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水刻意轻声推开了房门,只见雷维斯正埋坐在壁炉旁的躺椅上,脸深深藏在双膝之间,双拳用力地抵住太阳穴。他银色的长发分梳成格劳曼式样,双眼布满鲜红的血丝,迸发出狂暴燃烧着的光芒。此时此刻,那个原本忧郁的厌世主义者,全身包裹着未曾出现过的激情,他不断拉扯着自己鬓角的头发,粗声吐着气,脸上的皱纹不住地颤动着。从那看起来如妖怪般的丑陋面容,便可知道他脑袋里绝不可能有所谓的冷静或者平和存在。并且可以断定的是,雷维斯绝对有某种狂妄的执拗心理,而正是这种执拗让这位中年绅士发出猛兽般的剧喘。

然而,当雷维斯看到法水出现时,眼中的懊恼几乎在一瞬间消失无踪,他静静地站起身。这个转变过于鲜明,以至于让人产生了刚才是另一位雷维斯的错觉,而且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也没有丝毫的意外或者嫌恶,甚至可以说有一层白雾般的淡漠笼罩着他。同时,在另一边看不到的面孔上,他的眼睛却狡黠地转动,但又不像是责怪法水的无礼行为。这种极端异样的个性,估计只有被称为怪物的人才有吧。

这个房间的装饰由雷纹图案的浮雕和回教风格装饰混合在一起,三条棱边并列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形成平行的折纹,一盏十三烛的复古水晶灯垂挂在格子状的天花板中央,散发出妖艳的黄色灯光,照在屋内的家具上。

法水先为自己没打招呼就推门而入的行为,郑重地表示了歉意,然后坐在雷维斯对面的长椅上。

这时,雷维斯狡诈地轻咳了一下,开口说道:“对了,刚才好像开启了遗嘱,所以,你是来告知我遗嘱内容的吧?哈哈!法水先生,你不认为那是很愚蠢的游戏吗……我可以告诉你,事实上,遗嘱一旦开启就意味着立即生效。就是说,不仅表示其期限已到,还必须立刻执行相关内容。”

“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别说是偏见,连错觉都不可能出现了。可是,雷维斯先生,在那封遗嘱之外,我也找到了动机的深渊。”

法水带着奇妙的讽刺微笑着,接着说:“不过,关于这一点,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忙。坦白地讲,我听到了来自深渊底层的奇怪童谣。那绝不是我产生了幻听,而且童谣本身也完全不合逻辑,绝不是能简单断定的东西。还有就是,我在追查它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一项定数。所以,雷维斯先生,我希望由你来决定这个定数的值。”

“什么奇怪的童谣?”雷维斯好像吃了一惊,把视线从壁炉移到法水的脸上,“啊!我明白了,法水先生,你可以停止这无聊的演出了吗?像你这般勇猛无比、像极了凯克斯霍姆投弹兵的人,竟然唱起了田园牧歌。哈哈!你可真是绝无仅有的天才,还明目张胆地提出要求。”

雷维斯看透了法水的阴谋,激烈地讽刺对方,并反应迅速地加强了警戒。然而法水并不在意,神情反倒十分冷静。

“没错,刚才我的言语或许是有些戏剧化。你可能会觉得我学识浅薄,不过我至今也未曾读过《论李维》[160] 。所以,如你所见,我非常坦诚,你当然也不需要怀疑我有任何陷阱或阴谋。现在我就把目前事件的情况详细向你说明,包括你尚未知道的那一部分,然后你再做决断,如何?”

法水的手肘往膝盖处移动,上身前倾,双眼凝视着对方说:“我认为,这桩事件的动机,目前有三种趋向。”

“什么,动机有三种?不对,法水先生,应该只有一种。难道你忘了,遗产的分配唯独漏掉了一人,就是津多子!”

