如琴弦般绷紧的神经的线索,也随之化为类推的花朵迅速绽放。仅仅凭一个弱音器的记号,法水就揭开了已故的克劳特·戴克斯比的奇异心理。连黑死馆内部的人们都未曾见过他的真实样貌。

接着,法水他们走出坟场,在风雪中朝主建筑物走去。就这样,直到深夜调查仍在继续。并且,与黑死馆中被称为神秘核心的三位异国音乐人士的对决场面,终于要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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