“我指的并不是这件事,请你先听听我的说明。”法水制止了对方继续说下去,接着提起了戴克斯比,再从黄道十二宫的解读,讲到小霍尔班的《死亡之舞》,对其所记录的诅咒意志进行了一番解析。

他接着说:“由此说来,问题的重点其实就是算哲四十多年前出国游历时所发生的秘事。算哲、戴克斯比和德蕾丝这三人之间,存在着某种混乱的三角关系,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戴克斯比很可能是因为他的犹太人身份在这场三角恋中最终失败。后来,戴克斯比偶然获得了设计并建造黑死馆的机会。雷维斯先生,如果戴克斯比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那么他出于报复的目的,究竟会怎么做呢?他那极为强烈的恶毒念头,最先让人联想起来的无非就是过去那三桩离奇的死亡事件,每一桩事件发生的动机皆不明确,这一点让我察觉出不一样的暗示。另外,黑死馆建成后才过了五年,算哲就大幅度进行内部改造,这可能也是因为害怕戴克斯比会通过黑死馆进行报复而采取的对策吧。不过,最让人震惊的是,戴克斯比在四十年前记述玩偶的文字中预言了今日之事。这让我不得不认为,戴克斯比的怨念仍旧残存于这座黑死馆某处,而且其存在的方式绝对超越了人类智慧所能想象的范围。更明确的表述就是,当年戴克斯比在仰光跳海自杀这件事是否属实,还有他本人是否真的死亡,还值得认真考虑。”

“戴克斯比,嗯……如果这个人真的还活在世上,那么今年已经八十岁了。但法水先生,你所说的童谣就是指这个吗?”雷维斯的态度依然带着嘲讽。

法水不以为然,他淡然地接着说:“戴克斯比荒诞无稽的妄想,也许同我杞人忧天的想法只是偶然重合,可是一旦掺入了算哲先生的问题,我想不会再有人认为这是我想太多了。动机之一显然是算哲对遗产分配所采取的处置方式。旗太郎、津多子等五人也牵扯其中,尽管缘由各不相同。还有一点十分可疑,就是遗嘱上所写的制裁条款,在谁看来都是几乎不可能实行的事。

“雷维斯先生,如果说,恋爱属于心灵意识的范畴,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证实它的存在呢?所以我认为其中具有算哲那令人费解的意志。就是说,开启遗嘱或许会导致新的疑惑。但即使这样也无所谓,这种疑惑并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有迹可循的。此外还存在一种内在动因,与前面所述的两点相通。雷维斯先生,我必须坦白地问你,你们这四位外国人士的出生地和身世与公开登记的资料不一致,对吧?比如克利瓦夫夫人,资料上显示她是高加索地主的第四个女儿,实际上她却是犹太人,对吗?”

“你连这个也知道?”雷维斯的双眼不禁睁大,但是脸上的惊愕很快便平复下来,“不,欧莉卡小姐的情况或许只是特例。”

“但也正是因为出现了不幸的巧合,才不得不追究到底,揭开事实的真相。更何况,还存在着一张死亡启示图,不仅与事实一一对应,还暗示了这一家族的特异体质。如果结合你们四人自年幼时就被带至日本的事实进行分析,算哲非同寻常的意图就变得再明显不过了。”

法水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之后又接着说:“雷维斯先生,有一件事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疯狂了。我之前妄想算哲仍然活着,而目前我几乎有了十足的把握。”

“啊,你在说什么?”雷维斯似乎在这一瞬间丧失了全身的知觉,此消息给他造成的强大冲击力令他的眼皮都僵住了,开始如哑巴般嘴里咕哝着模糊的话语。他不停地反复诘问法水,待他终于理解法水话语的意思之后,他的全身如发热患者般颤抖,脸上充满了恐惧与苦恼。

过了一会儿,雷维斯终于开口:“啊,果然是这样吗?‘动者恒动。’”他发出低吼,又喃喃自语,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里迸射出熠熠的光辉。

“太不可思议了!如此惊人的巧合!啊,算哲先生还活着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在那天晚上从地下墓室上来了……法水先生,这莫非对应了那句尚未出现的‘地精啊,勤奋干活吧’?也就是五芒星咒文的第四句,对吧?尽管我们的眼睛可能看不见,但是那张纸早在水精之前就出现了,也就是在这桩悲剧刚开始演出序幕之时。”雷维斯的脸上浮现出绝望之色,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法水对雷维斯这有趣的说法只是点点头,但他的声调却提高了:“对了,雷维斯先生,我还发现一个跟遗嘱密切相关的动机,那就是算哲留下的某个禁止事项—— 恋爱心理。”

“什么,恋爱……”雷维斯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愤恨瞪着对方,“如果在平常,你会说‘恋爱的欲求’,对吧?”

法水冷笑着回答:“不错……如果照你所说用了‘恋爱的欲求’,那它就具有更多刑法的意义了。但是就目前而言,我必须以此为前提,来论述算哲的生死与地精之间的关系。当然,其中必然存在强大的魔法效果。可是,雷维斯先生,在我看来结果仍然是比例的问题,但你好像把这个巧合理解成了无限记号,以‘万古恶灵栖身的泪之谷’的情况来看待这桩事件。而我却正好相反,我感觉仁慈的守护神格蕾琴[161] 已将手伸向浮士德博士。因为要成为恶鬼祭品的人,只剩下那几个了。所以,具备相当感知力与洞察力的凶手,自然也能感觉到继续行凶的危险性。不仅如此,对他而言,继续累积尸体数量的理由也已经消失。也就是说,狙击克利瓦夫夫人是凶手行动的最后阶段,他搜集尸体的嗜好应该已经结束。雷维斯先生,我就给你展示一下我所采集的心理标本吧。

“法律心理学家汉斯·里赫尔等人提出了‘动机的观察具有影射性’,而在我的眼里,动机是具有推测性的,并且始终不懈地寻求所有跟事件相关的心理现象。因此我才能做出判断,凶手的最终目的就是丹尼伯格夫人,所以他才会将克利瓦夫夫人与易介的事件意图引至令人误会动机的遗产方面,或者企图让人误以为只是一种虐待性的行凶。显而易见,出现伸子那样的状况只能证明凶手阴险至极,那是恶鬼才能策划出的特有的干扰计划。”

法水掏出一根香烟,恶魔般的回响却无法掩饰地从他的声音中漫溢出来,他接着说出了更为惊人的结论:“所以,这就是今天你把彩虹送给伸子时的心理,也是之前你与丹尼伯格夫人的秘密恋爱关系。”

啊,雷维斯与丹尼伯格夫人……这可能是连神灵也无法知道的事吧!就在这一瞬间,雷维斯的脸色变得如死人般苍白,喉咙激烈地痉挛,已经难以发出声音,颈部的韧带如同绳子般扭曲在一起,整个人仿佛一座雕像,凝视着虚空。

这真是异常持久的沉默,耳边清晰地响着窗户外喷泉发出的声音,飞起的水沫在星空下闪烁着淡白色光芒。事实上,雷维斯从一开始就对法水抱有绝对的戒心,但是之后法水这一番出乎意料的话最终突破了他的防御。胜败已定。

雷维斯虚弱无力地抬起头,绝望逐渐笼罩在他的脸上,他开口说道:“法水先生,我原本就不是充满幻想的动物,可是,你游戏性的冲动未免太多了。彩虹之事,我承认是我做的,可我绝对不是凶手。而且,你所说的我与丹尼伯格夫人之间的关系纯属诽谤,实在令我震惊。”

“你放心好了,这事若放在两个小时以前可能会很麻烦,不过就目前而言,禁令的效力已消失,任何人都不可能妨碍你的继承权。现在,重点在于那道彩虹与窗户的问题……”

雷维斯疲惫的神态中又流露出了哀愁,他说:“当时,我看到窗边出现伸子的身影,以为她待在武器室,所以才做出送她彩虹的举动。只是,天空里的彩虹是抛物线,而水滴所产生的彩虹却是双曲线的。除非彩虹呈现出椭圆形,否则伸子便不会投入我的怀抱。”

“可是,这里却存在一个奇妙的巧合,那支吊着克利瓦夫夫人的鬼箭继续前行,最终射中的位置在那扇房门上,你所送出的彩虹也是从同一处进入百叶窗的窗栏。雷维斯先生,你知道吗,所谓因果报应并不只存在于复仇之神决定的人类命运之中。”法水毫不放松,步步进逼。

雷维斯蜷起身体,发出轻微的叹息声,随即又转变态度进行反驳:“哈哈哈!法水先生,请停止你那无聊的想象。换成是我,一定会说那支三叉箭(Bohr)来自后院的菜园,因为眼下正是盛产芜菁的时节。有这么一首民谣,你可能也知道吧?箭翎是芜菁,箭杆是芦苇。”

“是,这桩事件也是一样的。芜菁好比犯罪现象,芦苇就是动机。雷维斯先生,同时具有这两者特性的人,只有你。”

法水的语气比之前更强硬了,仿佛有熊熊烈火包围了全身,他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当然,丹尼伯格夫人已经遇害身亡,伸子也不可能说出什么。但事件最初的夜晚,也就是伸子打破花瓶的时候,你应该待在那个房间里吧?”

雷维斯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他那只握着椅子扶手的手开始颤抖,回答道:“那么,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向伸子求爱的举动被葛蕾蒂小姐发现,所以才下手杀了她?真是愚蠢!我会那样没有分寸吗?那只是你的妄想罢了,你总是擅长扭曲幻想并且偏离正轨。”

“不过,雷维斯先生,你曾多次遇到过这种情况,那么经验应该告诉你解题的方式才对。那就是‘蔷薇的确存在,周围的鸟啼声消失’,这是雷瑙《秋之心》中的一节。”

法水的语气又变得平淡,他开始冷静地叙述他的实证法。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常常利用诗词作为反映事件相关者的心像的镜子,同时留下多数标记,并对符合或者对应的符号做出象征性的解释,以此了解对方内心深处所隐藏的东西。比如雷瑙的诗,我运用它来完成一种读心术,因为莱赫德等一些新派法律心理学家们曾提倡,应该将心理学术语‘联想分析’应用于预审推事的讯问当中。原因就在于其中包含了闵斯特伯格的心理实验。首先,将写有骚动(Tumult)字样的纸片作为提示给受试者看,之后在受试者的耳边低声说出铁路(Railroad)这个词,然后对受试者进行提问,结果受试者回答纸片上的词是隧道。由此可知,一旦受到外在力量的作用,我们的联想一定会产生错觉。

“不过,我又加上自己独到的解释,就是把公式Tumult+Railroad=Tunnel进行逆向运用。先用1作为对方的心像,试图用2和3来描述其中的未知数。于是我才先说出‘蔷薇的确存在,周围的鸟啼声消失’,之后以此观察你的反应和说出的每句话。果不其然,你不仅窥视我的脸色,并且做出了‘你是说燃烧蔷薇乳香吗’的回答。你这句话顿时强烈冲击了我的神经,因为,不管是天主教还是犹太教都只使用两种乳香——勃斯维利亚和杜利维拉,混种的乳香是不容许使用在宗教仪式上的,这也就泄露出了潜藏在你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蔷薇乳香影响了你。所以从这句话里,我很明白你叙述了某个事实。于是,为了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我不得不趁刚才伸子不在之时,再次偷偷进入她的房间。”

法水点上一根香烟,深深吸上一口,继续说:“雷维斯先生,她房间的书房两侧都是书柜,伸子说的那本让她脚步踉跄打坏花瓶的《圣乌尔斯勒记》放在入口旁边书柜的上层,只是该书的重量并不足以让她失去重心,反而是旁边那本汉斯·夏恩斯堡的《预言的熏烟》(Weissagend rauch)足够厚重。注意到这件事之后,我对正中目标的偶然性不禁感到有些恐怖。《预言的熏烟》中的Weissagend rauch+Rosen(蔷薇)=Rosen Weihrauch(乳香),不正好与闵斯特伯格的实验解题公式,即Tumult+Railroad=Tunnel适用同样的原理吗?也就是说,在提到《预言的熏烟》这个书名时,你脑海中浮现的某种观念不自觉被蔷薇所诱导,于是意识表层浮现出了‘蔷薇乳香’这四个字。我的联想分析已经完成,同时也明白了那个书名始终盘旋在你脑海的缘由。还有,在该房间里仔细观察的时候,我也终于弄明白了伸子撞倒花瓶的真相,当然,其中包含了你的面孔。”(见下图)

法水在叙述完他所设定的剧情后,终于将问题转移到伸子身上,对她进行了一番独特的生理解析。

“在我知道《预言的熏烟》的存在后,伸子之前的说辞的真实性自然就出现问题了。她说自己脚步踉跄,用《圣乌尔斯勒记》撞倒了花瓶,可是,花瓶的位置是在入口右边的角落里,考虑到当时伸子所处的方位和花瓶的位置,这种状况实在难以发生。

“首先,如果伸子不是左撇子,那么要用右手将《圣乌尔斯勒记》从头顶撞向花瓶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于是,我想到一个术语‘肘点反射’,也就是在上臂举高时,锁骨和脊椎之间会有一团肌肉隆起,其顶点恰好是上臂神经的某一处。如果用力打击这一点,其侧边的上臂以下部分会产生剧烈的反射运动,并且在一瞬间麻痹。

“从现场的状况看来,也具有‘肘点反射’发生的适宜条件,因为必须双手举高才够得到那两本书摆放的位置。雷维斯先生,我在查证伸子的说辞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时发生在该房间的实际状况。也就是说,伸子伸出右手去拿书架上层的《圣乌尔斯勒记》时,前面房间某处忽然传来一些声响。当时她手里抓着书,身体下意识向后转,眼睛正好望向背后书架的玻璃门,那时她看到了某个人正从卧室里出来,震惊之下手碰到旁边的《预言的熏烟》。那本一千多页的木板封面的厚重书籍掉落下来,正好砸在她右肩上,于是引起身体强烈的反射运动,右手拿着的《圣乌尔斯勒记》才会飞过头顶,击中她左侧的花瓶。

“雷维斯先生,这样一来,我借由《预言的熏烟》便进行了一项心灵的验证。也就是说,给当时潜入卧房之人上加一个虚数。当年黎曼就是通过虚数证明了‘空间特质并非只是单纯的扩大三重的大小’的理论。我还是直接说吧!当时从卧房出来的人,就是你。你在听到响声后走到伸子的身旁,将掉落的《预言的熏烟》放回书架原位,之后走出房间,但是却被丹尼伯格夫人发现。她在算哲死后便与你有了秘密关系,丹尼伯格夫人因此而发怒。但是由于遗产继承的严格禁令,她也不敢公开。”

在法水叙述期间,雷维斯只是安静地听着,他双手握拳放于膝上。等对方说完,他脸上冷静的神情也丝毫未变,只是淡淡地说道:“没错,这是足够的动机。可是,这并不具备完全的刑法意义,所以我希望你能说清楚犯罪的事实。法水先生,对于我的面孔出现在关键的环节,你要如何证明呢?那本《预言的熏烟》可能是我永生难忘的记忆,送出彩虹这件事也可以让伸子知晓我的心意。但是只凭这些,就断定我和梅菲斯特签订了某种契约……不,你这种炫耀的卖弄只会让我想大吐一场。”

“这是当然。雷维斯先生,你知道吗?在一片混沌之中带给我光芒的正是你的诗作。事实上,这桩事件的结局已经出现,就在那道彩虹中浮现的浮士德博士的总忏悔之中。我还是直说吧,彩虹之中那七种颜色并不是诗句,更不是想象,而是残暴无比的刀刃的光芒。雷维斯先生,你是借由彩虹的蒙蒙雾气对克利瓦夫夫人进行狙击的吧。”法水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说出的话语也显得疯狂无比。

就在那一瞬间,雷维斯全身僵硬得如同化石一般。法水最后那句话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于是在那一刹那,他必定被迷惑、震惊所环绕,一切理性都消失无踪。

法水眼睁睁地望着对方茫然的样子,他仿佛在玩弄着手上鲜活的诱饵,有些残忍地悠然开口:“实际上,那道彩虹代表讽刺和嘲弄的怪物。你应该知道东哥特国王迪奥多里克在那座拉温纳城制造的悲剧吧?(注)”

“嗯,最初虽然没有射中目标,可迪奥多里克还有相当于第二支箭的短剑。而我既不是苦行僧,也并非殉教徒,你这套净罪轮回思想的说辞,还是去对浮士德说吧。”雷维斯的声音颤抖不已,满脸都是憎恶之色,因为,在拉温纳城里发生的悲剧中,存在着与克利瓦夫夫人事件极为类似的场景。

(注)公元四九三年三月,西罗马摄政王奥多亚塞在战争中败给东哥特国王迪奥多里克,被围困在拉温纳城堡,最后不得已求和。在合约签署时,迪奥多里克命令家臣用海德克鲁格的弓箭狙击奥多亚塞,不料却因为弦松而未能达到目的,最终不得已改用剑刺杀。

“但是,仅凭彩虹的提醒是远远不够的。”法水步步紧逼,眼中迸射出迫人的光芒,“你模仿奥多亚塞事件中的做法,这一点的确不简单。你应该也知道迪奥多里克所使用的弓弦乃是用橐荑木的纤维编制而成,曾是海德克鲁格王(北日耳曼联邦中日耳曼族族长)的战利品。橐荑木的植物纤维本身具有随温度伸缩的特性,所以从寒冷的德国北部来到暖和的意大利中部,哪怕是北方蛮族所使用的恐怖的杀人工具也可能发生立即丧失性能的现象。在见到那把火箭弩的弓弦时,我忽然产生一种奇特的预感,意识到很可能发生了橐荑木般的纤维伸缩,只不过这次是人为原因造成的。”

“雷维斯先生,当时火箭弩挂于墙上,箭矢搭在上面,弓形的部分朝上,高度大概跟我们的胸口齐平。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支撑箭弩的三根平头钉的位置,其中两根用来钩住弓弦,另外一根在发射柄的正下方的位置,用以支撑箭弩。要完成让它在该位置自动射出的步骤,必须使其与墙壁隔开大约二十度。也就是说,需要用技巧制造角度,才能实现不经由人手拉弓与放箭。那么这时就得用上曾经令津多子陷入昏迷的水合氯醛。”(见下图)

法水的双腿更换了一下交叠姿势,抽出一根香烟后接着说道:“你知道醚和水合氯醛水溶液都具有低温性吗?也就是说,与之接触的物体的温度都会被它们带走。在这个案例中,在扭缠成弦的三条橐荑木纤维绳的其中一根涂抹上水合氯醛,然后在喷泉送来的湿气的作用下,极易溶解的麻醉剂很快变成寒冷的水滴,使涂抹了水合氯醛的那条纤维绳逐渐收缩,其产生的力量如射手拉紧弓弦一般。这样一来,另两条没有涂抹水合氯醛的纤维绳便会渐渐与之脱离,箭弩变松往下移动。于是,上方的纤维绳产生了较强的反作用力,脱离钉子,箭弩上方的角度逐渐变大,同时弓身的发射柄部分也随之放倒,发射柄被钉子卡住,箭就循着张开的角度射出去。而在射出的反作用力下,箭弩掉落在地上,收缩的弓弦自然也在麻醉剂完全蒸发以后恢复原状。雷维斯先生,只是这项诡计实施的目的,是巩固你的不在场证明,并非是夺取克利瓦夫夫人的性命。”

雷维斯全身冒汗,双眼如野兽般充满血丝,似乎随时准备趁隙反驳,但终究还是被法水缜密的逻辑压得毫无还击之力。他面带绝望之色,恶狠狠地站起身,用拳头猛然捶胸,开始大声咆哮:“法水先生,你才是这桩事件的恶灵!我告诉你,在你大放厥词之前,还请先阅读一遍《玛丽安悲歌》。你知道吗?这里有一个拥有追求永恒女性的梦想之人,可是,对方的精神之美却击溃了他所有的野心、挣扎以及年轻气盛,他的一切都如溃堤般消失无踪。而你却一再只是强调愧疚、惩罚。不仅如此,你所带领的一众猎人今天还会在此展露各种野蛮残酷的本性,把你们瞄准的猎物团团围住,使其无法动弹……”

“那么在你看来,这就是狩猎,对吗?雷维斯先生,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首诗?在山和云的栈道之中,雾中的骡马四处寻找道路,洞窟内龙族常年盘踞……”

法水说着,脸上露出恶意的微笑,此时门外隐约传来夜风摩擦衣物的声响,之后听到歌声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狩猎队伍野营之时,

云层笼罩,薄雾遮盖着山谷,

夜晚和暮色顷刻降临。

那无疑是赛雷那夫人的声音!

随着歌声入耳,雷维斯如心神丧失般瘫倒在长椅上,头朝后仰着,气急败坏地大力喘息着说:“你是如何用一个人的牺牲为条件,让她明白此事的?我已经无法再解释什么了,请你立即解除对我的护卫。如果要以我的血开始审判,最终你会听到来自舌根的结果。”

雷维斯表现出异常的决心,坚决拒绝护卫,打算解除一切防备,以赤裸的姿态面对浮士德博士。

法水做出讽刺的回应后,走出他的房间。

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间,已经成为他们平常商量事情和问讯的地方。检察官和熊城已经吃完了晚餐。桌上放着依据后院鞋印造的两个石膏模型,还有一双套鞋。那是在后方楼梯下面的壁橱内发现的雷维斯之物。

这时,押钟博士已经离开了。法水在吃过晚饭后,喝着巴贝勒红酒,开始讲述他与雷维斯的对决经过。

听完法水的说明,熊城点点头,脸上却露出强烈的责怪之色,抱怨道:“真是受不了你的理智主义!你为什么要对处置雷维斯犹豫不决呢?你仔细想一想,目前为止,好几个人的动机与犯罪现象都不符合,还没有哪一个人被证明兼具这两者。既然序曲已经完结,还是尽快把帷幕拉上吧。也许,你还惯常地陶醉在某种意义下的歌唱抗衡之中,但是请记住,做出结论才是必要的前提。”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会认为雷维斯是凶手呢?”法水发出一阵爆笑,身体摆出小丑般的造型。

啊!作为世纪宠儿的法水,难道对那桩告白的悲剧,已经做好了转变动机的可笑准备吗?

检察官与熊城一时间都有被嘲弄的感觉。纵然法水的思维一向条理井然,他们也知道不能立即完全听信他所说的话。

法水接下来立刻暴露出他诡辩主义的本性,说明雷维斯所提的要求会带来不可思议的后果。

“雷维斯同丹尼伯格夫人之间的关系绝对属实。而且,那具火箭弩是用橐荑木纤维编制的弓弦,这将成为我在本世纪史前植物学上最伟大的发现。熊城,作为最后的海牛物种,白令海牛直到一七五三年才在白令岛附近被人类屠杀,而这种寒带植物却早在这之前就灭绝了。所以,编制那箭弩弓弦的材料只是普通的大麻纤维而已。那般钝重的墙柱,其实只用一支锥子就可以破坏掉。换句话说,我正尝试以雷维斯为新的坐标,对这桩事件展开最后的突破行动。”

“你疯了吧?竟然打算用雷维斯作为活饵引诱浮士德博士?”连一向冷静的检察官也被法水的话所震惊,整个人几乎跳起来。

法水见状,只是浮现出一丝残忍的微笑,说道:“支仓,你不愧是道德世界的守护神。坦白讲,关于雷维斯,最令我害怕的并不是浮士德博士的魔爪,而是他自己的自杀心理。雷维斯在最后曾说了这么一句话:‘如果要以我的血开始审判,最终你会听到来自舌根的结果。’从他个人所表现出的性格演员的形象来看,很容易联想到一出悲哀的时代剧,这将是最精彩的重头戏。只是,虽然剧中充满了悲戚,却绝不豪壮。其实他所说的那句话是莎士比亚诗剧《鲁克丽丝受辱记》里的台词,罗马美人鲁克丽丝因为受到塔昆纽斯的侮辱,在决心自杀时说出这句话。”

法水的语气中虽然不乏担心,他却仍然坚决地扬起眉说道:“支仓,那场对决中包含了一个对于凶手来说无法逃避的危机。实际上,我针对的是浮士德博士,并非雷维斯。因为,五芒星咒文还未显现的最后一项,我已经知道了,也就是地精纸牌的所在之处。”

“什么,你说地精的纸牌?”检察官和熊城都大吃一惊。

然而,法水眉宇之间出现的神情,说是赌博又未免过于肯定,他那恐怖的神经作用究竟要怎样突破幽鬼的城堡,我们不得而知。就在这焦灼的气氛中,法水喝下已凉透的红茶,开始详细叙述。那是令人震惊的心理分析!

“我借鉴了格尔顿的假设,试着分析雷维斯的心像。在那位心理学家有名的《探究人类的能力与发展》一书中曾经提及,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会出现语言与数字上的共鸣现象。也就是说,与之有关的图像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比如数字,与之对应就会出现时钟的数字盘。就在刚才我与雷维斯的谈话中,这种类似的强烈表现就出现在他身上。

“支仓,雷维斯就向伸子求爱一事,说出了如此哀伤的话语:‘天空里的彩虹是抛物线,而水滴所产生的彩虹却是双曲线的。除非彩虹呈现出椭圆形,否则伸子便不会投入我的怀抱。’在这期间,我注意到雷维斯的眼睛做了一些细微的运动,当他说到几何学类型的用语时,眼睛会呈现出某种在虚空中描绘图形的举动。于是,从他那默剧性的心理表现之中,我发现了一项几乎令人窒息的特征。抛物线icon、双曲线icon、椭圆形icon三者结合在一起会呈现出‘KO’的形态,也就是地精(Kobold)的前面两个字母。因此我立即有意识地给予他暗示,期望引导他说出在去掉KO后,余下的四个字母bold的发音。结果,雷维斯将三叉箭说成‘Bohr’,同时为了讽刺我,把那支箭说成是从后面菜园射出来的,还专门加上芜青(rube)这个词,不让文字有序排列。所以,支仓,我偶然间发现了雷维斯意识表层浮动的奇异怪物。啊,虽然我不是史特林格,却认同他‘心像就是一个群体,具有自由移动的特性’这句至理名言。因为,从雷维斯的一句话中,我发现了暗藏于他内心深处的某种观念的鲜明分裂。

“要知道,支仓,在最初浮现KO和数字之后,雷维斯把三叉箭说成‘Bohr’,很明显他的意识里出现了地精。接下来他虽然使用了‘芜菁’一词,却又潜藏了更为重要的意义。这表示他脑海里存在一个秘密,那是受到地精的诱导后必然会联想到的。我又试着将三叉箭(Bohr)和芜菁(rube)进行排列组合,结果发现了格子桌(Boldrube)……啊!我快要疯了,因为那张桌子正好就在伸子的房间里。”

地精的纸牌—— 到目前为止,事件终于归结到了这一点上。如果,法水刚才的推断就是真相的话,那么,那位开朗的少女就是浮士德博士无疑。接着,他们一行人前往伸子的房间,此时此刻这条走廊显得何等幽长。

当他们经过古代时钟室时,法水突然停下了脚步,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他把调查伸子房间的任务交给便衣刑警,然后命人立刻把押钟津多子找来。

“又开什么玩笑?如果是怀疑锁住津多子的数字盘上藏有暗号的话,还情有可原。但如果只是为了问讯那个女人,不必非得在这个时候吧!”熊城心里有些不满。

“不,我是想要看那个自鸣琴时钟。老实说,有件事憋在我心里,我快要发狂了,一直无法释然。”法水语气坚决。

检察官与熊城都很意外。但是,法水那如同电波一般的奇妙神经一旦触动,就会绽放类推的花朵。乍看之下虽然毫无条理,但当内容一揭晓,便会成为强有力的连字符,或是在前方投射出全然未知的亮光。

津多子扶着墙壁走了进来。她在大正时代中期以表演梅特林克[162]

的代表性悲剧而闻名,尽管已经四十一二岁,她那青瓷般的眼周和有瓷器般光彩的肌肤中,还保留着丰富的舞台情感。当然,同丈夫押钟博士的精神生活也为她的思想增加了深度。

然而,法水一见到这位典雅的妇人就脸色阴沉,他态度严苛地说:“虽然一见面就这么说显得我十分无礼,但如果借用这座宅邸里的人所说的话,我应该称呼你为傀儡操纵者才对。关于那具玩偶以及控制线……要知道,德蕾丝玩偶从整个事件一开始便已经存在,而且其罪恶之源以轮回永生的形式反复出现。所以,津多子夫人,我不必再询问你当时所看到的情况了,我们的谈话不应再涉及鬼神和命运论。”

听到法水这番完全出乎意料的言语,津多子优雅的身体急速变得僵硬,她硬生生地吞下一口唾液。

法水丝毫不放松,继续表达:“当然,主要原因是我已经知道你于当天傍晚六点左右给你先生押钟博士打电话的事。还有,后来你从房间里消失。”

“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呢?我是在昏迷之后被锁进这间时钟室的,并且,田乡先生不是也说了嘛,他是在当晚八点二十分左右把这扇门的数字盘给锁上的。”津多子面带愠怒,抗拒似的反驳道。

法水离开铁栅门,目光凝视着对方,接下来说出的一番话让人觉得他未免过于疯狂:“不,我在意的是这扇门内所发生的情况,而并非门外之事。你了解中央那座带有自鸣琴的玩偶时钟……哦,你应该知道童子玩偶的右手就相当于沙勿略主教的遗物盒,每次报时都会敲响时钟吧?可是,那天晚上九点钟,沙勿略主教用右手敲下时钟的同时,门却被打开了,尽管旁边并没有人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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